項成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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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假設與身體隱喻——隱喻體驗假設存在的問題
項成東
(天津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天津300204)
運用大量以日常語言、傳媒話語、科技話語的身體隱喻為語料,采取實證研究方法,論證隱喻體驗性假設存在的問題,指出概念隱喻并不一定都以身體經(jīng)驗為基礎,并非所有涉及身體的事情都一定是直接經(jīng)驗,并非一切經(jīng)驗都可以體驗。文章認為,隱喻體驗性假設的問題根源在于對體驗、身體這類概念界定不清所致,建議在認知語言學范圍慎用這類概念。
體驗假設;身體隱喻;映射;實證依據(jù)
體驗假設(embodiment hypothesis)最早是由Lakoff和Johnson(1999:37)提出并以此來概括他們的語言哲學理念,指出體驗性是概念隱喻的基礎。后來Rohrer(2005:5)加以拓寬,認為“人的身體體驗、認知體驗以及社會體驗是形成概念系統(tǒng)和語言系統(tǒng)的基礎”。關于體驗①和體驗假設的概念和內(nèi)涵已有不少學者進行了討論(如李恒威、盛曉明,2006;孟偉,2007;姜孟,2014),同時也有一些學者對概念隱喻的體驗基礎提出了質(zhì)疑(如Haser,2005;李福印,2005)。本文試從身體隱喻入手,采用實證研究方法,論證體驗假設作為概念隱喻基礎存在的問題。
在過去30年中體驗這個概念在認知語言學中變得越來越重要。對體驗以及體驗心智的全面解釋和界定或許來自Lakoff和Johnson(1999)合著的《體驗哲學》。他們認為:“心智本質(zhì)上具有體驗性”,“推理不是非體驗性,而是大腦、身體、身體經(jīng)驗作用的結(jié)果。推理根本不具有宇宙超驗性或非體驗心智的超驗性,而是深受人類身體的特殊性、大腦的具體神經(jīng)結(jié)構(gòu)以及人類身體的日常運作的具體方面等因素的影響?!保↙akoff & Johnson,1999:4)以上觀點包含體驗兩種不同的界定。其一,身體經(jīng)驗影響概念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這一點已經(jīng)成為認知語言學中常識性定義。正如Lakoff和Johnson(1980,1999)和其他認知語言學家認為那樣,概念系統(tǒng)可以從語言使用中得到反映,比如隱喻的系統(tǒng)映射。但人們是如何理解身體呢?任何行為都可以看作是身體與客觀環(huán)境互動的結(jié)果,任何一次經(jīng)歷都可以稱之為體驗。這樣理解身體這個概念就顯得膚淺,因為用經(jīng)驗或其他概念或許會更好。要想避免膚淺理解體驗概念(這會導致產(chǎn)生一個不能證偽的理論)就需要進一步明確身體的界定。其二,認知具有體驗性,與大腦加工密不可分。這個界定很容易產(chǎn)生混亂,這就意味著認知的方方面面都必須含有體驗性。由于認知科學明確排除了唯心論關于心智的作用,這個界定就顯得比較膚淺(Zlatev,2003)。
體驗產(chǎn)生混亂的另一個原因是沒有和概念隱喻觀進行區(qū)分。Lakoff和Johnson(1980:117)認為,經(jīng)驗格式塔(experiential gestalts)是基于我們的身體及我們與周圍物理環(huán)境的互動,基于文化內(nèi)人們之間的互動。Johnson(1987:23)發(fā)展了這一思想,把經(jīng)驗格式塔看作是意象圖式(images schema)或體驗圖式(embodied schema),這兩個術語可以互用。他認為,意象圖式或體驗圖式構(gòu)建我們的感知、意象、事件。盡管他的證據(jù)有些來自藝術和文化,但主要來自語言,尤其是語言中的隱喻表達。這樣體驗觀就與概念隱喻觀有重疊。我們認為,在使用體驗和身體這些概念時要避免重疊或雷同。一方面,體驗觀涉及面超過概念隱喻觀,因為前者既能提供研究心智和認知演變的理論框架,又能提供采取體驗唯實論的哲學觀來克服唯物論和唯心論之不足的理論(Lakoff & Johnson,1999);另一方面,體驗觀的范圍又小于概念隱喻觀,因為后者不一定要求任何概念隱喻都必須具有體驗性。但人們通常把概念隱喻觀的實證論據(jù)也看作是體驗觀的論據(jù)。這樣體驗就被看作是所有映射、隱喻、類推、概念整合的終極解釋,又產(chǎn)生了新的誤解。一方面,把身體隱喻看作體驗普遍性的論據(jù)(K?vecses,2002:16;Yu,2004);另一方面,身體隱喻本身又歸為體驗范疇(Musolff,2004:60)。由于體驗具有多義性,我們認為體驗在認知語言學里應該取上面第一種寬泛意義,以免意義丟失,即體驗是人類概念體系的一部分,因為人類語言結(jié)構(gòu)部分表現(xiàn)為日常生活中身體的特征和運作。盡管這個定義仍然很模糊,但卻能包含各種體驗(Ziemke,2003)。
概念隱喻不一定基于身體經(jīng)驗,雖然這在很多情況下或許正確②,但我們認為這個理論主張沒有必要。我們應該從實證上探尋隱喻的認知基礎,應該在使用“體驗”這類理論術語時要加以限定。但身體隱喻與體驗是否真的密切相關?如果是,不管與體驗假設是否一致,那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了,就必須進行實證研究。為了全面研究身體隱喻的使用情況,我們采取H?nke(2004,2005),Musolff(2004),Pauwels和Simon-Vandenbergen(1995),Stibbe(1999,2001),Nerlich等(2002)和 Goschler(2005)使用的實證研究方法,他們都以德語或英語作為語料。采取這種兼收并蓄的方法來收集語料絕對不會很全面。我們試圖探究身體隱喻的使用方式及其對體驗的啟示,以及這些語料作為體驗假設的證據(jù)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
首先,身體隱喻具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有些身體隱喻是用身體部位或身體器官來描述其他事物,即以身體部位作為源域來映射其他事物;有些身體隱喻則是用不同的認知域(如人、機器、植物、生產(chǎn)者等)來描述身體功能或身體器官,即這種隱喻是以身體作為目標域,用其他認知域來進行隱喻化;還有一種身體隱喻通過身體部位或生理狀況,表示某種情感或心情。這種隱喻難以確定誰是目標域,誰是源域,甚至難以確定是不是真正的隱喻。
其次,整個身體隱喻體系非常復雜,不能簡單看作是體驗觀的證據(jù)。支持體驗觀的學者往往只注重那些以身體為源域的隱喻,但身體隱喻映射顯然有不同的方向。到底誰映射到誰?映射呈現(xiàn)何種方向?隱喻映射只是從具體域投射到抽象域嗎③?要使這些問題得出新解,就必須研究身體隱喻系統(tǒng)化過程,探討身體隱喻到底支持還是違反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體驗觀。
第一種身體隱喻似乎支持概念隱喻觀,即把身體(具體的東西)映射到抽象事物上,比如映射到(1)機器和電腦(H?nke,2004,2005;Jakob,1991);(2)社團,如團隊、黨派、城市、國家(Musolff,2004);(3)交際(Pauwels & Simon-Vandenbergen,1995)。這里列出的并不詳盡,只是說明身體隱喻常見的映射對象。
1 機器與電腦
電腦以及普通機器通常用身體隱喻或擬人法來描述(H?nke,2004,2005)。這類隱喻有兩大表現(xiàn)形式:其一是把心理特征(如意圖、情感、記憶、智力等)映射到電腦或機器,其二是把身體及其功能映射到電腦或機器。H?nke(2004,2005)指出,這類隱喻的主要源域包括生與死(如例(1))、疾病與醫(yī)治(如例(2))、力量(如例(3))、胖與瘦(如例(4))、飲食(如例(5))、睡眠(如例(6))。正如Jakob(1991)指出,這種把身體特征映射到科技事物上并不局限于電腦,而機器的擬人化則更為常見。通常映射的內(nèi)容包括心理、生理兩個方面。
(1)計算機CUP的使用壽命是多久?④
(2)運用內(nèi)置工具檢測Windows 7系統(tǒng)健康狀況。
(3)Intel的至尊版P4處理器強于Athlon64 FX51
(4)打造你最纖細的軟件(又名軟件的瘦身計劃)。
(5)網(wǎng)頁其實就是一堆標簽集合起來的,透過瀏覽器的消化整理,就便成了美侖美奐的網(wǎng)頁了。
(6)兩招讓U盤電腦從墳墓中蘇醒。
2 國家
國家包括城市以及政治團體,通常隱喻為人或人的身體。Charteris-Black(2004:105)注意到身體隱喻在美國競選演說在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我們認為最好把這種隱喻稱之為隱喻和轉(zhuǎn)喻的合成體,因為它們都是基于身體的某種部位對應于其相應的行動所形成的常見關系上。比如,通過轉(zhuǎn)喻,‘手’與某種生理行動相連,‘心’與情感相連,‘頭’與思維相連,‘眼’與視力相連(喻指‘理解’)。”值得注意的是,心(臟)作為一個很重要的源域,有時候喻指中心。例如:
(7)《在歐洲的心臟做生意》
(8)Britain may be advised that it can’t be at the heart of Europe if it is detached from its arteries.(人們建議英國如果遠離歐洲大動脈,就不能是歐洲的心臟)(Musolff,2004:66)
這些隱喻有時候也包含疾病、健康狀況這些認知域(ibid.:59)。以國家為目標域的身體隱喻與以機器為目標域的隱喻一樣,都是把某些身體部位(尤其是心臟)作為源域映射到目標域,而身體其他特征(如頭發(fā)、皮膚)則不予映射,有時候疾病、健康也起著重要作用。
3 交際
Pauwels和Simon-Vandenbergen(1995)認為,表示言語行為的隱喻是以身體部位作為源域。他們還把這種隱喻分為兩種:一種是以嘴、舌、喉及吃、呼吸等動作為主,如thrust something down someone’s throat(強迫接受某事),chew the fat(閑聊),eat one’s words(食言),waste one’s breath(白費口舌)(Pauwels & Simon-Vandenbergen,1995:36-37);另一種是以其他身體部位及身體功能為主,用以表示非言語交際(如pat on the back,贊揚)或感知(如poke one’s nose into something,干涉,管閑事)。這類隱喻多以戰(zhàn)斗、體罰、移動、操控為源域(ibid.:39-40)。他們還認為,身體隱喻的概念基礎遠多于Johnson(1987)對隱喻所描述的基本概念(如容器、移動、力量等)。
以電腦和國家為目標域的隱喻中,心、腦(或頭)、生死、疾病、健康等概念起著很重要的作用。而表示言語行為的隱喻也是以身體部位為源域,但主要是以嘴、舌、喉、感知、身體動作(如戰(zhàn)斗、移動、操控等)為主。也就是說,這些隱喻并不以整個身體為源域,而只是以其中一部分為源域。比如,心臟常常用來映射電腦的中央處理器,而人的心智(主要指記憶)則映射硬盤,但其他身體部位(如四肢)、內(nèi)在器官(如胃、脾、肝)、外在身體特征(如頭發(fā)、皮膚)都不會映射到電腦的其他部件。用于國家的身體隱喻情況也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shù)源域(如生死)本身也可以充當目標域。Lakoff和Johnson(1980)認為,有些概念隱喻(如LIFE IS A JOURNEY或DEATH IS A THIEF)表示生與死,而有些身體范疇的概念結(jié)構(gòu)似乎總是要通過隱喻映射才能體現(xiàn)出來。
正如前文所示,另一種隱喻是把身體作為目標域,用以描述身體功能,如疾病(Stibbe,1999,2001;Nerlich et al.,2002)、大腦加工(Goschler,2005)。
1 疾病
人們對疾病的理解大多基于隱喻,如用戰(zhàn)爭來描述病毒或細菌所引起的疾病。這些隱喻不僅常出現(xiàn)在科技話語上(Sarasin,2003;Sarasin,2004;Goschler,2003),還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媒體話語中,如HIV和AIDS⑤(Sontag,1988)及口足?。⊿tibbe,2001;Nerlich等,2002)、流行病(Stibbe,1999)。Nerlich等(2002)指出,這類戰(zhàn)爭詞匯包括敵人、戰(zhàn)役、護送、間諜、控制、戰(zhàn)斗、擊敗、消滅、殲滅、根除等。例如:
(9)...a powerful enemy ... (whose) foot soldiers are beyond number and its capacity for harm beyond imagination.(一股可怕的敵人,其步兵不計其數(shù),破壞力超出想象)(Stibbe,2001:2)
這里把疾病喻指為敵人,這種敵人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自然或超自然力量。值得注意的是,這類隱喻雖多以戰(zhàn)爭為源域,但路徑隱喻或旅途隱喻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如描述病患康復時常用the road to recovery(康復之路),back on the right track(回到正確軌道)(Nerlich et al.,2002:98)。
多數(shù)以身體為目標域的隱喻并不是以身體為源域的簡單翻版。由于病因通常不能感知或確定,只能對一些跡象或征兆進行直接體驗,一些身體功能或身體器官被隱喻化后通常也不能直接感知,就像血液循環(huán)或消化一樣,通常用機械術語(如水泵、工廠等)來描述,比如心臟和腎臟通常被描述為水泵、馬達或過濾器。
2 大腦加工過程和結(jié)構(gòu)
在一些關于人腦的文本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人們通常采取具體化、空間化(多數(shù)以容器隱喻和路徑隱喻的形式)以及擬人化的手段來表現(xiàn)人腦。另外也有不少技術隱喻來描述人腦,有的用電腦來比喻,但多數(shù)喻指一些抽象的電子事物,如電流、電線、開關、電阻等。當然還有不少機械隱喻,如把閘門、門(顯然與容器隱喻密切相關)以及齒輪作為源域。研究科學的歷史學家對這種隱喻非常關注,因為科技變遷可以導致隱喻化變遷,也導致大腦理論的變遷(Draaisma,1999)。下面例子來自Goschler(2005:26-27)對大腦隱喻所進行的實證研究。
(10)...wie sich die im Gehirn eintreffenden Informationen—die Sinnesreize—von den wieder herauskommenden Signalen—der Reaktion—unterscheiden. (流入信息即感官刺激與流出信息即反應有何不同)
(11)Das Gehirn mag ungewisse Situationen überhaupt nicht.(大腦不喜歡不確定性)
(12)...ein “Kurzschluss” mit dem h?heren Farbzentrum ...(大腦彩色中心就會出現(xiàn)短路)
雖然大腦加工過程非常復雜,而且難以理解,顯得非常抽象,但我們發(fā)現(xiàn)一些相對簡單的認知域存在一些非常有趣的互動。比如,人們對概念隱喻“理解就是看見”進行了大量研究(Lakoff & Johnson,1980;Danesi,1990;Dundes,1972;J?kel,1995;Sweetser,1990),并認為該隱喻構(gòu)建我們體會“理解”的基礎。根據(jù)從科普雜志中收集的語料來看,這種隱喻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高。由于科普雜志的焦點在于解釋大腦加工過程,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隱喻涉及看見、幻想本身,包括具體化、容器隱喻、路徑隱喻以及一些科技隱喻(主要表現(xiàn)為兩大概念隱喻,即“加工感知對象就是演算”、“眼睛就是攝像機”)。這就表明選擇何種隱喻關鍵在于處理問題的焦點是什么。因此,用隱喻來構(gòu)建認知域的概念結(jié)構(gòu)關鍵在于人們?nèi)绾慰创撜J知域以及應該如何來描述該認知域。
一般而言,大腦隱喻與身體疾病隱喻有很多相同之處,都是大量使用擬人化和空間隱喻(包括路徑—目標圖式、容器圖式)。但一些比較復雜的大腦隱喻情況有所不同,比如一些以書籍為源域(如大腦記憶中存在心理詞典)、以神經(jīng)元社區(qū)為源域(如例(13))、以不同形式的人際交往為源域(如例(14)~(16))的隱喻。
(13)population of neurons(神經(jīng)元人口)
(14)由于神經(jīng)元通過電脈沖可以相互交流-
(15)這些神經(jīng)元成群結(jié)隊在一起工作
(16)這種解釋器位于左腦,工作效率無與倫比
這些隱喻不同于以身體為源域的隱喻,通常都是科學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并運用于科技話語。從表面看,這些例子支持隱喻思維觀,即用具體的事物(源域)映射到抽象的事物(目標域)(王寅,2007:463)。但如果抽象之意就是不可感知,這里的具體又是什么意思呢?以上隱喻的源域多數(shù)是文化工藝品(如書籍、產(chǎn)品、機器)或復雜單位(如社區(qū)),這些認知域或許可以被感知,但在上面第一種隱喻中,這些認知域可是作為抽象概念充當目標域。
還有一種隱喻也包含身體部位和身體狀況,但這種隱喻與上面兩種隱喻不同。由于轉(zhuǎn)喻和隱喻的共同作用,很難確定身體是作為源域還是目標域,這些隱喻通常用身體部位來表達情感。K?vecses(1986,1990,2000,2002)及其他學者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表達情感的隱喻不宜用源域和目標域來分析,如“我的熱血在沸騰”、“我的大腦快要爆炸了”等。顯然這些表達描述的是生理或心理狀況,但很難確定誰映射到誰?!胺序v的熱血”并不是我們能夠體驗到的生理狀況。這里是轉(zhuǎn)喻用法,喻指某種生理狀況(感覺發(fā)熱、臉紅等),也可喻指心理狀況,但有些夸張。這種解釋(這里添加了隱喻以轉(zhuǎn)喻為基礎的觀點)符合身體經(jīng)驗構(gòu)建抽象概念的理論主張。對此K?vecses(2002:98)解釋為人們都擁有這樣的基本經(jīng)驗,如體內(nèi)存在某種液體,有些身體部位能夠體驗到熱量或缺少熱量,生氣時感覺有壓力。但體內(nèi)存在液體是否是人的基本經(jīng)驗?或者說是不是人生中習得的基本知識?人們對容器內(nèi)存在液體的知識是否相同?這就涉及到第二種解釋,即身體隱喻表示某種心理狀況,但并不基于身體經(jīng)驗,而是基于一個更為抽象的概念隱喻(如ANGER IS HOT FLUID IN A CONTAINER,即“憤怒是容器里的熱流”),“我的熱血在沸騰”是該隱喻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K?vecses,2002:95)。如果認同這種看法,還能不能說是從具體到抽象的映射呢?這里的映射似乎有違直覺,因為憤怒本身就是人的基本經(jīng)驗,何必勞駕隱喻來構(gòu)建呢?Lakoff和Johnson(1999:70)認為,諸如愛恨之類的情感的確是人的基本經(jīng)驗,但其概念結(jié)構(gòu)并不豐富,需要隱喻來構(gòu)建。但這種解釋并不能支持映射是從具體到抽象并基于身體經(jīng)驗這個主張。
這些隱喻很難確認是從身體域映射到抽象域,而且不是所謂的單次映射隱喻(one-shot metaphor),因為它們具有很高的系統(tǒng)性,在不同語言中具有對應的表現(xiàn)形式。比如,概念隱喻“憤怒是容器里的熱流”就能在英語、漢語、匈牙利語、祖魯語、波蘭語、沃洛夫語、塔希提語等找到相應的表現(xiàn)形式(K?vecses,2002:165)。為什么有些隱喻在不同語言中具有系統(tǒng)的對應形式呢?這和身體以及身體經(jīng)驗是隱喻的基礎主張有什么關系呢?這種主張有沒有充分的實證依據(jù)呢?
首先,身體作為源域就是體驗假設的依據(jù)嗎?誠然這些隱喻是用身體詞匯來描述社區(qū)、機器之類的東西,但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很多隱喻是用機器、社區(qū)(主要是國家)(Sarasin,2001)來描述身體。以身體為源域的例子支持概念隱喻映射是從具體到抽象的觀點,即用直接感知的認知域(身體部位、身體器官以及強弱、生死等生理特征)來構(gòu)建更為抽象的事物(諸如大腦部件、電腦程序、政治社區(qū)、人際交流)。這里的源域是身體,具體經(jīng)驗其實就是身體經(jīng)驗。這樣概念隱喻的映射觀和體驗假設就大致相同,而這只是體現(xiàn)在這種特殊的身體隱喻中。Boers(1999)結(jié)合語料庫研究法和實驗法,試圖探尋更多的實證依據(jù)以支持身體源域的心理現(xiàn)實性。研究表明,冬天里人們更多關注疾病和健康。語料顯示,在冬天時期報刊中的經(jīng)濟文章使用的疾病隱喻和健康隱喻更加頻繁。當然這不一定只限于身體經(jīng)驗。
其次,身體作為目標域就是體驗假設的反證嗎?這類隱喻的映射目標是身體功能。如前所述,諸如疾病、大腦加工過程等身體功能不一定可以感知,故常常成為科研的對象。這類事物用隱喻來構(gòu)建符合概念隱喻思想,即不能感知的事物必須通過隱喻來構(gòu)建。空間圖式(包括容器隱喻和路徑隱喻)和擬人化都是描述身體功能的重要手段。而身體功能也可以用一些比較抽象和復雜的源域隱喻來構(gòu)建,如戰(zhàn)爭、社區(qū)、機器、書籍等。這些源域與其說是身體范疇(我們認為身體不應該包括人類與環(huán)境之間所有互動),倒不如說是文化范疇。盡管這些隱喻都是單向性的,但并不是說雙向或反向映射就不可能。例如,有時候我們會把戰(zhàn)爭比作疾病,把機器比作身體或人(Jakob,1991),但這種現(xiàn)象在語料庫中出現(xiàn)的頻率不一定很高。
什么是這些隱喻的認知基礎呢?表示文化、科技發(fā)明的復雜隱喻或許基于一些更為基本的隱喻,比如基于概念隱喻“理論就是建筑”(Grady,1997),但顯然不只是基于身體經(jīng)驗。雖然這并不能否定隱喻基于身體體驗的觀點,但至少說明身體體驗并不是隱喻的終極解釋。隱喻中出現(xiàn)的身體詞匯并不一定意味著它就是具體認知域,在不同的表達中它可以是抽象認知域。單靠身體體驗并不能合理解釋復雜的隱喻。
至于上面提到的第三種隱喻,用源域和目標域來區(qū)分就比較困難。該隱喻涉及兩個認知域:身體與情感。通常用生理狀況表示心理狀況,而心理狀況又與生理特征(如血壓升高、脈搏加快、身體發(fā)熱、頭暈眼花)相關。哪個認知域能夠直接感知并不明顯,而且在多數(shù)情況下該隱喻的經(jīng)驗基礎中誰是基本的也難以區(qū)分。
以上分析雖然有些粗略,卻能指出概念隱喻理論和體驗假設存在嚴重不足。身體本身可以通過隱喻來構(gòu)建,可以雙向映射。我們也能找到一些其他雙向映射的例子,比如可以說“人腦是電腦”,也可以說“電腦是人腦”。盡管從理論上存在不同方向的映射,但實際上并不一定很多。我們并不一定要否定隱喻映射的方向性(我們認為用非對稱性較好)。盡管身體既可以作源域,也可以作目標域,但以此來解釋所有的身體隱喻不一定行得通,因為不同的身體隱喻側(cè)重身體的不同點或不同的身體功能。隱喻映射的方向不僅取決于涉及的認知域,而且取決于所需要解釋的層面。有些認知域按日常理解非常簡單,但按科學解釋則非常復雜、抽象。比如,(用眼)看似乎是人類最基本的身體經(jīng)驗,如“有眼不識泰山”。但如果解釋視覺的生理過程,就不那么簡單了,因為需要用其他隱喻來描述身體功能。在科學文本中,視覺通常描述為視覺刺激信號進入視覺皮層,然后進行加工演算。
這又引發(fā)另一個問題,即身體正如愛、憤怒、建筑一樣,根本不是什么簡單的認知域。第一類隱喻中身體作為源域可以進行映射,而第二類隱喻則把身體作為目標域,強調(diào)身體的功能或身體特征;第三類隱喻涉及情感,很難確定誰是源域,誰是目標域。也就是說,身體作為不同概念的集合不一定就是基本認知域(盡管我們擁有一些基本經(jīng)驗,比如愛、憤怒、建筑)。既然與身體相關的事情有時候不能直接感知,也不一定是基本認知域,人們?yōu)槭裁催€要認為隱喻基于身體經(jīng)驗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要暫時拋開身體不說,再回到經(jīng)驗這個概念上。許多經(jīng)驗都與身體有關,包括身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但這不是經(jīng)驗的全部。人的經(jīng)驗還應該包括社會經(jīng)驗、文化經(jīng)驗、科學經(jīng)驗(Gibbs,1999)。Zlatev(1997)使用了情景體驗(situated embodiment)概念,表示在語言運用和語言能力形成過程中身體經(jīng)驗和文化經(jīng)驗相互交織。大量以人、人類行為、社區(qū)、書籍、機器、電腦以及技術設備等為源域的隱喻也是如此。有些隱喻基于更為基本的經(jīng)驗和基本圖式,如上下圖式、容器圖式、力量圖式、路徑—目標圖式等。Lakoff和Johnson(1999)認為,科學隱喻也是如此,也有一些復雜的隱喻卻用不太具體的源域來構(gòu)建概念。隱喻結(jié)構(gòu)的變化可以導致科學、文化、政治上的重大變化,但不會帶來身體經(jīng)驗上的變化,也不能解釋跨文化中不同的映射。身體經(jīng)驗不應該變化太快,在不同文化中也應該是大致相似,這就是文化意義所在⑥(Gibbs,1999;Yu,2004)。
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有時候并不清楚到底什么是身體以及人們?nèi)绾胃兄眢w。整個人文學科都在試圖解釋人們是如何對身體進行文化建構(gòu)。后現(xiàn)代對身體的討論影響了許多學科,如生物學、醫(yī)學、社會學、文化研究、性別研究。人們在討論文化是不是基于起著終極決定作用的生物學的超結(jié)構(gòu)(super-structure)?文化是否包括一切,而自然只是枝節(jié)問題(Fox,1999:2)。人們對自然和身體的看法可以分為兩種,即唯實論(realism)和構(gòu)建論(constructivism)。但有些學者卻質(zhì)疑把文化和自然分開的做法,認為“文化和自然相輔相成、密不可分,不可以簡化為基體和超結(jié)構(gòu)兩個概念”(ibid.)。按此觀點,身體就不是經(jīng)驗的終極基礎,而是基于身體實踐和文化實踐的復雜構(gòu)建。Lakoff和Johnson(1999)提出的體驗唯實論目的就是試圖克服唯實論、唯心論、構(gòu)建論之不足,但他們并沒有質(zhì)疑生物身體和文化身體存在的合理性,而是想當然地全盤接受。
以上分析(包括實證根據(jù)和理論不足)說明并非所有涉及身體的事情都一定是直接經(jīng)驗,并非一切經(jīng)驗都可以體驗。因此,在認知語言學范圍,對體驗的認識需要進一步討論。我們必須弄清楚什么是體驗,什么是身體。正如前文所示,許多誤解和紊亂正是由于界定不嚴謹所致。隱喻映射的方向性(這里主要指非對稱性,即單向性)并非一目了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雙向映射的例子(尤其從歷時視角看)。認知域的抽象與具體并非二元對立。抽象與具體與否取決于對認知域的界定,而這又取決于隱喻的種類以及涉及的話語。總之,認知域絕非是靜態(tài)的東西。
因此,我們在探究隱喻的基礎時要慎重。身體這個概念還不足以成為人的主要直接經(jīng)驗。作為語言研究者,我們必須尋找一些沒有被隱喻化的東西來解釋,比如一些基本圖式,如路徑—目標圖式、力量圖式、容器圖式、方位圖式(包括上下、前后、左右)(Johnson,1987)。許多含有身體部位或身體功能的隱喻就是基于這些圖式。或許將這些圖式看作是隱喻的基礎比較好,因為它們都與身體經(jīng)驗密切相關,只是比較抽象而已。這就說明在使用“抽象”和“具體”這些詞匯時也要慎重,因為我們有時候不能確定何為具體,何為抽象。單從語料上分析這個問題是很難得到解決的。
從方法上講,只從收集的語料來推斷概念、經(jīng)驗的抽象性和具體性在理論上本身就存問題。語言本身自成體系,可以用來人際交流,而人際交流又依賴社會規(guī)約(Grice,1975;何兆熊,2000:154)。這就說明盡管語言隱喻的經(jīng)驗基礎有一定的道理,但語言并不能直接反映個人經(jīng)驗和信仰。語言(系統(tǒng))所反映的可能是一些人際交往的事件和文化事件,而這些又往往是古老的、約定俗成的東西(Gibbs,1999),所以很難確定能從語料研究中得出多少結(jié)論。我們應該多考慮從兒童發(fā)展心理學、語言心理學、認知科學等學科所得出的實證論據(jù)。要想證明基本經(jīng)驗的心理現(xiàn)實性,只對語言隱喻進行分析遠遠不夠。
① embodiment在漢語中很難找到一個恰當?shù)膶Φ仍~,目前有幾種譯法,如“體驗(性)”、“涉身(性)”、“具身(性)”等。我們從普遍性和習慣性考慮,選取“體驗(性)”的譯法。
② 根據(jù)唯物觀,所有的經(jīng)驗都是大腦運行的結(jié)果,每一種經(jīng)驗都會包含身體的某些方面。這是認知科學中一條很重要的哲學觀。但就認知語言學而言,這樣理解身體和體驗過于膚淺,體驗無所不包,也無所能包。這對語言和概念的區(qū)分無所裨益。
③ 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映射通常從具體域投射到抽象域,即所謂隱喻映射的單向性。還有一些學者認為,隱喻映射不止一種投射方向,只是從具體域投射到抽象域的映射更常見、更頻繁而已,即映射的非對稱性(asymmetry)。人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很多實證論據(jù)支持這種觀點(J?kel,1999;Sweetser,1990)。
④ 未標明的例句均為網(wǎng)絡上收集的語料,限于篇幅,恕不一一注明出處。
⑤ 盡管該文涉及的是動物疾病,但媒體使用的隱喻與人類疾?。ㄈ鏏IDS)相關的隱喻相同。
⑥ 在認知語言學中,文化與身體之間的關系存在兩種看法:一是身體經(jīng)驗包含文化經(jīng)驗,二是文化影響身體經(jīng)驗。而在文化研究和性別研究中,文化是基礎,正是由于文化作用,身體感知才成為可能。限于篇幅,恕不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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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 濤)
H030
A
1008-665X(2016)3-0027-07
2015-10-24;
2016-04-20
國家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身體隱喻:文化與認知”(13YJA740061)
項成東,男,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語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