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能泉
(湖南科技學院,湖南永州 425199)
論谷崎潤一郎短篇小說的夢境描寫
張能泉
(湖南科技學院,湖南永州 425199)
“一帶一路”沿線語言文化研究
編者按:
“一帶一路”是“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簡稱,沿線國家分布在亞洲、中東歐、獨聯(lián)體和非洲,涉及語言包括英語、日語、俄語、朝鮮語(韓語)、西班牙語、德語、法語、阿拉伯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斯瓦希里語、印度尼西亞語、緬甸語、馬來語,等等?!啊粠б宦贰鼐€語言文化研究”欄目將為研究這些國家的語言及其文學文化提供一個發(fā)表成果的平臺,助力“一帶一路”建設,促進不同文明交流互鑒和世界和平發(fā)展。歡迎賜稿。
谷崎潤一郎在其短篇小說中運用夢境描寫來揭示作品主題與狀寫人物心理。其夢境描寫的審美價值在于打破現(xiàn)實與幻想的界限,在細膩真實與奇異神秘中展開人物心理,揭示人物潛在意識和心理歷程,表現(xiàn)作品的深層主題,使作品在展現(xiàn)人物的精神世界方面獲得一種形象、逼真的藝術效果。夢境描寫成為谷崎深化作品的思想內涵與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藝術手段。
谷崎潤一郎;短篇小說;夢境描寫;藝術功能
眾所周知,夢是人類一種特殊的精神活動。由于它與人類行為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對人類認知自我有著重要的作用,因而,人類自古以來就表現(xiàn)出對夢的濃厚興趣,并促使他們運用語言文字來描述各種離奇、怪誕的夢境。由此可見,夢與文學存在著一種天然的關系。作為人類精神世界的反映,夢往往是作家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揭示人物心理活動,展現(xiàn)人物心路歷程的一種重要途徑。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曾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夢的關系進行過深入研究。他認為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就如同白日夢一樣,都是為了滿足創(chuàng)作主體那種被壓抑的本能欲望。因而,“某個目光犀利又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對其轉變過程具有分析的深刻認識,可以從相反的方向,將其富有想象的作品回溯到一個夢境”(Freud,2008:515)。事實上,許多作家都善于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描寫夢境。雖然這其中的緣由非常復雜,但是由于夢境具有非現(xiàn)實的藝術效果,它可以拉近讀者與人物心理距離,使讀者走進人物的夢境中感知它的內心世界,為揭示人物的潛在心理和展示人物的心路歷程開辟了新的藝術領域。近年來,谷崎潤一郎(Junichirou Tanizaki,1886-1965)研究逐漸成為國內日本文學研究領域的熱點。評論家們或從主題學的角度闡述其文學的耽美主題,如趙仲明的《唯美主義:谷崎潤一郎的文學世界》認為谷崎對美的執(zhí)著追求和完美表現(xiàn)不僅延續(xù)了日本傳統(tǒng)文學中的真實觀,而且還以藝術的方式呈現(xiàn)了人的本能欲望,具有普遍的價值和意義?;驈谋容^文學角度分析其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關系,如曾真的《茅盾與谷崎文學的女性審美意識比較》通過比較矛盾和谷崎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女性身體的書寫異同,指出各自不同的創(chuàng)作原則讓他們指向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向?;驈淖g介學角度解讀述其文學在中國的翻譯與介紹情況。如張能泉的《谷崎潤一郎國內譯介與研究評述》較為全面地梳理了谷崎文學在中國文壇的譯介情況。毋庸置疑,這些研究成果對于國內谷崎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然而,這些研究成果卻很少涉及谷崎短篇小說的夢境描寫。即使有也僅是蜻蜓點水式的一筆帶過,缺乏相對深入的研究。雖說運用夢境來揭示作品主題,呈現(xiàn)人物心理并不是谷崎的獨創(chuàng)之舉,但是其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卻表現(xiàn)出大量的夢境描寫。因而,為了使讀者更好地理解谷崎的短篇小說,研究其作品的夢境描寫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因此,本文旨在通過對谷崎短篇小說夢境描寫的解讀,闡述其夢境描寫的審美價值在于打破現(xiàn)實與幻想的界限,在細膩真實與奇異神秘中展開人物心理,揭示作品的深層主題,以便讀者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谷崎及其短篇小說。
作為人類潛在心理的一種反映,夢不僅是人類認知自我內心世界的一個重要途徑,也是作家展現(xiàn)作品深層主題的重要途徑。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2001:33)對此認為:“夢是我們心靈的最低級和最不理性的表達,也是它的最富有和最有價值的功能表達?!币虼耍瑝舨皇且环N空穴來風、毫無意義的精神現(xiàn)象,而是展示人類心理活動,表達人類真情實感的有效方式。當作家們將這種獨特的心理現(xiàn)象以文學藝術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的時候,夢境描寫便成為作家們揭示作品深層主題的重要手段,因為文學作品中的夢境描寫既有益于袒露人物的性情與意念,又有益于展現(xiàn)人物復雜而又微妙的心理,為讀者深刻理解作品的人物形象,把握作品的深層主題提供有利的條件。其中,日本耽美派代表作家谷崎就善于在其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運用夢境描寫來隱含與影射人物豐富而又復雜的內心世界,揭示作品的深層主題?!懂惗苏叩谋А罚ó惗摔伪筏撸┚褪沁@方面的代表性作品。
小說一開篇就向讀者詳細地描述了主人公章三郎午睡時的夢境。在這里,章三郎夢見了一只白色的鳥兒正在用翅膀撲打他的臉頰。雖然一開始他因羽翼貼近他的鼻尖,使他感覺呼吸不暢,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只美麗的白鳥可以使他“在靈魂里回味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愉悅”。隨后,睡夢中浮現(xiàn)的鳥兒變成一個妖艷的女子。鳥兒的形狀逐漸演繹成從黑暗深處噴涌出來如同肥皂泡一樣的美妙氣泡。最大的氣泡表面“不知何時清晰地映現(xiàn)出一個極其奇異的躶體美女”。這位妙齡少女“一邊如隨風裊娜的輕煙般翩翩起舞,一邊展示著各種各樣的媚態(tài)”(異端の悲しみ:380)。正當章三郎沉浸在喜悅之中時,美夢隨即就消失了。當章三郎睜開睡眼惺忪的雙眼,一種無名的惆悵和傷感在其內心油然而生。他試圖再次閉上眼睛,重現(xiàn)這稍縱即逝的美麗幻影,卻深感無能無力。最后,章三郎為此發(fā)出了一聲感嘆,“睡夢中景象是如此美麗,為何自己所處的這個人世卻是如此的骯臟不堪!”(異端の悲しみ:380)
谷崎在此利用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夢境描寫揭示了作品深層的主題。具體來說,谷崎筆下的夢境描寫表面上給讀者一種離奇、詭異的感覺,但卻藝術性地揭示了人物內心深處的潛在思想,揭示了作品的深層主題。章三郎夢中出現(xiàn)的白鳥雖然因其羽翼黏覆在他的鼻子上,讓其感覺呼吸有些不暢,但很快這種白色的鳥兒幻化為無數美麗的汽泡,并且在最大的氣泡表面出現(xiàn)了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影姿,其展現(xiàn)的姿態(tài)賦予了女子一種無與倫比的魅力。這種源于女性官能之美的魅力如磁鐵般強烈地吸引著章三郎,使他為之迷戀和傾倒。然而,夢幻中白鳥變成了美妙多姿的女性,在成為章三郎的審美對象之后,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章三郎試圖多次努力重回夢境,仍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之下,他接連發(fā)出了人生無常,命運弄人的感嘆。那么,夢境描寫中的白鳥有何寓意?它對揭示作品深層主題又有何作用?為較好地解答上述問題,我們首先需要認清小說在谷崎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根據谷崎在散文《〈異端者的悲哀〉前言》(異端の悲しみはしがき)中記載,這篇短篇小說不僅是他唯一的一篇自傳體小說,也是為紀念剛剛離世的母親而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熬腿缃褡鳛槊篮玫募o念,我把這篇小說公之于眾。對于將兒子培養(yǎng)成藝術家的母親來說,作為母親生前的回憶形式,我把這篇故事奉獻出來。”因而,該小說“將我當時心中真實的情緒,盡一切可能地、沒有任何滯礙地、毫無遮掩和坦誠直率地描繪了出來。就此意味而言,只有這一篇才是我唯一的告白書”(谷崎潤一郎,1975:23-24)。由此可見,谷崎創(chuàng)作小說的初衷在于表達對母親的追憶之情。作品中的章三郎是一位典型的神經質患者,他既敏感又多疑,既自負又好強。在一場因唱機而引起的家庭風波中,為了向家人證明自己有能力處理母親從表姐阿葉處借來的唱機,他不惜怒目相向,冒犯父親,欺負妹妹,與他們發(fā)生激烈的爭吵。章三郎這種背德性行為讓深愛他的母親傷心不已,悲嘆不絕。面對母親種種痛心的表情,章三郎對自己卑鄙無恥的行為產生了厭惡之情。雖然作品中的章三郎至始至終都沒有真正悔改,但他對母親的態(tài)度與對父親和妹妹有著明顯的差別。如果說對父親與妹妹的冒犯是一種叛逆,那么對母親的行為則是一種順從。母親就如同夢中的白鳥,純潔而又善良,是一種令其傾心之美的象征。這只白色的鳥兒圍繞在他的身旁,時而輕撫著他的面頰,時而愛撫著他的鼻梁。變成少女之后,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美與媚讓他癡迷和神往。因此,夢境中出現(xiàn)的白色的鳥兒形象地呈現(xiàn)了章三郎潛在的戀母心理,藝術性地揭示了作品戀母這個深層主題。夢境雖然具有濃郁的非理性色彩,但是夢境中出現(xiàn)的意象卻具有豐富的意義,尤其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夢境意象無不體現(xiàn)和灌注著作者強烈的主觀情感和審美理想。因而,作為一種感性的審美表現(xiàn)形式,夢意象所呈現(xiàn)的內涵不僅是作家精心構思的結果,也是作家主觀情感流露的重要渠道。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夢境主要以意象進行思維。”(Freud,2008:46)夢境中的意象具有形象性,它能將豐富的思想寄寓其中。章三郎夢中出現(xiàn)的白鳥就如榮格所言的阿尼馬一樣將其心中最美的女性特點展現(xiàn)出來,增強了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力,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內涵。
這種在夢境中表露人物戀母心理,揭示作品戀母主題的短篇小說除《異端者的悲哀》之外,《戀母記》(母を戀ふる記)也是這方面的代表性小說。該作是谷崎為悼念去世兩年的母親而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短篇小說。小說全篇采用夢境描寫的形式書寫“我”對母親的深深眷念和真切思慕。整個作品宛如一首抒情小詩,情感真摯,感人肺腑,可謂是谷崎戀母小說的標志性作品。
小說從頭到尾都向讀者講述尋夢者“我”在尋母過程中的種種遭遇。作品中的“我”是 一位年僅七歲的少年。有一次,“我”在朦朧的月夜下獨自走在街道上去尋找自己的母親。在歷經幾番挫折與失望之后,“我”忽然聽到從遠處傳來的一種好像是三味線的奇妙聲音。聽聞此音,“我”心頭涌動,思緒萬千,兒時與母親美好的回憶瞬間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拔摇睂ひ舳?,只見一位頭戴草笠的年輕女子,手拿三味線走在“我”的前面。這位沐浴在月色下的年輕女子風韻楚楚,格外動人。尤其是她的臉型、膚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突然,女子不知為何駐足不前,只是把低著的頭抬起來仰望空中的明月。她那白色的臉頰好像發(fā)出了銀光,同海面上的潮水一樣,只見她嬌嫩的臉頰上一閃一閃地滾落下來的東西好像荷葉滑落的露珠似的。原來這位落淚的女子正是“我”苦苦尋找的母親,她緊緊地將“我”抱入懷中,甜美的乳香將“我”包圍著?!拔彝蝗恍褋怼U眍^被淚水浸濕了,可見我真的在夢中哭了。我今年三十四歲,而在前年的夏天,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當這一想法涌上心際時,新的眼淚又落到了枕頭上。”(母を戀ふる記:219)
小說以“我”尋母的精神歷程入手,在夢境描寫中將“我”對母親的思念之情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出來。弗洛伊德認為夢境不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心理活動,相反它是一種充滿含義的心理行為,它由“顯在的形式”與“潛在的內容”兩部分構成。夢境的根本源泉在于人們某一愿望的滿足與實現(xiàn)。因而,“夢的內容在于愿望的達成,其動機在于某種愿望,夢始終是一種渴望滿足的欲望?!保‵reud,2008:46)雖然谷崎在此采用的是夢境的顯在形式,既身處夢境中的“我”能夠意識到夢境的存在,但是這種顯在的夢境形式卻能形象地傳達人物的潛在意識。為了傳達人物濃郁的戀母情感,谷崎摒棄了傳統(tǒng)小說對人物故事情節(jié)的表層式描寫,而是采用夢境描寫的形式,狀寫人物的內心活動,在夢幻中傳遞人物的思想與情感。小說中的“我”既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又是敘述者?!拔摇钡乃魉鶠椴粌H體現(xiàn)了人物的意志,也表現(xiàn)了敘述者的意愿。對母親的思念主導了“我”的一切言行,家道中落讓“我”想起了為家操勞的母親;見到生火做飯的老嫗誤認為是自己的母親;偶遇彈奏三味線的母親卻又錯認為是莫不相識的阿姨。夢境敘述記載了“我”對母親的深深眷念之情,引導讀者跟隨“我”夢母的歷程走進人物深邃的內心世界,感受和體驗人物內心深處濃郁的戀母心理。夢境中具體的細節(jié)和場景描寫將“我”思母的渴望刻畫得逼真?zhèn)魃瘛R虼?,夢境描寫在此將人物潛在的意識演繹為可視可感的形象,讓人物的情感、意愿與欲望以其生動、具體的藝術方式在夢境中得到最佳的展現(xiàn),使作品的戀母主題表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效果和藝術感染力。
由此可見,夢境描寫不僅是讀者進入谷崎文學世界的重要媒介,也是理解其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契機。谷崎筆下的夢境描寫不僅揭示和深化了作品的深層主題,而且也藝術性地傳達了作者的真情實感。其獨特的人生閱歷與生命體驗使谷崎鐘情于在作品中借助夢境描寫來表達其濃郁的戀母意識。1917年5月14日,年僅54歲的母親因病離世后,谷崎便經常在夢境中浮現(xiàn)出母親的形象?!白约盒闹幸恢泵枥L的只是母親的幻影。自己幼小心中的母親形象不是上了年紀的女人,而是永恒美的女性?!保ü绕闈櫼焕?,1974:31)“我時常浮現(xiàn)出已故母親的臉,那不是她臨終時的臉,是何時我也說不清了,大概是我七八歲孩提時代吧。年輕美麗的母親總是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母親可是一個美人??!這時的我感到了一種最為崇高的美?!保ü绕闈櫼焕桑?975:124)因此,無論是《異端者的悲哀》,還是《戀母記》都以夢境描寫的形式來寄托和書寫谷崎濃郁的戀母情結,進而孕育其作品濃厚的女性崇拜思想。
夢境描寫在谷崎短篇小說中不僅可以揭示作品的深層主題,還可以展示人物的心路歷程,描繪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讹Z風》(颶風)中的直彥就是通過夢境的形式呈現(xiàn)其濃郁的官能意識。1911年,谷崎應《三田文學》主將永井荷風的約稿,創(chuàng)作了一篇描寫青年畫家直彥因沉溺于女性官能生活而猝死在青樓女子懷里的短篇小說,這便是日后被評論家們津津樂道的《颶風》。小說刊載于明治四十四年《三田文學》十月號上,由于該小說涉及濃郁的病態(tài)性官能描寫,致使小說一經雜志發(fā)表就遭致明治政府以“傷風敗俗”為由,禁止發(fā)行。事后,永井荷風撰寫《廢文》一文對此事進行了評論。他認為這篇小說雖然描寫了青年人的性欲問題,但是并不是谷崎隨意的行為,而是經過作者嚴密的研究,當局以傷風敗俗為由對此禁止發(fā)行,這是一種典型的文以載道行為。(葉渭渠,2005:37)永井荷風的評論可謂一語中的,批評了明治政府過激的行徑。小說采用夢境的方式來表現(xiàn)直彥赤裸的官能意識,不僅反映了明治末期社會青年的個性覺醒和自我解放意識,具有鮮明的時代性,而且以夢境的形式表現(xiàn)人物情感發(fā)展的細微過程,向讀者展示人物的心路歷程。
小學畢業(yè)后,直彥來到京城,師從名家學習繪畫。23歲時,直彥已經是日本少壯畫家中的俊才,受到世人的贊譽。然而,知道他的人與其說是贊美他的藝術,倒不如說是羨慕他的美貌。由于他經常出入煙花柳巷,致使縱欲染疾。悲嘆之余,他深感自己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價值。于是,他決心前往白雪皚皚的北國寫生六個月,以求恢復身心健康。然而,離開吉原的直彥即便坐在列車上也依然夢見自己焦思苦想的女子。
“他仍然獨自一人陷入在思戀女子的夢幻中,無論如何努力想見到心中孕育的戀慕之情。他坐在快速行駛的車廂一角,眼神呆滯,各種奇怪的想象與情欲的感覺驟然涌上心頭,其強烈反應未曾所見?!保Z風:216)
直彥離開吉原的初衷是為了擺脫藝伎的束縛,以求身心的康復。然而,事與愿違,坐在列車上的直彥卻因對藝伎的強烈思慕而使自己陷入到夢幻之中。雖然谷崎在這里并沒有以大量的文字去描述夢境的具體內容,但是精煉的語言概括卻能讓讀者產生豐富的聯(lián)想,使其在想象中感受直彥真摯而又濃郁的思女情懷。眾所周知,語言一經作家藝術化處理后,往往具有模糊性。然而,正是這種模糊性給人以馳騁想象的廣闊天地,使文學語言具有韻味無窮的特質。正如王國維(1982:193)在評論宋祁的《玉樓春·春景》所言:“‘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币粋€“鬧”字之所以能夠讓詩歌富有意境美,關鍵在于“鬧”字的能指與所指不一致,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語言的模糊性。也就是說,詩人在表現(xiàn)春天百花爭艷的美景時并沒有采用具體的事物描寫,而是巧妙地借助“鬧”字來誘發(fā)讀者的想象,從中感受詩歌的魅力。就小說而言,谷崎也沒有運用精確性的語言去描寫直彥的夢境情況,而是以“各種奇怪的想象”(いろいろと奇怪な想像)等具有模糊性的語句來修飾。如此模糊性的語言描述不僅使人物夢境的內容具有豐富性,而且還可以增強文本的可讀性,留給讀者審美再創(chuàng)作的廣闊空間,使其在想象中感受和理解人物濃郁而又微妙的心路歷程。
為了療養(yǎng),直彥首先在會津的東山溫泉停留了一段時間。在這里,他除了每天給新聞社送去一兩張寫生畫外,就是泡溫泉。一天,直彥因思慕東京的藝伎再次陷入了夢幻之中。然而,這次直彥做的卻是惡夢。
“惡夢襲來,他從蒲團上臨空躍起,一邊感到強烈的心悸,一邊飛奔到枕邊的的鏡子前面,臉上驚恐充血,帶有異常的紅味。夜間魑魅魍魎織出奇妙的幻覺,煽起不可相逢的感覺,意識到在夢中相見的東京戀人”(颶風:217)。
此處的夢境描述與之前的存在明顯的區(qū)別。在這里,作者以傳神之筆,對人物夢境情形展開了生動而又形象地描摹,使之夢境呈現(xiàn)出濃郁的官能色彩。弗洛伊德在其精神分析學說中將人的本能欲望視為是人的心理活動與行為舉止的內在動力和根本源泉。然而,在人類諸多本能欲望中性本能卻是最為基本的欲望,它對于人的心理與行為都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只不過這種本能欲望由于受到社會秩序與倫理道德的約束,往往以會夢幻的方式顯示其存在。因此,作家如果能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象而又準確地把握和描述人物的性心理,不僅有利于刻畫和塑造人物形象,而且還可以從中展現(xiàn)和揭示人物的心路歷程,為讀者理解人物和把握作品的主旨提供有效的藝術途徑。直彥夢見自己從蒲團上臨空飛起,渾身心悸不安,臉上還帶有異常的紅味。這其實是谷崎對人物性欲本能的一種隱性書寫。夢中出現(xiàn)的鏡子更是這種隱性書寫的最形體現(xiàn),因為它能形象地將人物內心的本能欲望呈現(xiàn)出現(xiàn)。按照雅克·拉康的鏡像理論,嬰兒便是通過鏡中的形象來確認自我的存在,即使嬰兒的這種自我認同是建立在幻想的基礎上,但是這一認同的過程卻充滿了喜悅和歡快。因此,鏡中出現(xiàn)的影像是人物自我認同的一個重要途徑。夢中出現(xiàn)的鏡像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直彥此時內心世界的一種外在呈現(xiàn),谷崎通過鏡像中的直彥形象藝術性地呈現(xiàn)出直彥濃郁而又真摯的思女情懷。雖然鏡像是人物自我想象的結果,但是鏡中之像不僅是人物內心真情實感的外在投射,也是人物窺見自我心路歷程,尋求自我認同的有效途徑。具體來說,谷崎在此抓住直彥出現(xiàn)中鏡子的神情,以臉上的表象為基點,勾畫人物的性心理,還原其本相。直彥滿臉充血而出現(xiàn)的緋紅不僅是直彥生理反映的真實寫照,更是其性愛意識的外在表征。谷崎以鏡子來刻畫直彥顯然不是一種簡單的客觀寫實,因為鏡子作為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物象往往富有豐富的隱喻意義,它不僅能夠形象地反映客觀事物,更能生動地表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世界。因此,鏡中的直彥形象其實是直彥內心欲求的對象,是想象中的自我形象。谷崎正是借助這個形象將人物的內心世界與其外在表情有機結合起來,在揭示人物性心理的同時,展現(xiàn)人物的內心圖像。
除《颶風》之外,《西湖之月》(西湖の月)、《天鵝絨的夢》(天鵞絨の夢)也是以夢境的形式來揭示人物的心路歷程。作為一位與中國有著密切關聯(lián)的日本現(xiàn)代作家,谷崎不僅曾先后兩度游歷中國,而且還發(fā)表了一系列諸如《西湖之月》、《天鵝絨的夢》、《秦淮河之夜》(秦淮の夜)、《鶴唳》(鶴唳)、《魚的李太白》(魚の李太白)等以中國為題材的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中的中國形象往往與“空想”、“夢境”、“幻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西湖之月》中,谷崎把月下的西湖描寫得宛如仙境,當“我”泛舟西湖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少女的浮尸。在皎潔的月光下,女尸顯得特別的美麗。目睹眼前華美的景象,“我”陷入了夢境之中。“盡管她向上的面容被比玻璃還要薄的淺淺的水流輕輕地拍打著,但是月光透射,反而比在空氣中更清晰地在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尸體的容顏上形成亮點。”(西湖の月:532)谷崎在此以月光來襯托女尸的美麗,具有濃郁的虛構色彩。夢境中的女尸宛如皎潔的明月,潔凈、靚麗,雖是一具死尸,卻洋溢著青春的生命氣息。因此,死亡在谷崎眼中不是毫無意義的存在,而是凝聚永恒之美和無限活力的生命呈現(xiàn)方式。西湖之上的明月、湖水和未知姓名的女尸所組成的安靜而又純美的世界才是人類心靈的詩意之所,才是身處夢境之下“我”所憧憬和夢幻的理想國度。如此以來,中國作為谷崎筆下的形象也就具有濃厚的虛幻色彩,它是一個遠離現(xiàn)實世界的夢幻國家,是谷崎心馳神往的夢想之地。如果說《西湖之月》是借夢境中的女尸來抒發(fā)谷崎的中國情趣,那么,《天鵝絨的夢》可以看成是谷崎則是以大富翁溫秀卿與其妾泛舟西湖的夢幻情景來表達他的中國趣味?!皾M月之夜,湖上宛如打磨的銀盆發(fā)出皎皎之光,令人心曠神怡?!保ㄌ禊[絨の夢:532)作品中的西湖景色被描繪成一個夢幻般的美麗景色,顯然是“我”進入夢境之后幻想的結果。因此,谷崎筆下的中國景致不是實景描繪,而是人物處于夢境中幻景的呈現(xiàn)。這種夢幻中景致描寫不僅具有鮮明的輪廓和鮮艷的色彩,而且還真實地流露出人物的心路歷程,傳遞其濃郁的中國情趣??偠灾?,谷崎作品在表現(xiàn)人物心理過程的時候,注重以夢境的形式表現(xiàn)人物細膩的情感過程,在如詩如畫的夢幻中展示人物心路歷程。
谷崎在其短篇小說中善于以夢境的形式來描繪人物心靈深處的意識活動,通過夢境描寫來展現(xiàn)人物的潛在意識和心理歷程,揭示作品的深層主題。谷崎筆下的夢境描寫作為作家形象化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有利于讀者走進其人物的內心世界,理解其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因而,對谷崎來說,其夢境描寫的審美價值在于打破現(xiàn)實與幻想的界限,在細膩真實與奇異神秘中展開人物心理,揭示人物的潛在意識,呈現(xiàn)夢者所尋求的心靈歸屬過程。這樣既有效地拓展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廣度與深度,增強了人物性格的真實性,又把作者自己的人生體驗與思考融入到夢境之中,成為其深化作品思想主題的重要手段。總之,谷崎短篇小說的夢境描寫巧妙地突破了傳統(tǒng)寫實小說的局限性,在細膩中狀寫人物復雜的心理世界,表現(xiàn)作品深刻的思想主題,使其小說既具有濃厚的夢幻色彩,又賦有深遠的思想內涵。
[1] 弗洛伊德. 2008. 釋夢[M].孫名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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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谷崎潤一郎. 1975. 谷崎潤一郎全集(第二十三卷)[M].東京:中央公論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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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谷崎潤一郎. 1974. 谷崎潤一郎全集(第十三卷)[M].東京:中央公論社.
[7] 谷崎潤一郎. 1975. 谷崎潤一郎全集(第二十二卷)[M].東京:中央公論社.
[8] 谷崎潤一郎. 1973. 谷崎潤一郎全集(第一卷)[M].東京:中央公論社.
[9] 王國維. 1982. 人間詞話(七)[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0] 葉渭渠. 2005. 谷崎潤一郎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責任編輯:呂紅周)
I106.4
A
1008-665X(2016)2-0051-05
2015-12-16;
2016-01-27
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谷崎潤一郎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關系研究”(13CWW008);2014年湖南省社科基金項項目“谷崎潤一郎短篇小說研究”(14YBA178)
張能泉,男,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日現(xiàn)代文學關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