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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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歐洲觀念的基督教淵源
姚勤華
中世紀,歐洲基督教化深刻影響了歐洲觀念的形成。作為一種社會共有觀念,歐洲觀念的生成在兩個維度展開:一是基督教成為歐洲人的精神家園,無論是羅馬人還是野蠻人,形成了基督教信仰的認同;二是基督徒在與異教徒的互動中分辨出與“他人”的差異,逐漸形成基督教歐洲的意識??梢哉f,歐洲觀念在自我認同中升華,在沖突與對抗中強化。
中世紀;歐洲觀念;基督教
歐洲自古以來有著同一的文明起源,三面環(huán)水相對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白膚色黃頭發(fā)藍眼睛的歐羅巴人種,共同的母語印歐語系,而古希臘古羅馬文化被公認為是歐洲文明史的開端。在羅馬帝國時期,其官方語言是拉丁語,社會秩序是羅馬法,被征服領土是羅馬的行省,居民是羅馬帝國的臣民(不論是奴隸主還是奴隸),亞平寧半島以外的西班牙、高盧、不列殿、日爾曼尼亞、達爾馬提亞、馬其頓等都是羅馬帝國的政治版圖,可見“希臘—羅馬文化賦予羅馬帝國的軍事政治以歐洲意義”*① 郭華榕、徐天新:《歐洲的分與合》序,京華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今天我們回溯在民族國家基礎上推進政治單元統(tǒng)合的歐洲一體化歷史進程,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人類偉大創(chuàng)舉有著深遠的思想和文化淵源,發(fā)散性的歐洲多樣性源于同一性的羅馬帝國和被羅馬帝國接受的基督教。羅馬帝國用武力奠定了歐洲統(tǒng)一的政治疆域,但鑄造歐洲觀念的力量則來自于精神世界——基督教。
基督教原產于地中海東岸的巴勒斯坦。基督,英文是Christ,意“救世主”,來源古希伯萊語Mashiah(彌賽亞),原義為“受膏者”。古代猶太人封君王時,按猶太教的習慣,要舉行涂油儀式,祭祀者將羊油涂在受封者的前額、頭發(fā)和胡子上,以示上帝對君王的承認與派遣。由于古猶太國被巴比倫所滅,猶太人總想復辟,盛傳上帝耶和華將派一位救世主來人間拯救猶太人,基督即上帝派來的救世主。這就是救世思想的來源。難怪恩格斯調侃,“基督教,是猶太教的私生子”*②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7頁。。
羅馬帝國是一個統(tǒng)一的政治國家,但在信仰上是多樣化的,是個多神論國家,人們崇拜戰(zhàn)神、雷神、門神、家庭保護神、和平神,等等,以祭祀的方式維系對天物的尊崇。公元一世紀基督教由圣徒彼得傳入羅馬,他創(chuàng)立了第一個信教組織“信徒會”。但元老院禁止外來神,羅馬上層和貴族并不認可外來思想,基督教傳入羅馬帝國初期遭到當局的迫害,傳播者被囚禁,教會財產被沒收,信徒們只能私下交流和傳播。不過很快基督教就被底層社會的人們所接受,成為被壓迫者的宗教。
基督教的吸引力在于,沒有羅馬人與野蠻人、自由人與奴隸、富人和窮人之分,所有的人都是上帝的兒女。只要是人,不論貧賤富貴,出身、財富、社會地位有何差異,都是兄弟。人生來就有罪,必須相信上帝才能從罪孽中獲得拯救,死后升入天堂。所以世上的人們永遠生活在上帝的關懷之下,死后也不例外?!笆澜缟现挥幸粋€上帝、一個基督、一個教會和一個按照主的話而建立在彼得身上的教會?!?[美]G·F·穆爾:《基督教簡史》,郭舜平等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34頁?;浇痰钠降日f、原罪說極大地感化了人們的精神世界,沒想到,我們都是上帝的子民,都是“戴罪立功”的罪人;活在世上,必須從善棄惡,不論窮人還是富人。這是希臘—羅馬文化所缺乏的道德力量。從這一點上說,基督教彌補了希臘—羅馬文化的缺陷,修煉內心世界的道德成為人類追求物質財富之外的精神企求,基督教豐富了人們的精神生活,使得歐洲從古代文明向基督教文明演變。
基督教使信仰普世化,使不同的人群有共同的精神需求。這種人人都信的宗教不得不令羅馬統(tǒng)治者刮目相看。由于基督教宣揚的是“普世共同體”,與羅馬帝國的政治統(tǒng)一性是一致的。一種能夠教化“野蠻人”也能歸順羅馬皇帝統(tǒng)治的宗教,自然成為統(tǒng)治者“把羅馬的歐洲部分‘聯(lián)合’起來的工具”*郭華榕、徐天新:《歐洲的分與合》序,京華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公元312年,羅馬皇帝君士坦丁正式宣布皈依基督教,與羅馬帝國東部的統(tǒng)治者李齊尼在米蘭聯(lián)合頒布圣旨,“賜予基督教徒和所有的人選擇祈禱儀式的自由,歸還教會財產”。這就是“米蘭敕令”,結束了基督教受迫害的歷史,奴隸主和有產者紛紛入教,羅馬帝國的多神論開始讓位于單一神的上帝。公元496年克洛維率領法蘭克人皈依基督教,影響了所有日爾曼人,“野蠻人”也接受了基督教,基督教開始風靡歐洲。
早期基督教,是一種共同的信仰、一種共同的信念,一種共同的思想感情,沒有教義、教規(guī)、戒律,也沒有正式的從事宗教活動的神職人員。信徒們自發(fā)地布道和宣傳基督教的思想,從精神上和道德上感染民眾。隨著信奉者增多,專門從事布道的長老被稱為傳教士或πρεσβντεροι,他手下負責分配施舍和照顧貧民的助手被稱為διακονοι,而監(jiān)督傳教和施舍的成為主教,被稱為επιбκοποι,這是最早的基督教官吏*[法]基佐:《歐洲文明史:自羅馬帝國敗落起到法國革命》,程洪逵、沅芷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33頁。。
基督教教會的機制化是從公元381年君士坦丁堡會議開始的。當時設立了羅馬、君士坦丁堡、亞歷山大、安提阿、耶路撒冷等5個教區(qū),各地的教會負責本教區(qū)的宗教事務,五個教區(qū)和教區(qū)的主教是平等的,沒有隸屬關系,羅馬教會也不是基督教最高權力機構。4世紀末,隨著羅馬帝國的解體,基督教會形成了以羅馬和君士坦丁堡為中心的西部和東部教會。公元5世紀羅馬主教利奧一世稱自己是所有人的保護者,是所有教徒的“父親”,在歷史上第一個被稱為教皇(Papa)的主教。利奧充分利用了羅馬城是羅馬帝國政治中心的歷史遺產,突出羅馬教區(qū)在基督教世界的地位。他強制所有地區(qū)的主教尊重和順從羅馬主教會議作出的決定,樹立羅馬主教在基督教的權威。羅馬教會“是領導的教會,全體教士的團結一致即來源于此”,“教會完美的團結不但由彼得的繼承者來象征,而且由他來體現(xiàn)。羅馬主教的寶座是彼得的寶座”*[美]G·F·穆爾:《基督教簡史》,郭舜平等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34頁。。羅馬教會在世俗政權分裂后維持基督教統(tǒng)一的努力,不僅包括基督教信仰的統(tǒng)一,對《圣經》解釋的獨斷,對教義傳播的規(guī)制,更重要的是構建了統(tǒng)一的基督教組織體系,建立了以羅馬教區(qū)和教皇為首的最高權力機關。在羅馬教會的努力下,基督教不再是單純的宗教團體,而是一種具有宗教信仰的社會組織,具有行政機構、議事制度(教會會議)、財政經費以及專門從事教會事務的神職人員,具備了一切社會組織所具備的制度和運行機制。
正是基督教嚴密的組織體系,在羅馬帝國崩潰后,歐洲統(tǒng)一的世俗政權不復存在,但統(tǒng)一的基督教卻依然維系著日耳曼各部落王國人民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特別是教會維系了與中央政權失去聯(lián)系的地方的秩序,充當了地方事務的管理者,歐洲西部并沒有因中央政權的消失而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日后世俗政權和疆土不斷在變動或更替,但羅馬帝國時期建立的教區(qū)始終是人們生活的精神家園,教區(qū)擁有教堂、修道院、土地、牧場、學校,興辦各種實業(yè),組織行會,向信徒征收十一稅等,成為精神和世俗兼而有之的權力機構。基督教會的組織化、政治化和社會化為教會與世俗爭奪權力埋下了隱患。公元9世紀初,法蘭克的查理大帝接受羅馬教皇利奧三世的加冕,“野蠻人”也借用基督教冠以正統(tǒng),成為“羅馬人偉大而和平的皇帝”,歐洲觀念已不局限于羅馬人,“野蠻人”認為他們也是羅馬人的合法繼承者。因為羅馬帝國之后的歐洲各地世俗政權始終想繼承羅馬帝國“大而統(tǒng)”的事業(yè),恢復羅馬帝國的政治版圖,進而統(tǒng)一整個歐洲。這種使命感,催生中世紀的歐洲世俗社會和基督教社會形成了共同的政治目標。這是中世紀歐洲觀念的政治內涵。
在西歐,羅馬教會與世俗權力之爭貫穿于整個中世紀,不僅影響了西歐中世紀歷史的進程,而且直接引發(fā)西歐近代歷史的產生。中世紀伊始,教會原本是宗教組織,只管精神世界、管人們的信仰,與世俗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沒有社會性質的對立。但在西羅馬帝國衰亡后,在東羅馬顧及不了西歐日耳曼人對西羅馬的肢解,日耳曼人還不太強盛,還需要教會發(fā)揮精神上的統(tǒng)一作用,而教會還能掌控羅馬帝國解體后的地方管理權,教會看到了世俗權力對擴張教會勢力范圍的作用,教會開始越出精神領域,向世俗社會進軍,與世俗社會展開了一場此起彼伏的權力斗爭。
1、雙劍論
蓋拉西(492年——496年為教皇)的“雙劍論”最早為教權合法性搖旗吶喊作理論鋪墊。他認為,原本人類只有一種社會,但由于人性的惡,基督將社會分解為兩元社會:世俗社會和精神社會;原本屬于基督的單一權力,被分解為世俗權力和精神權力,即君主權力和教主權力,一把劍給了君主,另一把劍給了教主。蓋拉西說:“治理現(xiàn)世的有兩大系統(tǒng),一為教士的神權,一為人主的君權。在‘最后判決’中,就是君主也必須由教主代向天主負責。就此點而論,則這兩種權力中教士權力的分量較重?!?谷春德、呂世倫編:《西方政治法律思想史》(上),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頁。這是教會為自己的權力尋找理論依據(jù),覬覦世俗權力的直白。
2、 獨占教皇稱號
在公元六至七世紀,羅馬教區(qū)主教趁拜占廷皇帝對意大利控制削弱之機,采取世俗的方式統(tǒng)治羅馬城,并一直試圖將管轄地盤擴大至意大利中部地區(qū)。格里高利一世任羅馬主教時(590年——604年),對其他教區(qū)發(fā)號施令,羅馬主教脫穎而出、地位上升,羅馬主教成為各地主教之王,使用教皇的名號,享有整個教會的最高領導權,羅馬教廷名副其實成為西歐基督教的中心,與拜占庭教會分庭抗禮。
3、 教皇國
公元751年,羅馬教皇與法蘭克國王結盟,支持法蘭克的丕平篡奪王位,丕平作為回報,在754年戰(zhàn)勝倫巴第人,迫使倫巴第人將羅馬城在內的意大利中部地區(qū)的連片領土送給教皇。從此教皇正式有了一個世俗國家,俗稱“教皇國”。后來教皇國成為羅馬教會與西歐封建主爭奪權力的大本營。世俗與教會為各自的目的相互借重,王權需要教會收買人心,教會需要王權擴展領土。
4、 克呂尼運動
到十一世紀,基督教已遍布歐洲,歐洲已無人不信教,無處不見教堂,教會實力的大增,出現(xiàn)了期望徹底擺脫世俗操縱的克呂尼運動。他們主張加強教會管理,利用自身的力量發(fā)展教會,而不是依賴世俗權力。1073年,克呂尼修道院修士希爾得布蘭德當選為教皇,即教皇格里戈利七世,他率領羅馬教會公開與神圣羅馬帝國爭奪權力。即教權和王權誰為大?一方是教會主教制的首領教皇,另一方是世俗封建主的首領皇帝;一方主張教權至上,另一方主張皇權至上,二者公開對峙。
5、 權力之爭的焦點
羅馬教皇與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權力之爭主要表現(xiàn)于:第一,爭奪對基督教徒地區(qū)的控制,雙方都認為基督教徒是統(tǒng)一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受體,都希望通過占有世俗領地以期控制基督教徒,從而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基督教國家(世界)。第二,主教敘任權。羅馬教皇認為教區(qū)的主教敘任權是教會的權力,掌握各地的主教敘任權,就可以擺脫世俗政權的控制,培植聽從羅馬教廷的主教;皇帝則想通過任命自己領土管轄范圍內教區(qū)的主教來控制本地區(qū)的教會,將教區(qū)作為世俗統(tǒng)治的工具。第三,對意大利的控制權。羅馬教廷身處意大利半島,教皇要竭力掌握意大利半島,鞏固教會的大本營,而皇帝則希望奪回意大利半島,以削弱羅馬教會的實力。
教皇格里戈利七世與皇帝亨利四世(1056年——1106年)開始的主教敘任權的斗爭,最終以皇帝亨利五世(1106年——1125年)與教皇簽訂妥協(xié)的《沃姆斯宗教協(xié)定》(1122年)而告終。按照協(xié)定,皇帝放棄主教敘任權,主教由教士選舉產生,但皇帝有權出席選舉,并在有爭議時作出最后的決定;教皇授予新主教象征教權的指環(huán)和神杖,而代表領地和行政權的權杖則由皇帝授予。從表面上看,教會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廢止了世俗君主的主教敘任權,但實際上皇帝對教會仍有較大的控制權。
6、 教權獲勝
1176年發(fā)生了教權與皇權相爭的萊尼亞諾戰(zhàn)役,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一世戰(zhàn)敗,放棄了在意大利的一切要求,教皇權威終于在教皇英諾森三世(1198年——1216年為教皇)在位時達到了極盛。英諾森三世公開鼓吹“創(chuàng)造宇宙的上帝,正象在天堂上設置兩大光明,使大者治晝,小者治夜,所以統(tǒng)一教會之中設置兩大尊榮,使大者治靈魂,小者治軀殼。這兩者尊榮不是別的,就是教皇之權和人主之勢力。正象月的光來自日,所以其質、量、位、力都遜于日,所以人主勢力的尊嚴燦爛都來自于教皇的權威”*谷春德、呂世倫編:《西方政治法律思想史》(上),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38頁。。英諾森三世公開干預德皇人選,挾德皇插手世俗國家事務,在中部意大利建立教皇國以拱衛(wèi)羅馬,迫使英國國王稱臣,法國與他結盟,更以教皇名義發(fā)動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在那個時代,任何不符合神學正統(tǒng)的思想學說,都被斥責為“異端”而受到禁止和迫害。
7、 王權加強、教權衰退
從十二世紀起,西歐城市發(fā)展迅速,商品經濟繁榮,到十四世紀西歐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萌芽。經濟的迅猛發(fā)展,迫切需要消除封建割據(jù),統(tǒng)一市場、統(tǒng)一貨幣、統(tǒng)一稅收、統(tǒng)一司法,而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唯一途徑就是加強王權,統(tǒng)一國家。同時,西歐各國的近代民族意識開始了最初的萌動,民族和民族國家到十五、十六世紀大體呈現(xiàn),人們由效忠教皇轉向效忠本民族的國王。西歐各國國王便以收歸宗教宗主權為由來加強王權,最典型的是法國。在路易九世時期(1226年——1230年),國王實行司法、貨幣和軍事改革,促進了經濟統(tǒng)一與中央政府權力的加強。腓力四世時期(1285年——1314年),因財政拮據(jù)向法國教士征收捐稅與羅馬教廷發(fā)生沖突,腓力四世用武力挫敗教會的反抗,并直接干預教皇的選舉。新教皇克萊芒五世在法國的壓力下,將教廷遷到法國阿維農城,總共住了七十年(1308年——1378年),史稱“阿維農之囚”。腓力四世在與羅馬教會的爭斗中取得壓倒性勝利,教權受到沉重打擊,從此羅馬教會開始走下坡路,各國教會逐漸臣服各自的君權。
基督教從公元初傳入羅馬帝國,到11世紀,歐洲已基督教化了?;浇炭梢哉f無孔不入,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從精神領域駕馭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沒有人懷疑基督教是否可信,沒有人懷疑教會,沒有人懷疑神職人員?;浇痰男拍钍侨藗兊木裰е?。
1、 基督教教義理論化
原始基督教,宣傳平等思想,同情窮人,懲治惡人,反映的是社會底層民眾的想法。但它也主張馴服和忍受,聽天由命,上帝“叫有權柄的人失位,叫卑賤的人高升”,似乎給人以“翻身”的期望?;浇趟枷朐从凇妒ソ洝芬约皩Α妒ソ洝返慕忉專渲谢浇探塘x對宗教思想起了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作用?;浇探塘x的集大成者是奧古斯?。ü?53年——430年),北非塔加斯特人。他花了13年時間寫了《三位一體》和《上帝之城》,用本體論論證上帝的存在,以“君權神授”說明皇帝統(tǒng)治權力的合理性,將自發(fā)的、分散的、零星的教義組合成完整、體系化的基督教思想,演變成宗教神學,他也是經院哲學的奠基人。托馬斯·阿奎那(1225年——1274年),那不勒斯人。他系統(tǒng)梳理總結了中世紀的神學思想,用畢生精力撰寫了《神學大全》,被喻為基督教百科全書,用抽象的推理方式論證基督教教義,得出的結論是“教權高于一切”。無論是中世紀早期的奧古斯丁還是后期的阿奎那,中世紀神學家們的工作,用基督教思想強化了歐洲觀念,強化了歐洲的同一性,賦予歐洲觀念更明確的主題:信仰基督教。無論歐洲哪個民族、哪個地區(qū)、哪個君主的臣民、那個教區(qū)的信徒,都是歐洲人。歐洲人即基督教信徒,由此歐洲不同民族形成了同一身份,以區(qū)別于信仰伊斯蘭教的穆斯林人、信仰佛教的韃靼人。
2、 社會等級化
中世紀文明,是一個等級制社會,而基督教使社會等級合法化。在宗教領域,有四個大等級:教皇、主教、僧侶、教徒;對應的世俗社會也有四個等級:國王、貴族、商人、農業(yè)勞動者或手工業(yè)者。一個是精神社會的等級,一個是世俗社會的等級,不僅相互對應,而且相互為權力、財產、人而爭斗。但不管是哪類人,都信仰上帝,都把上帝當做權力的來源。兩種等級制度,一個維持了世俗社會,一個維持了精神社會。這種精神和世俗等級體系維系了歐洲中世紀的社會秩序。
3、 文化宗教化
基督教在歐洲取得精神統(tǒng)治地位后,對歐洲歷史和文化的發(fā)展產生了重大影響。
第一,基督教促進了“蠻族”和古典思想和文化的結合,中世紀宗教文化由此形成。蠻族指羅馬帝國解體以后的歐洲各民族,包括東歐各民族,古典思想和文化指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文化遺產。“蠻族”一方面吸收了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形成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另一方面,通過皈依基督教,將民族文化打上基督教的烙印,溶入了歐洲宗教大家庭,匯集成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具有濃郁宗教色彩的璀璨斑斕的歐洲文化。今天歐洲文化的基因是:基督教的宗教情感,希臘—羅馬文化的精華,各民族的傳統(tǒng)與特質。這里面包含了歐洲觀念的共性與個性。
第二,基督教滋養(yǎng)了基督徒的征服精神,典型的是十字軍東征和殖民地開發(fā)。12—13世紀的十字軍東征開創(chuàng)了基督教征服異教徒的先河,成千上萬的歐洲人,有貴族、有騎士、有農民、有手工業(yè)者,還有流浪者和無賴,參加了對東方世界的征服戰(zhàn)爭,他們不分民族、不分語言、不分國家,只要信仰同一個上帝,就站在一起。從這個角度看,歐洲觀念是在反對外部異教文化中培育起來。十字軍東征使得歐洲人發(fā)現(xiàn)他們與信仰伊斯蘭教、甚至信仰東正教是不一樣的人,使得他們認為自己是歐洲人,是信仰基督的歐洲人。黑格爾曾這樣評價十字軍東征的歷史作用,“在‘圣寢’旁邊,‘西方’向‘東方’告了永恒的長別,而對于它自己的原則——主觀無限的‘自由’——獲得了一種理解”*[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406頁。。黑格爾的這段話有兩層含義:一是通過十字軍東征,西方的歐洲和東方的亞洲之間的差異凸顯出來,歐洲各民族由此更深刻地認同于自己是歐洲人;二是十字軍東征的結果表明,只有精神的東西是永恒的,歐洲人通過基督教對異教的征服獲得了內在的精神統(tǒng)一。
第三,基督教掀起了宗教表象文化?;浇涛幕蠲黠@特征之一是建筑風格的基督教化,這是歐洲同一性在感官上的重要體現(xiàn)。羅馬帝國和中世紀早期的教堂是巴齊利卡(Basilica)風格,磚墻木頂,主堂與側廳有石柱相分割。11世紀起,教堂用白石建造,屋頂由木制的平頂改為石制的拱頂。12世紀又有新的發(fā)展,屋頂采用尖狀肋拱,直入云霄,以示信徒與上帝對話的近距離;墻面采用高寬幅度的側窗,裝飾彩色玻璃;堂內大理石的石柱高聳,呈現(xiàn)出宗教的神秘高深。這種哥特式(Gothic)風格比較好地反映了人們對宗教的精神需求。在現(xiàn)代建筑出現(xiàn)以前,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哥特式的教堂聳立在地平線上,沖擊著人們的視覺,象征著上帝的威嚴。
中世紀的歐洲觀念始終存在復辟羅馬帝國的奢望,在世俗社會或宗教領域,在政治版圖事實上的“分”的現(xiàn)狀中,騷動著“合”的欲望和沖動。而基督教在歐洲“合”的過程中具有精神領域的天然合法性,占領著社會生活精神領域的制高點。
1、 試圖建立基督教世界
在歐洲“統(tǒng)一”問題上,態(tài)度最明確、最堅決的是基督教。歐洲盡管自羅馬帝國崩潰后,在政治上四分五裂,到了近代甚至在信仰上也發(fā)生了宗教戰(zhàn)爭(三十年戰(zhàn)爭),但上帝只有一個,信奉共同的上帝沒有因為國家的不同、民族的不同而改變,在恪守基督教教義方面始終是一致的。這就是基督教世界。斯塔夫里阿諾斯認為,“從一開始起,基督教就強調四海一家,宣稱自己是世界宗教”*[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1頁。。
基督教為了建立統(tǒng)一的基督教世界,一是傳教,使不信教的人信仰基督教,使異教徒改變信仰,變成基督教徒。二是強迫性,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不管有沒有信徒,不管有沒有教堂,先布道、收信徒、造教堂,再建立教會組織。更甚的是,當基督教覺得傳教受到抵制時,“總是毫不猶豫地使用武力”?!盎浇痰暮脩?zhàn)性源自猶太游牧民族所崇拜的復仇和懲罰之神。”*[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1頁?;浇贪褢?zhàn)爭看成是上帝與撒旦的交戰(zhàn)。三是開拓精神,為了傳教,基督教不斷開辟新的土地,不怕陌生、不怕艱難、不怕吃苦,了解新生事物,學習新的知識,創(chuàng)立新的辦法,適應新的環(huán)境。四是敬業(yè)精神,基督徒為了修得來世,死后升入天堂,總是恪守教義,認認真真地做事,嚴謹,守規(guī)矩。基督教及其教會的所有這些努力源自于基督教的信念,即《馬可福音》所說的“到世界各地去,將福音傳播給每一個人”,告誡人們上帝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盯著人們的言行,只有現(xiàn)世修行,來世才能升入天堂。歐洲基督教文化的擴張性、征服性、滲透性、甚至“侵略性”可見一斑。
2、 成為開放性的世界性宗教
基督教發(fā)源于巴勒斯坦,出走于地中海東岸,經小亞細亞傳入歐洲,深根于西歐,發(fā)散至整個歐洲,進而邁向世界?;浇逃尚〉酱螅删植康降貐^(qū)、由區(qū)域到全球,不是偶然的,它有著超越地域、超越民族的容納機制。第一,基督教是開放性的宗教,它所信奉的上帝是宇宙的最高主宰,它的信徒不局限于某一類人群、某一個民族,所有的人都可以信奉,它的教義和宗旨聲稱是為全人類服務,因此基督教具有世界主義的特征。第二,基督教具有系統(tǒng)、完整的思想體系,中世紀的神學思想研究的范圍不局限于宗教信仰,還涉及哲學、倫理、道德等不同民族共同面臨的認識困惑,是人文社會科學普遍關心的問題。第三,基督教有嚴密的組織機構和受過系統(tǒng)神學教育的神職人員,教會遍及歐洲各地,新航路開辟后,基督教逐漸滲透到世界每個角落,神職人員向所有民族開放。第四,基督教有統(tǒng)一的宗教禮儀、教規(guī)、宗教節(jié)日,無論在哪兒,都按固定的方式、在同一的時間進行宗教活動,不受地域的限制。
3、 孕育了歐洲近代文明
中世紀后期出現(xiàn)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運動,在全歐范圍掀起了反中世紀、反羅馬教廷的思想解放運動。這場思想解放運動開啟了歐洲近代歷史的文明,拉開了人類現(xiàn)代化的大幕。什么是現(xiàn)代化?經濟工業(yè)化、政治民主化、觀念思維科學化,這是人類文明迄今為止最基本的內涵,三者相互聯(lián)系,缺一不可,而首要的是用科學的方法認識自然、認識社會。歐洲之所以最早進入現(xiàn)代化的歷史門檻,走出中世紀的愚昧,是因為最先有意識地運用科學的觀念認識世界、改造世界。
第一,從學科和方法論上說,中世紀的哲學、自然科學等都是神學,神學包羅萬象,人們局限于從神的角度思考一切。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打碎了宗教禁錮,賦予人及人的思想以獨立地位,培根便將哲學分為神、人和自然三部分,以擺脫自然與社會對神學的依附。人和自然看得見、摸得著,是客觀存在,并且通過實證的方法可以論證他們的存在。那么神是否存在?如何論證?笛卡兒試圖從數(shù)學、幾何學的角度論證上帝的存在,斯賓諾莎和萊布尼茨也試圖用數(shù)學的方法解決上帝存在的問題。由于科學無法論證上帝的存在,笛卡兒認為,上帝是否存在的命題對基督徒沒有意義,因為他們的信仰本身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問題是如何說服不信仰基督教的人能接受上帝是存在的。于是伏爾泰將宗教與哲學區(qū)別開來,他認為宗教屬于信仰問題,哲學屬于認識問題??档乱舱J為神學應從哲學中分離出來。17—18世紀的思想家都認為上帝是存在的,但都認為必須以思辯的方式認識上帝,相信上帝可以通過理性得到檢驗。由此引出方法論的變革,出現(xiàn)了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經驗主義重感覺、重親身經歷;理性主義重理性思辯、重心智推理。但無論是哲學與神學的分家——本體論的爭論,還是用經驗的方式或理性的方式認識世界——方法論的變革,都改變了“以神為本”、以神的眼光認識世界的中世紀思維,而是“以人為本”,以人的感覺和獨立思維去認識世界,這就為人們認識世界打開了大門,盡管他們仍然相信上帝。歸根結底,人們重新回到了以人為主的現(xiàn)實社會。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與18世紀的啟蒙運動都是思想解放運動。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代化不僅僅是物質文明過程,更重要的是精神文明過程。
第二,從政治上說,中世紀是教權與王權的爭奪,反中世紀就是反教權和反王權。由于中世紀教權在精神領域占優(yōu)勢,反中世紀主要是反教權,其次是反王權。但是,作為思想解放運動,思想是精神的東西,權力是物質的東西,落實到行動上,必須以物質的東西反對另一個物質的東西,在當時能與教權抗衡的只有王權,于是就表現(xiàn)為借助王權反對教權,于是王權得到了加強。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真正的歷史作用是為資產階級鳴鑼開道,也就是說為現(xiàn)代民主政體和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開道。于是,王權代替了神權,主權最終取代了王權?,F(xiàn)代民主政體需要落腳點,解決政治單元問題,即以什么樣的政治單元進行政治民主活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要落腳點,需要解決生產單元問題,即以家庭作坊,還是以工廠、托拉斯等單位為生產單元。前者的落腳點是民族,結果是民族自覺與民族獨立,出現(xiàn)了民族自治體——民族國家。后者是工廠和企業(yè),結果是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產生。民族范圍內的政治一體化導致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產生;國家范圍內的經濟一體化導致區(qū)域經濟組織的形成,包括國家的經濟組織、經濟政策、經濟制度。
第三,從經濟上說,由于資本主義的萌芽,要求在政治上形成適合于生產方式的政治單元,羅馬教廷一統(tǒng)天下的泛歐政治方式顯然不適應當時生產力的要求,也就是說需要比教廷更小的政治單元管理經濟活動。城市自治雖然適合于城市經濟活動,但不適應比城市更大的經濟活動范圍,商品、貿易、資本和人員的流動在中世紀后期已經越出了城市的范圍,因此必須形成比基督教世界小、但比城市大的政治單元。民族國家之所以首先在西歐出現(xiàn),與當時的生產力、生產方式、經濟活動范圍是相關的,而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不僅為民族國家理論的產生起到了思想解放的推動作用,而且為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產生奠定了思想認識基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由此從西歐擴散開來。
基督教創(chuàng)造了歐洲中世紀,中世紀的歐洲歷史就是一部基督教的歷史,基督教不僅對歐洲中世紀的歷史發(fā)展起著重要作用,而且因為它“黑暗”進而開啟了近代歐洲文明的大門?!稓W洲文明的進程》一書對中世紀基督教的歷史作用作了概括。一是基督教為失敗者提供庇護,為卑賤者提供機會,破除了人們高貴卑賤的觀念;二是基督教組織宗教活動和儀式,規(guī)范了人們的社會生活和道德觀念,如洗禮、圣餐禮、告解禮(悔罪)、婚配禮、終敷禮(臨終)等,形成了國家法律之外的社會規(guī)則;三是教會對《圣經》解釋的壟斷權,既奠定了《圣經》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又統(tǒng)一了人們對上帝信仰的認識;四是基督教是精神世界和世俗社會的統(tǒng)治工具,神職人員和行政官吏都離不開基督教的組織體系,基督教不僅維系了精神領域的秩序,也維系了世俗社會的秩序*參見陳樂民、周弘《歐洲文明的進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89—91頁。。所有這一切賦予了歐洲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一種共同的身份,這或許是基督教的歐洲觀念的主要內涵。
基督教雖然是中世紀歐洲觀念的精神來源,但基督教對歐洲觀念的塑造無疑包含著對人性的束縛、對權力的貪婪的陰暗面,這是歐洲中世紀落后的表現(xiàn)。在經歷了五百多年的現(xiàn)代化改造,特別是上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刻骨銘心的敲打,歐洲觀念被賦予新的內涵:由地域、族際、文化、宗教、情感,遞進為崇尚和遵守和平與人道價值觀及行事規(guī)則。
(責任編輯:瀟湘子)
On Christian Origins of the Idea of European in the Middle Ages
Yao Qinhua
In the middle ages, the European christianized deeply influenced the formation of the idea of Europe. As a social common concept, the idea of Europe generated in two dimensions, one is the spiritual home of Christianity as Europeans, both the Romans and the barbarians, formed the identity of the Christian faith; the other is a Christian in interactions with pagan distinguish differences with the “others”, gradually formed the consciousness of Christian Europe. So to speak, the idea of European is subliming in self-identification, strengthening in the conflict and confrontation.
The Middle Ages; The Idea of Europe; Christianity
2015-10-27
B978
A
0257-5833(2016)01-0015-08
姚勤華,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研究員 (上海 20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