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霞
(西北政法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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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文字里的陳忠實
李清霞
(西北政法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后)
陳忠實離開一個多月了,可我總覺得他還在。
鋪天蓋地的紀念文章在報章雜志、網(wǎng)絡、微信朋友圈飛舞著,旋轉著。奇怪的是,貶抑的文字很少尋見。大約是五月中,我有一篇關于陳忠實的文章,問一位熟悉的編輯朋友他們報紙用否,人家說熱點已經(jīng)過了。當時心里倍感悲涼。
令很多人意外的是今年高考,先是高考語文北京卷選用了陳忠實的《白鹿原上奏響一支老腔》引發(fā)熱議,隨后是《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被全國卷選用,陳忠實和他的文字被幾百萬考生關注、閱讀,這是社會給一個作家的最高禮遇。陳忠實還有好幾篇散文被中學語文教材選用,如《晶瑩的淚珠》《狗事》《一棵柳》等。有些讀者擔心90后、00后的孩子不喜歡陳忠實的敘事風格和語言表達方式,其實大可不必擔憂?!栋茁乖肥顷愔覍嵉拇碜?,其光華灼灼,遮蔽了他其他作品的光芒和價值。他一生寫了很多作品,他的散文自成一家,風格剛健質樸,文字簡約洗練。2004年,我編《陳忠實研究資料》,我的孩子上小學四年級,作文總是按老師要求的字數(shù)寫,從不肯多寫一個字。寫多了,他也要想辦法刪掉。我說他懶,他說有人和我一樣懶,你卻說他寫得好!我問是誰,他說陳忠實?。£愔覍崱栋茁乖分蟮膶懽?,有時真是惜墨如金。這是當年寫作《白鹿原》操練的結果。他早期的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喜歡用鋪敘,工筆細描,寫景狀物不吝筆墨,尤其善于用描述性的文字渲染環(huán)境和情緒。構思《白鹿原》時,他原定是寫上下兩部,一部四五十萬字,以百萬字的篇幅書寫中華民族的秘史。有人說陜西作家都有史詩情結,或曰“大部頭”情結,認為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影響了陜西的很多作家。史詩情結本身并沒有錯,錯在沒有思想藝術積累與準備,只在篇幅上追求“大部頭”,作者思想藝術水平跟不上,寫出來的東西自然沒有“史詩性”。
創(chuàng)作《白鹿原》時,正值中國文學市場化進程中,文學失去了轟動效應,被迫受市場法則支配、約束。出書難、銷售難現(xiàn)象,給很多作者帶來創(chuàng)作上的困擾。陳忠實也是當事人之一。他的中篇小說集《四妹子》的出版因征訂數(shù)太少,被一再推遲出版時間,最后好不容易出版,卻要作者包銷以抵稿費,以致他的家里、辦公室里都堆著自己的書。這件事對陳忠實的打擊很大,結合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和習慣,他決定把《白鹿原》壓縮成一本,字數(shù)控制在四十萬字,他原計劃是寫上下部,每部三四十萬字。他說他自己就不喜歡讀多卷本的長篇小說,將心比心,估計有很多讀者也不喜歡。篇幅縮短一半,還可以給讀者減輕一半的經(jīng)濟負擔。根據(jù)構思,小說的故事框架、人物設置都很難再刪減,能做文章的只有語言文字,他反復琢磨,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句子”,他發(fā)現(xiàn)敘述性語言比描述性語言容量更大,用字更少,而藝術表現(xiàn)力卻更強。這種尋找的過程,陳忠實在《白鹿原》創(chuàng)作手記中,有詳細的記載和回溯。很多讀者從這本手記中了解到創(chuàng)作的艱辛。出版時書名為《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就是高考閱讀材料選用的那本書。語言簡潔凝練,蘊藉豐富深厚,是陳忠實對語言的追求。
找到屬于自己的句子,并不意味著能駕馭并自如運用。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間隙,陳忠實創(chuàng)作了幾個短篇小說,嘗試使用這種具體形象的敘述語言,以增加語言的表現(xiàn)力,如《窩囊》和《轱轆子客》?!堕镛A子客》引起了作協(xié)幾位同事的關注,大家覺得這種語言文字很新鮮,注意到他小說語言的變化,增強了他藝術創(chuàng)新的信心。他又在短篇《害羞》《兩個朋友》中,繼續(xù)自己的語言實踐,在敘述語言增加必要的、個性化的、富有豐富蘊藉的對話語言,以增加文字的變數(shù)和動感,緩解敘述語言可能給讀者造成的閱讀疲勞。這些寫作練習,為《白鹿原》語言風格的形成打下了基礎。
以《白鹿原》為界,他的語言風格截然不同。難能可貴的是,《白鹿原》成功后,“陳忠實”三個字成為金字招牌,只要署上這個名字,什么樣的文章都能發(fā)表。他曾收到過一封感謝信,是一個家在農村的文學愛好者寫來的,說自己熱愛文學,寫了好多散文小說發(fā)表不了,總是收退稿信,或者投出去的稿件石沉大海。一氣之下,他把退稿署上陳忠實的名字,結果竟發(fā)表了,還寄來稿費。他如法炮制,竟然屢試不爽。這竟激發(fā)起青年的創(chuàng)作激情,增強了他的自信心,寫作上大有長進,后來署上自己的名字,文章也會被刊用。他寫信將實情告知陳忠實,感謝陳忠實這個名字使他真正走上了文學道路。陳忠實看后,哭笑不得。他當然不會追究年輕人的法律責任,反而真心希望青年能寫出更好的作品。
陳忠實并沒有被榮譽和市場沖昏頭腦,在創(chuàng)作語言上有任何松懈。他后來的散文、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談等,哪怕是普通的工作報告、序言等,都保持自己的語言風格,極少出現(xiàn)汪洋恣肆的語言風格。有人嘲笑他的文字中規(guī)中矩,沒有藝術創(chuàng)新。他也只是笑笑。近些年,段子、網(wǎng)絡語言、生造詞語在很多傳統(tǒng)作家的文學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他的文章中幾乎沒有這類東西,他堅持用規(guī)范的漢語進行寫作。作為作家,他對上述所謂新生語言非常熟悉,而且有相當?shù)难芯?。新世紀前后,暴力美學、語言暴力在文學作品中曾經(jīng)盛行,莫言、余華、蘇童,后來的董力勃等,甚至某些女作家也在追捧。雖然《白鹿原》中個別細節(jié)描寫被指責為暴力美學,某些性描寫被指責太粗俗,比如國民黨反撲鎮(zhèn)壓農協(xié)會員那段,賀老大的咬舌自盡,舌頭被人用腳踩等細節(jié)。陳忠實曾解釋這樣寫是情節(jié)發(fā)展和思想表達的需要,不是噱頭。他后來的散文、小說中還真沒有類似的情況和文字。
盡管在語言訓練上,陳忠實下了很大的功夫,以增加小說的可讀性。但直至今日,依然有讀者指出《白鹿原》后半部分,特別是鎮(zhèn)壓田小娥之后的內容,故事收束很倉促,整部書有虎頭蛇尾之嫌。當然,原因很多,除對歷史事件的主觀把握難度越來越大之外,小說體量過大,篇幅過長,也是一個問題。陳忠實想把小說字數(shù)控制在五十萬字以內,前面的情節(jié)已經(jīng)無法再壓縮,只能將后面簡略再簡略,以致小說成為今天這種形態(tài)。對陳忠實來說,或許是遺憾,但《白鹿原》已然成型,并得到讀者的普遍認可。瑕不掩瑜,《白鹿原》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就像《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一樣。
陳忠實曾說讀者可以到“《白鹿原》中找我去”。作家的生命是有限的,作品的生命則是無限的??墒?,現(xiàn)今很多作家卻想不清楚,不是在創(chuàng)作上下功夫,而是在創(chuàng)作之外做文章,利用各種方式炒作。陳忠實對這種現(xiàn)象很反感,他認為炒作是作家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靠炒作躥紅的作品難以持久,炒作還可能損害炒作者的自我形象。他把自己前半生對社會、歷史、文化、人性的哲學思考都熔鑄在《白鹿原》中,對農村幾十年的生活體驗、生命體驗化作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及白鹿原那片神奇土地上半個世紀的風云變幻。他塑造了中國最仁義的地主白嘉軒、白鹿原上最淫蕩的女人田小娥。他將中華民族的精神凝聚為“白鹿精神”,他用文字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的烏托邦——仁義白鹿村?!栋茁乖肥切聲r期不可多得的家族小說,是中國宗法制社會最后的牧歌,家族的瓦解是建立現(xiàn)代民族民主國家的必然結果,但過程卻讓國民經(jīng)歷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寫作是他生命存在的方式,他相信文學依然神圣,秉承“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的生命與《白鹿原》同在。
2016年的高考季,幾百萬考生記住了陳忠實的名字,他們隨著他了解老腔,感受傳統(tǒng)文化的震撼;他們跟隨他一起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感受文學給人的精神陶冶?;蛟S,還會有不少學生在高考結束后會自覺地閱讀陳忠實或其他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中國的考生在高考指揮棒的操縱下,把一切文學經(jīng)典都當做“閑書”,只有高考作品精選之類才是考試必備。今年的高考指揮棒似乎在將素質教育、文學教育、美育往正確的路上引導,希望以后的考生再拿起雨果、托爾斯泰、巴金、老舍、陳忠實、賈平凹、畢飛宇等作家的作品時,不再遭致家長和老師的指責。希望我們的孩子們能夠在經(jīng)典作家的引導下,也能找到屬于90后、00后的句子,形成他們的語言風格和書寫習慣。
陳忠實的軀體離去了,白鹿精魂將通過朱先生、鹿兆海、白靈等人物形象永存讀者心間,白鹿的傳說將跨越時空、跨越種族流傳下去。白鹿精神是儒家文化精神與民間文化精神的融合,也將成為當下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文化資源。他的生命將在學生們瑯瑯的讀書聲中延續(xù),他還在“白鹿原”上游蕩著,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句子,尋找著中華民族走向富強的復興之路。他不僅活在他的文字里,也活在我的文字里。
[責任編輯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