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生

(西安文理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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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忠實

王仲生

(西安文理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

忠實走了，永遠離開了這個紛擾的塵世，給我們留下了巨大的空白。

2015年春節(jié)剛過，忠實打來電話，要我們陪他去西京醫(yī)院看病。

這很不容易。在這之前，我老伴從電話里聽出忠實說話有些口齒不清，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是口腔潰瘍。我們勸他看病，他說不要緊，很多朋友都給他拿了各種藥，只是吃了不見好，等他忙過這一陣再說看病的事。

一連幾個禮拜，我們一催再催，他一推再推，總有忙不完的事。

這次是他打電話主動要我們聯(lián)系看病。不一會兒，他說又有事，這就又往后拖了一個禮拜。

從三月底開始，到病情確診。一年多時間里，我們與忠實的子女，投入到為忠實尋醫(yī)問藥，檢查、治療的痛苦日子。每一天都在十分期望、十分焦慮中度過。忠實的子女，特別孝順，這也與忠實的家教分不開吧。他們竭盡了全力。

而忠實呢，一旦看起病來，他就十分尊重醫(yī)生。只要他同意的，絕對做到。他是一個言行一致的人。雷醫(yī)生感慨地跟我們說：“老頭兒太堅強了，老頭兒太堅強了?！?/p>

他雖然沒有說，但我們感覺得到，他不相信他會得這種病。他那創(chuàng)造文字“奇跡”的自信，頑強的生命自覺，都使忠實不肯也不愿相信，他會在病魔前倒下。

他堅信，他能戰(zhàn)勝頑疾惡癥，這在很大程度上，為他提供了一種內(nèi)在的強大精神力量。

整個治療過程中，忠實表現(xiàn)得特別頑強。

他說話越來越不方便，吞咽也一天比一天困難。他居然一改整天吃面條、面食的習(xí)慣，要求子女天天為他做米飯、炒菜。不難想象，每次進餐，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我老伴為鼓勵他、安慰他，開玩笑說，忠實變南方人了。忠實會心地嘿嘿一笑。

2015年10月6日，忠實還主動來我家要老伴給他包餃子吃，他說好久沒有吃餃子了。那時他剛治療出院不久。

忠實有一個習(xí)慣，或是情緒好，或是情緒特別不好時，會到我們家，吃我老伴包的餃子。我老伴餃子做得可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我們家，忠實總會遇到常來我家的中年人、青年人，他們都是文學(xué)工作者、文學(xué)教學(xué)者，或是《白鹿原》愛好者。無拘無束的笑談中，忠實會爆發(fā)出他少有的暢懷大笑，不是嘿嘿嘿，而是暢開心懷的大笑，感染人的笑。響亮得哈哈哈，回蕩在客廳。

忠實吃過飯，常常會坐到客廳長沙發(fā)上，一邊抽著雪茄(這也是特許，通常抽煙都得到陽臺長廊上)，一邊抿著茶(他只喝陜青)，徹底放松了他的身軀和情緒。

談話往往沒有主題，是河水漫過淺灘，漫無邊際，隨意聊天。

偶爾，扯到忠實感興趣的話題，他會興奮，那是河水激起了浪花。忠實沉浸在他的思緒里了，眼望著對話人，或站在陽臺，望著遠方。那犀利、銳智而透著狠勁的雙眼，有了閃電驚雷，有了春風(fēng)旭日。

更多的時候，忠實會舉起夾著雪茄的瘦骨嶙峋的右手，細聲慢語，回答大家的提問?；蚴撬?jīng)歷中的一個片斷，或是《白鹿原》里某個細節(jié)。是一個老者，對著晚輩的家常談話，樸實而誠懇。談著談著，忠實會把眼光轉(zhuǎn)向我，似乎是征詢我的看法，我們會心一笑。河水緩緩流淌，在時光的流逝里，煙霧的繚繞里。

2015年10月6日那天，忠實情緒似乎特別好，健談，開玩笑。說到寫字，他說我老伴才是書法家，又補了一句“真正的書法家”。在座的人滿堂歡笑，向力趕快打開“ipad”，可惜，忠實不再重復(fù)，只錄下了一片笑語和忠實憨厚的嘿嘿聲。他好像有些得意。

忠實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但他仍堅持隔天去石油大學(xué)工作室。

一天，我們?nèi)ナ痛髮W(xué)工作室看忠實(事先電話聯(lián)系好的)。

我們在客廳沙發(fā)上坐定，忠實泡上了陜青茶。

無語的對視中，他雙手撐著沙發(fā)，對我發(fā)出了長長的一聲苦笑，笑得開放、持久，又很坦然、無奈。我明白他，他的苦笑，告訴了我，在與病魔的頑強對抗中，他竭盡了全力，但他并不會放棄絕望中的抗爭。他雙手交叉合十，緊緊地、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我想起了魯迅先生，魯迅于絕望中仍堅持渺茫的希望。

忠實終于躺倒在病房，他仍堅持每晚回家，他不愿住在病房，他以這種方式，宣告他的生命不可戰(zhàn)勝。

一次，我們?nèi)ヌ酵覍崱?/p>

我說：“你別說話，你只需表示一下就行了?！蔽医又f：“春天來了，你可以走出去，曬曬太陽。過幾天，天氣好了，我們陪你去你西蔣村的老屋看看。好嗎？”

躺在病床上的忠實，點了點頭。

我說：“我們還可以陪你去1989年酷熱的暑天，你在郭李村君利家寫下《白鹿原》第十一章的那孔窯洞?！?/p>

他沒有點頭，只是默然，我懂他的默然。一個將軍會回到他奪得輝煌戰(zhàn)績的昔日戰(zhàn)場嗎？

2016年4月27日上午，我們?nèi)メt(yī)院探望忠實。他極度虛弱，靜臥在床。

聽到我們的問候，他突然睜開了緊閉的眼，睜得那么大，那么圓。他努力把眼皮往外轉(zhuǎn)，還往外轉(zhuǎn)，幾乎要把頭昂起。那雙鷹瞵鶚視的大眼，此刻，是一片溫柔、溫暖，明凈如一汪泉，平和、寧靜；如一片海，浩瀚、祥和；如狂風(fēng)暴雪肆虐后，一輪白日，照耀在莽莽雪原；如疾風(fēng)驟雨掃蕩后，一盤滿月，把大地照亮得晶瑩剔透。美麗，美麗得讓我驚訝!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竟然擁有如此美麗的慧眼、巨眼。美麗的大眼，定定地看著我。

我緊緊握住忠實的手，無語。

我80年的生命中，從來不曾看到過這樣大而美麗、仁愛的眼。一絲不祥的預(yù)感掠上心頭。

忠實悄聲問：“王老師有啥事？”他仍在為我操心。

勉力細聲說：“啥事沒有，來看看您！”

忠實安靜地合上了眼。病室悄然。

4月28日上午，忠實的妹妹電話告訴我們，忠實病情穩(wěn)定，他哥還在看手機，我們的心平靜了點。

誰會想到，4月29日晨，得到噩耗，董寶綏開車，我們匆匆趕到醫(yī)院，與忠實作最后的告別。

巨大的悲痛讓我哭倒在沙發(fā)上。

種種往事，影像般從心頭掠過……

1990年9月23日。

我與忠實八九人一行赴成都參加四川文聯(lián)與作協(xié)組織的成都軍區(qū)某作家的作品研討會。

坐的是硬臥，忠實與我正好上、中鋪，我們徹夜長談。忠實興奮地壓著嗓子，向我講述他正在寫的《白鹿原》。談得高興了，坐到車窗另一邊，邊抽煙邊聊。

他講到，戲臺下，田小娥如何勾引了白孝文……

他講到，白靈與鹿兆海用丟銅錢來決定是加入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

我被這些離奇的講述吸引。

我對農(nóng)村素不了解，聽了如同天方夜譚。

我明確表示，丟銅錢，可以理解，對于北伐前后那段歷史，我比較熟悉。

我理解忠實。一個作家沉浸在長篇創(chuàng)作的構(gòu)思里，那是一個人的世界。他也需要傾訴。

這年10月，我去南京，第一次參加全國高校文科學(xué)報理事會，會議間隙，完成了近萬字的長篇文章，《從與農(nóng)民共反思走向與民族共反思——評陳忠實八十年代后期創(chuàng)作》，刊于《小說評論》1991年第2期。這篇文章，分析了忠實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中、短篇小說，指出忠實正在實現(xiàn)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巨大的轉(zhuǎn)變。如果是，此前，忠實的創(chuàng)作基本上是站在農(nóng)民的角度，寫政策調(diào)整后農(nóng)村的變革；而現(xiàn)在，忠實已從民族反思的高度，從歷史與文化，從道德與心理，以審美創(chuàng)造書寫中國社會變革在農(nóng)村激發(fā)的巨變。這篇文章，在省作協(xié)引起不同反響。但它為《白鹿原》的出現(xiàn)，提供了一個讓人信服的說明和闡釋。

社會上，甚至文學(xué)圈內(nèi)，往往有一種錯覺、誤解，認為《白鹿原》橫空出世，對忠實來說，不可思議。如果他們讀過忠實這批作品，讀過《從與農(nóng)民共反思走向與民族共反思》，他們將會釋然、了然。

《白鹿原》的問世，實在是忠實20世紀80年代后期創(chuàng)作的必然，是80年代我國思想解放、文學(xué)發(fā)展的必然。

1992年3月29日，忠實來我家，親自送來《白鹿原》手稿，他有些拿不準，讓我看看能行否？4月7日，我讀完手稿，4月21日，忠實邀我去他家做客，在座的有李星。我們一致肯定了《白鹿原》，認為忠實獲得了巨大突破。

1992年底，《白鹿原》在《當(dāng)代》問世，1993年，《白鹿原》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一時洛陽紙貴，《白鹿原》一書難求。

1993年3月23、24日，陜西省委宣傳部、省作協(xié)聯(lián)合召開《白鹿原》研討會，我在會上作了長篇發(fā)言。

《小說評論》1993年第4期刊發(fā)了長篇小說《白鹿原》評論專輯，我的《白鹿原：民族秘史的叩詢和構(gòu)筑》為專輯頭條。

看《專輯》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當(dāng)時國內(nèi)第一篇全面論述《白鹿原》的評論。

1993年第6期《文藝理論與批評》刊發(fā)了我的另一篇長篇評論：《人與歷史、歷史與人——再評陳忠實的〈白鹿原〉》，刊在《商榷與爭鳴》專輯，這個專輯同時刊發(fā)了付迪先生的《試評〈白鹿原〉及其評論》，對我的文章進行商榷。

1993年7月14日，我與忠實、田長山一行，赴北京參加中國作協(xié)召開的《白鹿原》研討會。15日入住大雅寶空軍招待所北樓316室，16日在文采閣研討會一天。與會評論家一致高度評價了《白鹿原》，我在會上發(fā)言。17日上午陪忠實在王府井新華書店簽名售書。排隊的人，從店門直延長到街道，盛況空前。21日與忠實乘車離京。其間，我與忠實先后訪問過許覺民、鄭伯農(nóng)等先生。當(dāng)時，社會上傳言，《白鹿原》有傾向性問題，爭議較多。10月21日，陜西省委宣傳部王巨才部長、文藝處處長孫豹隱召集了六位先生(王愚、李星、蕭云儒、劉建軍、暢廣元與我)入住西北大學(xué)留學(xué)生樓，以封閉方式，討論了陜軍東征作品，主要是討論《白鹿原》與《廢都》兩部作品，一致認為兩部作品都是了不起的作品。

會后形成了一個紀要，呈中宣部。

《白鹿原》開啟了一個文學(xué)新浪潮。這時，評論文章紛起，各位名家的評論先后見報。

1993年，忠實當(dāng)選為省作協(xié)主席，他忘我地投入到作協(xié)管理工作，對全省文學(xué)創(chuàng)作極力推動。

1995年4月，我與忠實應(yīng)耶魯大學(xué)東亞文學(xué)系主任孫康宜博士邀請，去耶魯、哈佛燕京學(xué)社、波士頓華人文化中心講學(xué)，5月轉(zhuǎn)加拿大溫哥華華人文化中心講學(xué)。

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忠實的人格魅力讓我有了進一步了解。

在紐約，應(yīng)邀參加一個宴會。不料，大廳里，聲光、攝影設(shè)備早已布置完備，原來是“美國之音”要現(xiàn)場采訪。半個小時，很高的酬金，我們斷然拒絕。忠實表示了義憤，指出，這是突然襲擊，強人所難。對方再三表示，不設(shè)框框，隨意聊聊來美觀感。幾經(jīng)磋商，我們決不妥協(xié)，對方只好作罷。

席間，宴請方自己起了沖突，激烈的爭論搞得氣氛緊張，我們只好勸住了雙方。

宴席是《中央日報》《世界日報》兩家搞的，兩位報社駐美國主編在政治立場上顯然不一致，說著說著，吵得臉紅脖子粗，不歡而散。有趣的是，《世界日報》主編又從紐約追到波士頓，找到我們。他說的是東西文化差異，中國文化的魅力，這是一個有趣的媒體人。

記得剛從溫哥華機場出關(guān)，一大批記者圍了過來，“請問您如何看原北京市委書記陳希同被抓？”我脫口而出：“這是我們反腐……”話還沒落音，記者們一轟而散，走得光光的。忠實哈哈大笑，“這幫家伙，自討沒趣?！?/p>

忠實訪美的口頭禪是：“狗日的美國，啥好的都搞到它這來了?！?/p>

忠實在美國吃不到家鄉(xiāng)的面條，急不可耐。后到一華人家，媳婦是丹鳳人，專門給他做了一頓燃面。忠實吃得那個香啊，抹抹嘴，再來一碗。臨了，還要喝一碗面湯。這個習(xí)慣，在以后的交往中，我發(fā)現(xiàn)，幾乎終生難改。

我的外孫女兩三歲時，每次忠實招待，她也學(xué)忠實，要油潑面。后來，她回了美國，油潑面成了她思鄉(xiāng)的一道不忘的記憶。

一次，席間大家議論起了《白鹿原》，小外孫女突然高聲說：我知道了，陳爺爺有兩個名字，一個叫陳忠實，一個叫《白鹿原》，滿堂哄笑。忠實更是高興：“這娃聰明扎咧?！?/p>

每次我們?nèi)ッ绹接H，忠實都要為我們餞行。這次忠實住院，每當(dāng)我們?nèi)タ此家獑枺骸吧稌r去美國?。俊蔽覀冎缓谜f：“還沒定呢。”我們總在想，等忠實康復(fù)了或穩(wěn)定了再定。

契訶夫說：“我懼怕托爾斯泰離開人世。如果他死了，那么我的生命將出現(xiàn)巨大的空白?！?/p>

忠實的離去，讓我們的生命同樣出現(xiàn)了巨大的空白。今生今世這個空白，無法彌補。它不只是文學(xué)的空白，作家道義擔(dān)當(dāng)?shù)目瞻祝钦嬲\友誼的空白。

忠實忠實于生活。他的作品，尤其《白鹿原》絕不粉飾生活。小說《白鹿原》創(chuàng)造了我國20世紀文學(xué)的高峰，捍衛(wèi)了文學(xué)的良知和責(zé)任。

忠實忠實于文學(xué)，他說文學(xué)依然神圣。在世俗化的世界里，保留一份神圣，這對于人類太可貴了。

忠實忠實于友誼。他絕不褻瀆友誼。他珍視他作品的讀者，一律平等相待，忠誠相待。即使他臥床不起，他仍然堅持為讀者簽名。一旁的我，唯有尊重、敬重。

陶淵明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p>

小說《白鹿原》將與地域概念的白鹿原同在。

[責(zé)任編輯王銀娥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