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婧
(浙江工業(yè)大學,浙江 杭州 310023)
從“天不怕”看呂劇中反面人物的塑造
景 婧
(浙江工業(yè)大學,浙江 杭州 310023)
呂劇體現(xiàn)的大多是懲惡揚善的思想,貼近生活、輕松幽默,少有大奸大惡之人,注重以事說理,褒貶善惡于嬉笑怒罵之中。這一特點在呂劇的反面人物身上體現(xiàn)得更加鮮明?!疤觳慌隆笔菂蝿〗?jīng)典劇目《李二嫂改嫁》中的李二嫂婆婆,也是呂劇中的經(jīng)典反面角色,她的身上正能夠體現(xiàn)出呂劇在塑造反面人物時“漫畫化”的特點:并非大奸大惡之人,卻也有時讓人恨得牙根癢癢,讓人厭惡、唾棄。但偶爾也會因為出丑、搞怪,讓人捧腹大笑。這與呂劇中的矛盾沖突在矛盾雙方、沖突起因和演繹方式上都很少針鋒相對、鋒芒畢露的特點有關,也與山東人民的性格特點密不可分。
呂劇;李二嫂改嫁;反面人物;戲劇沖突
呂劇作為一個在黃河三角洲一帶廣為流傳的劇種,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其題材貼近生活,唱詞生動幽默,人物刻畫鮮明,生動地反映了齊魯人民樸實、厚道、善惡分明的思想特征,曾經(jīng)在建國后的一段時間風靡一時,深受當?shù)匕傩障矏邸T谀缘男≌f中,也有大量的呂劇元素,如《檀香刑》中的“貓腔”,指的正是山東高密地區(qū)流行的呂劇“茂腔”的唱法。
呂劇題材大多脫胎于生活瑣事、民間傳說,只有少部分歷史劇,絕大多數(shù)都是以大團圓的結局收場,反映了當?shù)氐娘L土人情,體現(xiàn)的大多是懲惡揚善的思想。與其他劇種相比,呂劇沒有京劇的鏗鏘有力、氣勢恢宏,也沒有昆曲、越劇的淺吟低唱、溫婉柔和,它更加貼近生活、輕松幽默,少有大奸大惡之人,注重以事說理,褒貶善惡于嬉笑怒罵之中。這一特點在呂劇的反面人物身上體現(xiàn)得更加鮮明。有戲迷將其反面人物的塑造稱之為“漫畫式的刻畫”,可謂是精準?!疤觳慌隆笔菂蝿〗?jīng)典劇目《李二嫂改嫁》中的李二嫂婆婆,也是呂劇中的經(jīng)典反面角色,她的身上正能夠體現(xiàn)出呂劇的這些特點。
《李二嫂改嫁》是呂劇中一出具有里程碑式意義劇目,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50年代初,是為了響應當時中央“百花齊放”的方針與周總理《關于戲曲改革工作的指示》而產(chǎn)生的。故事改編自王安友的同名小說,講述了魯西南農(nóng)村的年輕寡婦李二嫂青年喪夫,飽受惡婆婆“天不怕”的欺凌,在生產(chǎn)生活中,李二嫂與同村農(nóng)民張小六產(chǎn)生真摯的愛情,卻迫于封建的思想和婆婆“天不怕”的壓迫無法在一起。經(jīng)過婦女會主任等人的幫助,兩人終于勇敢地沖破世俗的禁錮,喜結連理。故事具有典型的時代特征,而“天不怕”也成為了一代人心中“惡婆婆”的代表人物。
這出戲之所以能成為呂劇中的經(jīng)典劇目,除了因為它順應潮流,反映了當時的主流思想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里面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既反映了魯西南農(nóng)民的典型特征,又順應了人的天性,反映了當時人們心中鮮明的是非觀,深得人心。
“天不怕”作為里面主要的反面形象,具有呂劇中反面形象的代表性特征:并非大奸大惡之人,卻也有時讓人恨得牙根癢癢,讓人厭惡、唾棄。然而,說回來,這樣的人,也不至于上升到國恨家仇的高度,不至于讓人欲除之而后快,就像每個人身邊都會有的那種人,雖然有無數(shù)的缺點,卻也終歸還是個普通人,看到他吃了癟、受到了教訓,看到正確的思想得到了弘揚,觀眾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正是呂劇的題材所決定的:呂劇中多家庭劇,講述的大多是家長里短的故事,就算劇情緊張、事態(tài)緊急如《姊妹易嫁》,反映的也只是普通家庭中的矛盾沖突,生活中的瑣事,又有多少大是大非呢?
說起來,這些反面角色之所以成為反面角色,大多是因為生活中普通人身上常見的缺點被放大化了,這種“放大典型特征”的諷刺手法與漫畫相類似:如《李二嫂改嫁》中李七好色、奸猾、愛搬弄是非;《姊妹易嫁》中姐姐素花嫌貧愛富、不愿吃苦;《墻頭記》中的兩兄弟父親不孝順老人、愛算計……這些缺點是生活中常見的,很多普通人身上都可以找到,而呂劇把這些缺點放大化了,從而引起了戲劇的矛盾沖突。觀眾可以從戲劇中看到生活的縮影,可以從這些反面人物中看到身邊人,甚至自己的縮影,從而在一笑之中引發(fā)反思、得到教育。
《李二嫂改嫁》中的“天不怕”也是集合了當時一些落后農(nóng)村婦女的缺點,并將之放大化而塑造出的人物,好吃懶做、愛占便宜、欺軟怕硬、不吃虧、不講理,還殘存著濃厚的封建思想。她身上的每一個缺點,在當時乃至如今的人們身上都不少見,甚至集合這些缺點于一身的真實人物也大有人在。“天不怕”的惡,一半是真實人性的反映,如好吃懶做、貪小便宜等等,這些缺點反映的是人類社會千百年來都無法克服的劣根性;而另一半,則是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當時正處在剛剛解放的時期,人們骨子里千百年來形成的封建思想的糟粕還無法根除,這一狀況在農(nóng)村更為嚴重,“天不怕”把媳婦視為私有財產(chǎn),認為寡婦改嫁“傷風敗俗”,正是她落后的封建思想的體現(xiàn)。
因此,“天不怕”身上的缺點,雖然是全劇諷刺、批判的對象,然而她的錯誤,是時代和性格造成的,也是生活中難以避免的,并非十惡不赦的,讓人可氣、可嘆,卻也可以理解。
相比于其他劇種,呂劇中矛盾沖突處理得更加溫和化,《李二嫂改嫁》也同樣遵循了這一傳統(tǒng)?!疤觳慌隆庇帽M了一切手段來阻攔李二嫂改嫁,雖然也有打罵的情節(jié),但大多數(shù)都還是運用封建道德的幌子和輿論的壓力,讓李二嫂知難而退。而在新社會新潮流的背景下,這些手段卻毫無殺傷力,只是讓“天不怕”變成一個上躥下跳的小丑一般的笑料。呂劇中的矛盾沖突在矛盾雙方、沖突起因和演繹方式上都很少針鋒相對、鋒芒畢露,這一特點與呂劇中反面人物的“漫畫式”特點也是相輔相成的。
(一)矛盾雙方的平凡化
如上文所述,無論是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還是民間傳說,呂劇中的矛盾雙方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如《李二嫂改嫁》中李二嫂、《小姑賢》中的英英,都只是普通的女性,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善良、賢惠,而與她們相對的反面角色“天不怕”、李七、姚氏等人,盡管是戲劇批判的對象,也都只是有著落后思想的農(nóng)民,呂劇的題材決定了人物身份,而人物的身份決定了矛盾沖突也只能圍繞各自的身份展開,很少像《紫釵記》那樣有四王爺“黃衫客”、盧太尉等能操縱人命運的位高權重之人,也很少像《帝女花》中那樣牽扯到公主、駙馬,關乎國恨家仇。因此典型的呂劇中的矛盾沖突必然是小的摩擦、生活中的沖突,必然是平民化、生活化的。
(二)沖突起因的瑣碎化
縱觀《李二嫂改嫁》全劇的幾次矛盾沖突,絕大多數(shù)都圍繞李二嫂和婆婆“天不怕”展開,沖突起因要么是婆婆不滿李二嫂上學習班,故意找茬兒,扭曲事實,嫌棄李二嫂懶惰,要么是二流子李七沒占到李二嫂便宜,挑唆“天不怕”打罵李二嫂,這些沖突起因都來自于瑣碎的日常生活,經(jīng)過戲劇化的加工處理呈獻給觀眾,使得這些瑣碎的生活也變得趣味橫生。家庭生活的題材在呂劇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因此家庭瑣事也是呂劇中的矛盾沖突常見的起因。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些瑣碎的生活下,戲劇的矛盾沖突也不會太過激烈。
(三)沖突方式的溫和化
呂劇矛盾沖突的溫和化,還體現(xiàn)在沖突方式的溫和化。如《李二嫂改嫁》中,婆婆“天不怕”的經(jīng)典唱段:
死雞把我活氣煞,從來不聽老娘的話。當初我算瞎了眼,花錢把你買到家!我一天三次把你喂,光糧食你吃了俺五斗八。鳴不打你蛋不下,閑得你整天把墻爬。你為啥這么不正經(jīng),引得那公雞咯咯答?野得你白天滿街串,瘋得你晚上上不來家。只要離開老娘的眼,你奓撒著翅子就胡撲拉。什么事情我都知道,老娘的眼睛還沒瞎!白白養(yǎng)你不中用,我還要你干什么?恨不得一下打死你,我看你從今別回家!
活脫脫一幅潑婦罵街的模樣,語言俚俗生動,讓人忍俊不禁。這樣的反面角色一出場,人們就可以知道,她只會如小丑一樣成為笑話,必定成不了氣候。
呂劇中少有那些動輒要生要死要上公堂的情節(jié),大多數(shù)的矛盾沖突都是用一種溫和化的方式來呈現(xiàn)的,這一點在呂劇“小戲”中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比如《借年》、《王小趕腳》這種小戲,全劇甚至都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反面人物,戲劇的矛盾沖突也都充滿了溫情的喜劇色彩。比如《借年》中,全劇的高潮是嫂嫂發(fā)現(xiàn)王漢喜來家里借年,并躲在了愛姐房中,存心戲弄愛姐,裝作要進屋查看,不知情的愛姐怕嫂嫂發(fā)現(xiàn)王漢喜,百般阻攔,姑嫂之間你一言我一語,充滿趣味,如下面這一段唱詞:
(姐唱)嫂嫂抱的什么?
(嫂唱)我抱的本是新郎的衣,
(姐唱)嫂嫂抱它有何用?
(嫂唱)我找小妹妹拜天地。
(姐唱)嫂嫂好說玩笑,
世界上那有姑嫂拜天地?
成夫妻應有一男和一女,
咱倆人誰裝新女婿?
(嫂唱)不用誰裝新女婿,
新女婿現(xiàn)在你屋里。
又如這一段:
(嫂唱)小妹妹你快看看,為什么廚子響吱吱?
(姐唱)沒什么沒什么,也許是老鼠啃箱子。
(嫂白)老鼠啃箱子?喲,妹妹咱可得看看,
可別讓老鼠啃壞了咱那衣裳。
一個直爽熱情的嫂嫂,一個嬌羞的小姑,姑嫂倆的性格在唱段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無論是嫂嫂也好,小姑也好,其實都是熱心而善良普通家庭婦女,全劇表現(xiàn)的也是這種普通人家的溫情小插曲。因此在全劇最緊張之處,觀眾雖然為愛姐捏把汗,卻又忍不住會心一笑,因為從嫂嫂的言語之中就可以看出來,即是愛姐掩蓋失敗,王漢喜被發(fā)現(xiàn)也沒關系,全劇總會以喜劇收場的。
另外一些戲,比如《墻頭記》,結局雖然是以兄弟倆被壓在倒塌的墻下生死未卜收場,但老銀匠“保得了你卻保不了你后人了”的感嘆,讓這個情節(jié)的描寫也變成了漫畫式、喜劇式的,讓人更多的是喟嘆牛老漢的結局,而不是關注兩兄弟的慘烈下場。
同呂劇中的絕大多數(shù)故事背景一樣,李二嫂的故事也發(fā)生在山東,“天不怕”是山東人。這個故事看似講的是新舊觀念的沖突,其實也暗含著不容忽視的地域文化的因素?!疤觳慌隆北M管是反面角色,然而她性格中也有率直的一面,她對李二嫂的不滿,都直接體現(xiàn)在語言和動作上,大都是直接表達,雖然她也曾背后搞小動作破壞李二嫂的姻緣,但那些小算盤打得卻相當拙劣,不堪一擊,最終淪為人們的笑料。
而同時,借助“天不怕”來烘托的主角李二嫂,孝順、隱忍、賢惠、能干,不同于常見的的才子佳人私定終身的情節(jié),李二嫂跟張小六兩情相悅,卻也只是發(fā)乎情止乎禮,處處顧忌婆婆、顧忌街坊鄰里的眼光,在正式確立關系之前,兩人甚至未敢超越禮數(shù)一步,而這也是她深得觀眾敬佩、喜愛的原因之一,這是山東人民在儒家文化的深刻影響下而形成的價值觀。
其實,不只《李二嫂改嫁》,呂劇中,大多數(shù)反面人物之所以成為反面人物的原因,都是因為他們違背了傳統(tǒng)的儒家所崇尚的道德觀念,如《墻頭記》中的兄弟倆,得到報應的原因是因為“不孝”,《姊妹易嫁》中的素花,得到教訓的原因是“背棄諾言、嫌貧愛富”,也就是“不仁”、“不義”。
而同時,仁厚的山東人民又不忍心讓代表正義的主角過于凄慘,因此在關鍵關頭,常會有那么幾個貴人出手相助,淡化了主角的悲劇色彩,如《小姑賢》中仗義執(zhí)言的小姑英英、《李二嫂改嫁》中的婦女會主任、《墻頭記》中的老銀匠,這些人物的存在,一則是劇作者迎合了觀眾“仁愛”的審美,再則也是山東人民熱情仗義、好打抱不平的性格體現(xiàn)。
正如張永杰所說,“文化的影響是源遠流長的。山東人溫柔敦厚的群體性格特征成為了蘊藏在每個山東人身上的文化符號,這種影響力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呂劇作為山東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戲曲劇種,在其產(chǎn)生到發(fā)展、從繁榮到落寞,再到今天的復興的每一個過程,也都深深地接受著儒家文化的影響和導引。山東人的群體性格對呂劇的創(chuàng)作、藝術品格形成、舞臺表演以及傳播接受發(fā)揮了重大的作用。
在呂劇身上,處處都能發(fā)現(xiàn)這種群體性的影響。從創(chuàng)作者到表演者,都帶有山東人心理、品性的深刻烙印?!盵1]而呂劇中角色的形成、塑造,呂劇中矛盾沖突的設置,也都處處反映出了山東人民的審美和價值取向,呂劇中的反面人物,也同樣受到地域文化的深刻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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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婧(1988—),女,濟南人,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2014級研究生,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