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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遞刀者”?以張厚載、林紓為中心的所謂新舊沖突

        2016-02-03 01:14:19
        安徽史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錢玄同林紓蔡元培

        馬 勇

        (中國社會科學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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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遞刀者”?以張厚載、林紓為中心的所謂新舊沖突

        馬勇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北京100006)

        歷史是勝利者寫的,因而失敗者的言行往往被有意無意遮蔽、曲解、貶低。五四政治運動前夕發(fā)生的所謂新舊沖突,在近一個世紀里一直被描述為舊陣營對新勢力的迫害,是舊學者與政治勢力的勾結、合謀。其實,依據新舊史料重新解讀各派政治勢力的立場以及相互間的爭執(zhí),可以清晰感到不論是新勢力,還是舊勢力,多少都有點誤會,都將對手做了最大限度的惡意猜測。陳獨秀之所以退出北大,胡適之之所以受到警告,固然有與舊派文人林紓、張厚載反復辯難的因素,但說到底張厚載、林紓并不像新派人物猜測的那樣,成為政治迫害的“遞刀者”。

        遞刀者;張厚載;林紓;新文化

        歷史是由一系列重大事件支撐起來的,沒有重大事件,歷史就沒有質變,沒有突破。討論重大事件,固然要關注大人物,是大人物創(chuàng)造了歷史,不管這個大人物,是天才,還是弱智,只要他做出了決策,一定要比一般人的言行更有力量。但是,正如許多人常說的那樣,民眾是歷史的最終創(chuàng)造者。我的理解,歷史中的許多重大突破,最先發(fā)難的,讓歷史進程改變方向的,往往是不惹人注意的小人物。小人物撬動大歷史,是歷史研究中應該注意的一個視角。我們這里想討論的張厚載,就是一個被歷史記憶漸漸忘卻的小人物,但他確實促動,或者說引爆了五四時期中國知識界一場大爭論、大分裂,甚至引發(fā)了后來的大運動。

        一、與新人論舊戲

        張厚載,字采人,號豂子,筆名聊止、聊公等。生于1895年,江蘇青浦(現(xiàn)屬上海)人。

        就家庭背景而言,張厚載出身于一個不錯的中產階級,書香門第。時處新舊轉換特殊時期,張厚載既有比較深厚的舊學訓練,又因其家庭條件優(yōu)越,比較早地接觸了新知識,就讀于京城時尚名校五城中學堂。

        1902年5月7日,順天府尹陳璧奏請設立五城中學堂,“并以南鄰琉璃廢窯撥充校址”。在原來五城學堂基礎上進一步整合,將東西南北及中城學堂合一,聘請同鄉(xiāng)福建侯官人、工部主事沈瑜慶為監(jiān)督,刑部主事、福建侯官人卓孝復,以及戶部主事、侯官人李毓芬為提調,保舉林紓為國文總教習,曾留學英國海軍的天津人王劭廉為西文總教習。陳璧保薦奏折說:“福建省舉人、候選教諭林紓,學優(yōu)品粹,守正不阿,于中外政治學術,皆能貫徹,在福州主講蒼霞精舍,在杭州主講東文學舍多年,力辟邪說,感化尤多,堪以聘充漢文總教習。”*《遵旨設立中學堂謹將選聘教習開辦日期據實具陳折》,《望巖堂奏稿》,轉引自張旭、車樹昇編:《林紓年譜長編》,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88頁。自此始,林紓主講五城中學堂前后長達13年,“先后畢業(yè)幾六百人”*林紓:《贈張生厚載序》,《畏廬三集》,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14頁。。張厚載就是這“幾六百人”中的一員。

        張厚載進入五城中學堂的具體時間和情形現(xiàn)在還不太清楚。但許多資料都顯示他在五城中學堂受到國文總教習林紓賞識,屬于登堂入室弟子。稍后,張厚載進入天津新學書院學習。

        天津新學書院為英國人赫立德1902年創(chuàng)辦的一所新式學校,其建筑仿牛津大學,其師資中西并重,顧維鈞、林語堂、張伯苓等為書院董事。天津新學書院實際為大學,學制4年,設格致、博學、化學等科目。書院得到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重視,捐助重資,袁家諸子適齡者及張鎮(zhèn)芳之子張伯駒均在這里讀書。津門杰出教育家嚴修為這所書院付出巨大心血。張厚載能到天津新學書院就讀,亦可知其家境很不一般。

        張厚載在天津新學書院的情形仍不清楚,但知他從這里又考入北大法科政治系就讀。讀書期間,張厚載熱衷于戲劇,與梅蘭芳、齊如山等戲劇名家、票友關系密切,并在課余寫出不少談論戲劇的文章在南北報刊發(fā)表,享有一時盛名。胡適盡管不太贊成張厚載的一些議論,但卻給以很高評價:“豂子君以評戲見稱于時,為研究通俗文學之一人。”*⑤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影印,第407、406頁。

        如果泛泛而論,張厚載并不是新文化的反對派,他的思想觀念、文學主張,與新文化契合處不少。1918年6月15日,他在《新青年》第4卷第6號發(fā)表《新文學及中國舊戲》,開篇即說:“仆自讀《新青年》后,思想上獲益甚多。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諸先生之文學改良說,翻陳出新,尤有研究之趣味。仆以為文學之有變遷,乃因人類社會而轉移,決無社會生活變遷,而文學能墨守跡象,亙古不變者。故三代之文,變而為周秦兩漢之文,再變而為六朝之文,乃至唐宋元明之文。雖古代文學家好摹仿古文,不肯自辟蹊徑,然一時代之文,與他一時代之文,其變遷之痕跡,究竟非常顯著。故文學之變遷,乃自然的現(xiàn)象,即無文學家倡言改革,而文學之自身,終覺不能免多少之改革;但倡言改革乃應時代思潮之要求,而益以促進其變化而已。”*張厚載:《新文學及中國舊戲》,《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第404頁。張厚載這個描述,其實就是胡適一直強調的“歷史的進化的”文學觀念。

        由上觀之,胡適視張厚載為研究通俗文學的重要人物,張厚載也一再重申自己“對于改良文字,極表贊成”。至于改良上的具體辦法,張厚載聲明他最贊成胡適、錢玄同等先生“不用典”的主張,以為濫用典故,是造成思想窒礙的一個重要原因。

        對于新文學一派“趨重白話”主張,張厚載也深表贊同,以為文學改良與其他事物一樣,必以漸,不以驟。改革過于偏激,反失社會信仰,所謂欲速則不達,亦即此意。據此,張厚載對《新青年》上刊載的新詩很不以為然,如第4卷第2號登有沈尹默《宰羊》一詩:

        羊肉館,宰羊時,牽羊當門立;羊來羋羋叫不止。我念羊,你何必叫羋羋?有誰可憐你?

        世上人待你,本來無惡意。你看古時造字的圣賢,說你“祥”,說你“意”,說你“善”,說你“美”,加你許多好名字,你也該知他意:他要你,甘心為他效一死!

        就是那宰割你的人,他也何嘗有惡意!不過受了幾個金錢的驅使。羊!羊!有誰可憐你?你何必叫羋羋?

        你不見鄰近屠戶殺豬半夜起,豬聲凄慘,遠聞一二里,大有求救意。那時人人都在睡夢里,哪個來理你?殺豬宰羊同是一個理。羊!羊!你何必叫羋羋?有誰可憐你?有誰來救你?

        張厚載對這首詩很不滿意,以為“純粹白話,固可一洗舊詩之陋習,而免窒礙性靈之虞”,但從形式上觀之,沈尹默的《宰羊》“竟完全似從西詩翻譯而成,至其精神,果能及西詩否,尚屬疑問。中國舊詩雖有窒礙性靈之處,然亦可以自由變化于一定范圍之中,何必定欲作此西洋式的詩,始得為進化耶?西人翻譯中國詩,自應作長短句,以取其便于達意。中國譯外國人詩,能譯成中國詩體,固是最妙;惟其難恰好譯成中國詩體,故始照其原文字句,譯成西洋式的長短句?!痹趶埡褫d看來,《宰羊》以及胡適《嘗試集》中的《人力車夫》、《鴿子》、《老鴉》諸詩,并非譯自西詩,為什么一定要用西詩之體裁呢⑤?

        新文化運動對舊文學有整體性全面挑戰(zhàn),新舊詩之外,新文化一派也拿出很大精力討論戲劇改良,錢玄同、胡適、劉半農等都有不少論述。

        胡適指出,居今日而言文學改良,必須重視“歷史的文學觀念”。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注意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后的關系,但決不容許完全抄襲;其完全抄襲者,決不成為真文學。胡適相信,文學隨時代而變化,古人有古人的文學,今人有今人的文學?;跉v史的文學理念,胡適認為中國文學變遷大勢,白話文學的種子久已潛伏于唐人小詩短詞中。至宋代,語錄體盛行,詩詞也多用白話。到南宋更進一步,人們不僅用白話作詩作詞,甚至有學者使用白話通信。至元代小說戲曲出,白話適用范圍更加擴大。

        據胡適分析,白話文的趨勢在強勁發(fā)展,但至明初確曾受到一些不利影響,但就其總體趨勢而言,先前的語錄體、白話文,在明清兩代宋學家中并不乏知音。尤其是戲劇的發(fā)展,《牡丹亭》、《桃花扇》已不如元雜劇通俗,“然昆曲卒至廢絕,而今之俗劇(吾徽之‘徽調’與今日之‘京調’、‘高腔’皆是也)乃起而代之?!?《歷史的文學觀念論》,《胡適文集》卷2,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頁。

        戲劇是張厚載的強項,胡適論述中疑似問題迅即被張厚載捕捉到。他毫不留情地指出,胡適的這段表述“有一誤點”,蓋“高腔”即所謂“弋陽腔”,其在北京舞臺上的命運,與昆曲相等。至現(xiàn)在,則昆曲且漸興,而高腔將一蹶不復起,從未聞有高腔起而代昆曲之事。就戲劇演變史而言,張厚載的說法無疑更有依據,胡適的說法稍顯大意。

        胡適對舊戲表演程式不太滿意,以為太虛,太抽象,因而建議“今后之戲劇或將全廢唱本而歸于說白,亦未可知。此亦由文言趨于白話之一例也?!焙m是看過西洋近代話劇的人,他“全廢唱本而歸于說白”的建議,大約就是期待中國的戲劇也能經過改造,去掉那些抽象且嚴重脫離生活實際的唱功,讓藝術重回寫實本真,改造成西洋話劇那樣比較接近生活的舞臺劇。胡適的這個建議有其價值,但在張厚載看來,“乃絕對的不可能”*③④⑤⑦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第407、407、409、408、405頁。。

        與胡適討論《歷史的文學觀念論》同時,劉半農也在《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發(fā)表了一篇《我之文學改良觀》,其中也有一部分討論舊戲改良問題,并將中國舊戲的問題概括為“一人獨唱,二人對唱,二人對打,多人亂打,中國文戲武戲之編制,不外此十六字。”劉半農的概括顯然太簡單了,因而張厚載明確反對,“仆殊不敢贊同。只有一人獨唱,二人對唱,則《二進宮》之三人對唱,非中國戲耶?”至于多人亂打,在張厚載看來,“亂”之一字,尤不敢附和。中國武戲之打把子,其套數至數十種之多,皆有一定的打法;演員自幼入科,日日演習,始能精熟;上臺演打,多人過合,尤有一定法則,決非亂來;但吾人在臺下看上去,似乎亂打,其實彼等在臺上,固從極整齊極規(guī)則的功夫中練出來的,并非隨心所欲③。

        這只是一種看法,但其表達方式讓劉半農很難接受。劉半農在隨后的討論中表示:“至于多人亂打,鄙人亦未嘗不知其有一定打法;然以個人經驗言之,平時進了戲場,每見一大伙穿臟衣服的,盤著辮子的,打花臉的,裸上體的跳蟲們,擠在臺上打個不止,襯著極喧鬧的鑼鼓,總覺得眼花繚亂,頭昏欲暈,雖然各人的見地不同,我看了以為討厭,決不能武斷一切,以為凡看戲者均以此項打工為討厭?!雹軇朕r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張厚載所說有道理。

        張厚載為戲劇研究專家,他的討論很專業(yè),但對學術界光芒四射的新文化領袖如此直白批評,多少讓人感到不適。針對張厚載的討論,胡適1918年3月27日致信《新青年》編輯部,對張厚載的批評提出反批評。張厚載將西洋詩簡單判定為長短句,并以為此類長短句不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胡適指出,這顯然錯了?!皩崉t西洋詩固亦有長短句,然終以句法有一定長短者為多。亦有格律極嚴者。然則長短句不必即為西洋式也。中國舊詩中長短句多矣。《三百篇》中往往有之。樂府中尤多此體。《孤兒行》、《蜀道難》皆人所共曉。至于詞‘舊皆名長短句’。詞中除《生查子》、《玉樓春》等調外,皆長短句也。長短句乃詩中最近語言自然之體,無論中西皆有之。”說有容易說無難,張厚載的絕對化當然經不住胡適如此列舉⑤。

        接續(xù)胡適的有錢玄同。錢玄同為章太炎弟子,對康有為的學問也有很深研究,但他又是新文化運動中最激進的人物,與胡適、陳獨秀、劉半農相呼應。1917年春,錢玄同在《新青年》第3卷第1號上發(fā)表《反對用典及其他》一文,高度支持與贊美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不用典”的呼吁,以為如果將這個建議貫徹到底,“實足以祛千年來腐臭文學之積弊”*⑧《錢玄同文集》卷1,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頁。。

        對于錢玄同“不用典”的分析,張厚載極為認同,以為濫用典故是中國文學趨于墮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思想無法發(fā)抒的一個因素⑦。但是,對于錢玄同關于中國舊戲的評估,張厚載則不愿認同。錢玄同的批評是:“至于戲劇一道,南北曲及昆腔,雖鮮高尚之思想,而詞句上斐然可觀。若今之京調戲,理想既無,文章又極惡劣不通,故不可因其為戲劇之故,遂謂有文學上之價值(假使當時編京調戲本者,能全用白話,當不至濫惡若此)。又中國戲劇,專重唱功,所唱之文句,聽者本不求甚解,而戲子打臉之離奇,舞臺設備之幼稚,無一足以動人情感?!雹?/p>

        針對錢玄同的這段議論,張厚載以為太過:“錢玄同先生謂‘戲子打臉之離奇’,亦似未可一概而論。戲子之打臉,皆有一定之臉譜,昆曲中分別尤精,且隱寓褒貶之意,此事亦未可以離奇二字一筆抹殺之??傊袊鴳蚯?,其劣點固甚多;然其本來面目,亦確自有其真精神。”*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第407頁。

        錢玄同的議論獲得了《新青年》主持人陳獨秀的高度認同:“崇論閎議,欽佩莫名?!?《陳獨秀的信》,《錢玄同文集》卷1,第11頁。反之,對于張厚載的議論,陳獨秀給予嚴厲斥責:“尊論中國劇,根本謬點,乃在純然囿于方隅,未能曠睹域外也。劇之為物,所以見重于歐洲者,以其為文學、美術、科學之結晶耳。吾國之劇,在文學上、美術上、科學上果有絲毫價值耶?尊謂劉筱珊先生頗知中國戲劇固有之優(yōu)點,愚誠不識其優(yōu)點何在也。欲以‘隱寓褒貶’當之耶?夫褒貶作用,新史家尚鄙棄之,更何論于文學美術,且舊劇如《珍珠衫》、《戰(zhàn)宛城》、《殺子報》、《戰(zhàn)蒲關》、《九更天》等,其助長淫殺心理于稠人廣眾之中,誠世界所獨有,文明國人觀之,不知作何感想?至于‘打臉’、‘打把子’二法,尤為完全暴露我國人野蠻暴戾之真相,而與美感的技術立于絕對相反之地位,若謂其打有定法,臉有臉譜,而重視之耶?則作八股文之路閏生等,寫?zhàn)^閣字之黃自元等,又何嘗無細密之定法?‘從極整齊極規(guī)則的功夫中練出來’,然其果有文學上美術上之價值乎?”*陳獨秀給《新文學及中國舊戲》寫的按語,《新青年》第4卷第6號“通信欄”。

        陳獨秀的批評相當嚴厲,但他依然希望胡適能夠仔細解釋中國戲劇改革終歸要“廢唱本而歸于說白”的理由,也希望張厚載仔細解釋中國戲劇為什么終歸不能“廢唱本而歸于說白”的理由。溫和的胡適沒有就這個議題繼續(xù)責難張厚載,但他鼓勵張厚載“把中國舊戲的好處,跟廢唱用白不可能的理由,詳細再說一說”。

        基于陳獨秀、胡適的敦促,張厚載先在《晨鐘報》上略略說些,并與胡適商榷。胡適仍敦促張厚載做一篇更厚實的文字為舊戲辯護,并為大家繼續(xù)討論這一問題提供更專業(yè)的依據。對于胡適的建議,張厚載心存感激,而且他也確實有一些話要說,于是就將自己對于舊戲的看法,挑選出幾件重要的寫出一篇專論《我的中國舊戲觀》,系統(tǒng)闡釋自己的戲劇主張。

        在這篇文章中,張厚載講了四層意思。第一,“中國舊戲是假象的”。大意是說,中國舊戲從來就是將一切物件、事情都用抽象的方法表現(xiàn)出來。抽象的,而非具體的。這是理解中國舊戲的關鍵。中國舊戲一拿馬鞭子,一跨腿,就是上馬。從一個角度可以說這是中國舊戲的壞處,但從另一個角度說,這又是中國舊戲的好處,以假象、會意的方法,去表達復雜的、龐大的現(xiàn)實世界,給觀眾留下想象空間,與寫實風格具有不同意義。曹操八十多萬人馬無論如何寫實,即便是后來最具寫實風格的電影,也很難表現(xiàn),但在中國舊戲舞臺上,表現(xiàn)千軍萬馬的手法就要簡單得多。抽象,是中國舊戲的一個顯著特征,與寫實的現(xiàn)代話劇分屬不同情形,價值無法簡單判定高低。

        第二,中國舊戲有一定的規(guī)律,不論是文戲,還是武戲,演員雖有發(fā)揮的空間,但必須先傳承,先按照規(guī)矩。中國舊戲的創(chuàng)新,是在完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沒有繼承,就沒有創(chuàng)新。這是中國舊戲得以傳承的關鍵。

        第三,音樂上的感觸和唱功上的感情。中國舊戲,無論昆曲、高腔、皮簧、梆子,全不能沒有樂器的組織。因此唱功也是中國舊戲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這是西洋現(xiàn)代戲劇所沒有的東西。中國戲劇從一開始就與歌與舞結緣。歌就是唱,沒有歌唱,中國戲劇就少了很多興味,尤其是心理描寫上,中國舊戲的唱腔,比較好地展示了演唱者內心深處不易表達的東西。

        由此討論“廢唱用白”,張厚載堅定認為“絕對不可能”:“唱功有表示感情的力量,所以可以永久存在,不能廢掉。要廢掉唱功,那就是把中國舊戲根本的破壞?!?《我的中國舊戲觀》,《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第417頁。

        二、文化新與舊

        張厚載對舊戲的造詣,論辯的能力,實事求是說應該是新文化運動參與者中很不錯的。不過,或許因為不錯,因為具有很強的論辯能力,因而在1917—1918年關于舊戲爭論中,張厚載以一人敵新文化運動諸位主將,除了胡適比較溫和地與張厚載討論問題外,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傅斯年、周作人幾乎全站在張厚載的對立面,假以辭色,毫不客氣地斥責這位北大學生。張厚載與新文化主流陣容的沖突,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內容,是這場運動一個很重要的側面。

        假如張厚載僅僅停留在與新文化運動主流爭辯中國舊戲的意義與價值,不論勝負,張厚載都是一個重要人物,具有積極意義。畢竟他的討論,也不是無根之談,更不是故意強辯。

        遺憾的是,進入1919年,張厚載不幸介入政治味漸濃的所謂新舊沖突,且被新派陣容抓住了把柄,因而淪為五四運動時期新舊沖突的犧牲品,是五四時期少有的幾位“反面人物”之一。

        張厚載的犧牲與其言行有關,也與其恩師林紓與新文化主流嚴重不合有著直接因果關聯(lián)。理論上說,林紓并非新文化的對立面,他不僅是新文化的參與者,而且屬于前輩。戊戌變法前一年(1897年),林紓就用白居易諷喻詩寫法創(chuàng)作《閩中新樂府》32首,用通俗易懂的文字描寫大轉折時代社會面相。

        林紓的時代,中國不得不接受甲午戰(zhàn)爭的后果,同意開放更多通商口岸,同意外國資本在通商口岸自由辦廠。外國資本的特權引起了統(tǒng)治者恐慌,然而結果卻是中國資本主義在外國資本大舉進入后獲得了空前發(fā)展,中國民族資本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破土而出。資本主義的發(fā)生,工業(yè)化的發(fā)展,需要大量有知識的勞動者,農業(yè)文明狀態(tài)下少數人使用的“雅言”無法滿足工業(yè)化需求,白話文運動并不是近代知識人生造的一個運動,而是生活變遷對文化變革的呼喚。只有從這個意義上才能理解林紓那代人為什么嘗試用白話作文。

        白話文興起需要一種理論上的解釋。1917年初,胡適應約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從理論上闡釋白話文的方向、原則。對于胡適的理論,不善言理論的林紓表示認同,惟有一點保留與蔡元培、梅光迪、任鴻雋等相似,即新文化應該推廣白話文以造就大量有知識的勞動者以滿足工業(yè)化需求,但還應給中國古典文明留下繼續(xù)存在、發(fā)展的空間,提倡白話,使用白話,同時不廢文言,不讓古典文明因語言轉換而中斷。

        從后來的觀點看,林紓等人的看法算是先見之明,可惜歷史并沒有按照他們的期待而發(fā)展。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真理在握不容商量的霸道態(tài)度,自信“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答胡適之》,《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這自然讓許多想討論的人無法討論,或不屑于討論*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就是“文化獨斷主義”,以為文學革命既然本質上是正確的,就不必再討論,只要接著做即可,對于一切反對的聲音,討論的言辭,陳獨秀都顯得很不耐煩,“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將溫和的文化討論轉變成了一場準暴力抗爭?!缎虑嗄辍返?卷第6號。;錢玄同等一批飽學之士盡管罵人不用臟字,但其粗魯的表達依然讓許多有身份的讀書人不愿接話*胡適多年后回憶:“錢玄同教授則沒有寫什么文章,但是他卻向獨秀和我寫了些小批評大捧場的長信,支持我們的觀點。這些信也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錢教授是位顧問大家。他居然也對我們有如此同情的反應,實在使我們聲勢一振?!薄逗m文集》卷1,第321頁。。一場原本可以從容討論、審慎進行的文化革新運動遂因這些原因而加速。

        歷史的巧合還在于,當陳獨秀在《新青年》發(fā)表《文學革命論》同一天(1917年2月1日),林紓在天津《大公報》發(fā)表《論古文之不宜廢》,強調自己雖然贊成使用白話文,但不以廢除古文為前提,以為“文無所謂古”,也無所謂今,文有優(yōu)劣,有高下,優(yōu)秀的古文,具有恒久的文字魅力。林紓指出,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所舉“八事”,并不構成文言必廢的足夠理由。用文言作文,會有一些作品言之無物、無病呻吟、不講文法、濫用套語。用白話作文,同樣也會出現(xiàn)這些問題,這不是文言、白話的本質區(qū)別。文言、白話,只是工具,并不表明這些工具必然言之有物,不作套語,講究文法?;谶@樣的認識,林紓主張中國文學改革應當像歐洲文藝復興那樣,一方面推崇世俗文化(活文學)的發(fā)展,另一方面為“中國的拉丁文”(“死文學”)留下一點存在的空間:“嗚呼,有清往矣,論文者獨數方、姚,而攻掊之者麻起,而方、姚卒不之踣?;蚱湮墓逃衅涫钦叽嬉糠浇裥聦W始昌,即文如方、姚,亦復何濟于用?然天下講藝術者仍留古文一門,凡所謂載道者皆屬空言,亦特如歐人之不廢臘丁耳。知臘丁之不可廢,則馬、班、韓、柳亦有其不宜廢者。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則嗜古者之痼也?!?天津《大公報》1917年2月1日。

        僅就理論而言,林紓存古不廢今的立場是一種溫和的保守主義態(tài)度,假如新文化的領袖們能適度考慮這層建議,歷史或許將是另外一種情形。然而新文化運動領袖們因林紓“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的誠實態(tài)度,竟然群起嘲弄,將原本應該討論的問題置諸腦后。4月9日,胡適致信陳獨秀:“頃見林琴南先生新著《論古文之不宜廢》一文,喜而讀之,以為定足供吾輩攻擊古文者之研究,不意乃大失所望。林先生之言曰‘知臘丁之不可廢,則馬、班、韓、柳亦有其不宜廢者。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則嗜古者之痼也。’‘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正是古文家之大病。古文家作文,全由熟讀他人之文,得其聲調口吻。讀之爛熟,久之亦能仿效,卻實不明其所以然。此如留聲機器,何嘗不能全像留聲之人之口吻聲調?然終是一副機器,終不能道其所以然也。”*《胡適書信集》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92頁。忠厚如胡適亦極端刻薄舉出“不合文法”的文言例句。這封信稍后在《新青年》第3卷第3號(5月1日)發(fā)表,這對如日中天、久負盛名且已66歲的林紓無疑極為尷尬,他雖然沒有對胡適的言辭給予直接反駁,但絕不意味著他對胡適的刻薄毫不介意。

        一場原本可以從容討論的文化變革演變成了新舊沖突、人際糾紛。1918年3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3號,更以《文學革命之反響》為題,發(fā)表“王敬軒雙簧信”:錢玄同假托“王敬軒”,以舊派文人口吻致信《新青年》,褒揚林紓:“林先生為當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移譯外洋小說,所敘者皆西人之事,而用筆措辭全是國文風度,使閱者幾忘其為西事,是豈尋常文人所能及?!?《文學革命之反響》,《錢玄同文集》卷1,第117頁。

        “王敬軒”的來信只是為劉半農實名反駁提供了依據,劉半農以《新青年》記者身份答復王敬軒,逐一駁斥王敬軒對林紓的吹捧:“林先生所譯的小說,若以看閑書的眼光去看他,亦尚在不必攻擊之列;因為他所譯的《哈氏叢書》之類,比到《眉語鶯花雜志》,總還差勝一籌,我們何必苦苦的鑿他背皮。若要用文學的眼光去評論他,那就要說句老實話: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無慮百種進而為無慮千種,還是半點兒文學的意味也沒有?!壬绱藫泶髁窒壬?,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視先生有愧色矣!《香鉤情眼》,原書未為記者所見,所以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測起來,這‘香鉤情眼’本來是刁劉氏的伎倆;外國小說雖然也有淫蕩的,恐怕還未必把這等肉麻字樣來作書名。果然如此,則刁劉氏在天之靈免不了輕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況且外國女人并不纏腳,鉤于何有;而鉤之香與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難道林先生之于書中人竟實行了沈佩貞大鬧醒春居時候的故事嗎?”*劉半農:《復王敬軒書》,《錢玄同文集》卷1,第126、128頁。

        錢玄同、劉半農的雙簧信以及《新青年》極端激進的言辭,在南北知識界引發(fā)激烈反響,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更多。6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6號在“通信欄”發(fā)表了一組來信,大致可見輿論反響之一斑。一位大體上贊同錢玄同主張的人,也對其激進、輕浮表示不滿:“余所望于錢君者,不贊成則可,謾罵則失之。如‘選學妖孽,桐城謬種’,是不免無涵蓄,非所以訓導我青年者。愿先生忠告錢君,青年幸甚?!?/p>

        另一封具名“崇拜王敬軒先生者”的來信或許是《新青年》記者捉刀代筆,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輿論傾向:“讀《新青年》,見奇怪之言論,每欲通信辯駁,而苦于詞不達意。今見王敬軒先生所論,不禁浮一大白。王先生之崇論閎議,鄙人極為佩服。貴志記者對于王君議論,肆口侮罵。自由討論學理,固應又是乎?”*④《新青年》第4卷第6號。

        7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1號又發(fā)表一封讀者來信,對《新青年》的狂妄給予嚴厲譴責:“《新青年》諸君鑒:大志以灌輸青年智識為前提,無任欽佩。列‘通信’一門,以為辯難學術,發(fā)抒意見之用,更屬難得。尚有一事,請為諸君言之:通信既以辯論為宗,則非辯論之言,自當一切吐棄。乃諸君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胡言亂語,時見于字里行間,去其宗旨遠矣。諸君此種行為,已屢屢矣,而以四卷三號半農君復王敬軒君之書,則尤為狂妄。夫王君所言,發(fā)抒意見而已,本為貴志特許,若以其言為謬,記者以學理證明之可也;而大昌厥詞,肆意而罵之,何哉?考其事雖出王君之反動,亦足見記者度量之隘矣。竊以為罵與諸君辯駁之人且不可,而況不與諸君辯駁者乎?若曾國藩則沉埋地下不知幾年矣,與諸君何忤,而亦以‘頑固’加之?諸君之自視何尊?視人何卑?無乃肆無忌憚乎?是則諸君直狂徒耳,而以‘新青年’自居,顏之厚矣。愿諸君此后稍殺其鋒,能不河漢吾言,則幸甚。戴主一上。”*《駁王敬軒君信之反動》,《新青年》第5卷第1號。

        陳獨秀并不認為《新青年》不可以罵人,他在《新青年》第4卷第6號答復“崇拜王敬軒先生者”《討論學理之自由權》中說:“本志自發(fā)刊以來,對于反對之言論,非不歡迎;而答詞之敬慢,略分三等:立論精到,足以正社會之失者,記者理應虛心受教。其次則是非未定者,茍反對者能言之成理,記者雖未敢茍同,亦必尊重討論學理之自由,虛心請益。其不屑一辯者,則為世界學者業(yè)已公同辨明之常識,妄人尚復閉眼胡說,則唯有痛罵之一法。討論學理之自由,乃神圣自由也;倘對于毫無學理毫無常識之妄言,而濫用此神圣自由,致是非不明,真理隱晦,是曰學愿。學愿者,真理之賊也?!?④《新青年》第4卷第6號。

        理論上說,陳獨秀的這個辯解固然有理,但其文化獨斷、真理在握的傾向太過明顯。這是革命家的風范,但從后來實踐看,文化獨斷主義與政治上的獨裁并沒有本質區(qū)別。陳獨秀的這些看法激勵了《新青年》讀者的偏激,以致有讀者認為劉半農罵得好:“貴記者對于此間的謬論,駁得清楚,罵得爽快;尚且有糊涂的崇拜王敬軒者等出現(xiàn),實在奇怪得很。愿你們再加努力,使這種人不再做夢。——錢玄同先生,我最佩服,他是說話最有膽子的一個人?!?《對于〈新青年〉之意見種種》,《新青年》第5卷第3號。

        對于這樣的言辭,當事人劉半農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他對罵人緣起的解釋是:“先有王敬軒,后有崇拜王敬軒者及戴主一之流,正是中國的‘臉譜’上注定的常事,何嘗有什么奇怪?我們把他駁,把他罵,正是一般人心目中視為最奇怪的‘搗亂分子’。至于錢玄同先生,誠然是文學革命軍里一個沖鋒健將,但是本志各記者對于文學革新的事業(yè),都抱定了各就所能,各盡厥職的宗旨,所以從這一面看上去是《新青年》中少不了一個錢玄同,從那一面看去,卻不必要《新青年》的記者,人人都變了錢玄同。”*劉半農的按語,《新青年》第5卷第3號。

        罵人并不意味著真理就在自己手里,而且極易引起讀者惡感、疑惑。有讀者投書說:

        自從四卷一號到五卷二號,……每號中幾乎必有幾句罵人的話。我讀了,心中實在疑惑得很。

        《新青年》是提倡新道德(倫理改革)、新文學(文學革命)和新思想(改良國民思想)的。難道罵人是新道德、新文學和新思想中所應有的嗎?《新青年》所討論之四大事項中,最末一項曰改良國民思想。可見先生等已承認,現(xiàn)在國民思想的不良。然而先生等遇見了不良思想的人,每每要痛罵,這是什么道理呢?這恐怕與改良國民思想有些相反吧?

        先生不贊成中國戲的亂打,說他是“暴露我國人野蠻暴戾之真相”。我以為“痛罵”與“亂打”,也不過是半斤和八兩吧了。若說“凡遇了不可不罵的人,我們不得不罵”,那么人家也可以說:“凡遇了不可不打的人,我們不得不打?!?/p>

        若有人說:罵人是言論自由。那么人家也可以說:打人是行動自由*愛真:《五毒》,《新青年》第5卷第6號“通信欄”。。

        讀者的批評并沒有讓陳獨秀、《新青年》的“暴戾之氣”、粗俗語言真正收斂,陳獨秀編者按表示:“尊函來勸本志不要罵人,感謝之至。罵人本是惡俗,本志同人自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以答足下的盛意。但是到了辯論真理的時候,本志同人大半氣量狹小,性情直率,就不免聲色俱厲;寧肯旁人罵我們是暴徒是流氓,卻不愿意裝出那紳士的腔調,出言吞吐,致使是非不明于天下?!?陳獨秀的按語,《新青年》第5卷第6號。陳獨秀的想法或許有其自洽的邏輯,但在被罵被損的人看來,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知道當時的政治結構、政治情形,我們很難理解《新青年》一班人為什么會從倡導新文化變?yōu)槿绱吮╈?、粗俗。從后來的敘事看,好像《新青年》、新思想在那時占了知識市場的上風,這是錯覺。1919年之前的中國知識界,不論陳獨秀這些人如何張揚,但知識市場,他們仍然是弱者,是邊緣人。至于他們致力于攻擊的嚴復、林紓等,恰恰是知識市場的主導者。從這個觀點去看那時的新舊沖突,不是舊的不滿新的,而是新的刻意攻擊舊的,以期奪取思想市場上更多份額。北大學生羅家倫也加入了圍攻林紓的陣營,他在1919年初發(fā)表的《今日中國之小說界》中對林譯小說給予嚴厲批評:“中國人譯外國小說的,首推林琴南先生。林先生是我們的前輩,我不便攻擊他。而且林先生自己承認他不懂西文,往往上當;并且勸別人學西文,免蹈他的覆轍。所以按照‘恕’字的道理,我也不愿攻擊他。但是美國芮恩施博士卻抱定‘責備賢者’之義,對于林先生稍有微詞?!绷_家倫在介紹了芮恩施《遠東思想政治潮流》一書中對林紓的“微詞”后,更直截了當批評林紓,以為林譯外國文學名著錯誤太多,大都因為自己不通西文,上了那些合作者的當,往往替外國作者改思想,特別是以古文翻譯,更讓西洋人生活情趣、意蘊喪失殆盡*志希(羅家倫):《今日中國之小說界》,《新潮》第1卷第1期,1919年1月1日。。

        新派知識人將林紓視為舊文化的代表、打擊對象,固然有知識上的原因,但應該也有那個特殊時代人際上的復雜性。據錢玄同日記,1919年1月5日,“六時頃,(沈)士遠與我同到中興茶樓吃晚飯,同席者上有(沈)尹默及徐森玉。森玉說現(xiàn)在有陳衍、林紓等為大學革新事求徐世昌來干涉。因此徐世昌便和傅增湘商量,要驅逐獨秀,并有改換學長,整頓文科之說。哈哈!你們也知道世界上有個北京大學!大學里有了文科學長嗎?恐怕是京師大學堂的文科監(jiān)督大人吧!”*⑤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38、339頁。這就不再是觀念之爭,而具有政爭的味道了。

        又過了兩天,1月7日,錢玄同“午后到大學,(劉)半農、(沈)尹默都在那里,聽說蔡先生已經回京了。關于所謂‘整頓文科’的事,蔡君之意以為他們如其好好的來說,自然有個商量,或者竟實行去冬新定的大學改革計劃,廢除學長,請獨秀做教授。如其他們竟以無道行之,則等他下上諭革職,到那時候當將兩年來辦學之情形和革職的理由撰成英法德文,通告世界文明國。這個辦法我想很不錯?!?⑤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38、339頁。這個記錄隱約透露出所謂新舊兩派在北京大學發(fā)展方向上存在著很不同的看法,甚至直接威脅到了蔡元培、陳獨秀兩年來的改革。這可能是新派知識人刻意攻擊舊派如林紓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刻意將林紓描述成一個向政府“遞刀”的政治小人。

        新派知識人如此大張旗鼓攻擊林紓,不能不引起林紓的注意、反感,林紓是否如新派學人如錢玄同記錄的那樣與陳衍等人合謀尋求政府力量,還可以繼續(xù)討論,但毫無疑問的是,林紓用自己的筆做了一篇影射小說《荊生》給予反擊,據說策動林紓如此做,并為林紓穿針引線,提供發(fā)表平臺的,就是張厚載,因而在后來的新文化運動敘事中,張厚載的形象相當負面,與林紓一起被視為構陷新派的“遞刀者”。

        張厚載此時正在北大法政系就讀,課余時間除了寫點劇評,還在上?!渡裰萑請蟆飞现鞒忠粋€不定期的“半谷通訊”欄目,采集并發(fā)布一些北京尤其是北大的消息。

        在以《新青年》為平臺關于舊戲的論爭中,張厚載以一人敵數人,對老師輩的陳獨秀、胡適、劉半農、錢玄同,似乎都不太恭敬。只是舊戲論爭畢竟只是學術層面的論爭,幾位老師不管心里如何不愉快,也不可能就此與張厚載翻臉。最后之所以鬧到翻臉,鬧到被北大開除,主要因為他介入了這批新派人物與林紓的紛爭,并在這些新派人物看來,張厚載的作為具有“遞刀者”的意味,不可饒恕。

        林紓幾乎一直被新派人物調侃、攻擊,老先生心中不快為自然,這種不快被老先生演繹成了一篇小說《荊生》。小說以田其美影射陳獨秀,以金心異影射錢玄同,以狄莫影射胡適。小說寫田、金、狄三人稱莫逆,相約為山游,溫酒陳肴,坐而笑語。田生嘆曰:“中國亡矣,誤者均孔氏之學?!钡夷笮Γ晃┪淖终`國,所以致此。田生以手抵幾,曰死文字,安能生活學術,吾非去孔子滅倫常不可。狄莫曰:吾意宜先廢文字,以白話行之。金生笑曰:正欲闡揚白話以佐君。于是三人大歡,堅約為兄弟,力掊孔子。正當此時,忽聞有巨聲,板壁傾矣。從隔壁出來一個攜帶十八斤重的銅簡名荊生的“偉丈夫”,荊生翹足超過破壁,手指三人大罵:“汝適何言?中國四千余年,以倫紀立國,汝何為壞之?爾乃敢以禽獸之言亂吾清聽?”田生尚欲抗辯,偉丈夫駢二指按其首,腦痛如被錐刺。更以足踐狄莫,狄腰痛欲斷。金生短視,偉丈夫取其眼鏡擲之,則怕死如猥,泥首不已。大丈夫笑曰:“爾之發(fā)狂似李贄,直人間之怪物。今日吾當以香水沐吾手足,不應觸爾背天反常禽獸之軀干。爾可鼠竄下山,勿污吾簡?!比嗽趥フ煞蚪逃柡笙囝櫉o言,斂具下山,回顧危闌之上,偉丈夫尚拊簡而俯視,作獰笑也*上海《新申報》1919年2月17日。。

        三、遞刀者?

        這篇小說《荊生》由張厚載“投寄發(fā)表”*張旭、車樹昇編:《林紓年譜長編》,第313頁。,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不過一報還一報,林紓老先生借小說家言出了一口氣而已;張厚載代老師鞍前馬后也不過盡點學生的責任,幫個小忙而已。不料,就在《荊生》在上海發(fā)表的同時,在北京城里悄然流傳著政府將要驅逐甚至逮捕陳獨秀、胡適的消息。2月26日,張厚載將這個消息發(fā)到上海:“近來北京學界忽盛傳一種風說,謂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等人即將卸職,因有人在東海面前報告文科學長、教員等言論思想多有過于激烈浮躁者,于學界前途大有影響,東海即面諭教育總長傅沅叔令其核辦,凡此種種風說果系屬實,北京學界自不免有一番大變動也。”東海,即大總統(tǒng)徐世昌;傅沅叔,即傅增湘,教育總長。

        作為上?!渡裰萑請蟆凡欢ㄆ跈谀俊鞍牍韧ㄐ拧钡闹鞒秩?,張厚載理論上說有權力將自己所獲得的消息向公眾發(fā)布,只是此時中國政治發(fā)展略顯詭異,學界的沖突伴隨著政治沖突,各方似乎都在暗自用力。3月2日,《每周評論》第11號“隨感錄”欄目發(fā)表“獨應”即周作人的《舊黨的罪惡》,強調“若利用政府權勢,來壓迫異己的新思潮,這乃是古今中外舊思想家的罪惡,這也就是他們歷來失敗的根源。至于夠不上利用政府來壓迫異己,只好造謠嚇人,那就更卑劣無恥了。”周作人這里所暗示的,大約就是林紓、張厚載等人利用政府權勢對所謂新知識人的“構陷”,盡管我們現(xiàn)在也知道林紓、張厚載等人與政府的關系并不如新知識人猜想的那樣密切。

        新知識人對林紓這些老輩敵視加恐懼,因而此后一段時間,以《每周評論》為中心的新派人物逐漸加大了對林紓的批評。3月9日出版的《每周評論》第12號,幾乎辦成了批判林紓的專號,不僅破天荒轉載“林琴南先生最近作”《荊生》,配發(fā)了編者按,而且集中發(fā)表了李大釗、周作人等人的文章,痛批林紓,并且不斷暗示林紓是借用政府威權打壓新文化的“遞刀者”?!睹恐茉u論》編者為《荊生》加的按語說:“近來有一派學者主張用國語著作文學,本報也贊成這種主張的。但是國內一般古文家、駢文家,和那些古典派的詩人、詞人都竭力反對這種國語文學的主張。我們仔細調查,卻又尋不出什么有理由有根據的議論。甚至于有人想借武人政治的威權來禁壓這種鼓吹。前幾天上?!缎律陥蟆飞系浅鲆黄盼募伊旨偟膲粝胄≌f就是代表這種武力壓制政策的,所以我們把他轉抄在此,請大家鑒賞鑒賞這位古文家的論調。這一篇所說的人物,大約田其美指陳獨秀,金心異指錢玄同,狄莫指胡適,還有那荊生自然是那《技擊余聞》的著者自己了。”*《荊生》按語,《每周評論》第12號,1919年3月9日。這里明白指控林紓“想借武人政治的威權”打壓新文化,將新文化一派暗示為受到打壓的弱者。

        李大釗《新舊思潮之激戰(zhàn)》一文正面回擊《荊生》對陳獨秀等人的譏諷,同樣批評林紓不是使用正當的學術批評,而是采取“鬼鬼祟祟的,想用道理以外的勢力,來鏟除這剛一萌動的新機”。李大釗詞嚴義正地宣布:“我正告那些頑舊鬼祟,抱著腐敗思想的人:你們應該本著你們所信的道理,光明磊落的出來同這新派思想家辯駁、討論。公眾比一個人的聰明質量廣,方面多,總可以判斷出來誰是誰非。你們若是對于公眾失敗,那就當真要有個自覺才是。若是公眾袒右你們,哪個能夠推倒你們?你們若是不知道這個道理,總是隱在人家的背后,想抱著那位偉丈夫的大腿,拿強暴的勢力壓倒你們所反對的人,替你們出出氣,或是作篇鬼話妄想的小說快快口,造段謠言寬寬心,那真是極無聊的舉動。須知中國今日如果有真正覺醒的青年,斷不怕你們那偉丈夫的摧殘;你們的偉丈夫,也斷不能摧殘這些年輕的精神。”*守常(李大釗):《新舊思潮之激戰(zhàn)》,《每周評論》第12號,1919年3月9日。

        文化的新舊論爭已不再重要,隨著北京學界各種傳言在1919年春天迅速傳播,新知識人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傳言的主要發(fā)布者竟然是張厚載,而載體就是張厚載兼職的《神州日報》。胡適說:“這兩個星期以來,外面發(fā)生一種謠言,說文科陳學長及胡適等四人被政府干涉,驅逐出校,并有逮捕的話,并說陳學長已逃至天津?!?《胡適教授致本日刊函》,《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10日。

        這個謠言愈傳愈遠,并由北京電傳到上海各報,惹起了許多人的注意,也給北大帶來了極大困擾。在胡適等人看來,這事乃是全無根據的謠言,胡適給張厚載寫了一封信查詢:“豂子君足下:你這兩次給《神州日報》通信所說大學文科學長、教員更動的事,說的很像一件真事。不知這種消息你從何處得來?我們竟不知有這回事。此種全無根據的謠言,在外人或尚可說,你是大學的學生,何以竟不仔細調查一番?”

        胡適的信略有責備的意思,張厚載迅即回信作了解釋:“適之先生:《神州》通信所說的話,是同學方面一般的傳說。同班的陳達才君他也告訴我這話。而且法政專門學校里頭,也有許多人這么說。我們無聊的通信,自然又要借口于‘有聞必錄’把他寫到報上去了。但是我最抱歉的,是當時我為什么不向先生處訪問真相,然后再作通信?這實在是我的過失,要切實求先生原諒的。這些傳說決非是我杜撰,也決不是《神州》報一家的通信有這話。前天上海老《申報》的電報里頭,而且說‘陳獨秀、胡適已逐出大學’。這種荒謬絕倫的新聞,那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而《時事新報》的匡僧君看了《申報》這個電報,又作了一篇不鳴,不曉得先生可曾看見沒有?張厚載白。七日晚。”*《張厚載致胡適》,《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10日。

        張厚載將謠言傳播的責任推給法科學生陳達才,胡適當即又找陳達才核實,陳達才否認了這一指控,胡適將這一消息交給《北京大學日刊》公開發(fā)布:“日刊編輯主任鑒:昨日送登之張厚載君來信中曾說此次大學風潮之謠言乃由法科學生陳達才君告彼者。頃陳君來信并無此事,且有張君聲明書為證,可否請將此書亦登日刊,以釋群疑?胡適?!?《胡適教授致本日刊函》,《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11日。

        既然陳達才如此作證,張厚載不得不公開發(fā)布一份聲明:“本校教員胡適、陳獨秀被政府干涉之謠傳,本屬無稽之談。當事同學紛紛言談此事。同班陳達才君亦以此見詢。蓋陳君亦不知此事是否確事,想舉以質疑,決非陳君將此事報告于弟。深恐外間誤會,特將真相宣布,以釋群疑。張厚載敬白?!?《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11日。

        1919年的春天,北京大學確實遇到了極大困擾,南北各地流傳著關于北大的各種各樣的傳言*前引錢玄同1月5日、7日的日記表明,那時的北大確有教育部或更高層面欲整肅北大、不利于陳獨秀的傳聞。。陳獨秀說:“迷頑可憐的國故黨,看見《新青年》雜志里面有幾篇大學教習的文章,他們因為反對《新青年》,便對大學造了種種的謠言。其實連影兒也沒有。這種種謠言傳的很遠,大家都信以為真,因此北京、上海各報,也就加了許多批評?!?⑥只眼(陳獨秀):《關于北京大學的謠言》,《每周評論》第13號,1919年3月16日。陳獨秀在文章中摘錄了上?!稌r事新報》、《中華新報》、《民國日報》,北京《晨報》、《國民公報》等幾個重要報刊的言論以為支持,比如上?!稌r事新報》:“今以出版物之關系,而國立大學教員被驅逐,則思想自由何在?學說自由何在?以堂堂一國學術精華所萃之學府,無端遭此侮辱,吾不遑為陳、胡諸君惜,吾不禁為吾國學術前途危。愿全國學界對于此事速加以確實調查,而謀取以對付之方法,毋使莊嚴神圣之教育機關,永被此暗無天日之虐待也?!?/p>

        對于新思想存在的價值,和政府不當干涉言論思想的理由,南北各報的評論都有很好的論述,陳獨秀對此頗感欣慰,但他筆鋒一轉,所要批評的不是政府,而是“國故黨”,是舊文化陣營:“這感想是什么呢?就是中國人有依靠權勢、暗地造謠兩種惡根性。對待反對派,決不拿出自己的知識本領來堂堂正正的爭辯,總喜歡用依靠權勢、暗地造謠兩種武器。民國八年以來的政象,除了這兩種惡根性流行以外,還有別樣正當的政治活動嗎?此次迷頑可憐的國故黨,對于大學制造謠言,也就是這兩種惡根性的表現(xiàn)?!?/p>

        據此分析,陳獨秀直截了當將責任、罪責推給了林紓、張厚載師徒二人:“這班國故黨中,現(xiàn)在我們知道的,只有《新申報》里《荊生》的著者林琴南,和《神州日報》的通信記者張厚載兩人。林琴南懷恨《新青年》,就因為他們反對孔教和舊文學。其實林琴南所作的筆記和所譯的小說,在真正舊文學家看起來,也就不舊不雅了。他所崇拜所希望的那位偉丈夫荊生,正是孔夫子不愿會見的陽貨一流人物?!?/p>

        至于張厚載,陳獨秀認為主要是因為舊戲問題的爭論與《新青年》結怨,舊戲問題“盡可從容辯論,不必借傳播謠言來中傷異己。若說是無心傳播,試問身為大學學生,對于本校的新聞,還要閉著眼睛說夢話,做那‘無聊的通信’(這是張厚載對胡適君謝罪信里的話,見十日《北京大學日刊》)。豈不失了新聞記者的資格嗎?若說是有心傳播,更要發(fā)生人格問題了?!雹揸惇毿銖娬{《新青年》的正義,指責反對者如林紓、張厚載的陰暗,指責他們辯論不過《新青年》,就利用那“依靠權勢”、“暗地造謠”兩種手段。這個指責有多少根據,還值得討論,但毫無疑問的是,陳獨秀與李大釗、胡適、周作人等人的思路一樣,以最大的惡意推測林紓、張厚載。

        同期《每周評論》還發(fā)表一篇署名“二古”的《評林蝟廬最近所撰〈荊生〉短篇小說》,作者以為林紓《荊生》“唯以文論之,故不成其為文也。其結構之平直、文法之舛謬,字句之欠妥,在在可指。林先生號為能文章者,乃竟一至于斯耶。殊非鄙人夢想所料及者也。鄙人一中學教師也,今日適逢校中文科之期。諸生交來文卷,堆置盈案,鄙人研磨濡毫,方事改削。既讀此篇小說,興致未闌,見其有未安處,遂亦不禁信筆注之,以示諸生,俾明乎為文之法?!弊髡咭灾袑W教員身份逐段逐句索隱、點評,以為這篇小說“其文之惡劣,可謂極矣,批不勝批,改不勝改。設吾校諸生作文盡屬如此,則吾雖日食補腦汁一瓶,亦不足濟吾腦力,以供改文之用?!?《評林蝟廬最近所撰〈荊生〉短篇小說》,《每周評論》第13號,1919年3月16日。竭力貶低林紓尤其是這篇《荊生》。

        從“新青年”陣營反對聲音,以及憤怒程度看,林紓這篇影射小說雖說如錢玄同、劉半農的“雙簧戲”一樣不可取,但其殺傷力確實不小。正如胡適曾說“反對就是注意的表示”,反對的越激烈,越說明文章可能擊中了要害。因而,林紓對這些反對不僅不怒,反而竊喜,一個明顯的證據就是,林紓繼《荊生》之后第二篇影射小說《妖夢》已經脫稿,并由張厚載經手寄往上海。

        《妖夢》繼續(xù)抨擊陳獨秀、胡適等人主導的新文化運動,作者開篇即明言作文主旨:“夫吉莫吉于人人皆知倫常,兇莫兇于士大夫甘為禽獸。此《妖夢》之所以作也?!毙≌f講述一個名叫鄭思康的陜西人,夢見一個白胡子老人邀請他巡游陰曹地府,并告訴他在陰曹地府中,“凡不逞之徒,生而為惡,死亦不改,仍聚黨徒,張其頑焰?!彼麄儊淼揭蛔鞘?,見到一所白話學堂,門外大書楹聯(lián)一幅:

        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

        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什么東西。

        入第二門,有“斃孔堂”。堂前也有一聯(lián):

        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

        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

        學堂內有三個“鬼中之杰出者”:校長“元緒”,顯然影射蔡元培;教務長“田恒”,顯然影射陳獨秀;副教務長“秦二世”,即胡亥,顯然影射胡適之。

        元緒、田恒、秦二世三人出來與鄭思康相見,大罵孔丘,攻擊倫常。鄭思康怒不可遏,問白胡老頭:世言有閻羅,閻羅安在?白胡老頭說:陽間無政府,陰間那得有閻羅?已而,田恒、秦二世詆毀倫常,盛贊白話文,元緒聞言點頭稱贊不已。

        對于“鬼中三杰”,作者痛恨無比,罵得粗俗、刻薄、無聊。諸如“田恒二目如貓頭鷹,長喙如狗”;“秦二世似歐西之種,深目而高鼻”。這顯然有點人身攻擊的味道了。小說結尾處,作者讓陰曹地府中的“阿修羅王”出場直撲白話學堂,將白話學堂中那些“無五倫之禽獸”統(tǒng)統(tǒng)吃掉,“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積糞如邱,臭不可近。”*《新申報》1919年3月19—23日。這種拙劣的比附,顯然有失一個讀書人的體面。

        林紓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將《妖夢》手稿交給張厚載寄往《新申報》的時候,蔡元培卻來了一封信。蔡元培在信中說有一個叫趙體孟的人計劃出版明遺老劉應秋的遺著,拜托蔡元培介紹梁啟超、章太炎、嚴復,以及林紓等學術名家作序或題辭。

        蔡元培無意中的好意感動了林紓,他們原本就是熟人,只是多年來不曾聯(lián)系而已。現(xiàn)在自己寫作影射蔡元培的小說,似乎有點不好,所以致信張厚載,介紹了蔡元培請其為劉應秋文集作序,“《妖夢》一篇,當可勿登?!睙o奈,“稿已寄至上海,殊難中止?!?張厚載致蔡元培函,《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21日。

        另一方面,林紓公開致信蔡元培:“與公別十余年,壬子始一把晤,匆匆八年,未通音問,至以為歉。屬辱賜書,以遺民劉應秋先生遺著囑為題辭。書未梓行,無從拜讀,能否乞趙君作一短簡事略見示,當謹撰跋尾歸之。嗚呼,明室敦氣節(jié),故亡國時殉烈者眾,而夏峰、梨洲、亭林、楊園、二曲諸老均脫身斧鉞,其不死者,幸也?!庇纱艘隽旨倢η迥┟癯跽巫儎拥目捶ǎ骸拔夜缟行聦W,乃亦垂念逋播之臣,足見名教之孤懸不絕如縷,實望我公為之保全而護惜之,至慰。雖然,尤有望于公者: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系屬。近者外間謠諑紛集,我公必有所聞,即弟亦不無疑信,或且有惡乎阘茸之徒,因生過激之論,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補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則毒粥既陳,旁有爛腸之鼠。明燎宵舉,下有聚死之蟲。何者,趨甘就熱,不中其度,則未有不斃者。方今人心喪敝,已在無可救挽之時,更侈奇創(chuàng)之談,用以嘩眾,少年多半失學,利其便己,未有不糜沸麕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國之命如屬絲矣。晚清之末造,慨世之論者恒曰去科舉,停資格,廢八股,斬豚尾,復天足,逐滿人,撲專制,整軍備,則中國必強。今凡百皆遂矣,強又安在?于是更進一解,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林紓的意思是,外國雖然不知道孔孟,然崇仁、仗義、矢信、尚智、守禮,五常之道,未嘗悖也。邏輯結論,中國進步與否,并不在觀念、不在倫理,更不在倡導“叛親蔑倫”之論、完全廢棄傳統(tǒng)。

        對于新文化運動的白話文主題,林紓在這封長信中直抒己見,以為“天下惟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以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比绻皇呛髞砻芗觿?,林紓的這段話,實際上是要與蔡元培套近乎,因為在白話文問題上,蔡元培的主張與林紓相似,一方面承認并促進白話文的發(fā)展,另一方面為了中國文明的保存,力主不要廢棄文言,應該給知識人群體中為雅言、文言者保留足夠的空間。

        至于新文化運動中的倫理革命,林紓也一直反對,他在寫給蔡元培的信中提及這個問題,無疑期待引起蔡元培的重視,而且他內心深處似乎以為蔡元培與他的觀念比較接近。林紓說:“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斥父母為自感情欲,于己無恩?!粓D竟有用為講學者?!绷旨偱u的這個說法,既見于古典中國異端思想家,如王充、袁枚等,也見于同時代的魯迅、胡適。從新倫理的立場看,這些看法對于思想解放似乎有幫助,但在老派知識人看來,無疑屬于離經叛道。林紓在這封信中說這些,無非期待蔡元培能夠以北大校長的身份,“為士林表率,須圓通廣大,據中而立,方能率由無弊”,方能對得起全國人民之重托:“今全國父老以子弟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為是?!?《答大學堂校長蔡鶴卿太史書》,《畏廬三集》,第28頁。

        就林紓致蔡元培書信立意看,他將蔡元培視為傳統(tǒng)倫理的堅守者,盡管與蔡元培不可能觀點完全一致,但總會有不少相同點。然而更為糟糕的是,蔡元培此時正在遭遇來自各方面的攻擊,再加上南北媒體傳言不斷,因而蔡元培將林紓這封信視為挑釁,一反溫文爾雅忠厚長者的形象,勃然大怒,公開示復。

        就事實而言,蔡元培分三點解釋辯白北大并沒有林紓所說的覆孔孟、鏟倫常、盡廢古書這三項情事,外間傳言并無根據。借此機會,蔡元培公開重申他辦教育的兩大主張:

        一、對于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無論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fā)展。

        二、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其在校講授,以無背于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的言論行動,悉聽自由,學校從不過問,當然也就不能代其負責。比如帝制復辟的主張,為民國所排斥,但本校教員中照樣有拖著長辮子而持復辟論者如辜鴻銘,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所以也就沒有人管他;再如籌安會的發(fā)起人,被清議所指為罪人,然而在北大教員中就有劉師培,只是他所講授的課程為中國古代文學,亦與政治無涉,所以也就沒有必要由學校過問;至于嫖、賭、娶妾等事,為北大進德會所戒,教員中有喜作側艷之詩詞,以納妾、狎妓為韻事,以賭為消遣者,茍其功課不荒,并不引誘學生與之一起墮落,則亦聽之。夫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就沒有辦法辦下去。且公私之間,自有天然界限。即如公亦曾譯有《茶花女》、《迦茵小傳》、《紅礁畫槳錄》等小說,并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使有人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奸通,爭有婦之夫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然則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茍于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于學校也?”*《致〈公言報〉函并答林琴南函》,《蔡元培全集》卷3,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72頁。

        林紓的公開信不僅沒有讓蔡元培理解,反而引發(fā)更多分歧,特別是林紓的影射小說《妖夢》也沒有被張厚載追回來,而是在其公開信發(fā)表同時,《公言報》還有一篇《請看北京學界思潮變遷之近狀》,略謂北京大學自蔡元培擔任校長之后,氣象為之一變,尤以文科為甚,文科學長陳獨秀,“以新派首領自居,平昔主張新文學甚力。教員中與陳氏沆瀣一氣者,有胡適、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等。學生聞風興起,服膺師說,張大其辭者,亦不乏人。其主張,以為文學須應世界思潮之趨勢。若吾中國歷代相傳者,乃為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應根本推翻,代以平民的、抒懷的國民文學,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此其文學革命之主旨也。自胡適氏主講文科哲學門后,旗鼓大張,新文學之思潮益澎湃而不可遏。既前后抒其議論于《新青年》雜志;而于其所教授之哲學講義,亦且改用白話文體裁;近又由其同派之學生組織一種雜志曰《新潮》者,以張皇其學說?!缎鲁薄分?,更有《每周評論》之印刷物發(fā)行。其思想議論之所及,不僅反對舊派文學,冀收摧殘廓清之功。即于社會所傳留之思想,亦直接間接發(fā)見其不適合之點而加以抨擊。”這段評論,素來被新派知識人視為舊派人物不惜構陷向政府遞刀,充當了稍后政府刁難北京大學,摧殘新文學、新思想、新勢力的馬前卒。

        這篇文章還糾正了一個傳言:“日前喧傳教育部有訓令達大學,令其將陳、錢、胡三氏辭退。但經記者之詳細調查,則知尚無其事。惟陳、胡等對于新文學之提倡,不第舊文學一筆抹殺,而且絕對的菲棄舊道德,毀斥倫常,詆排孔孟,并且有主張廢國語而以法蘭西文字為國語之議。其鹵莽滅裂,實亦太過?!?《請看北京學界思潮變遷之近狀》,《公言報》1919年3月18日。這篇文章一方面糾正了先前不實傳言,另一方面表明作者反對新文學的立場堅定不移,這使新舊沖突愈發(fā)不可調解。

        四、替罪羊

        綜上所述,新知識人最先利用“雙簧”對林紓進行人身攻擊,林紓忍無可忍奮起反擊,發(fā)表了影射小說。恰當此時,蔡元培來信邀請林紓為劉應秋遺著題詞,林紓借此時機萌發(fā)緩和的想法,寫給蔡元培的公開信坦然講出自己的憂慮,但其用意是期待蔡元培利用大學校長的身份,糾正新文化運動的過激部分。為消解誤會,林紓通知張厚載將還沒有發(fā)表的第二篇小說追回來,可惜張厚載沒有,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想追回來。張厚載并不隱瞞這層意思,他在寫給蔡元培的信中有所流露:“《新申報》所載林琴南先生小說稿,悉由鄙處轉寄。近更有一篇攻擊陳、胡兩先生,并有牽涉先生之處。稿發(fā)后而林先生來函,謂先生已乞彼為劉應秋文集作序,《妖夢》一篇當可勿登。但稿已寄至上海,殊難中止,不日即登出。倘有瀆犯先生之語,務乞歸罪于生。先生大度包容,對于林先生之游戲筆墨,當亦不甚介意也?!睆埡褫d或許無法追回已經寄出的《妖夢》,但從描述看,發(fā)信、發(fā)電阻止這篇小說發(fā)表,特別是長達四天的連載,并不是不可能。張厚載之所以不愿這樣做,是因為他有一個媒體人“事情不嫌大,只怕不大”的奇怪心理,他在這封信中的另外一段話可以做注解:“又,林先生致先生一函,先生對之有何感想,曾作復函否?生以為此實研究思想變遷最有趣味之材料。務肯先生對于此事之態(tài)度與意見賜示?!?《張豂子君函》,《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21日。張厚載完全是一個新聞人的“專業(yè)主義”,是就新聞弄新聞,根本沒有顧及相關者的利益。

        在張厚載致信蔡元培之前,蔡元培、新知識人并不知道林紓影射小說背后的故事,張厚載的來信揭示出許多細節(jié),因而引起蔡元培的震怒:“得書,知林琴南君攻擊本校教員之小說,均由兄轉寄《新申報》。在兄與林君有師生之誼,宜愛護林君;兄為本校學生,宜愛護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說,意在毀壞本校名譽,兄徇林君之意而發(fā)布之,于兄愛護母校之心,安乎,否乎?仆平生不喜作謾罵語、輕薄語,以為受者無傷,而施者實為失德。林君詈仆,仆將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惟兄反諸愛護本師之心,安乎,否乎?往者不可追,望此后注意?!?《蔡校長復張豂子書》,《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21日。溫和的蔡元培其內心憤怒從這段文字中不難體察。

        同一天(3月19日),蔡元培致信《神州日報》編輯部,直接交涉并明確否認張厚載散布的幾個關于北大的傳聞。根據3月4日《神州日報》學海要聞版“半谷通信”欄目:“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近有辭職之說,記者往訪蔡校長,詢以此事。蔡校長對于陳學長辭職一說并無否認之表示,且謂該校評議會議決,文科自下學期或暑假后與理科合并,設一教授會主任,統(tǒng)轄文理兩科教務。學長一席,即當裁去?!?/p>

        針對《神州日報》這段報道,蔡元培致信否認,指出此段“有數誤點”:

        一、陳學長并無辭職之事,如有以此事見詢者,鄙人必絕對否認之。所謂并無否認之表示者,誤也。

        二、文理合并,不設學長,而設一教務長以統(tǒng)轄教務。曾由學長及教授會、主任會議定(陳學長亦在座),經評議會通過,定于暑假后實行。今報告中有下學期之說,一誤也。

        又,本?,F(xiàn)已有教授會十一,各會均推主任一人,共有十一人。而將來之教務長,則由諸主任互推一人任之。今報告中乃云“設一教授主任”,二誤也。在陳學長贊成不設學長之議,純粹為校務進行起見,于其個人之辭職與否,無關系。

        三、貴報上月兩次登半谷通信,皆謂陳學長及胡適、陶履恭、劉復等四人以思想激烈,受政府干涉。并謂陳學長已在天津,態(tài)度頗消極。而陶、胡等三人,則由校長以去就力爭,始得不去職云云。全是謠言。此次報告中虛構一陳學長辭職之證據,而即云“記者前函報告信而有征矣”。閱報者試合兩次通信及鄙人此函觀之,所謂信而有征者安在?

        此項謠言流傳甚廣,上海報紙甚至有專電言此事者。惟各報所載,以貴報為最詳細,且通信員又引鄙人之言為證,故不能不一辨之。貴報素主實事求是,敢請照載此函,以當更正*《蔡校長致神州日報記者函》,《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19日。。

        從后來的情形看,張厚載的“半谷通信”有夸張成分,但其消息也不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這些傳言傷害了北大,傷害了陳獨秀等人,這是蔡元培辯駁的主旨,既然將這些事情大概說清了,矛盾也就解開了,所以林紓很快再發(fā)致蔡元培公開信,檢討自己在上一次公開信中的“孟浪”:“弟辭大學九年矣,然甚盼大學之得人,幸公來主持,甚善。顧比年以來,惡聲盈耳,致使人難忍,因于答書中孟浪進言?!睂τ诓淘嗟幕貜?,林紓極表認同:“既得復書,足見我公宗圣明倫之宗旨,始終未背也。此外尚有何說?弟所求者,存孔子之道統(tǒng)也,來書言尊孔子矣;所求者倫常關系也,來書言不悖倫常矣;所求者古文之不宜摒棄也,來書言仍用古文矣。厭心遂欲,暢遂無言。至于傳聞失實,弟拾以為言,不無過聽,幸公恕之。弟近著《蠡叟叢譚》,近亦編白話新樂府,專以抨擊人之有禽獸行者,與大學講師無涉,公不必懷疑。與公交好二十年,公遇難不變其操,弟亦至死必伸其說,彼叛圣逆?zhèn)愓呷葜?,即足梗治而蠹化。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必使反舌無聲,瘈狗不吠而后已。弟淺衷狹量,視公之雍容大度并蓄兼收相去遠矣?!?《林琴南再答蔡鶴卿書》,《大公報》1919年3月25日。林紓在這里視蔡元培為同志、同道,并不必懷疑,至少在他的感覺中,蔡元培的復信已化解了他心中久存的疑惑。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林紓答蔡元培信件發(fā)表第二天,1919年3月26日,教育總長傅增湘發(fā)給蔡元培一封信件:

        孑民先生執(zhí)事:自《新潮》出版,輦下耆宿,對于在事員生,不無微詞,比承過從,獲諗尊旨,良用釋然。

        國學靡敝,士之秀且杰者,謀所以改弦而更張之。篤舊之倫,疾首疚心,為匡掖廢墜之計,趨涂雖殊,用心則一。異同切劘,互資進行,尊聞行知,無妨殊軌。近頃所慮,乃在因批評而起辨難,因辨難而涉意氣。倘稍逾學術范圍之外,將益起黨派新舊之爭,此則不能不引為隱憂耳。

        吾國倫理道義,人群綱紀,鐫于人心,濡于學說,閱數百千年。其間節(jié)目條教,習慣蛻衍,或不適于現(xiàn)代,亦屬在所難免。然而改革救正,自有其道。以積漸整理之功,行平實通利之策,斯乃為適。凡事過于銳進,或大反乎恒情之所習,未有不立蹶者。時論糾紛,喜為抨擊,設有悠悠之辭,波及全體,尤為演進新機之累。甚冀執(zhí)事與在校諸君一揚榷之,則學子之幸也。

        鄙意多識蓄德,事屬一貫。校內員生,類多閎達,周知海內外名物之故與群治之原。誠能朝益暮習,與時偕行,修養(yǎng)既充,信仰漸著,遵循軌道,發(fā)為言論,自足以翕服群倫。若其以倉卒之議,翹于群眾,義有未安,輒以滋病,殆有未可。至于學說流裔,如長江大河,支派洄洑,無可壅閼,利而導之,疏而瀹之,勿使?jié)⒁鐧M決,是在經世之大君子如我公者矣*《傅增湘致蔡元培函》,《蔡元培全集》卷3,第286頁。。

        傅增湘的信寫得很隱晦,但大致意思很清楚,就是北大所謂新思潮已引起了“輦下耆宿”的反感,北大必須對此有所調整,給教育部以及政府諸公保全北大的理由。讀傅增湘的信,蔡元培恍然有悟,當即“以大學事”約“關系諸君”至湯爾和處會商,至晚“十二時客始散”*《湯爾和日記》1919年3月27日:“昨以大學事,蔡鶴公及關系諸君來會商,十二時客始散,今日甚倦。”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中,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83頁。。這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個重要轉折點,“此事即是會議辭去陳獨秀問題。其日子是三月廿六日?!?《胡適手抄湯爾和日記和跋》,《胡適來往書信選》中,第283頁。

        湯爾和的日記沒有詳細記錄這次會議的真相,以致十幾年后,連湯爾和都不再記得當天晚上的具體情形了。1935年12月28日,湯爾和答復胡適提問時說:“八年(1919年)三月廿六日之會發(fā)何議論,全不省記。惟當時所以反對某君之理由,以其與北大諸生同暱一妓,因而吃醋,某君將妓之下體挖傷泄憤,一時爭傳其事,以為此種行為如何可作大學師表,至如何說法,則完全忘卻矣。兄有記載能見示否?”*《湯爾和致胡適》,《胡適來往書信選》中,第289頁。

        胡適當時沒有記錄,但他收到湯爾和的解釋后,遂作了一些回憶:“八年的事,我當時全無記載。三月廿六日夜之會上,蔡先生頗不愿于那時去獨秀,先生力言其私德太壞,彼時蔡先生還是進德會的提倡者,故頗為尊意所動。我當時所詫怪者,當時小報所記,道路所傳,都是無稽之談,而學界領袖乃視為事實,視為鐵證,豈不可怪?嫖妓是獨秀與浮筠(夏元瑮)都干的事,而‘挖傷某妓之下體’是誰見來?及今思之,豈值一噱?當時外人借私行為攻擊獨秀,明明是攻擊北大的新思潮的幾個領袖的一種手段,而先生們亦不能把私行為與公行為分開,適墮奸人術中了?!?《胡適致湯爾和》(稿),《胡適來往書信選》中,第290頁。浮筠,即夏曾佑的兒子、北大理科學長夏元瑮。

        傅斯年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但鑒于他在北大的特殊身份,他對該晚的會議及其因果也有一個說法:“在五四前若干時,北京的空氣,已為北大師生的作品動蕩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覺得不安,對蔡先生大施壓力與恫嚇,至于偵探之跟隨,是極小的事了。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在他當時的一個‘謀客’家中談起此事,還有一個謀客也在。當時蔡先生有此兩謀客,專商量如何對付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個老謀客說了無窮的話,勸蔡先生解陳獨秀先生的聘,并要約制胡適之先生一下,其理由無非是要保存機關,保存北方讀書人一類似是而非之談。蔡先生一直不說一句話。直到他們說了幾個鐘頭以后,蔡先生站起來說:‘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為學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學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與這些人毫不相干?!@話在現(xiàn)在聽來或不感覺如何,但試想當年的情景,北京城中只是些北洋軍匪、安福賊徒、袁氏遺孽,具人形之識字者,寥寥可數,蔡先生一人在那里辦北大,為國家種下讀書、愛國、革命的種子,是何等大無畏的行事!”*《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風格》,《傅斯年全集》卷5,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91頁。

        陳獨秀由此漸漸脫離北大了,并最終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然而事情到此還不算結束,3月31日,北大發(fā)布令張厚載退學的布告:“學生張厚載屢次通信于京滬各報傳播無根據之謠言,損壞本校名譽,依《大學規(guī)程》第六章第四十六條第一項令其退學。此布?!?《本校布告》,《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31日。張厚載“遞刀者”的角色由此坐實。

        請走陳獨秀與張厚載,蔡元培4月1日面見傅增湘,詳細解釋了事情來龍去脈,北大危機警報大致解除*《復傅增湘函》,《蔡元培全集》卷3,第284頁。。五四政治運動爆發(fā)前的一場新舊沖突大致平息,不過,如果從更長時段看,這場沖突為后世中國政治變遷埋下了一個意味深遠的伏筆。

        責任編輯:方英

        “Knife-provider”? The So-called Conflict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Centered on Zhang Hou-zai and Lin Shu

        MAYong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6,China)

        History was written by the winners, hence that losers’ words and behaviors were somehow distorted intentionally or unintentionally.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forces happened before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has been described as the persecution to the new forces from the conservative forces and the collaboration of old scholars and political powers. In fact, according to a new review with the new and old historical data, people in both side had a misunderstanding that they have presumed their opponent with the utmost maliciousness. Old scholars Lin Shu and Zhang Hou-zai indeed contributed to Chen Du-xiu’s demission from Peking University and the warning Hu Shi received. However, Zhang Hou-zai and Lin Shu were not, as the new forces speculated, the “Knife-provider” of persecution.

        Knife-provider;Zhang Hou-zai;Lin Shu;new culture

        K825.81;K258

        A文章編6號:1005-605X(2016)05-0018-13

        馬勇(1956 -),男,安徽濉溪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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