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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岸

        2016-01-29 16:56:25孫東亮
        神劍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傻子連隊

        孫東亮

        題記

        世界是物質(zhì)還是表象?

        小時候,站在黑龍江畔,少卿一直在思考這個具有根本性的哲學問題。

        前一秒的世界像江水一樣一去不返,后一秒的世界如波濤一般緊追不舍,前一秒和后一秒之間,世界去哪了?

        在人的視線之外,這個世界又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呈現(xiàn)?

        對岸的一切近在咫尺卻仿佛遙不可及,它們是真實還是幻象?

        如果站到對岸,回望自己生活多年的土地,又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象呢?

        少年時代的種種奇思異想,讓他在考大學時選擇了俄語專業(yè),定風波

        離過年還有段日子,村子里的鞭炮聲零星響起,像是孩子們在提醒大人年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陳少卿坐在指揮室的電腦前,對著亮閃閃白花花的屏幕,眼睛酸澀,手指頭銹住了一樣。他在寫一個情況報告,是報給團會晤站的,題目已經(jīng)寫好——《關(guān)于我連轄區(qū)發(fā)生一起涉外事件的情況報告》,之所以下不去手指頭,是因為這個報告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他做檢查的藍本,況且這是他讀研回來之后寫的第一篇東西,恰恰報給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會晤站。其中的情感不能說不復雜,思緒不能不說不凌亂,心潮不能不說不激蕩。

        1月份,他研究生畢業(yè)回到團里,在機關(guān)凳子還沒坐熱,副團長就找他談話,“會晤站已經(jīng)滿編了,沒有地方了,三連指導員調(diào)走了,政治處到處找不到合適人選接替,我就推薦了你,有個主官經(jīng)歷也是好的?!备眻F長是他在會晤站時的老領(lǐng)導,對他青睞有加。

        他大學畢業(yè)分到團里就下了三連,可以說三連是他軍旅生涯的起點。雖然三連是他的老連隊,但畢竟6年時間過去了,他的熟悉也僅限于營區(qū)營房營產(chǎn)營具,可連隊是由活生生的兵組成的,兵換了好幾茬,連隊已不是當年的連隊——就好比汀岸還是當年的江岸,可江水早已一瀉千萬里。

        他被發(fā)配回了三連。

        連隊位于縣城下游30公里的村里,緊鄰著中俄界江黑龍江。他再一次站在連隊自衛(wèi)工事上望著江邊,“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是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他想想自嘲地笑了,估計赫拉克利特沒有來過中國東北,如果古希臘哲人見過這凍得賊實誠的冰面,先賢的至理名言就要略作修改了。

        連隊還是老樣子,好在連長和他是同屆畢業(yè)的,在一個連隊共同戰(zhàn)斗過。因為老兵退伍、干部休假、骨干到團訓新兵,連隊只剩下20個人,了解熟悉情況并不難。他到連隊半個月后,連長休假回家相親,連隊由他獨當一面。

        也就是在連長走后的第三天,轄區(qū)發(fā)生了涉外事件,俄方通報到了團里,副團長空降到連隊,把還在午休的他揪起來,領(lǐng)導對他可謂愛之深恨之切,副團長語重心長、苦口婆心、推心置腹地破口大罵,一陣狂風暴雨之后緊接著是凄風楚雨。副團長走了之后營長來連隊“幫帶”他這個新任主官,里里外外、點點面面、大大小小各項工作一通查,就因為連隊衛(wèi)生有一個小小的死角,營長開始奚落揶揄他的學歷,說他學歷上去了,帶兵能力沒見長,反倒不如從前,連隊讓你帶得稀屌濘,“你帶兵也就是副班長水平,還得是義務兵副班長?!?/p>

        嘲諷高學歷部屬的帶兵能力似乎成了低學歷領(lǐng)導顯示存在感和優(yōu)越性的必要條件,同樣的錯誤如果犯在別人身上是可以理解的,犯在他身上就罪無可恕。

        “就你這么帶部隊,總出事總冒泡,我看先拿掉的不是‘代理倆字,恐怕是你這個指導員,”營長說。

        一頓痛罵讓他把心徹徹底底地從寬松自由民主和諧的校園收回到了嚴苛束縛專斷緊張的邊防團。

        晚飯前,團營領(lǐng)導走了以后,他真想當著傘連的面,把剛才領(lǐng)導罵他的話原原本本原封不動原汁原味地轉(zhuǎn)播一遍,但他沒有,遇事就遷怒于戰(zhàn)士不是他欣賞的帶兵方式,兵怕了一時,事后會討厭他一輩子。

        操作臺上的軍線電話響了一聲,他伸手去接,可沒有接起來。

        電話讓他把注意力從轄區(qū)角角落落拉回到電腦屏幕上。

        一個鐘頭了,他還沒敲滿一頁。

        “2010年1月29日兒時50分許,我連轄區(qū)黑龍江30公里處,發(fā)生一起我方呆傻人員誤越國界事件。在主航道俄方300米處,被俄邊防軍抓獲,經(jīng)邊界代表機關(guān)會談會晤,移交我方。越界地段位于距離連隊觀察架不足500米的可通視地段,當時天氣狀況良好,能見度極佳,事件發(fā)生的主要原因是觀察員睡崗。連隊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并阻止涉外事件的發(fā)生,給國家形象帶來了損害,給轄區(qū)安全穩(wěn)定帶來危害,涉外事件影響了團隊安全穩(wěn)定的大好局面?!比绻娴淖鰴z查,讀到這里他應該語氣凝重好還是痛哭流涕好呢?

        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就要在全團軍人大會上做檢查了,挨個處分還是次要的,主要是丟不起這個人一一全團都能從信息化系統(tǒng)上看到他一個剛畢業(yè)的研究生獨享一整塊大屏幕念檢查的盛況了。剛剛代理指導員沒幾天就做檢查,快追平世界杯最快進球紀錄了。念完檢查,應該是副政委宣讀處分決定,然后是分管邊境的副團長講話,接著是團長講,團長講完政委還得做指示,領(lǐng)導像說群口相聲似地對他進行輪番轟炸,領(lǐng)導一定會將他高學歷低能力的特點作為主攻方向,把他同各種動物進行有趣類比,比得他皮開豬肉綻,比得他抱頭老鼠竄,直到屁滾狗尿流才算完。

        想想即將發(fā)生的慘劇,他不由得心驚膽寒,緊張讓他出了一腦門汗,頭腦清晰了許多,繼續(xù)從頭捋順報告。

        “分析事件發(fā)生的原因,一是連隊黨支部抓中心工作凝神聚力不夠。這件事看似是由觀察員睡崗造成的,可深層次原因是連隊冬季人員少,安排人員沒有合理擺布好,沒有保證觀察員夜間充足的睡眠。”

        什么事都得從支部上面找原因,連隊出了一點屁事,都得扯到支部上。領(lǐng)導就會批人,根本就不是擺布的問題,沒有人,拿啥擺布。

        全連在位20個人,干部3人(軍醫(yī)、排長和指導員),戰(zhàn)士17人,連部聽電話1個,燒鍋爐2個,炊事班做飯2個燒火1個,門崗、觀察架一班2人,全天24小時都要站,白天集合掃雪就剩下七八個人。連隊派出一次巡邏組,連隊能動的就剩下他指導員老哥一個了,逼得他給自己都排了崗。

        就比如說這次睡崗的李兵吧,剛轉(zhuǎn)上下士,兩年沒回家了,知道連隊冬天人少,主動把休假推遲到新兵下連后。那天晚上連站了兩班崗,白天還要站觀察架,能不困嗎?他怎么狠得下心來批人家。

        電話又一次響起,他等電話響了第三聲才接起來。聽筒中傳來一個女孩很好聽的聲音。

        是三連嗎?

        是。

        你們連隊誰管事?

        他的心頭瞬間一緊,該不會是哪個王八蛋在外面和異性胡扯亂搞始亂終棄,把女孩肚子搞大了,人家找上門來了吧?他咽了一大口唾沫,鎮(zhèn)定心神。

        我是連隊指導員,您有什么事?

        我是東極客棧的老板,我開車經(jīng)過東安橋時發(fā)現(xiàn)一個傻子,現(xiàn)在傻子正往東走呢。

        傻子?往界江方向走?一聽到“傻子”兩個字他頭皮就發(fā)麻,前一個傻子剛送走,新一波傻子又來到,過個年怎么比打植物大戰(zhàn)僵尸還難。

        請問您現(xiàn)在在什么位置,距離傻子多遠?

        我開車回縣里,五分鐘前經(jīng)過橋頭時看到的,當時給你們打電話沒打通。

        麻煩您調(diào)頭跟著傻子,我會隨時和您保持聯(lián)系,現(xiàn)在天黑得早,萬一他下了主路,我們找不到他,又該發(fā)生涉外事件了,麻煩您了,等我們到了我給您補一桶汽油。指導員幾乎是帶著哭腔在哀求。

        真是自找麻煩j誰讓我是愛國守法好公民呢,行,我?guī)湍愀底印?/p>

        還有,麻煩您說一下您的手機號。

        15946590504,不用您您的,假紳士。

        女子的話讓他有點蒙羞,但抓傻子要緊,連隊邊請示上級邊組織快反班緊急出動,這次不容有失,他要親自帶車。

        空曠的路上,只見遠方一輛紅色轎車在緩緩開路,后面跟著一個挑擔子的邋遢漢子在邊走邊吃東西??旆窗嘁粨矶习焉底幼プ?,押到車里。

        他親自給會晤站打電話報告,連隊抓獲呆傻人員一名,防范了涉外事件發(fā)生。十分鐘后,副團長親自打來電話,口氣是相當?shù)娜岷停瑧B(tài)度是相當?shù)暮吞@,重重表揚了連隊。少卿明白大概功過相當,賞罰相抵,以前的事團里大概不會追究了。

        這都得感謝打電話報告情況的姑娘。

        少卿走到轎車前,禮貌地向通報消息的車主示意感謝。

        女子沒有任何反應。

        他走到車窗前,彎腰向里觀瞧,年輕姑娘穿著白色短貂絨,黑色長筒靴,似曾相識的姣好面容……他的臉部表層肌肉發(fā)生了一系列地殼一樣的運動,他的心從波濤驟起升級為洶涌澎湃再到潮浪漸息最后靜水微瀾,半天他才吐血一樣吐出一句:原來是你!

        女孩搖下了車窗,定定地說,不是我還能是誰?

        他恢復了常態(tài),在電話里我感覺出了是你。

        得了吧,事后諸葛亮。鹿絲瑤臉上還依稀保留著少女時的俏皮。

        要我說什么好呢?好久不見了,你打扮得這么成熟,要是在街上我肯定不敢認了。

        你肩膀加了豆,升了官,當然不稀搭理我們平民百姓了。

        哪有?小小的指導員還是代理的,我是混得慘不忍睹無言面對江東父老。你現(xiàn)在干嘛呢?

        我在離你們連隊不遠的村里開了一家客棧,冬天沒生意,我偶爾過來看看,早就聽說你回來了。

        是嗎?有機會我一定登門感謝,要不是你我又該挨批了。

        不用了,有這份孝心就行了?把答應我的油給我就行了。我走了。

        她嫻熟地調(diào)頭轉(zhuǎn)向,臨走時還按了一下喇叭。楊柳枝

        這是他時隔兩年半之后第一次見鹿絲瑤,變化之大如同一根嫩綠細弱的柳條長成了翠絳婀娜的垂柳。

        那次見面之后,少女小鹿的倩影和老板鹿絲瑤的身姿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不時交錯疊加,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腦海中關(guān)于她的一個個片段式的記憶串聯(lián)了起來。

        小鹿是陳少卿在邊防認識的第一個女子——那年他22歲,她16歲。他大學畢業(yè),剛分到連隊,中尉肩章還是嶄新嶄新的,她剛剛初中畢業(yè),還足個穿著校服、頭發(fā)開叉了也不知道打理的毛頭丫頭。

        他當排長時,每周要帶車去一次縣城,司務長到各處去采購給養(yǎng),車就停在連隊的定點商店。商店有一個霸氣的名字:東方紅商店。上下兩層幾乎上千平方米的店面。經(jīng)營范圍涵蓋了日雜、五金、建材、水暖、糧油、果蔬、酒水、紡織、鞋帽、文體、化妝品和軍用品等各個門類,這樣的商業(yè)托拉斯在縣城絕無僅有,換作別的地方也是難得一見。每次來,少卿都要先卸下要中轉(zhuǎn)至團里的東西,下午走時再裝上連隊需要的物件。

        第一次見到她,她坐在東方紅商店的收銀臺后面,手里捧一本書,少女的青澀與秀麗一下子撞入他的心田,清新脫俗如四月絲雨,爽朗圓潤似中秋月明。珠簾卷,銀鉤懸,淺吟低唱罷,淡愁聚眉間,意境宛如宋詞中相思閨怨的女子。在雜鬧的街市見到這樣精致的女子,他著實感到意外。

        店員看的是一本外研社出版的《俄語自學》,在讀單詞,一,阿金,二,德瓦,三,特里,四,切得誒,五,比啊其……

        瞥見書上空白處標的漢字讀音,他笑了。

        見他在笑自己,店員生氣地把書合上,嗔怪他笑啥。沒見過人看俄語?

        陳排長說,見過,沒見過俄語下面標漢字的。

        店員臉一紅,要你管?

        她臉紅的樣子更可愛了。

        我當然管不到你了,我只是想把自己的經(jīng)驗和你分享一下,我猜想你英語也是這么學的吧。

        她一臉驚訝。

        而且我猜你上學時英語成績應該很不理想吧。

        你怎么那么會猜呢?

        語言都是相通的,這么說來你的語文成績也不會太令你驕傲嘍。

        女孩定定地看著他。

        你學沒學過音標,字母可曾認得全?

        那當然,花了好幾百塊錢報班學的。

        一個老板模樣、留著大鬢角的中年人插話說,報的是包教包會的班,嗨呀,人家都跟了二三期了還沒學會,后來老師實在沒辦法,給退了一半的學費。

        你咋這么討厭呢,我那不是想省點錢嗎?怎么哪兒都有你呢。

        老板熱情地招呼少卿,我是老鹿,鹿東方,這的小老板,您是新來的陳排長吧,聽你們司務長念叨好幾次了,請多多關(guān)照。

        豈敢豈敢,和店員交流一下學俄語的經(jīng)驗,老板您忙您的。

        真是不懂禮貌,別理他,你接著講。店員說。

        其實語言很簡單,無非是聽、說、讀、寫四部分,母語我們是先學會了聽說,然后才是讀寫,而外語學習的過程恰恰相反,是先讀寫后聽說。

        你說的真有道理,剛才你說你學過俄語?

        學了四年。

        少女的眼中頓時放出奪目的光彩。太崇拜你了。

        有啥好崇拜的,外語外語,外國人天生都會。

        那不一樣。

        勤加練習一定能學會的。

        其實我只想賣貨。

        賣貨首先你得聽得懂對方在說什么,讀音不正確,你的聽力也不會好。

        絲瑤,上樓去賣貨。老板喊她。

        知道了。

        你什么時候有時間,你教教我好嗎?

        我?guī)к嚦鰜矶疾恢涝摳牲c啥。有個地方待著當然也不錯,好吧,我今天走之前有的是時間。

        絲瑤,上樓來。一個女人在喊她。

        你快去吧,老板該生氣了。

        愛生生去,催啥呀,周末不讓人歇歇呀,童養(yǎng)媳還得喘口氣呢。

        他對這個潑辣的店員竟有了一絲絲好感。

        老鹿過來和排長攀談。

        問他多大了,那個學校畢業(yè),老家哪里的。

        少卿一一據(jù)實回答。

        當?shù)弥偾淅霞沂潜臼〉囊粋€叫藥泉的一個小縣城時,老鹿激動得上前緊緊握住少卿的手,“這么些年,終于在這遇到老鄉(xiāng)了,咱們可是純老鄉(xiāng)”。原來他們也是藥泉人,兩家住著只隔了五里路,少卿和鹿大嫂家只隔了四道街。當年老鹿和妻子父母早故,窮得沒辦法,兩口子二十出頭就跑到這邊來謀生,二十年,硬是打拼下了現(xiàn)在的家業(yè)。

        中午老鹿硬留他吃飯,絲瑤給老鹿倒了一杯泡了山葡萄的白酒,說今天遇到老鄉(xiāng),賞你一杯。

        老鹿笑著說,見笑了,這說我閨女,我們這兒大當家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

        都是讓她爸給慣的,上了一個月高中就說啥也不念了,說給我們省點錢,要幫我們賣貨。

        我那是孝順你們。

        到時候別埋怨我們不供你念書就行。她媽說。

        念得再好大學畢業(yè)了不也是到了咱們這地方嗎,還有不少人學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的呢,你說是吧,陳大學生。

        貌似有幾分道理。

        嗨,中尉同志,跟你商量商量,家教你愿不愿意干?你每周教我一堂俄語。

        這個——

        給你按一對一的課時費算。

        我不一定每周都能出來,大哥大嫂,只要我能出來,肯定來輔導大侄女,真的不用補課費。

        裝什么大輩呀!那也不能白麻煩你,我做主了,今后你來買東西給你打九折。

        那頓飯以后,少卿成了小鹿的輔導老師。

        ……

        每次少卿來,老鹿都要烹羊宰牛,開懷痛飲,聊故鄉(xiāng)談天地論古今,老鹿仿佛找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鹿家人待他從不見外,隨他進出自如。

        她媽媽偶爾會不經(jīng)意間過來,給端上一個果盤或者借故來看上一眼,他暗笑,估計是來看這個兵老師有沒有借機在她閨女手上寫“茴”字的四種寫法。

        其搭維哈基接庫必其7您想買什么?

        斯高里嘎斯嘟伊特?多少錢?

        其搭維耶肖哈基接?您還想要些什么?

        涅特,巴里歇涅奴日吶。不,不再需要什么了。

        ……

        好了,這周的作業(yè)是背會這60個單詞的讀寫。

        一周背這么多,讓不讓人活,怎么比上學還累呢?

        要不你你回學校吧,我也能輕閑輕閑。

        你怎么拈輕怕重的,你是軍人不能只圖清閑。

        大小姐,你的思維邏輯讓我很無語,你知道嗎?

        那好吧。

        俄語的名詞匯為陽性、陰性和中性,語法上有6種變格。

        你先別教那么復雜行嗎?我就是想學俄語。

        現(xiàn)在不是正在教你俄語嗎?

        等我學會了你再教那些陰陽性啊、格的什么不行嗎?

        等你學會了做菜我再告訴你什么是味精什么是醬油成嗎?

        嘎克維哈拉紹嘎哇里接把俄的露斯給(俄語說得不錯)!孺子可教也。

        別拽文了。

        你要尊敬師長,幼兒園時老師沒教你嗎?

        我家困難上不起幼兒園。

        小學你沒上過嗎?

        上小學時我已經(jīng)這樣了。

        鹿絲瑤同學,因公來講,你是中學生,我是解放軍,你應該叫我解放軍叔叔;于私而論,你爸每次都管我叫老弟,從這一點來講你也得叫我叔叔。

        你想多了,他見他外甥都叫老弟。你當了幾天老師適應角色倒是蠻快的,開始在本姑奶奶面前裝大了。從外在來講,你比我大那有限的幾歲完全沒有在外表上體現(xiàn)出來,不認識的還以為我是你姐呢;從內(nèi)在來講,你出了校門進營門,懂什么是社會嗎?接觸過幾個人?知道網(wǎng)上流行什么嗎?清楚西瓜幾塊錢一斤嗎?她叉著腰,挺著肚子,肚子前掛著鼓鼓的腰包。

        關(guān)西瓜什么事?

        我就是打個比方。

        完全是強詞奪理。

        好吧,好吧,我現(xiàn)在不和你爭,咱們還是繼續(xù)學習吧。

        你不叫我叔叔我就不教了。

        這樣吧,我給你長一輩,叫你紅軍老爺爺成了吧。

        當了她兩年的老師,上了好幾十節(jié)課,鹿絲瑤基本的賣貨完全可以自理了,而且能和俄羅斯游客自如流利地交流了。

        在他進會晤站當翻譯時,還經(jīng)常去商店給她上課,偶爾從那邊會晤回來會帶點那邊的小禮物送給她。部隊的人都傳他和小鹿處了對象,他也不置可否,被人問起,只是說,老鹿是他老鄉(xiāng),輔導人家閨女學學俄語而已。

        等待如同雨季一般漫長,那一年的初秋,他終于等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書。他報考了一所軍?!诮系囊蛔鞘小粋€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上學走之前,少卿把自己的迷彩服、迷彩大衣都送給了老鹿,他是不打算回來了,他這么做相當于破釜沉舟,斷掉自己的退路,他研究生畢業(yè)了就考博士,博士畢業(yè)了就想辦法留校,城市才能有一番更大的作為,起碼自由是無價的。

        當時的荒漠迷彩大衣還是稀罕物,老鹿大熱天穿上試了一下,美得不行,鹿絲瑤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怎么看都像棕熊。

        他最后一次來教小鹿俄語,他告訴小鹿他過幾天就要走了。

        小鹿莞爾一笑說,出國旅游還是下江巡游?

        不,去上學,這次要走兩年半,也許——也許以后就不回來了。

        驚訝與不解在她大大的眸子里轉(zhuǎn)瞬凝固,她繼而幽怨地說,那這次課也別上了,反正你也要走了,我這人就是這樣,沒人督促我就自暴自棄了,反正我早晚會忘的,你還是別耽誤工夫了,去念你的研究生吧。

        老鹿知道陳少卿是最后一次來他這里了,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戀戀不舍,他借著酒勁拍著少卿的肩膀說,老弟,舍不得你走哇,你上學要是還回來,我把我一生最珍貴的寶貝交給你,他手指在桌下指著鹿絲瑤說,我閨女我了解,特別純潔特別可愛——

        此時的小鹿沒有像書中描寫的少女那樣,緋紅的臉頰像兩片美麗的云霞,含羞地低下了百合花一樣的頭。她起身上前倒掉老鹿杯中的酒,發(fā)怒地用小拳頭捶桌子,你倆這是論的什么輩呀?你們賣小狗呢!看你那點出息,給你兩套破衣服你就把自己閨女給賣了,人家稀罕你犯賤倒貼呀,別上趕著送上門,被人瞧不起,少攀人家大學生,省著耽誤人家前途。

        鹿大嫂說,誰又招惹你了?

        就你們招我了。說完她甩膀子憤然離席。

        快去看看,老鹿不動聲色。

        陳少卿默默地起身,我也不知道管你們叫大哥大嫂還是叫大叔大嬸合適,反正我忘不了你們,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我會永遠記得在我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候是你們照顧我?guī)椭摇N乙灰凰闪吮械木?,落荒而逃…?/p>

        破陣子

        班師凱旋,陳指導員心里的郁悶一掃而空。

        坐在傻子兩旁的戰(zhàn)士卻一直在捂著鼻子,傻子渾身上下臭氣熏天,整個巡邏車里都喘不過氣來,大概傻子成為傻子之后從來沒有洗過澡,指導員打開巡邏車的窗戶,讓冷風盡情吹進來。

        該名傻子同志五十多歲模樣。不到一米七的個頭,還算老實,不言語,也不亂動,不像個別茶傻人員有暴力傾向?;氐竭B隊給傻子照相做筆錄,其實也問不出什么來,只是為了落實環(huán)節(jié)罷了。

        傻子的生命力似乎極強,動物的生命力也許是和智力水平成反比的,越是茶傻的就頑強,傻子就是這樣,長途行軍完全可以比擬野生動物大遷徙,冬天他們從遙遠的內(nèi)地出發(fā),在攝氏零下30多度的嚴寒中,步行數(shù)百公里,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冰天雪地,風餐露宿,垃圾箱里什么能吃就吃什么,困了累了倒在地上就能酣然入睡。完全憑借著一把垃圾一把雪的意志,走到了中國的最東極,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到國土的盡頭,看到一條冰封的大江,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走下去。

        真有一些夸父逐日的意味,慘烈且悲壯。

        陳少卿也在好奇,是什么樣的力量在驅(qū)使這些傻子不畏嚴寒,如此執(zhí)著地向著東方前進,數(shù)九嚴冬酷寒侵骨而不死,風雪彌漫前路渺渺而不息,邊防官兵最應該學習和弘揚的是傻子的這種精神。

        指導員曾經(jīng)幾度想和連隊的這位傻子好好聊聊,真心想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些什么,陳指導員一臉的認真誠懇,換來的是傻子來自外太空語言的回答。沾滿口涎的手比比畫畫,時而興奮時而抑郁,喜悅之后繼而憂傷。

        有人說瘋子生活在第六維空間里,也許傻子也是一樣——身體存在于此岸而思維已飛躍到了彼岸。

        按照慣例,第二天一早應該買張車票把傻子送上開往內(nèi)地的汽車,但參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通常情況下傻了都會被乘務員在半路趕下車,有的甚至車還沒有開出城,傻子就被攆了下來。為了防止傻子被半路卸下,連隊要連夜給傻子洗澡收拾衛(wèi)生。這項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了睡崗的李兵完成。

        李兵從庫房里拿出雨衣,戴上防毒面具,和一個上等兵倆人把傻子拽進浴室,一人一個搓澡巾,從頭到腳使勁搓,巴掌長的泥皴像蚯蚓一樣在澡堂里爬滿地。

        接下來是給傻子理發(fā),傻子的頭發(fā)像氈子一樣硬,推子根本無法進入到茂密的草叢中,兵索性用大剪子修剪榆樹墻一樣胡亂地給傻子剪頭發(fā)和胡子,完全是抽象派的發(fā)型。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連傻子都傻樂了起來。

        連隊的兵把不要的舊衣服貢獻了出來,給傻子穿上。

        一番收拾下來,陳代理指導員幾乎認不出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下午被抓的傻子了,傻子還是有模有樣的,要不是目光呆滯,還真像閱盡滄桑的中年男人,干瘦的筋骨像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少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是去年病故的,家里只剩下母親一人孤苦伶仃地生活。

        陳指導安排人傻子晚上睡在烘干室。

        一場大雪,靜謐無聲。

        半夜,陳指導起來查崗,發(fā)現(xiàn)烘干室里空無一人,外面的足跡完全被大雪覆蓋了。

        他慌了神,這下可慘了,吹哨,全連緊急集合,不,也許他還沒跑遠,他叫上崗哨,抄起手電在樓里找開了。

        室內(nèi)沒有,到大棚和保溫豬舍看看。

        果然,在豬舍里,傻子和老母豬摟在一起,睡得正香。

        指導員說,別打擾他倆了,把豬舍鎖上。他長出了一口氣。讓豬委屈一宿吧。

        早晨,值班員敲門來報告,下了一夜的大雪,傻了跑了。

        知道。

        指導員,傻子昨晚上跑了。值班員心頭莫名地提醒道。

        知道了,去豬圈把豬叫醒。

        連隊早上集合了,傻子蹲在邊上看,兵報數(shù)查人,傻子突然興奮起來,尖著嗓子喊起了“稍息——立正——突剌——殺——殺——殺——”戰(zhàn)士們樂,傻了旁若無人地喊,口號嘹亮,學著戰(zhàn)士繞著操場跑來跑去。

        指導員強調(diào)了隊列紀律,然后開始分配任務掃雪,兵們各自拿工具,散開干活。

        傻子看兵干活,他也拿起鍬來鏟雪,兵累了要直直腰歇一歇,可傻子完全是不知疲倦地在干。

        李兵說,指導員,要不咱們把傻子留下吧,看他這架勢,干活一個能頂仨新兵。

        他要是跑了,得用全連的兵去抓。吃完飯,團里把車批下來,咱們就把他送走。

        雪大路滑,為了確保車輛安全,全團所有車輛一律禁止動用。

        路上的積雪有大半尺厚,縣城開往各地的車也因為大雪停運了。傻子不得不繼續(xù)留在連隊。

        白天傻子跟著連隊一起掃雪,晚上睡在烘干室里,由崗哨輪流看守。

        連隊的雪通常一周下一場,一場掃一周,冬天最經(jīng)常也最艱巨的任務就是掃雪。這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沒有停下的意思。天氣預報說大雪要一直下到除夕,上級下了通知要連隊做好防暴雪的準備。

        已經(jīng)臘月二十五了,年貨還差不少沒置辦呢,過年吃的肉、蛋、雞、魚、青菜、豆油、水果、花生、瓜子,還有紅紙、福字,開聯(lián)歡會用的氣球、拉花都還沒有買。如果雪繼續(xù)下下去,連隊補充給養(yǎng)都成問題,看來得做好傻子在連隊過年的準備了。

        上級通報轄區(qū)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雪災。

        大棚、豬圈和菜窖得盡快組織清雪,餐廳、廚房和浴室在平房。房子是1990年建的,房頂是平的,雪積壓得太厚了恐怕也不成,清完了大棚一定要把餐廳房頂上的雪清掉。

        中午午餐,累了大半天的兵連握筷了的勁都沒有了,突然傻子的喊叫警醒了全連人,他瘋了一樣向樓外跑去,排長帶著兵追,陳指導從二樓下來,也出去攆傻子,就在這時,餐廳塌了。

        所有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指導員喊全連集合,查人,20個腦袋一個不少。

        是傻子救了全連!

        連隊從廢墟中搶出了全部給養(yǎng)和炊具,連隊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抗災自救,確保鍋爐房、發(fā)電房和主體營房的安全。

        給養(yǎng)只夠維持三天的了,青菜和肉已經(jīng)沒有了,炊事班把最后的一塊肉燉了給傻了吃,他吃得特別香。

        除夕那天,縣城通往外界的公路通了,全縣人民渡過了難關(guān),連隊也可以置辦年貨了。

        車通了,把他送到哪去呢,離開了連隊他就是死路一條,他救了連隊,咱們得把他送到家人那里。

        大伙連春晚都沒看,不停地問他家里在哪?比畫著手勢、手語,最后指導員問他在哪當過兵?

        文南,大要囊。

        老家在什么地方?

        嗚哦……啊嗚……

        豬?豬在哪養(yǎng)的?

        噼里啪啦一陣響過一陣的鞭炮聲讓傻子漸漸回憶起了什么,他含混地吐了幾個詞:禮服鄉(xiāng)、立方鄉(xiāng)、理發(fā)鄉(xiāng)……

        第一個字讀“l(fā)i”是肯定的了,后面的字是什么呢?連隊上不了因特網(wǎng),連一副全省地圖都沒有,無奈之下。他又一次大過年的時候觍著臉麻煩了小鹿經(jīng)理幫忙了。

        借著網(wǎng)絡的便捷與高效,鹿絲瑤很快就找全了全省“l(fā)i”開頭的鄉(xiāng)鎮(zhèn)名稱,經(jīng)過陳指揮員的充分研判,判斷傻子很有可能是從距離邊境380公里的樺川縣走過來的。

        他和樺川縣公安局取得了聯(lián)系,失蹤人口中確有一個體貌特征相像的人,名字叫萱學保,當天派出所就把失蹤人口信息傳真到了縣里。

        從地方傳回來的傳真看,他叫董學保,54歲,黑龍江樺川縣梨豐鄉(xiāng)人,1979年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中,因顱腦損傷導致癡呆,依據(jù)民政部1989優(yōu)字18號文件,被評定為傷殘等級一等,由國家供養(yǎng)終身。

        大年初二,指導員騎著摩托雪橇把董學保送到了縣城,他的家人已經(jīng)到了縣里,指導員和會晤站的老王參謀一起把他們送上了開往內(nèi)地的車,王參謀還特意買了當?shù)氐奶禺a(chǎn)感謝老英雄,縣里的電視臺和團里的宣傳干事都來到了現(xiàn)場進行了采訪。

        他知道這一切都應該感謝一個人,沒有她的話,連隊得多背上一件涉外事件,少了一樁感天動地的義舉。

        天上零星飄下了雪花,他發(fā)動雪橇,縣城已是一片童話的世界,街上處處是雪的城堡。

        訴衷情

        他還記得他曾經(jīng)對一個女孩許下過一個承諾——有機會一定要告訴她關(guān)于彼岸的故事。

        恍惚之間,故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那是他讀研究生走的那天,湊巧老天下起了絲絲細雨。他買好了汽車票,登車前他拉著行李箱來到商店門外。無限留戀地看著熟悉的街、讓他難舍難分的人。

        他跨進店里。

        小鹿看也不看地說,今天不營業(yè)。

        看得出來,她憔悴了。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想告?zhèn)€別。

        走就走,告啥別,他倆都不在。她起身去理貨柜上的貨品。

        他走到她身后,輕輕地說,你有什么不會的可以給我寫信,上網(wǎng)QQ,發(fā)信息也行。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他的手穿過她的滑滑的頭發(fā),落在她瘦削的肩頭,從背后摟緊她,眼淚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我會記得你的。

        你處過女朋友嗎?

        嗯。

        是縣里的嗎?

        不是,她的家就在對岸的城市。

        她是俄羅斯女孩,你是為了她才來到這里的嗎?

        我會寫信給你,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再見了,絲瑤。

        鹿絲瑤送他到門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是露珠般脈脈的眼神。她目送他消失在濕漉漉的小城。

        他到了軍校,真的給鹿絲瑤寫了信,是用俄語寫的,他一口氣寫完了這封信,整整寫了7頁紙,流暢漂亮的俄語字體加上淡黃色磨砂面的信紙,透露著古典之美,在那個移動互聯(lián)業(yè)務發(fā)達、微信微博普及的時代,親筆寫信更像是一種虔誠的禮拜,或者類似一種存在于民俗學中的傳統(tǒng)或者美學中的意象,如果是情書,收到這份厚重情書的女子該是幸運的,可這封信卻不是情書,而是他對自己初戀的珍貴回憶,他想向人傾訴,想有一個紅顏知己能讀懂他的心聲。

        讀大三時,我愛上了一個俄羅斯姑娘,她的小名叫卡佳。當時的我正在全身心地讀一本俄文版的《復活》,在我讀到獄中的喀秋莎見到自己少女時代照片的那段文字時,我徹底動容了,我?guī)缀鯚o法忘記這樣一位美麗純潔的少女,沉浸在對喀秋莎的幻想之中,她應該有一副楚楚動人的臉龐,白皙光潔的脖頸,瘦弱惹人戀愛的肩膀。

        當有一天,我在學校俄語角遇見卡佳時,我不知是夢境還是宿命,她有一頭長長的黑褐色的頭發(fā),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她的鼻子小巧而又俏麗,她的身材頎長柔美。

        我?guī)缀跬浟怂械恼Z言,忘掉了所有的詞匯,我的心陡然悸顫,我呆呆地看著她,俄羅斯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她笑著對我說了一句中文,你好,你在看什么?

        我慌不擇路口不擇言地用最簡單的英語打了招呼。

        她笑,這是俄語角,你應該說俄語才對。

        我用俄語說,你真美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和你打招呼。

        這算是恭維嗎?

        你的中文說得這么好。

        她是學校的國際交流生,她是被邀請參加這次俄語角活動的外國朋友。

        我和她聊了起來,當然,我是在練習俄語旗號的掩護下,其實在見她之前。我還沒和其他任何女孩連續(xù)說上過5分鐘的話。

        她住在國際學院,要在中國學習兩年,她的家就在哈巴羅夫斯克,恰恰正是小城的對岸。

        第一次見面,我大膽地向她要了聯(lián)系方式,她猶豫。

        我把一首《卜算子》譯給她,“我住龍江頭,君住龍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蔽业募揖驮诤邶埥纳嫌危覀冞@么有緣,應該深化兩國互信,推動雙邊合作,增加民間往來,促進睦鄰友好。

        你是中國大使嗎?她笑著把手機號告訴了我。

        我迅速把號碼記在了手心里,因為當時我還沒有手機。一天之后我買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機。

        我人生中第一次給女孩子發(fā)信息,后來有了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親吻……

        我和她一起去中央大街,和一個美麗的異國少女在滿是異國情調(diào)的歐式建筑中穿行,美妙的感覺尢法忘懷。松花江畔,那座百年歷史的濱洲鐵路橋,在墜入愛河的情侶眼中就如同上海灘的外白渡橋,第一次牽著心儀女孩的手朝圣般地走在鋼橋上,仿佛心臟被溫熱的江水淹沒,慢慢融合掉。火車呼嘯駛過,我用身體擋著猛烈的風,她緊緊地依偎在我懷里。

        遠處的少男少女吹著肥皂泡,輕柔的江風把閃著七色光的泡泡吹入江中。

        我們把刻著彼此名字的連心鎖鎖到了鐵網(wǎng)上,鑰匙投入江中。

        她成了我的喀秋莎。

        我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讀詩、談俄羅斯文學……浪漫的時光總是短暫,她畢業(yè)了,要回國了,我們每天都長時間地待在一起,不忍分離,一分一秒的時間都不愿浪費。靜靜地坐在一起,坐在松花江邊。我說這江水會匯入黑龍江,會流入阿穆爾河,流過你的家鄉(xiāng)。

        我們把一張寫著對未來憧憬的紙條塞進了一個礦泉水瓶中,簽上彼此的名字,讓它順著江水流到她的家鄉(xiāng)。

        我問她什么時候還來中圍,還來這座城市?

        她說會來的,會來這座城市找我……

        暑假里卡佳和她的同學返程了,我送她去了機場。臨上飛機前,她吻了我,我們緊緊地擁在一起,直到大廳里傳來催她登機的廣播。

        她從提包里掏出一個禮物送給我,她流著淚進了登機通道。

        那是一本俄文原版的《普希金詩集》,在扉頁上她寫下了:

        贈給親愛的米沙:

        我還記得那美妙的瞬間,

        你飄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愛你的卡佳

        書的里面每隔幾頁是一張我們的合影,如果精確到天的話,除去寒暑假,我和喀秋莎在一起的日子一共378天。

        后來我國防生畢業(yè)了,分到了部隊,來到了兩江交匯處的縣城,分到了駐守在黑龍江邊的連隊,每次帶車去縣里,我都可以在這個山環(huán)水繞的清新小城轉(zhuǎn)上大半天的時間,我總要爬到山上遠眺對岸的城市——卡佳的家多。若是夏季口岸開關(guān),異國年輕女子的背影從我眼前晃過,總是讓我一次次心跳加快,也許下一秒我就能見到來自對岸的喀秋莎。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命運真的無比奇妙。我給她寫過信,告訴她我成了一名軍人,就在對岸,每天站在觀察架上遙望著你,我們就像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牛郎織女一樣彼此隔江相望。我希望她能等我。我承諾自己退伍之后會去對岸找她,和她結(jié)婚。

        但我的信和那個漂流瓶一樣隨波逐浪石沉大海,也許她已經(jīng)把我忘了。

        后來我進了會晤站,也曾數(shù)次去到她的家鄉(xiāng)哈巴羅夫斯克,見到了輝煌的金頂教堂,年輕的情們在教堂前舉行婚禮。我期待著和卡佳的不期而遇,但一次次的期待都以落空告終。我們曾經(jīng)尤限接近,卻始終咫尺天涯,這難道不是宿命嗎。

        我給她寫過信,可沒有收到回信。

        絲瑤,你是個好女孩,你說你要學好俄語,以后做對俄貿(mào)易,你讓我?guī)湍懔粢饽沁叺男畔ⅲ以跁钫久刻於寄芸炊砹_斯節(jié)目,我答應了。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卡佳,她當了今日俄羅斯電視臺的記者,在中俄界江上中國最大的邊境城市采訪中俄界江冰雪汽車拉力賽,她還是像以前一樣迷人,只不過略顯疲憊。從那以后,我每天都看今日俄羅斯電視臺的節(jié)目,只為了能在電視上見到她。

        我瘋狂地從網(wǎng)絡上搜集一切有關(guān)她的信息,我猜想她應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已經(jīng)不在對岸的那座城市了。我選擇了逃離,我?guī)缀醪蝗炭茨欠褐ü獾慕?,因為我總會想到喀秋莎,我要離開這個讓我傷心的地方,不管以后我還能不能回來,起碼時間可以讓我好受些。

        手機的收件箱里存滿了160條信息。每一條對我來說都無比珍貴,永遠不可再生。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掏出手機一條一條地重溫自己的青春歲月。

        我要回國了,我會永遠愛你的,米沙。

        我今天穿了你買的連衣裙,伊蓮娜說特別漂亮,她周末也要去買。

        今天是謝肉節(jié),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吧,你說是吃烤肉還是吃紅菜湯。

        我把手機里與喀秋莎有關(guān)的信息都抄到了一個精裝的筆記本上,也許某一天我下定決心和過去說再見了,就把手機換掉。

        這封信,他最終還是沒有寄出去,只是在愁緒黯然的時候,翻出來獨自品讀回味一番。

        阮郎歸

        他應該去一趟東方紅,見一見老鹿大哥、老鹿大嫂,當然重點還是感謝鹿絲瑤。

        其實,從他去讀研究生,一直以來,他都在琢磨鹿絲瑤到底是個什么類型的女孩。

        在會晤站的兩年中,他也相過親,短暫地、表面性地接觸過幾個女孩,也許是因為初戀留給他的記憶太過于深刻,那時的他以為一切女子都不如他的初戀,導致他完全無法進入現(xiàn)實情況。他對中國女孩的多樣性認識不足,分析應對能力明顯偏弱。

        無聊的時候他也看過一些軍旅小說,不少小說中總會有一個美麗的女性出現(xiàn),哪怕故事發(fā)生在海島、荒漠、邊防、深山,從邏輯和常理上來講,那些女性是妖精變的可能性更大,但她們總是那樣恰到好處、揉捏著讀者心中最柔軟的部位,讓人浮想聯(lián)翩欲罷不能甚至潸然落淚。不管是客觀事實還是藝術(shù)真實,從小說中你能找到符合自己口味的女子。

        按照作品中藝術(shù)的真實來歸類,他還是無法判斷鹿絲瑤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她外形介于清純與性感之間,脾氣介于刁蠻與溫和之間,性格介于潑辣與賢淑之間,反正既不是美少女,亦非女強人。經(jīng)過了這幾年的接觸,他發(fā)現(xiàn)鹿絲瑤從小就應該算是一個精明可愛型的美女。

        讀研的時候,在網(wǎng)上遇到她,她問他,在哪高就呢?

        還在軍校匍匐呢,還是低姿的。你在家?

        哈爾濱。

        干嗎?

        自考個俄語大專,一年考兩次。

        后牲可喂呀!

        得對得起人家辛辛苦苦教的兩年,你的漢語是越來越退化了,你自己喂自己吧。

        哪個大學?

        黑大。

        這么說我們成了校友了。

        哪敢和您攀校友啊!

        不用客氣,你該攀攀你的。

        嘁,誰稀罕攀你。

        這么說來我們真是有姻緣。

        誰跟你有姻緣?自作多情。

        你我是不是有軍民魚水的情分,是不是有老鄉(xiāng)的緣分,更重要的是還有師徒的成分和叔侄的輩分。

        純屬放屁。

        他的空間相冊里多了一組女子的照片,是一個運動會開幕式表演散打的漂亮女學員,是他的師妹。她留了言:紅軍老奶奶?

        他回復她,一個崇拜我的小女生。

        她問他,知道你很博學,想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哪種宗教信仰把豬作為自己的圖騰?那個女孩好虔誠啊!

        我向來不以惡毒語言攻擊別人,你就是心理陰暗,看不得別人好,世界是豐富多彩的,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每個人總有自己的可愛之處,人家眼里我就是豬豬俠,也不排除這個世界上會有人喜歡你這樣貧瘠的平原地貌。你不得意的就不許別人喜歡,你比美帝國主義還霸權(quán)。

        用臭腳打的字,好臭。你都多大了,大叔,別賣萌了,雞皮疙瘩掉一地。我真是替那位女同胞可惜。

        別叫我大叔,帥哥老了才叫大叔,我走的不是偶像路線,你還是叫我大爺吧。

        我叫你大豬比較合適。

        跳搏擊健美操的女孩被他刪除了。她幸災樂禍地留言,美女換陪練了?

        我對無知少女不感興趣。

        你當真話說我就當真話信了。

        我還是要回邊防的。

        呦,長江水淺養(yǎng)不下您這條大魚了?那不還有大海呢嗎?往海里奔呢。嘁,邊防怎么了?

        我是想說和人家不在一個世界里,就像永遠處在江的兩岸。

        好有哲理呀。

        你怎么樣了,大家龜銹(閨秀)眼光也別太高。找對象得趁早哇,縣里你這么大的女的孩子都會走了。

        是閨秀不是龜銹,大家閨秀。

        還帶自己夸自己的?夸得也太直接了吧,女士要懂得矜持含蓄。

        你爪子抽筋了,總打錯別字。

        就你這酸臉猴子的脾氣,再等多少年也是白廢,罷園了爛地里。

        滿嘴噴糞。

        罷園了也好,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有本事你別回來,讓我見到一腳把你蹶江里去。

        除夕下午,他群發(fā)拜年短信,查找聯(lián)系人時看到了鹿絲瑤的名字,單獨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祝鹿絲瑤小朋友新年快樂,茁壯成長。

        他夜里替兵站崗,凌晨三點收到了她的信息,這次她沒和他斗嘴,回了他“祝愿陳少卿老大爺長命百歲。”

        他回復信息,問她怎么這么晚了還沒睡。

        她說感冒了,晚上起來喝水才看到他的信息,就順手回了。

        他關(guān)切地問,嚴不嚴重,吃藥了嗎,趕快休息吧,明天我告訴你一個治感冒的秘方,是他花了不小的代價得到的。

        好吧,不過你要是現(xiàn)在告訴我就更好了。

        我這秘方可一向是傳外不傳內(nèi),傳女不傳男,看在咱倆這么鐵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吧。你弄一個大蒸屜放鍋上面,鍋里放水,鍋底下架柴火燒,水開了,你就躺倒屜里面,屜上蓋蓋兒,發(fā)汗15分鐘,包你感冒痊愈,這招對風寒感冒、風熱感冒、流行性感冒均有特效。

        你這招是和《西游記》里的妖怪學的吧,下回你感冒了告訴我一聲,我領(lǐng)人去吃唐僧肉。

        你是什么精?。?/p>

        風油精。

        我身體強健,基本不感冒。你別說,我這秘方后來不知道怎么被賣饅頭的學去了。

        呵呵……

        你怎么沒睡?

        在站崗,替兵站崗,他們整整一個冬天只有除夕夜不用站崗。

        你要站好久嗎?

        我站后半夜,從0點到6點。

        多冷啊,你穿得厚嗎?多沒意思呀,那我和你聊會兒吧。

        你真是太好了。

        在商店門前徘徊了許久,決心下定了又動搖了,反復幾番,終于他腦子里變成了一片空白,咬咬牙拉開店門,棉質(zhì)門簾上系著的音樂風鈴響起悅耳的音樂,那是《彩虹糖的夢》的旋律,那首歌還是他當年推薦給她聽的。

        收銀臺后沒有那個他熟悉的人,該是在里面吃飯吧。

        她從里屋出來,穿著件粉色緊身絨衫,四目相對,她只愣了片刻,帶著壞意的笑問,買東西呀?今兒不營業(yè)。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特地來感謝你。

        感謝就不用了,把油給我加滿就行了。

        小丫頭片子反應可真快,總能在最快時間搶占制高點。少卿說,你的嘴可從來不省油,你有時間到我們連隊來吧,我給你加滿油。

        不去,全是男的,為了加點油本姑奶奶犯不著。

        我是給你拜年來的。

        哪有空著手來拜年的,我還得給你壓歲錢。

        我說丫頭和誰嘮呢,是少卿來了,快進來,一起吃飯。鹿大嫂出來招呼他。

        老鹿已經(jīng)替他斟滿了酒,他們重續(xù)前緣,溫馨得像一家人一樣。

        吃過了飯,天色漸晚,鹿絲瑤送他出門。

        你坐過雪橇嗎?

        我拉著你轉(zhuǎn)一圈。

        他把大衣和皮褲脫下來,讓鹿絲瑤穿上。

        雪橇發(fā)動了,她摟緊他的腰,發(fā)動機的聲音蓋過了她說的話。

        你說什么?少卿問。

        你就是個傻子!她大喊。

        雪橇慢慢減速,聲音小了。傻子是個戰(zhàn)斗英雄,一個參加過邊境作戰(zhàn)的老英雄。

        當英雄危險,你還是當傻瓜吧。

        你才是小傻瓜。

        駕,駕,我們開到對岸去。

        那該越軌了,呸,那該越界了,不行……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感覺身后坐著的是喀秋莎。醉太平

        少卿無疑是古典主義情結(jié)濃厚的人。

        在蘋果泛濫、低頭族盛行的移動互聯(lián)時代,他依舊保持著傳統(tǒng)的生活習慣,讀紙質(zhì)讀物,拉桿箱里是滿滿一箱的俄羅斯經(jīng)典文學著作。不泡吧,不出入夜店KTV,不打網(wǎng)絡游戲,不用觸屏手機,不玩網(wǎng)絡社交軟件,碩士畢了業(yè)依然對Nokial600敝帚自珍戀戀不舍,他已經(jīng)買了4部這個型號的手機了。

        他手機的唯一缺點就是存儲容量有限,需要每天刪除一部分信息。在界江解凍之前鹿絲瑤比較閑的時候,這項工作變得有些緊迫。

        情人節(jié)那天是正月十五,少卿琢磨著是不是該給誰發(fā)一條信息,說些什么好呢?盡管他的手機中庫存了許多靈光閃現(xiàn)獨立研發(fā)一氣呵成擁有完全自主知識產(chǎn)權(quán)用來俘獲女孩芳心的信息,但他還是有點黔驢技窮,曾經(jīng)的那些信息他不忍二次使用。覺得是對神圣初戀的褻瀆也是對她的輕視侮辱。

        他收到了她的信息,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過去呢。

        會的,會告訴你的。

        什么時候?

        方便的時候。

        方你個大頭??!方便面吶!告訴你,徹底交代過去,老實從寬?;瑥膰溃拱谉o期抗拒槍斃。

        我這是沒好了。

        本姑娘高興怎樣就怎樣。

        您是公主,太平公主。

        那你是公公,小陳公公。

        他回了一個字“呸”。

        幾乎是在一瞬間,他收到了256個“呸”字。他驚嘆,她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打出這么多的字的,他問她怎么打得這么快?

        老土,復制的,不知道智能手機有這功能??!

        我不用智能手機。

        年輕人,你落后于時代了。

        5月份一過,鹿絲瑤的客棧便開業(yè)了,借著上觀察架檢查的機會,他偷偷觀察過鹿絲瑤。在40倍的軍用望遠鏡里,她站在院子里給4個員工開會,如同隊前講評一樣,她學得有板有眼。

        夏季內(nèi)地來的游客多了起來,鹿絲瑤的東極客棧著實紅火了一陣。

        在鹿絲瑤的強烈邀請下,陳指導參觀了她的客棧。

        晚上她架起了篝火,支起烤肉架,還在院子前搭起了露營小帳篷,出租給來看東極日出的游人。因為鹿絲瑤的客棧,小村幾乎一夜之間從一個偏遠漁村變成了游人向往的勝境,如此迅速的變化讓少卿感到不可思議。

        鹿絲瑤說,那是你腦子太死性,你當不了生意人。哎,你們連隊觀察架上是看日出的絕佳地點,我把你那兒列進觀光項目,游客來參觀,我給你們連隊提成——

        你還打起連隊的主意了,咱倆要是換換,你還不得把槍賣了創(chuàng)收哇!

        我是認真的。

        那好吧,就憑咱倆這多重合一的復雜關(guān)系,不用提了。

        那不行,一碼是一碼,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沒了感情生意也得繼續(xù)。

        你打算怎么個提法?

        一個游客給你提5塊。

        我就這么一說,你還當真了,逗你玩呢,現(xiàn)在恐怖襲擊不比流行感冒發(fā)生概率低,萬一里面混進了恐怖分子怎么辦?領(lǐng)導知道了不得把我給斃了。

        用你逗?你不干,我找你們領(lǐng)導說去,我不信這互利雙贏的事他會不干,到時候你可別沒掙到錢后悔。

        少卿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客棧。他滴酒未沽卻頭暈目眩,天氣炎熱他卻心底發(fā)涼。他第一次覺得她小小年紀竟如此世俗功利,如此赤裸拜金,如此大膽逐利,也覺得她說的每句話都對,但他還是接受不了一個天真女孩有了一副干練生意人的做派——人家早就是鹿經(jīng)理了。

        他能堅持的就是嚴防游客誤入軍事禁區(qū),并且禁止兵以任何理由到鹿絲瑤的客棧去。

        三個月的時間里,他不用為了刪信息而忙亂了。

        8月的一天,少卿到團里臨時客串了一把翻譯,困為兩個正牌翻譯一個結(jié)婚休假,一個老婆生孩子提前。他重新來到了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

        從前他私底下管會晤站叫作廢物站,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廢物都能被收容進廢物站,進廢物站得要么是翻譯要么是參謀,不管是翻譯還是參謀,能喝是必要條件。外事活動,會談會晤,總要和俄方吃一頓工作餐,為了增進友好,加深感情,深化互信,喝上一點酒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嗜酒的俄羅斯民族和豪爽的東北漢子碰到了一起。于是酒場演變?yōu)閼?zhàn)場,酒力升級成火力,酒量高低象征著戰(zhàn)斗力強弱,雙方端坐桌前如臨陣前,舉杯互敬猶如兩軍對壘,于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一定要存酒場上一較高下一決生死,觥籌交錯權(quán)當?shù)豆鈩τ埃票瓝Q盞亦如調(diào)兵遣將。在中方會談我方人員不容分說定是摧城拔寨為國爭光添彩。若在對岸會晤俄方乘主場車輪大戰(zhàn)之利借我方水酒不服之機亦可堅壁清野寸土不失。少卿中尉參加過的那些大規(guī)模會戰(zhàn),結(jié)果不是慘勝就是惜敗,反正雙方拼得都很慘烈。喝傷了是光榮掛彩,喝死了是為國捐軀。總之在廢物站待時間久了,以前不是廢物的,酒精(久經(jīng))考驗之后,也總有變成廢物的一天。

        雖然一次次沉醉不知歸路一回回酒醒不知何處,但那的的確確是一段激情滿懷、激素滿格的歲月。

        在國際電話前值上一天班,他無聊至極,以前有小鹿騷擾他,他覺得生活還是有盼頭的,自從上次他離開了客棧,她的信息他一概刪除處理,見他不回信息她便不再搭理他了。

        打開電視,是俄羅斯國家電視臺的節(jié)目,一檔新聞節(jié)目說的都是西方的事,與中國有關(guān)的新聞特別少,讓我昏昏欲睡。插播的一條新聞讓我為之一振?!肮土_夫斯克火車站昨天傍晚發(fā)生了一起恐怖爆炸襲擊,緊急情況部出動大批軍警趕到現(xiàn)場,并與恐怖分子發(fā)生交火,目前,襲擊造成包括兩名記者在內(nèi)的17名人員死亡。另有30余人不同程度受傷,傷者已經(jīng)被送往就近醫(yī)院。據(jù)悉,兩名今日俄羅斯電視臺的記者在采訪過程中不幸遇難。當時記者的攝像機真實地記錄下爆炸發(fā)生的情景?!彪S后當葉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阿赫瑪托娃的名字響起時,他心頭一顫,頭伸到電視機前,從電視公布的照片上他還是認出了卡佳的樣子,是卡佳,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兩名記者中有一個是卡佳——她死了,卡佳死了,喀秋莎死了。

        他失魂落魄,悲從中來。

        不知道在痛苦中掙扎了多久,國際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打電話的是弗拉索夫,他們曾在一起打過兩年交道。有一份傳真請你接一下,萬分緊急,是關(guān)于火車站恐怖襲擊的情況通報。弗拉索夫急得中文中夾雜著俄文。

        他放下悲痛,用最短時間接下傳真并翻譯了出來。

        尊敬的中方撫遠地段邊界代表:

        8月8日中午,一伙極端恐怖主義分子,手持突擊步槍、榴彈發(fā)射器、火箭筒等輕重武器在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qū)哈巴羅夫斯克市中央火車站實施了恐怖襲擊,并與軍警發(fā)生激戰(zhàn),遠東邊防局舍維廖夫中將已致電責軍區(qū)司令員,我國正通過外交渠道與貴國政府進行協(xié)商,請中方邊防部隊嚴密封控邊境,防止殘余恐怖分子逃竄越入你方境內(nèi)……

        傳真已經(jīng)被領(lǐng)導簽閱完畢,上級來的敵情通報也已傳達到了全體官兵。所有休假在外人員都被召集迅速歸建。緊張空氣在隊伍里彌漫,大戰(zhàn)仿佛一觸即發(fā)。

        他坐上了回連隊的出租車。他突然特別揪心一個人,盡管他曾經(jīng)迷茫過,不知道自己到底還喜不喜歡她,但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撥通了她的電話。告訴她馬上離開客棧,關(guān)業(yè)走人,到內(nèi)地去,走得越遠越好,俄方的恐怖分子有可能從連隊轄區(qū)越界。

        要打仗嗎?

        也許。

        你在哪兒?

        回連隊的路上。

        你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

        我是指導員,我不能扔下那些兵。

        你別回來了,我開車這就走,我們一起走吧。

        不行的。你是個好姑娘。我喜歡你。

        她哭了。陳少卿,你別嚇唬我,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下來,我等你,哪怕你打仗殘了我也嫁給你……

        滿江紅

        多年以后,夏天的傍晚。會有一個目光呆滯的上尉,在一個美麗女子的攙扶下在縣城的江邊公園散步,他們在長時間望著對岸,人們可以聽見女子在那個軍人耳邊呢喃。

        其搭維哈基接庫必其?您想買什么?

        斯高里嘎斯嘟伊特?多少錢?其搭維耶肖哈基接?您還想要些什么?涅特,巴里歇涅奴日吶。不,不再需要什么了。

        喀秋莎。

        你說什么?

        喀秋莎。

        你記起些什么了嗎?你想起來了?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我為什么來到這里。

        女子熱淚盈眶。你認出我是誰了嗎?

        記得,鹿絲瑤。

        三年前的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你還記得嗎?

        三年前,三年前,讓我好好想想,我會慢慢告訴你……

        本以為那場戰(zhàn)斗會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想不到卻是一段戛然而止的暗戀。

        那天連長帶一排前出通江口,卡住恐怖分子渡江的第一道關(guān)口;他帶二排駐守圈河島,防范恐怖分子突破第一道防線從上游登岸。

        圈河島是一個江心島,距離我方岸邊僅有不足100米,周邊江水較淺,流速平緩,植被茂密,柳樹叢生,這里是絕佳的伏擊地點,可如果讓敵人一旦先鉆進島上,清剿起來難度就大得多了。

        坐在沖鋒舟上,少卿心慌得厲害,可戰(zhàn)士的臉上卻看不出緊張的表情,脫離了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他們顯得興高采烈,更像是去參加一次野餐或者篝火晚會。也許那些戰(zhàn)士在想,如果恐怖分子從江上來,也許會像那一人多高喂羊的秋草一樣被大釤刀一片一片割倒,或者像連隊的鴨子一樣被撲騰撲騰趕下江去,要么就和非法越界的漁民似的見到我軍聞風喪膽落荒而逃。

        他的恐懼來自未知,他們的無畏來自無知。只有兩個參加過特種兵比武集訓的班長和指導員一樣表情肅穆。

        江風習習,水波徐徐,少卿的鬢角流下了汗水,他想摘下鋼盔,可他又不能帶頭壞了規(guī)矩——戰(zhàn)爭來得猝不及防,兵快兩個月沒動槍了,他擔心恐怖分子來了,他們能不能像連隊燈箱上寫的“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必勝?!?

        登上了圈河島,在島的周邊用沙袋堆起了工事和掩體,高射機槍和反坦克火箭已經(jīng)架設(shè)完畢,電臺兵每隔半個小時用密語和連長聯(lián)絡一次,觀察架上的雷達能夠發(fā)現(xiàn)15公里外的車輛和裝備目標,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觀察員會通過電臺及時向前線報告。

        他們嚴陣以待,等待著電臺中傳來恐怖分子出現(xiàn)的消息。

        蚊蟲漸起,小咬像霧氣一樣厚,叮咬得人心煩意亂。

        少卿靠著沙袋,他掏出手機來看,信號只有一個格。臨出發(fā)時,他還在猶豫手機到底是帶還是不帶,手機打仗的時候會泄密,這誰都知道,但單憑連隊的5W電臺心里真是沒底——在多山的邊防一線電臺、對講機、手機三重保障有時還聯(lián)通不上——他和連隊干部們約定,帶上手機。

        他的手機這一天就振動過一次,是鹿絲瑤發(fā)來的信息,她沒有走,她相信解放軍一定能擊退恐怖分子。她告訴他縣里已經(jīng)進入了緊急狀態(tài),不少沿江的群眾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

        他有點擔心她了。不知道戰(zhàn)火會不會蔓延到縣城,美好的家園不容許戰(zhàn)火涂炭,恐怖分子,你們有種就過來吧。如果這場仗打贏了,他就回去和她表白,說他愛她,用中文說,我愛你,用俄語說,亞留別留杰別亞。

        一個礦泉水瓶,在柳叢中隨著水波一起一伏。幾個兵狙槍瞄著那個外壁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綠膜的瓶了,一遍一遍練習瞄準擊發(fā)。

        瓶子里有字條。是不是恐怖分子搞心理戰(zhàn)投射過來的漂流瓶,戰(zhàn)士拿不準,把瓶子交給了指導員6。

        商標已經(jīng)褪色看不出是哪個牌子,里面疊成心形的信紙已經(jīng)發(fā)黃,但上面的字跡仍清晰可辨。

        他的心被閃電擊中一般,世上最神奇的事莫過于此。七年前,和喀秋莎分別前,他們共同在松花江邊投下了這個漂流瓶,想不到見證他初戀的瓶子在這個地方沉寂了七年。

        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讓他看到這個瓶子,為什么要牽出他已經(jīng)寸斷的愁腸,只能慨嘆造物弄人。

        傍晚時分,一架俄軍米-24直升機出現(xiàn)在了圈河島上空,兩個短翼各掛載了兩個火箭彈巢。

        觀察架通過電臺報告,就在距離通江口大概5公里處的界江主航道。發(fā)現(xiàn)了兩艘高速駛來的橡皮艇,上面人員疑似恐怖分子。

        電臺通信中斷了,應該是當面俄軍開啟了電磁干擾。

        對講機里也傳來了嘶嘶啦啦的聲音。

        直升機在小艇上空盤旋,“加特林”機槍噴射出憤怒的火焰,

        距離圈河島陣地800米的對岸,一艘隱藏在內(nèi)河河口的俄羅斯江上護衛(wèi)艦突然啟動,直擋住小艇前進的方向,AK630六管30毫米近防炮猶如狂風暴雨般地將彈雨傾瀉,小船和船上的恐怖分子像枯葉一般被撕得粉碎,一團血霧映襯著殘陽,江水似乎被血染紅了。

        護衛(wèi)艦卷起的巨大浪花沖刷著圈河島上剛剛筑起的工事,江水似乎要將小島淹沒。

        情況解除了。

        圖河島上幾乎所有的中方官兵目瞪口呆,如此近距離觀摩了一場非對稱的戰(zhàn)場直播,這是正義對非正義的屠戮——戰(zhàn)爭的殘酷就在年輕人的眼皮底下冷冰冰地上演。

        電臺又一次響起,是上級在呼叫。

        排長來請示指導員,結(jié)果,指導員一個人界樁一樣定在工事里,血從他的頭上緩緩流下——不知是什么時候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鋼盔,鋼盔的碎片楔進了他的顱骨。

        指導員,你怎么了指導員……指導員,你受傷了。

        血流進了他的雙眼,他看到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

        他像一尊雕像直挺挺地倒下,那張經(jīng)過七年漂流的信紙落入了江水中,像一片樹葉隨波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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