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文

一

楊春花和丈夫楊八狗吵嘴后已有一個星期不說話了，就連睡覺也分成了里外間。一大早，她草草吃了兩個玉米面疙瘩，出了門。

陽光金燦燦的，房前屋后檐上掛著的冰溜子和路兩邊雜草上雪白的冰花，折射著五彩光芒。麻雀慵懶地在電線上縮著脖子不吭聲，嘴似乎被凍住了。

楊春花穿過村中南北向的主街道，來到村后的會計楊素紅家。她在心里給自己鼓著勁兒。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召集村委會成員開個會，談?wù)劦降捉窈笤撛趺锤伞?/p>

會計楊素紅六十多歲，慈眉善目，花白頭發(fā)，老好人。家收拾得干凈利索，正堂掛著鑲框的毛主席像，下面條幾方桌，兩把20世紀70年代的老式椅；西邊一圈沙發(fā)一個茶幾。鐵爐火放在屋子中間，鐵爐面擦得油亮。楊春花坐在鐵爐火旁暖和。

“素紅哥，你說村民怎就選了我了呢，我一個女人家能干得了甚？”

“選誰？你還不知道咱村的情況，都不愿意干。沒錢什么事也不好辦，誰也貼不起工夫貼不起錢啊。過去一個小隊長都爭著當，現(xiàn)在這村長沒人干。國家這方面也得考慮考慮，不然村上連個主事的都沒有……”楊素紅正說著，忽聽外面有人說話，便停了下來。

“小建，你說這娘們兒開什么會？一個女人家，一泡尿能尿多高？！”

“你不要說，要是二十多年前，選春花當村長，說不定人家就能尿高了。人家是楊灣一朵花，方圓幾十里都想掐，找找哪個男人辦事不給辦？”

“要惜了，一朵鮮花插在了狗屎上。要是當年，咱再大個三五歲，哪能輪得著楊八狗，兩腳就踢他一邊去了?！?/p>

聽著外面的對話，楊春花才明白她這個村長的位子多不值錢，怪不得楊八狗和她生氣不讓她干。自己干了多年婦女主任，工作幾時落過？只是干村長面臨的都是要錢的事，分量大不相同。見楊建民和小建進屋來，她氣不打一處來，劈頭就罵：“楊建民，你這個掐了頭的王八，別得了便宜賣乖，嘴是用來吃飯說話的，別做了糞叉子。年輕輕正是虎膀有力的時候。做了那惡心的事還有臉說？把楊灣所有男人的臉都丟盡了！”

一串話把楊建民噎了個夠嗆，他沒想到剛才的話全讓這女人聽見了，他臉紅了：“別再惡心我了，我對著素紅哥和小建表個態(tài)，也算給你賠個不是，從今往后，只要是你當村長，要我楊建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絕不含糊！做不到，我不在楊灣活一火，這總行了吧？！”

楊春花知道楊建民是個三間房子沒里間的人，對著人說這話已經(jīng)算是下架子了，便息了氣說：“這還聽著像個五尺高的男人上面出來的氣?！艺f小建，建民這屁話以后咱不能在村里再亂說，傳出去，叫人笑話，難道楊灣有用的男人都死光了，剩下倆慫貨做這等惡心敗興的事？！”

楊素紅燜了一壺茶，又從柜子里取出一盒黃鶴樓煙拆開封，給楊建民和小建一人發(fā)了一支，堆著笑臉說：“不說這些了，都過去了，隨后整些有用的，既然選春花了，咱能幫襯做甚就做些甚，別當甩手掌柜?！?/p>

說話間，又進來兩個村委成員，捎話說其他兩個小組長不在家，來不了了。楊素紅看著楊春花，提議叫一下楊八狗。楊春花知道楊八狗不會來，氣還沒消呢，就擺了擺手，六個人開起了會。會上定了三個事：一是今后村委工作必須認真做。大事盡量做，小事不放棄，能做多少做多少；二是村里的飲水情況得設(shè)法改變。家家戶戶吃的都是淺表層水，東戶的廁所污染了西戶的水井，再加地里上的化肥，經(jīng)雨水滲透下來，也進了水井，井水不僅堿多了，而且苦澀了，誰家也喝不到過去的甘甜水了，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得什么樣的大病。自來水不敢想，打一眼深水井也行；三是路的問題。村里的路多少年來沒鋪過，一遇下雨天就踩成豬圈，村民有個急事。車都開不了。外面的人想進米也要豁出命。得想法子找找上面看能不能幫助解決修修。

會散了，楊春花的心里像壓了一塊秤砣，沉得心里難受，她見楊建民他們還要和楊素紅討要好酒喝，便自個兒先走了出來。沒走出大門，就聽楊建民說：“今上午，咱都是過過嘴癮啊，哪件事也辦不成?！币痪湓捳f得楊春花淚下來了，她知道楊建民說得是句實話，不是小看她，這后兩件事不是一年二年擺這兒的，只是舊事重提罷了。村里沒人當支書，沒人爭主任，選了主任都躲著的原因就在這兒。她該怎么辦？也遂了丈夫楊八狗的愿，辭職不干嗎？

二

三六九，揚長走，民間出門講究擇吉日。正月十九，當人們還沉浸在年味兒里時，楊春化租了村里的一輛昌河車，帶了一正月準備好的禮物：20斤小米、20斤粉面、20斤豆面、20斤玉茭面、20斤圪糝、一袋紅薯、10斤綠豆，還有楊建民，一起早早出門進城了。

楊春花抱了一個心態(tài)：糴不進米，布袋在。一旦遇到一個好官，體貼村里的百姓，事情或許就辦成了。在家等，永遠沒有機會，人家不會豐動上門來找你。

這趟出門，楊春花還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到鄉(xiāng)里的美發(fā)店焗了頭發(fā)，又把年前新買的衣服穿在了身上。養(yǎng)了一冬天，原來曬黑的皮膚又養(yǎng)白了，四十四五的年齡，一打扮，小了十歲，像三十四五的小媳婦，本來漂亮的容顏又煥發(fā)了青春和光彩。

楊建民從出門時，就在細瞅著楊春花，他驚詫這個女人，過了一個年，竟然小了十幾歲，一頭剪發(fā)齊齊整整，前臉還挑起個月亮彎，側(cè)面或后面像當年的江姐或韓英，臉龐還看不出皺紋來，豐滿滿的，像蔣雯麗，高挑而又線條感的身材，穿了一身貼身的黑色皂衣。俗話不是說，要想俏，一身電嘛。還真是，她這哪像和土坷垃打交道的人啊？

進了縣城，楊建民便說：“春花，我只管給你搬送東西，不管去說事兒，我跟他們說不了這好話，別兩句不對頭，和他們干起架來。”

春花本想讓楊建民和自己一起去，因為她也從來沒去求過什么領(lǐng)導，給領(lǐng)導送東西更是頭一遭，今天去了咋說？楊春花的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領(lǐng)導。

水利局辦公地點是一個獨院，進大門一座十幾間寬的五層樓，看去很是氣派。從一樓找到三樓，楊春花和楊建民終于在門上找到了“局長”的牌子。門開著。斜對面辦公桌前坐著一個人正在看報紙。楊春花忙給楊建民使眼色，楊建民心領(lǐng)神會，返下樓去。

楊春花敲門進去，朝那人就做自我介紐“局長，我是圪梁鄉(xiāng)楊灣村的，今兒來找您想說點事兒?！?/p>

局長放下手中的報紙站起來，忙說：“坐，坐?！?/p>

楊春花看周圍一圈沙發(fā)，便在門口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局長從熱水器下面取出一個紙杯，接了一杯水給楊春花說：“有什么事，說吧?！睏畲夯ㄕ郎蕚湔f，楊建民和司機一人提著一堆東西進來了，楊春花忙改口說，“村里也沒什么好的東西，來時給你帶了些小雜糧?！?/p>

局長一看這陣勢，臉色突然變了：“你們這是干什么？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就喊人來了！”

楊建民放門口說，“想請你辦事，帶了一點小心意。都是挑的好東西?！?/p>

“什么好東西壞東西，這兒不興這個，你要想辦事就趕緊拿走，不然我就關(guān)門了?！本珠L很嚴肅。

楊建民和司機愣在哪兒，不知進退。楊春花忙使眼色，讓他們先拿下去，兩人只好又提著返了下去。

局長返回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說：“有什么事？說吧?！?/p>

楊春花有些慶幸和感動，她覺得今天遇到一個好官。雖然與局長第一次見面，但她覺得這個水利局長親切起來，那魁梧的身材，國字形的臉龐，額頭寬寬，鼻梁高高，嘴巴方闊，只是那寸發(fā)間有了白發(fā)，說話時口里露出一排金銀牙。

楊春花把村里的吃水問題一五一十做了匯報反映，最后要求看能不能幫村民改善一下，打一眼深水井。安安自來水。

聽楊春花說罷，局長欠了欠身，露出一口金銀牙，微笑著說：“我給你說一下情況?。旱谝唬阏f的情況是全縣多數(shù)村普遍存在的情況，這可不是一個錢兩個錢能辦到的；第二，你們村不在飲水工程范圍內(nèi)；第三，即使想改造也必須先立項，報上面批了，撥下款來才能實施。所以現(xiàn)在，我雖然同情你們，但我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幫你們解決問題?！?/p>

楊春花著急說“局長，我們是不是也能立項？”

“立項，不能說不能立，但立項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說誰家想報上去就可以立的，要那樣的話，全縣各村都報上去，不都解決了嗎？”

“那你行行好，給我村幫幫忙，想想法子，立個項?！睏畲夯M眼乞求的目光。

“我?guī)筒涣四銈?，都這樣找我，我該給誰家?guī)兔?？你們自己從上面找找人吧，或者想想別的辦法?！?/p>

“我們就是外面沒人，沒辦法，才拖到現(xiàn)在也解決不了的。像鄰村東莊外面有個當市長的，打個招呼人家就辦了；鄰村西莊自己有錢，找來工程隊干就是了；就我村沒人沒錢，這才來找你們主管部門想辦法。領(lǐng)導，你就想想辦法，幫幫我們村吧?！睏畲夯ㄕ嫦虢o這位局長跪下，磕幾個響頭。

“回去吧，我真的沒辦法幫你們。好了，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闭f完，局長站起來，上下狠狠地盯了楊春花幾眼，然后表現(xiàn)出要走的意思。

楊春花見對方下了逐客令，像霜打了的茄子秧，垂頭喪氣地站起來，邊回頭看著局長，邊走出門去。

楊春花一進車門，楊建民迫不及待地問：“咋樣？有口兒沒口兒？”

楊春花搖搖頭。車子邊往回返，邊把經(jīng)過講了講。楊建民氣得罵道：“這個鳥不下蛋的東西，進門你看他那副假正經(jīng)的樣子！咱們掂的是些雜糧，如果是金銀，你看他是什么嘴臉？春花，送這東西不中用了，來時我不想說，得送錢?！睏畲夯ㄒ谎圆话l(fā)，臉上不知怎么的抽動著。

回到村子里，一些村民圍上來問長問短，一聽沒戲，便各自唏噓著散了去。

楊八狗在家正陪著已退了好幾任的老支書楊扎根喝酒。見楊春花領(lǐng)著楊建民又帶著那堆東西回來，知道事情沒有辦成，便有點幸災(zāi)樂禍：“扎根叔，來，咱們再走一個?！?/p>

楊建民見喝酒，也不管別人讓與不讓，自管過去端起酒杯連喝三杯，又端起一杯對楊扎根說：“扎根叔，我敬你一個。”

楊八狗看著楊建民陰陽怪氣地說：“喲，這有功了，該賀一賀，來，我敬咱功臣一杯?！?/p>

楊建民知道楊八狗話里夾著棒槌。也不管他，只管端起酒杯來說：“功臣不敢當，就是一桿槍，打住打不住狼，該放咱就放?！?/p>

時間已近中午，楊春花在廚房坐了鍋，走進堂屋對楊扎根說：“扎根叔，中午就在這里吃飯，我給咱趕緊做。”

“不在這里吃，我該回去了，已出來一前晌了。春花，我來是想和你說句話?！?/p>

“扎根叔，你說?！?/p>

“我是和你說，我在任時，給隊里墊的那一萬多塊錢，你和八狗都知道，一旦隊里哪天寬松了，能給我結(jié)一點，就結(jié)一點吧。我這把年紀，只出不進了，沒個指望頭。一旦有機會，就幫我了了這個心愿啊?！?/p>

“我知道了，扎根叔?！?/p>

“那我走了?！?/p>

“就在這里吃吧，快，我一會就做好了。”

“不了，村長這口飯難吃?。　睏钤滔乱痪湟馕渡铋L的醉話，趔趔趄趄地走了。

三

楊春花認為楊建民說的話很有道理，古語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于是，她把自己背著楊八狗攢下的4000元錢拿出來，又和副村長楊建民、會計楊素紅各借了2000元，打了借條，保證年底工資下來抵賬。她還想打點2000元，湊成1萬元整數(shù)，可打湊了好幾天也沒有湊上，況且這事又不敢張揚，楊春花生怕楊八狗知道了以后鬧騰。

就8000這個吉利數(shù)，楊春花帶著上路了。這回楊建民死活不去，他說他看見那局長氣就不打一處來，再見就想上去揍他。再說，送錢這事不能人多了，只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楊建民還鉆了一個小心眼兒，他覺得這回送的錢太少，在局長眼里，8000塊錢根本不算個錢，打井的事絕對沒譜，只是他沒點透。

楊春花也知道帶的錢不多，她只想去碰碰運氣。再說，人都是有感情的，一旦人家動了惻隱之心，事情就有希望了。

這回楊春花打聽清了，水利局局長叫王來順。上回匆忙。連人家姓甚都沒弄清。

春日的溫度依舊不高，但楊春花心里有著熱切的期盼，反倒不覺得寒冷。

楊春花趕到水利局的時候，正趕上王局長上班開門。她直接跟了進去，順手把門關(guān)上。

王局長邊往辦公桌前走，邊向后問：“你咋又跑來了？”

“還是說村里吃水的事?！睏畲夯ㄕf著，趕緊從肩上摘下包來，取出準備好的信封，放在辦公桌上說：“王局長，過年了，這是村里的一點心意?！?/p>

“你趕緊收起來，讓人看見不好?！蓖蹙珠L趕忙拿起信封塞向楊春花的手里，楊春花躲著不要，王局長拉住楊春花的胳膊還是把信封塞進了她的包里。

楊春花還要往外取，王局長按住春花的手說：“別圪倒，如果再圪倒，我就喊人了，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是個原則問題。”

王局長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楊春花，不知怎么他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粘自己的眼睛。他既想打發(fā)她走，又不想讓她走。于是就問：“你是楊灣村的支書還是村長？”

“村長。村里沒人當支書，有一個退了多年的老支書，任副支書代著?！?/p>

“好多村都爭著當，為什么你們村沒人當？”

“沒錢唄，誰當誰貼錢，沒人能貼得起。爭荷當?shù)拇宀皇怯幸欢ǖ慕?jīng)濟來源，就是干部有特殊能力，比如西嶺村，人家有機動地，光出租地每年就有幾萬元的經(jīng)濟收入；像東莊，村里出了個市長，每年都能要到錢，想辦甚事都能辦成；像西莊，人家本身就是煤老板，不缺錢，建了個農(nóng)業(yè)示范園，縣里市里甚至省里都給錢，有了錢都會當干部。”

“那你一個女人家為什么要當這個村長？”

“我當不當由不得我，是村民選的，村里男人沒臉當，也就選我這女人了。”

“村里的男人咋沒臉當？”

“我們楊灣村傍著三個村，東莊人家有市長護著，想辦的事都辦了，村容村貌整齊靚麗；西莊人家有煤老板，又建了農(nóng)業(yè)示范園，最不發(fā)愁的就是錢，村里修得也是整整齊齊；西嶺村人家有機動地，每年逐步也能辦些事情；輪到我們楊灣，啥也沒有，當干部辦不成事都覺得丟人。往年沒有支書主任，去年選舉的時候，鄉(xiāng)里非讓選出一個主任來，所以就選了我。我一個女人家能辦甚事？這不就求您來了。王局長，我村家戶那些散井再過幾年非吃出問題來不可，您得幫忙解決一下。”

“瞅個時間吧，哪天閑了去你們村跑跑，看看情況，也吃吃你們的農(nóng)家飯?！?/p>

“沒問題，您想吃甚我就做甚。對，今中午，我就請您吃個飯吧?！?/p>

“不了，上面有規(guī)定，不準在外面大吃大喝，飯店是不能去了?！?/p>

“我到家里給你們做?！?/p>

“這都什么時間了，11點多了，你回去跑什么時候了？”

“我在城里有個家，可以給你們做，行吧？”其實楊春花城里沒有房子，她一下想起妹妹的家，妹妹妹夫都在鄉(xiāng)下當教師，星期天才回來，她正好帶有鑰匙，此刻正能派上用場。

“不錯呀，在哪個小區(qū)？”

“在復(fù)興小區(qū)一號樓一單元一零一號。我這就回去，您看吃什么飯？”

“家常便飯就行，比如二和面三和面都行，要南瓜鹵?！?/p>

“行，我這就回去做，你們下班就過去。總共幾個人？”

“就兩個吧，我和龍副局長?！?/p>

“好，王局長，我先走了?！?/p>

楊春花心花怒放，她知道事情有了一線希望，只要招呼好局長他們，下一步再到村里去實地看看，吃水問題就有解決的可能。從王局長辦公室出來，楊春花覺得王局長還算個好官，過去村里只是沒給人家反映到情況罷了。

楊春花在街上的飯店定做了一個干炸草魚塊，調(diào)了一斤豬頭肉；回來又炒了一個韭菜土雞蛋，燒了一個長蔥豆腐；在門口的超市里買了一個南瓜，掂了兩瓶十五年的老白干，回頭又親自在廚房手搟了三和面，這種白面、黃豆面和淀粉三種面粉按比例搭配搟出來的面條，別有風味，很合干部們的胃口。他們大魚大肉吃膩了。

中午吃飯時，王局長領(lǐng)著龍副局長如約而至。進門兩個人在每個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來到餐廳里，朝楊春花說：“不簡單啊，這房間很有情調(diào)，有一股書香氣?！?/p>

“王局長的眼就是尖，這其實是我妹妹家，我一個受苦的農(nóng)民，哪有這什么情調(diào)香氣？”

“他們?nèi)四?？?/p>

“上學校了，兩口子都是一個學校的教師，星期五下午回來，星期天下午走。用人家的話說，叫什么候鳥生活。來，來，王局長，龍局長，快坐快坐。怕做不好，今中午在外面做了兩個，自己回來瞎燒了兩個，吃吃看味道行不行？”

王局長邊坐邊說：“出自你這大美女之手，一定不錯?！?/p>

龍局長也開玩笑說：“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啊。”

楊春花有些臉紅：“還什么大美女，都成老太婆了，快別辱沒我了。”

說著打開酒瓶，把酒杯一一滿上，然后端起眼前的一杯說：“來，我敬兩位領(lǐng)導一杯，希望能幫助我村解決了吃水問題?！?/p>

“哎，哎，我們應(yīng)該先敬你這女村長一杯，很不容易啊，恪盡職守，為民請命。”王局長錯動著金銀牙，說得楊春花都有些感動。

龍局長端起酒杯說：“王局長說的是，你是女中豪杰，花木蘭在世，來，敬你一杯?！?/p>

楊春花每喝完一杯，捂著嘴苦辣得擠擠眼，臉都憋得有些紅了。說實話，她今天為了村里吃水的事，豁出去了。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喝酒，是和楊八狗完婚一年后，之前她就是不讓楊八狗近身，那也是她認命的一天。從洞房花燭那夜起，她和楊八狗有名無實。每天夜里楊八狗都想拽著她辦好事，可她就是不讓。她警告他，如果敢硬來，就一定死給他看。她覺得楊八狗娶她太不地道，純屬霸占。楊八狗也著實聽話，不但瞪著那兩顆眼珠子不動氣，反而每天用心去關(guān)心她。反倒讓楊春花心中那塊堅冰慢慢融化了。她決定的那一夜，讓楊八狗陪她喝酒。她不能在清醒時接受悖逆自己想法的事實。待她喝得爛醉如泥時，楊八狗才真正和她成了夫妻。

唉！那時是為了娘家的面子?。】蛇@回卻又為了村里的百姓，值了！不就是喝個酒嘛，況且，今天遇到了兩位體恤民情的官，值得！三年里，我若是能為村里辦了這件大事，心中也無愧了。

相互一邊勸酒一邊勸菜，很快一瓶酒三人便分完了。楊春花覺得有點懵，她忙站起身說：“我倒喝多了，得趕緊給你們下面，不然再喝下去，一會兒連飯也給你們做不成了，你們兩個領(lǐng)導繼續(xù)喝，我去看看飯?！?

正副兩個局長一邊說話一邊打開另外一瓶繼續(xù)喝，酒喝干，再斟滿。

楊春花趕忙把三和面做好端了上來，說：“做得不一定好，你們將就著吃點吧。”

楊春花端上飯來，又在餐桌前坐下來。

這時，龍局長電話響起來。

“喂。怎么了？”

電話里傳來老婆的聲音：“舅舅過來了，你趕緊回來一趟，他要和你說點事?！?/p>

“好，我一會兒就回去了?！?/p>

龍局長收了電話，對王局長說：“我舅舅來了，不知有什么事情，我吃了這碗飯得回去一趟?！?/p>

“那你趕緊吃些飯，來，我和女村長再喝兩杯?！蓖蹙珠L看看楊春花，端起酒杯來。

楊春花忙也端起酒杯來迎上去。

龍副局長三下五除二吃完飯站起身來朝王局長說：“王局長，我先走一步?！?/p>

王局長說：“你先走，我吃完這口飯走?！?/p>

楊春花看著幾分酒意的王局長，覺得這機會正好說話，于是，又提起村里飲水的問題。王局長露出金銀牙，笑著說：“你這媳婦就知道這一件事，想解決這個問題，先喝上九個酒?！?/p>

“我喝九個，你就答復(fù)給我村解決水的問題？”

“你先喝了再說。”

楊春花酒喝完再斟滿，一氣連喝了九杯。

王局長看著看著，放下筷子，竟然鼓起掌來：“行，行，女村長厲害。”

楊春花喝完，輕輕拍拍自己的胸，說：“酒喝了，王局長，該你說話了。”

“好，為你剛才的豪氣，再敬你一杯。”

楊春花不得不再陪一杯。這一陣猛喝，只覺得胃里一陣發(fā)燒，一股酒氣直沖上頭，眼都有些冒金星了。她想緩一緩，忙說：“王局長，快先把面吃了，吃了好再給你撈，時間長粘在一起就不好吃了。”

“一會兒再吃?！蓖蹙珠L舉起酒瓶，接著說：“來，把瓶里這二兩酒喝了再吃。”

“我已經(jīng)喝多了，頂不住了?！睏畲夯▽嵲拰嵳f。

“酒場上最怕遇到你們這女人，剛開始都說不能喝，最后把男人全灌爬到桌子下了。不行，要不然，取個大杯來，一人一半分了吃飯?！?/p>

“分了也行，王局長，咱必須說定解決我們村的吃水問題?！睏畲夯ê苷J真地說。

“好，喝了這杯酒，一兩天就去你們村去調(diào)查情況。”王局長帶著笑意，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楊春花紅撲撲的臉。

楊春花有點趔趔趄趄地，取過兩個半大杯來，王局長一個里面倒了一半，把瓶里的余酒分了個干干凈凈。

“來，干了這杯，吃飯?！?/p>

“好，說話算數(shù)！”

“來，干！”

楊春花把酒喝進肚子里，便覺支撐不住，她趴在桌子上想醒醒酒，可是酒氣越來越濃，她嘴里念叨著“說話算數(shù)，說話算數(shù)……”便不知其所以然了。

四

楊春花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晨。她只覺身子癱軟，四肢無力，頭上像戴了緊箍咒似的發(fā)緊發(fā)疼。她用右臂支撐起身子，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妹妹家的床上，身上蓋著被子。她想了半天，只記著中午和王局長一起吃飯的事，余下什么也想不起來。她緊張地摸摸下身和床，一下驚得坐了起來。她兩手緊緊抓著被子，接著眼淚奪眶而出。她傷心、委屈，又氣又恨，嘴里禁不住罵道：“畜生！王八蛋！”她的上齒把下唇深深地咬進幾個血印，頭也有些戰(zhàn)栗。她不由想起自己的家和楊八狗來。此刻，她很想靠著自己男人的肩頭痛快地哭一場，可又想自己的男人的肩膀是那樣弱，根本禁不住這強勢的沖擊。再說這事和其他事情截然不同，這是男人們最忌諱的事情，血性的男人不知會為此做出什么傻事來。她有些覺得對不住楊八狗，畢竟是自己的男人。又一想，楊八狗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也是一路貨色！這輩子栽在他手里也算是對他的報應(yīng)。

想當年自己豆蔻年華，如花似玉，村子里和周邊村的姑娘們無人能及，無論男女誰見了都想多看自己幾眼。多少帥小伙都想娶自己當老婆，可誰知插在了楊八狗這堆狗屎上。那年屋漏偏遇連陰雨，家住的房子也不知什么年代建的，房椽大部分爛了。父母生怕塌下來，于是父親決定想重新整修脊瓦房子。房頂房椽幾乎得全換，可買房椽的錢家里根本拿不出來。父親每天下午從地里回來得都很晚，總要悄悄地在南山坡的樹林里偷砍一兩根槐木椽帶回家。那一天她和父親去地里，也跟著砍椽，正好被治保主任楊八狗逮住了。他說山上丟了好多椽，正發(fā)愁抓不住賊呢。這下父親可嚇壞了，臉都綠了。春花自己當時也嚇得不知所措，因為村里過去發(fā)現(xiàn)偷盜之人不僅喇叭上要做檢查，而且還得響著鑼在村子里游街。這個臉一輩子誰也丟不起，她強撐著跟楊八狗說：“你想干什么？”

楊八狗怪怪地奸笑著說：“兩條道，你們選：一條是抄家、罰款、做檢查、游街；一條是你嫁給我，一切免了?！?/p>

楊春花知道楊八狗比自己至少大五歲，家里條件雖然不錯，可人長得太不像話！看上去就跟城里人養(yǎng)得哈巴狗轉(zhuǎn)世一樣樣的?；畛蓚€人惡心死了。楊春花嫁他哪里受得了，當時氣得臉都青了，就對楊八狗說：“你妄想！”

楊八狗陰陽怪氣地朝春花的父親說：“叔，剛才你也聽到了，兩條道你們選，你看呢？”

父親看看春花，像求救似的說：“春花，你看呢？”

楊春花知道了后果的嚴重性，她的心突突亂跳起來，她不敢再朝楊八狗厲害，妥協(xié)著說：“容我們考慮兩天行不行？”

“不行！這事不能耽擱，傳出去好說不好聽?！?/p>

楊春花啞口無言，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她無奈地看向父親。

父親嚇得面色黑黃，他央求著楊八狗說：“大侄子，咱兩家無冤無仇，今這事犯你手了，你高抬高抬貴手，回頭叔再報答你?！?/p>

“叔，這是兩碼事，因為丟椽的事，我已受了好幾次訓，抓不住人我要挨罰的，這事沒有商展的余地。你快些決定，等人看見了就沒得選擇了。”

春花父親咬咬牙，也不管春花同意不同意，自作主張決定說：“就把春花嫁給你！但你必須保證這輩子對她好！”

“爹！”春花一聽驚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春花爹也急了：“怎？那你叫爹去死嗎？游村做檢查，你叫你爹在村里還能活不？你要不同意，爹立馬死給你看！”

楊八狗反倒高興地說：“叔，你趕緊把這兩棵椽拿回去，以后再不準偷砍了，余下不夠的，朝我說?！?/p>

就這樣，楊春花嫁給了楊八狗。當時村里人誰也不明白，還以為春花爹窮瘋了只認楊八狗家的錢。楊春花認命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直到后來給楊八狗生了一個女兒，一個男娃，楊八狗才放了心。

現(xiàn)在莫名其妙給楊八狗戴了頂綠帽子，楊春花覺得很無奈，但她氣的是那人模人樣的局長，竟會長了顆狗心，乘人之?！?/p>

楊春花流著眼淚，嘴里罵著“王八蛋”，下得床來，進了衛(wèi)生間。她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洗了又洗，生怕漏下一處，臟了自己。

五

遍野春花爛漫的時候，東西嶺上玉茭苗也拱出了地面。楊灣河畔的那一溜老楊樹更是顯出了春的勃發(fā)生機，一灣綠蕩蕩的新綠，一下子鮮亮地占滿了人們的眼睛，仿佛東西嶺上的點點星綠也是它們點染上去的。

這天上午，楊灣村里像過年一樣，人們興高采烈，家家戶戶都試著自己的水管?？粗堫^嘩嘩噴出的水花，個個臉上掛著笑容。一些老人甚至像孩子似的，不一會兒打開龍頭試試水流不流了，總想把鍋碗瓢盆都流滿。過去他們羨慕城里人沒水缸，打開龍頭就有水。后來他們羨慕東西莊村的人，人家也安了自來水?，F(xiàn)在自己終于也吃上了，嘗嘗流出來的水。甜津津的。

村里最忙的人要數(shù)副村長楊建民。兩個多月來，他配合縣水利部門的工程人員勘測，打井、挖壕、埋管、建水塔、安水嘴，忙得不亦樂乎。但他始終想不通楊春花8000元錢怎就能辦了這么大的事。今天他更忙，試水就意味著通水了，他也感到無比興奮。他陪著縣水利局的龍副局長從機井到水塔。再到家戶，觀看系統(tǒng)運行是否正常。

村上唯獨無動于衷的是楊八狗，好像這事對他無關(guān)緊要。他用新接的水開了一壺水。燜了一壺茶，點燃一支煙。獨自靜坐那兒了。

楊春花早早在家準備中午要吃的餃子餡，她很想慶賀一下，可心里怎也不是個滋味兒。自從那天回村來，她再也沒進過城。王局長答應(yīng)通水以后。村里應(yīng)對縣水利局的事，全交給了楊建民。她感覺自己一下變了，大伙也覺得她好像變了，變得一下好像有了城府，有了架子，有了指使人的派頭，就是笑也沒再開懷過。這讓村干部都有所吃驚，誰也不敢造次，每件事都聽她安排執(zhí)行。今天中午請水利局人員吃合龍口的飯，她都推說不舒服，安排楊建民和楊素紅到鄉(xiāng)里招待，自己無心去了。

忽然，村里傳來鞭炮聲，響過一陣又響一陣。楊春花的臉上微微透了一些欣慰之色，就像一縷暖暖的春陽。

休息了幾日，楊春花帶著楊建民又進城了。今天楊春花抱著“能行則行，不行就算”的態(tài)度去縣交通局詢問村通外面公路的硬化問題。她不再像上回那樣去折騰了，兩手空空同楊建民相跟著。楊建民認為楊春花吃著夢兒了，安水管得了個大便宜，8000塊錢搞定了，這回啥也沒有帶，但憑兩片嘴就想辦事？他本不想跑這趟，可楊春花非讓他一起去，他只能跟在這個女人的后面。

趕到交通局院內(nèi)，時間尚早，局里的許多職工都在東面廚房外坐著長凳吃早飯，楊春花和楊建民只得返在大門外等候。這時，從南邊走來一高一矮兩個人，高個子頭發(fā)微卷，眉毛和眼眶距離很近，一看就是一個外地人。楊春花看了一眼便回轉(zhuǎn)目光觀察院里面吃飯人群的動向。

走過來的那個矮個子當?shù)厝藛枟罱瘢骸皝斫煌ň终胰?？?/p>

“嗯。還沒吃罷飯呢。”楊建民邊回答邊打量來人，認為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是來找修路的。

“想修路還是想攬工程？”那人繼續(xù)問。

“想修村外的一條路?！?/p>

“哪個村的，那條路有多長？”

“楊灣村。路大概五六里地。你們也是來找人修路的？”

“我們是搞工程的?！?/p>

楊春花見一大群人放下碗向辦公樓走去，便叫楊建民趕緊進去。

局長已坐在辦公桌前，濃密的煙霧很快圍繞著他。楊建民本想上前給人家發(fā)一支煙，見辦公桌上放著的是中華煙，就止住了腳步，連自己也不好意思掏出來抽了。

“干甚來？”煙霧里傳出聲音。

楊春花忙說：“領(lǐng)導，通我村的路全壞了，想和你說說看能不能重新硬化的事。”

“哪個村？”聲音分明是邊抽煙邊發(fā)出來的。

“楊灣?！?/p>

“誰讓你來的？”又一陣煙霧。

楊春花看看楊建民，楊建民看看楊春花。暢建民沒好氣地接上說：“我村的村長讓我米的?！?/p>

楊春花差點被楊建民逗得笑出聲來。急忙說：“我們自己決定來的。我村那路下雨泥得出不了村，想求領(lǐng)導們關(guān)照關(guān)照，給修修。再說周邊都修好了，剩我村那條路也不好看?！?/p>

“好，知道了。有項目、有錢、有機會了就給你們修?！?/p>

“領(lǐng)導，估計在什么時間？”楊春花怯怯地問。

“你問我，我問誰？”煙霧里有些不耐煩。

接下來，楊春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看看楊建民，楊建民的臉上布滿了怒色。楊春花急忙站起來示意楊建民出去。見楊建民不走，楊春花只好站起來同那團煙霧打聲招呼說：“領(lǐng)導，先給我村排下個隊，我們先走了?！?/p>

也沒聽到煙霧里面再出聲音，楊春花拉一下楊建民的衣袖便走了出來。楊建民惱怒地說：“這純純是屁話！娘的。”

“算了。天上老爺不下雨，地上當官不講理。看來沒有關(guān)系辦不了事，咱也盡心了。”楊春花很無奈地說。

走出大門口，原來的那兩個人熱情地迎了上來，問：“怎樣？”

楊建民罵道：“媽的，掂上棍子攆狗，——瞎喧了一趟?！?/p>

楊春花也嘆口氣說：“自古衙門朝南開，無錢無勢別進來。唉，回吧?！?/p>

突然，那個外地人用生硬的普通話朝楊春花說：“我給你們修。”

“我們沒錢給你，怎修？”楊春花愣愣地看著這個外地人。

那外地人眨眨眼，托著兩手，聳聳肩說：“我們不和你要錢，錢的問題我來解決?！?/p>

楊建民驚訝地問：“有這好事？”

當?shù)厝酥钢獾厝苏f：“他就是搞工程的?？?，正想尋一個項目，錢、關(guān)系他都有，就是缺個整的地兒。”

那個?？偼兄郑s著脖子聳聳肩，表示當?shù)厝苏f得很對。

“那要求村里干什么？”楊春花心存疑惑地問。

叫?？偟耐獾厝擞致柭柤?，用生硬的普通話說：“就是蓋個章，簽個合同就行。然后告我們修哪兒到哪兒就行了，你們凈是看路修得怎樣?！?/p>

楊春花感覺遇到了財神，她示意一下楊建民，招呼兩個人說：“走，咱們回村去說?！?/p>

楊建民也附和著說：“對，咱回村談?！?/p>

六

楊春花沒想到，她和楊建民上了趟交通局，天上的餡餅還真就砸到了自己頭上。村里和一個叫西天的工程隊正式簽訂了修路合同，合同要求村委只負責修路基時上馬村勞力配合配合，關(guān)于資金及其他一概由乙方西天工程隊負責。合同簽訂的第二天，舊學校里便住進四五十號外地民工，他們有的勘察路基，有的安裝機械，有的支鍋安灶，立說立行，準備開工。

要說安水管時楊建民還有疑惑的話，這回他服了。他認為楊春花這個女人不簡單，滿身上下帶著運氣和福氣，想不到的好事都會在她身上發(fā)生。全村人糊里糊涂地選她當了村長，也糊里糊涂地跟著她得實惠，享福氣。安水管送了800a元，這回自己親眼看見一分錢不花就能把路修了，真真怪了！

開工當天，楊灣村彩球飄搖，彩帶高揚，人頭攢動。儀式上，楊春花代表村委對西天工程隊表示衷心感謝：工程隊?？傊v話表示一定要幫助楊灣保質(zhì)保量修好這條路。最后在熱烈的鞭炮聲中修路工程正式剪彩開工。

楊八狗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好像生活在夢里一般，有許多事情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但他又從來不和楊春花交流。除了生活上不說不行的事，村里的事一字不提。他謹慎地留意楊春花的言行舉止，并時常打開柜子看看包袱里包著的那幾張支票有無動靜。他有種莫名的不安全感，細細想想又不知來自何處。他向前延伸出來的嘴巴叼著煙，兩只鼓出的眼睛總是瞪瞪地發(fā)愣，思考著不明白的事，預(yù)測著將可能發(fā)生的不利于自己的事。

楊春花覺得生活過得充實而滋潤起來，前面王來順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漸漸淡去。她的臉上流露著一種收獲的成就感和滿足的幸福感。她安排楊建民帶領(lǐng)兩個村委成員隨時應(yīng)急配合西天工程隊處理修路事務(wù)，安排楊素紅帶領(lǐng)兩個村民代表打掃整理舊教室，搞出兩個簡陋的辦公場所來。自己則全身心用在了村務(wù)工作上，諸如上鄉(xiāng)里參加會議，按照要求組織開展防火防汛，解決村民內(nèi)部糾紛，組織對通嶺田間道路的整修，對防洪河道進行清挖……手里的8000元錢很快花完了?？伤傆X得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去做。

楊灣出村的路上，前面一干人整路基，后面跟著商砼車卸商灰，成型的水泥路面隨著日子的增加也在不斷延長。每當楊春花領(lǐng)著楊建民觀看修路情況時，那些外地民工們便都會停下來看楊春花，從頭到腳那些異樣的目光，讓楊春花覺得很不自在。這目光里不知糅雜著一種什么成分，她判斷絕不是年輕時別人觀看她的目光，會讓她感到自豪和驕傲。楊春花顧不得想這些零碎，一再叮囑楊建民務(wù)必要盯住質(zhì)量，不合適時就反映，別好不容易修了一次路，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

這天天剛放亮，還沒來得及吃早飯，村里楊先明家的媳婦李志芳匆匆忙忙來了。進門便拽著楊春花躲在一邊哭說，楊春花一聽事情比較嚴重，必須同工地負責人?？偧皶r協(xié)調(diào)，不然將會釀成大禍，

楊先明30歲剛出頭，常年在外打工。妻子李志芳領(lǐng)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在家捎帶看護著二三畝田地。李志芳是從外村嫁進來的媳婦，長得有幾分姿色，雖然成了少婦，當了娘，可歲月在她身上的雕琢還沒多少痕跡。她沒事時，領(lǐng)著孩子常在路邊看人家修路，言來語去，讓幾個民工了解了她家的情況。這兩日黑夜開始不斷有人去騷擾她，不是推門子就是敲窗子。半夜三更很嚇人。她想回娘家躲一躲，可房門又不放心，沒辦法才來找春花商量。

楊春花安慰了一頓李志芳，打發(fā)她先回去，又叫上楊建民趕到工地去找牛總，牛總一聽，聳聳肩，兩手一攤，笑嘻嘻地說：“走哪這也是免不了的事，弟兄們看著眼饞。想出出毒氣也很正常。再說黑夜也不好看管，半夜三更不知道誰就悄悄跑了出去，我這里只管白天上工，不管黑夜。”

楊建民一聽就火了：“就是家里養(yǎng)頭公豬，也得圈著看著，更何況是人！這還算人不算？”

楊春花趕忙拉住楊建民，強壓住心頭的火氣說：“老牛，如果你管不了，兩種辦法：一是我們要報派出所，查找尋釁滋事的人；二是路不修了，到此為止，你領(lǐng)著你的工程隊走人?！闭f完這話，也不等這?？倯?yīng)話，楊春花拽一下楊建民黑著臉就走。

夜里吃過飯，楊春花安頓一聲楊八狗，就到李志芳家去睡覺去了。一覺睡到明，沒聽見任何動靜，楊春花這才放下心來。

自靜了沒三天，村子里又出現(xiàn)一件怪事：連續(xù)兩家雞窩被掏空了。一只不剩。楊春花知道這事一定還與這群民工有關(guān)，可沒有證據(jù)也不好說。她只得召集村委會成員開會，安排人員夜里值班。同時她在喇叭上對全村村民做了安全警示，要求全體村民積極行動起來，提高防范意識，看好自家財物，如有人發(fā)現(xiàn)異常，可及時通知村委或直接撥打110報警。不論什么時間，所有村民一旦聽到村里喇叭通知抓小偷，可每人直接從家里扛鋤頭出來共同捉拿，砸傷小偷下身者，一概不追究責任，村里全權(quán)負責。最后這條，楊春花自知不成立，可她一方面是用來給村民打氣的，另一方面這話是用來嚇唬小偷的。

七

修路接近尾聲，楊春花心里充滿了喜悅。尤其當她聽到村民們在街里或家戶談?wù)撀啡绾稳绾涡藓脮r，心里很是受用。沒想到她一個女流，竟然給村子里當了家，還奇跡般地實現(xiàn)了全體村民多年來的夢想。她相信明天的楊灣一定會建設(shè)得更漂亮更美好。

上午，楊春花剛從鄉(xiāng)里開計劃生育會回來，暢建民便跟楊素紅等進門來找。說村里的光棍楊禿孩突然死了，估計是喝酒中毒死的，滿身的酒氣。

楊素紅說：“楊禿孩沒入五保，眼看著無錢喪葬，沒人管啊！”

楊春花說：“查查他銀行有無存款？”

楊建民說：“有個屁，他掙一個花一個，一個光棍漢給誰攢呢？”

楊春花頓了頓說：“那他的三間房子值多少錢？”

楊素紅帶著三分笑說：“不值個錢，頂多值2000塊足了。這還得有人要?！?/p>

楊春花想了想說：“這樣吧，叫一下他的近家間，都出來幫忙，看誰愿意要他的房子，少出些錢賣他。另外走家串戶，上門再捐一些，就說我?guī)ь^捐500。建民你去操作人員下葬的事，素紅哥你去負責捐款。光棍一個人，咱村里得管?！?/p>

眾人一出門，楊春花便跟楊八狗要錢，楊八狗死活不給，他窩了一肚子火，朝楊春花大喊：“一個死光棍，你充什么大，又不是你爹，一下就出500，這500好掙呢？”

“那我就拿張支票去取。”

“你敢！”

“我怕甚？”

“怕我！”

“哼！”

楊春花去找鑰匙，楊八狗像瘋了一樣，撲了上去。這時，電話響了，楊春花顧不得和楊八狗糾纏，接起了電話。

“喂，你趕緊來鄉(xiāng)里一趟，有急事！”這是鄉(xiāng)黨委書記鄭志民給她打來的，口氣很嚴厲。

楊春花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剛才去鄉(xiāng)里開會時還沒聽說有什么，怎一會時間就……她趕忙推開楊八狗，整了整衣裳，出門騎車到鄉(xiāng)里去。

行在嶄新、平坦、寬暢的水泥路上，楊春花心里十分舒坦，這舒坦隨著平坦的道路一直伸向遠方。雖說前些時候，民工們在村里發(fā)生了一些雞鳴狗盜之事，但楊春花的心里還是十分感激這些民工們，是他們改寫了楊灣村行路難的歷史。楊春花決定完工那天，無論村里多困難，也要舉行個感謝儀式，就是支大鍋讓民工們一人吃上一碗面也算。

到鄉(xiāng)政府門口，楊春花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被人堵了。堵門的人不是別人，竟然全是給楊灣修路的民工。楊春花大吃一驚，急忙上前詢問緣由，可每個人都不說話，有的看她一眼，便把臉扭向一邊，有的朝她翻翻白眼，微微笑笑。好在眾人并不堵她，放她進了大門。

楊春花不知道闖下了什么大禍，她忐忑不安地輕輕敲開了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門。閃進門，左手還沒把門關(guān)上，只見書記從辦公桌后的椅子上猛然彈了起來，手狠狠地一拍桌子，本來不大的眼，瞪得又圓又大，本來就黑的臉愈發(fā)黑青，張口像發(fā)連珠炮“你球到底干了干不了？干不了爬下去！哪有你這樣當干部的，修不了路你不要修，來跟鄉(xiāng)里要錢！你現(xiàn)在就趕緊把人領(lǐng)回去，不然就地免職，回頭再到法院起訴你個妨礙公務(wù)罪！領(lǐng)回去做好工作，寫出檢查，等候鄉(xiāng)黨委政府處理，不然后果自負！”回頭他又朝一旁坐的另一個人?？偦饸怛v騰地說：“有話你跟她去說，我管不了你這事！”

?？傉酒饋矸籽郏瑑墒衷谛厍耙粩?，兩肩向上一聳。做了一個很無奈的動作。

楊春花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緩過氣來朝?？偳魄疲骸芭？?，怎跑這兒來？有什么事咱回去說?！?/p>

?？偪纯礂畲夯ㄇ溉恍πΓ謨墒忠粩?，聳聳肩膀，用生硬的普通話說：“好吧，咱先回去?！?/p>

楊春花沒想到修路的事會發(fā)展到這種田地，她甚至覺得這個?？傆行┗奶啤ｒT車回到舊學校的村委辦公室時，?？傄言诘人?。牛總他們乘工具車，像拉部隊一樣兩輛車拉回來的。

“?？偅阍跄苋ズ腿思亦l(xiāng)里要錢？”楊春花打開村委辦公室的門，劈頭就問。

“這路是修了，我150多萬鋪在路上了，你說我的錢和誰要？”?？偼兄致栔缥⑿χ?。

楊春花不明白這個外地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修路這么大的事，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玩兒似的，楊春花有些擔心地問：“這修路錢你就非得和鄉(xiāng)政府要嗎？你不是說上面有關(guān)系有人嗎？”

“是啊，這不有鄉(xiāng)政府、縣政府、市政府嗎？再不行就上省政府?！迸？傄琅f聳聳肩笑著說。

楊春花又糊涂了：“我說?？?，咱沒有金剛鉆，可別攬這瓷器活兒。要是沒地兒承認你這事兒，你不賠大了？”

“我說美女村長，這事你就別管了，咱簽有合同，按合同，反正我不和你村上要一分錢，你凈說驗收路就行了。賠掙是我的事?！?/p>

“你看我不管行嗎？剛才你也看到了，我這村長還能當嗎？”

“那好吧，我不再到鄉(xiāng)政府要行了吧，明天我找一個不管你的地方去要。”?？偧缏柭柕酶?，他臉上的笑容那樣坦然。

“那好吧，你忙去吧，趕緊把工程收好尾。我得寫檢查了。”

?？偝瘲畲夯柭柤?，笑笑，走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楊春花轉(zhuǎn)著圈生著法兒和楊八狗商憬給禿孩捐那500元的事，楊八狗噘著嘴鼓著眼，你有你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不管說什么，雷打不動就一條：家里的錢不能動一分。

楊春花賭氣地說：“那我出去借一千，捐了，你信不信？”

楊八狗也賭氣說：“你捐一萬也成，再不行連你捐了，反正別想從家里往外拿錢?！?/p>

楊春花很無奈，她也不想再去開楊八狗這把鎖。昨夜她就想了兩個目標，去借錢絕對不會脫空。她梳洗一番，準備出門，手機又響了。

楊春花接起來，電話里又傳來了鄉(xiāng)黨委鄭書記的聲音：“楊春花，你球簡直是個混蛋！你娘的你修這條路簡直是條要命路！你趕緊來縣政府門口領(lǐng)人吧！”

楊春花一聽也火了：“你黨委書記干嗎老罵人，錢不找你要了，你著什么急。你解決不了上縣里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模思倚蘖寺房偟谜覀€地幾要錢吧?！边@話對方?jīng)]聽到，一是手機早掛了，二是春花在心里說。但她也著實不明白，這?？傄X的方式昨和別人不一樣，找領(lǐng)導去說去要就行了，怎老堵人家的門？

這回楊春花也犯了牛脾氣，她沒有去城里領(lǐng)人，她覺得工程隊一是要錢應(yīng)該，二是要不要錢她管不著，三是楊灣村給不了人家修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