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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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艦隊式”婚姻看近代早期英國的制度革新
張迅實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艦隊式”婚姻是近代早期英國所獨有的一種婚配模式,對當時社會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艦隊式”婚姻起源于17世紀早期,在歷經(jīng)發(fā)展與興盛后,于18世紀后期步入消亡,其存在時間僅為一個多世紀。作為非正規(guī)婚配的一種,“艦隊式”婚姻是當時英國年青人追求自由婚姻的主要途徑之一,它極大地促進了個人婚姻自由觀念的傳播?!芭炾犑健被橐霾⒉煌晟?,它的缺陷是導致1753年婚姻法頒布的直接原因,但它的優(yōu)點則在新婚配制度中得以保留和改進。
近代早期;英國;“艦隊式”婚姻;制度改革
17~18世紀是近代早期英國步入現(xiàn)代國家的重要轉(zhuǎn)型時期,社會制度發(fā)生了很大變革,特別是在婚姻制度的革新方面。“艦隊式”婚姻,是英國婚姻制度從舊到新轉(zhuǎn)變過程中的一種重要過渡模式,它是當時英國社會中婚姻自主觀念興起的關(guān)鍵標志。通過對“艦隊式”婚姻的研究①,可以拓寬社會轉(zhuǎn)型問題的研究領(lǐng)域,同時也能增進當代人對社會觀念與國家制度革新兩者間相互關(guān)系的認知。
在近代早期,“艦隊式”婚姻是英國所特有的一種婚姻形式,它是英格蘭年青人追求自由婚戀的一條關(guān)鍵途徑。1753年之前,英國的婚配方式?jīng)]有統(tǒng)一標 準[1?2](30),從宗教上看它是教會管控下的宗教事務(wù),從習俗上看則是受監(jiān)護人監(jiān)督施行的婚約協(xié)定。在這種強大舊道德體制壓制下,“艦隊式”婚姻所代表的是一種社會進步需求。
在當時人們看來,結(jié)婚有時是一件簡單的、受允許的協(xié)定事務(wù),有時則需要一場正規(guī)的宗教儀式。若以舉辦形式進行劃分,當時傳統(tǒng)結(jié)婚形式有如下幾類:①約定婚②,它是一種從古時遺留下來的民族習慣,歷史悠久,多為社會下層采用。其具體流程為,婚配雙方自行舉辦婚約儀式,其間男女當事人互相交換復雜的“預(yù)定”成婚誓言,同時需2名以上證婚人在場。此后雙方一經(jīng)發(fā)生性行為,則婚姻關(guān)系立即生效。 ②宗教婚③,指教會統(tǒng)一規(guī)定的婚姻形式,細則繁復。英國國教在天主教規(guī)則基礎(chǔ)上,創(chuàng)制出自己的婚事規(guī)范,內(nèi)容包括婚禮在教堂舉行并由神父主持、事前事后須發(fā)通告、舉辦時間固定在上午8點至正午、禁止21歲以下當事者未經(jīng)家長或監(jiān)護人同意舉行婚禮等。③秘密婚④,也稱為“偷婚”,是從宗教婚姻中衍生而來。逃避主人、家長監(jiān)控的青年男女,多在私奔后采用秘密婚姻。這種婚姻形式保留神父主持環(huán)節(jié),并由證婚人出席,但舉辦時間和地點完全私密(多在夜間舉行,地點位于客棧、小酒館、咖啡店等處)。在缺乏統(tǒng)一立法的社會背景下,理論上講,上述結(jié)婚形式下的男女結(jié)合在當時都屬有效婚姻關(guān)系。
“艦隊式”婚姻⑤屬于秘密婚的一種,它在特定條件下產(chǎn)生,存續(xù)時間大約一個半世紀,但對17~18世紀的英國社會及英國婚姻制度的變遷有很大影響?!芭炾犑健被槎Y得名于其舉辦地——倫敦的艦隊監(jiān)獄(Fleet Prison)及其周邊地帶⑥。17~18世紀早期,艦隊監(jiān)獄主要用于關(guān)押債務(wù)犯和破產(chǎn)者,收押方式分為嚴苛的普通監(jiān)(Common Side)和較為開放自由的重要監(jiān)(Master’s Side)。犯人并不完全強制在監(jiān)獄管控區(qū)域中,只要支付一定補償費,他們即可居住在監(jiān)獄外附近一片特殊地段,這種情況被稱之為“艦隊式自由”(Liberty of the Fleet)或“艦隊式管理”(Rules of the Fleet)。犯人中的一些神職人員為了賺取費用,活躍于為他人主持婚禮。為使婚配達到秘密進行、迅速完成之目的,這些神職人員往往就地把婚禮布置在自己陰暗的廉租小間內(nèi)舉辦,流程也十分粗陋簡單?!芭炾犑健被橐龅幕榕鋵ο螅_始是以全國各地私奔而至的年青人和自由戀愛結(jié)合者為主,但在18世紀后,由于教會組織下的婚禮費用不斷升高,倫敦及其周邊的窮人也開始熱衷這種低廉婚配模式。
與傳統(tǒng)約定婚或宗教婚比較,“艦隊式”婚姻是一種更為便捷、快速的結(jié)婚行為。它沒有細致繁復的禮儀形式,也即是說宗教、習俗因素并不受到重視;雖然神父主持環(huán)節(jié)得以保留,但基本淪為一種形式。相對普通秘密婚而言,“艦隊式”婚姻也更有其獨特生命力:17世紀末法律強制對舉行秘密婚的當事者(包括主持的神職人員)進行罰款,而“艦隊式”婚姻的舉辦地本就在監(jiān)獄附近,主持者神父本人又多為債務(wù)犯(他們根本不在乎有被罰危險),因此雖然秘密婚遭禁,但卻無法對“艦隊式”婚姻產(chǎn)生有效遏止。[2, 3]此外,作為異類的“艦隊式”婚姻也不可避免地對其他婚配產(chǎn)生觸動。傳統(tǒng)約定婚注重男女間承諾交換和公眾儀式,而“艦隊式”婚姻則秉持教會某些“基本手續(xù)”,即由牧師主持并進行婚姻登記。在某種意義上,“艦隊式”婚姻更便捷,因此它長期據(jù)有一定市場有其的合理性。約定婚曾一度流行,但在17世紀之后逐漸消減,一定原因即在于以“艦隊式”婚姻為代表的秘密婚日益活躍,其與正規(guī)宗教婚處于分庭抗禮狀態(tài)。在兩者共同壓迫下,以約定婚為代表的傳統(tǒng)婚配模式逐漸走向 衰落。
總之,從理論上講,男女雙方只要自行下決定,即可通過“艦隊式”結(jié)成婚姻關(guān)系,完全不受外界其他社會因素所影響(如主人、家長及教會)。主持神父積極地促成這種婚事,雖說其往往只是為了獲取金錢,但在客觀上幫助婚戀雙方達成了自由婚配目的。不能簡單地將“艦隊式”婚姻定義成一種非法的“偷婚”行為,因為從本質(zhì)上看,在以宗教、習俗為標準的舊道德管控背景之下,它為萌芽不久的婚姻自由化觀念提供了一條便捷的實踐之路。
近代早期英國人組成婚姻關(guān)系主要出于增加家產(chǎn)的經(jīng)濟動因,特別在上層精英中家長為增強家族實力,往往對子女的婚姻選擇進行嚴格控制。[4, 5]但在現(xiàn)實中,許多年青人不可避免有自己選擇婚姻對象的渴望,即實現(xiàn)愛情目的。[6, 7]按照傳統(tǒng)道德標準,當兩種婚姻觀念發(fā)生沖突時,家長權(quán)威應(yīng)受尊重(即婚事應(yīng)在雙親或主人的權(quán)威監(jiān)理下進行[8])。但17世紀以來,新的思想觀念不斷沖擊社會,婚姻的自主選擇越來越受到人們重視,這是“艦隊式”婚姻受熱捧的原因。
啟蒙思想家首先從理論上奠定了婚姻自主選擇的合理性。契約派社會理論家們對婚姻理論進行反思,認為家庭個體有其“獨特”地位,國家如要更好地利用政治來操控經(jīng)濟,那么家庭就應(yīng)建立在自由選擇和贊成的基礎(chǔ)上。[9](86)如洛克曾在其《政府論》中將家庭關(guān)系推向世俗化和契約化,以此來對神圣命定及父權(quán)理論進行抨擊。另外他還在《政府論(下部)》中為契約式婚姻做一明確設(shè)定,即“‘婚姻體’(conjugal society)是基于男人與女人兩者間自愿條件下的聯(lián)合”[10]。這種契約理論之要義在于,要求每個人自由評估并選擇合適配偶,并讓該特色組建的家庭在社群中完全地、有序地展開。
這種自由組建家庭的理論與傳統(tǒng)父權(quán)理論曾發(fā)生激烈碰撞。當時很多自由理論維護者聲稱,父權(quán)權(quán)威過分擴大變成一種“反常和殘酷”的暴君統(tǒng)治,家長不應(yīng)為滿足私欲,就武斷地葬送子女婚姻自由和社會進步。[11]如詹姆斯?泰利爾把人的天賦自由聯(lián)系到具體婚姻中的權(quán)力和選擇上,認為婚姻是上帝所賦予人的最初自由之標志,而且不管是亞當或其他父親誰都不能在上帝之后強制或阻撓其子女的婚姻。[9, 12](130)這種觀點的要旨是父親不能恣意決定孩子是否婚配,也不能強制與誰結(jié)合,因為婚姻在文明社會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因此,自主選擇理論的核心即在于對外部父權(quán)的否定。
另外,與自主選擇理論同時流行的,還有推崇內(nèi)在自我意識的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個人主義起源于17世紀歐洲,它包含個人英雄主義及宗教性自省兩股思潮,并在17世紀中葉后對英格蘭產(chǎn)生很大作用。個人主義在英國很快衍變成世俗化的個人精神體現(xiàn),它要求增強人的自主意識,展示出一種全新的道德標準及個人利益訴求。[1](225?228)個人主義對婚戀觀念造成影響,促使很多年青人將浪漫的個人愛情奉為至上,并敢于在婚姻問題上挑戰(zhàn)傳統(tǒng)權(quán)威。
新婚姻觀念在社會中得以不斷推廣,則是通過文化平臺。當時的文化媒介潮流強調(diào)“身體的愛”,并提出通過“一種愛與自由,把人從清教主義和商業(yè)主義中解放而出”[13, 14]。如復辟時期戲劇《覺醒的愛人》(The Conscious Lovers),頌揚著“純粹的”“本性的愛”;⑦新興雜志《觀察家》(Spectator),則多次刊文探討了利益婚姻的罪責及為愛拋棄金錢的崇高,其文在當時既有影響力且受歡迎;⑧英格蘭各地的讀者都為薩繆爾·理查德森的《帕梅拉》(Pamela)(或作《美德的獎賞》,Virtue Rewarded,出版于1740—1741年間)垂淚不已,其內(nèi)容即關(guān)于愛情戰(zhàn)勝階層、財富限制的偉大。[7]在這些作品與讀者們的交流之中,新的婚姻價值觀不斷流傳并得以踐行,一方面它得到社會下層的廣泛接受,另一方面在鄉(xiāng)紳階層中雖然仍堅持家長對子女婚姻施加影響,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愛情因素的重要。
最終,以新思想為主導的自主婚姻思潮在社會中引起很大共鳴,甚至能令貴族與平民跨過身份地位的鴻溝而走到一起。例如,坦克維爾勛爵(Lord Tankerville)十八歲時候曾在紐卡斯爾參加一個巡回舞會,期間同一名年輕女子一見鐘情。因為對方是屠夫的女兒,坦克維爾的愛情隨即遭到其家長嚴厲阻止,甚至以家產(chǎn)繼承資格相威脅。為避開其家族干擾,這對戀人最終選擇通過“艦隊式”婚姻來實現(xiàn)他們的婚姻愿望。[15](73)從中可見,新思想潮流對人們的婚配觀念產(chǎn)生很大影響,“艦隊式”婚姻則成為新思維指導下的最便捷實踐途徑。
總之,新觀念的流行是人們婚姻自主意識提高的基礎(chǔ),它使得越來越多的年青人趨向自主選擇婚配對象。伴隨著新婚姻觀念的日益深入、廣泛傳播,“艦隊式”婚姻也歷經(jīng)了一條跌宕起伏的軌跡。
17世紀至18世紀中期,英國的婚配制度發(fā)生從舊到新、由無序到規(guī)范的轉(zhuǎn)變,而“艦隊式”婚姻則與英國婚配體制革新的每一階段緊密相聯(lián)?!芭炾犑健弊哌^了應(yīng)時而生、發(fā)展和終結(jié)三個時期,成為英國非正規(guī)婚配的典型與標志。
在17世紀前期,英國的教會法庭對婚姻事務(wù)掌有很大的裁定權(quán)力,而在當時教會觀點中,信仰主基督就已構(gòu)成結(jié)婚條件,因此只要滿足教會規(guī)定下的基本禮儀,甚至連向公眾隱瞞的秘密婚也屬正當(即所謂“上帝賜予他信仰者特別的愛”)。[16]在此背景下,很多人樂于采用非傳統(tǒng)方式締結(jié)婚姻,“艦隊式”婚姻即起源于該時期。從1613年開始,倫敦艦隊監(jiān)獄附近最早開始出現(xiàn)“艦隊式”婚姻,而其覆蓋范圍很快向外擴散,逐漸從監(jiān)獄延伸到盧德門山之間一大塊地區(qū),包括盧德門山北側(cè)、老貝利街、弗利特巷和沿路直到的弗利特市場。[17]到了后來,其規(guī)模逐步擴展到整個圣詹姆斯地區(qū)(St James’s)一帶。據(jù)統(tǒng)計,在1664—1691年間大約4萬例婚事在此處舉辦,“他們一個接一個站著,像舉行‘鄉(xiāng)間舞會’似的。”⑨總之,作為秘密婚的一種,“艦隊式”婚姻在17世紀產(chǎn)生初期時并不普遍,但到17世紀后期,它卻逐步發(fā)展成一門興盛的產(chǎn)業(yè)(淪為“腐敗神父們的生意”),進而其舉辦的數(shù)量和效率都得以大為提升。
17世紀末政府開始加強對婚姻事務(wù)的監(jiān)管,秘密婚因之受到限制,而“艦隊式”婚姻的獨特性使其得以幸存。受其吸引,倫敦之外大量英格蘭、威爾士青年不斷蜂擁而至,進而“艦隊式”婚姻在18世紀時達到鼎盛,“艦隊婚姻”(Fleet Marriage)自此演變成所有非正規(guī)婚事的代名詞。據(jù)估計,截至1740年代,在倫敦地區(qū)舉辦的婚事總數(shù)中,“艦隊式”婚姻超過一半。[3](20)當時它的手續(xù)已非常簡潔、高效,甚至只需要結(jié)婚雙方私下商量好,并有人證即可舉辦,同時還能對主人或家長保密。因此眾多新人寧愿選擇遠道而來在“艦隊式”婚姻的環(huán)境和規(guī)則下成婚,也不愿在家鄉(xiāng)受傳統(tǒng)婚姻禁錮或冒風險實行秘密婚姻。[2]當時在這一帶的街頭巷尾都豎有很多告示板,上面寫著“里邊辦婚事”“先生,您可愿意進來結(jié)個婚?”這一類招搖和誘惑的公告,從中可見其簡單、便宜的特性。[1](33)在正規(guī)婚禮花費越來越貴的情況下,“艦隊式”婚配方式對倫敦外圍的窮人而言無異于天賜之物,他們大都熱衷這種婚姻模式。因便捷、低廉特性而受公眾熱捧,是“艦隊式”婚姻得以興盛的主要原因。
18世紀中期后,由于1753年婚姻法案出臺,英國婚姻法規(guī)得以完善,“艦隊式”婚姻像所有舊式婚姻一樣走向終結(jié)。當時限定繼承權(quán)的家產(chǎn)析分契約在英國社會上層十分流行,它主要用于保障家族地產(chǎn)的完整性。但這一契約有一個漏洞,即當子女違背家長意愿而自行魯莽結(jié)婚,即有可能對家族財產(chǎn)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15](73?74)有一則典型案例,正反映出“艦隊式”婚姻與家族財產(chǎn)分配之間的矛盾對立。愛德華(Edward)是北安普頓郡丁格利第二代格里芬勛爵(2nd Lord Griffin of Dingley)之子兼家族繼承人,他在18歲時候狂熱愛上德貝郡一個小鄉(xiāng)紳的女兒,并與之秘密舉辦“艦隊式”婚姻。這一私自結(jié)婚行為使雙方父親皆震驚,憤怒之余兩家都斷絕他們的資金來源。在父親脅迫下,愛德華被迫接受第另一婚姻,但他與第二任妻子毫無感情且沒有后嗣。愛德華與前任妻子保持情人關(guān)系,并在死后將財產(chǎn)傳給他們的私生子。依照家產(chǎn)析分契約規(guī)定,家產(chǎn)被割裂,其家族保存350年的宅邸也被賣出。[18]在該案例中,格里芬勛爵作為個人戰(zhàn)勝了家族責任,但卻使家族財產(chǎn)蒙受巨大損失,與之相類似情況當時曾引起上層社會的極大恐慌。
因此,為防止“那些最無恥的男人、女人”把“英格蘭大家族的子女誘騙到艦隊街”或別的什么地方去結(jié)婚,[1](36)代表貴族階層的議會上院不斷提出制定全國統(tǒng)一、由政府監(jiān)管實施的婚姻法案,并在上下院間引起爭論。1753年婚姻法(Marriage Act of 1753)[4]終獲通過,其出臺的初衷即為阻止“艦隊式”秘密婚,實際結(jié)果是將英格蘭及威爾士地區(qū)的婚配行為整體置于法律規(guī)范之下。[2, 15](74)從此之后,所有未按照國家規(guī)定流程舉辦的結(jié)婚行為都被視之為無效,進而英國人開始逐步適應(yīng)這種新的婚姻體制,“艦隊式”婚姻最終退出歷史舞臺。
綜上所述,“艦隊式”婚姻在短短一個半世紀中歷經(jīng)過一個跌宕的發(fā)展過程。它產(chǎn)生于舊婚姻體制的缺陷中,代表著自主選擇婚姻觀念的興起;興盛于17~18世紀之間,成為對英國社會極具影響力的一種婚配模式;而終結(jié)于新婚配體制確立之后,也完成了自身的歷史使命。
“艦隊式”婚姻是近代早期英國婚姻觀念轉(zhuǎn)變的標志之一。
“艦隊式”婚姻同時具有正、負兩方面作用。其正面部分,“艦隊式”是秘密婚姻中最重要且最有成效的一種,它為當時英國年青人打開一道通往婚姻自由的門[2],幫助他們踐行脫離習俗、家長權(quán)威控制下的約定婚與宗教婚。另外,它所履行的手續(xù)和宗教儀式也日趨精簡,這不但是提高結(jié)婚效率、降低結(jié)婚成本的良徑,也是婚姻去神圣化、逐步摒棄宗教權(quán)威的實踐過程。因此,“艦隊式”婚姻締造出一種觀念,即認可婚姻乃是一種個人精神上的選擇,而非對上帝的責任[16],它促進了英國人對婚姻自由化的追求,是當時社會轉(zhuǎn)型潮流的重要體現(xiàn)。而其負面部分,由于缺乏監(jiān)管和規(guī)范,“艦隊式”婚姻不免淪為不道德神職人員斂財?shù)墓ぞ?,導致許多青年(特別是女性)淪為騙婚者的犧牲品。一些不良者利用“艦隊式”婚姻不進行公開通告的規(guī)則漏洞,重復誘騙多人與己成婚;而以獲取錢財為目的神職者們則大多對之毫不關(guān)心。登徒子們“滿足過后”,即對“到手的獎品蔑視起來”[19],又以同樣手法勾引下個受害者。一旦事情敗露,他們則會利用法庭對非正規(guī)婚姻不予承認的法律缺陷,逃脫制裁。[14]因此“艦隊式”也并非沒有弊端,采取“艦隊式”結(jié)婚的年青人,實質(zhì)上是甘于冒被欺詐風險的。
“艦隊式”婚姻對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艦隊式”婚姻對英國的婚配制度革新起到很大程度的推動作用?!芭炾犑健被橐鍪谴碳?753年婚姻法頒布的直接原因。通過新法令確立起的英國新婚配制度,對舊形式婚配方式大力革新。這其中就包括很多針對“艦隊式”婚姻的反思與改造。首先,從保留角度來看,新法令所制定的很多規(guī)程都能窺到“艦隊式”婚姻的影跡,如減弱宗教因素、重視婚證人出席、婚配雙方須簽署婚姻相關(guān)文件等。其次,對于“艦隊式”婚姻的不足之處——特別是在缺乏公開方面,則增加規(guī)制,諸如婚前婚后發(fā)布公開通告、提前公布婚期、須在公開教堂舉行婚禮等(從宗教婚參鑒而來),這樣一來便降低了騙婚、重婚概率。第三,“艦隊式”婚姻重視婚姻自決,而新制則在此基礎(chǔ)上做出一定調(diào)整。主持“艦隊式”婚姻的神父往往不留意、也無從去驗定成婚人年齡,只遵從成婚者雙方意愿行事,這無疑會造成很多男女在未成年情況下成婚。對心智尚未完全成熟者而言,婚姻完全自主明顯不是善事。新制將男女雙方成婚年齡限定為21歲,不足歲則由家長監(jiān)護,它意味著要在保證婚配者成年基礎(chǔ)上,同時保障其獨立自主的婚配選擇(只要到21歲即可不再遭受監(jiān)護人干涉婚事),這事實上是對“艦隊式”婚姻的一種改進。⑩總之,“艦隊式”婚姻是奠定新婚配制度的基礎(chǔ)因素之一,它的影響力并未因自身的終結(jié)而消逝,仍始終持續(xù)保持一定影響力。它所珍視的婚配選擇自由、簡化宗教性縟節(jié)以及簽署婚書等等理念,此后一直持續(xù)存在,甚至影響到后來多次的婚姻制度改革。
英國的制度革新是基于舊制度所進行的漸進式改造過程,其促使英國從中世紀社會形態(tài)逐步邁入現(xiàn)代社會形態(tài)之中,在此過程中,人的觀念進步與國家的制度革新不可避免。“艦隊式”婚姻出現(xiàn)于英國并非偶然,它誕生于英國人日漸增長的、要求擺脫舊權(quán)威精神控制的自由化思潮。作為一種結(jié)婚模式,它是青年實踐自由婚姻的重要途徑,同時也是英國社會觀念進步、制度革新的重要過渡性標志之一。從中我們看到,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標志,即是人應(yīng)具備獨立的思維意識,且要服從于合理、公正的制度原則,而不是盲目匍匐于宗教或個人權(quán)威面前,情緒化地領(lǐng)受“神”的裁定與人的治理。
注釋:
① 相關(guān)近代早期英國婚姻問題的研究,國外學者較關(guān)注于女性婚姻地位、戀愛與婚配觀念、婚產(chǎn)分配及制度法令等,而國內(nèi)學者則側(cè)重家庭成員性別關(guān)系、社會轉(zhuǎn)型與家庭、擇偶取向等幾方面。總體上看研究涉及面寬廣,研究程度也很深入,但鮮見針對單獨婚姻模式的專門探討。國外相關(guān)研究參見Ingrid H. Tague. Love, Honor, and Obedience: Fashionable Women and the Discourse of Marriage in the Early Eighteenth Century [J].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2001, vol. 40, no. 1: 76-106; Rebecca Probert. The Impact of The Marriage Act of 1753: Was It Really “A Most Cruel Law for the Fair Sex”? [J]. 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 2005, vol. 38, no. 2: 247?262; Lawrence Stone. The Family,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 [M]. New York & London: Harper & Rows, 1977; Mary Chan, Nancy E. Wright. Marriage, Identity, and the Pursuit of Property in Seventeenth- Century England: The Cases of Anne Clifford and Elizabeth Wiseman [C]// Nancy E. Wright, Margaret W. Ferguson, A. R. Buck. Women, Property, and the Letters of the Law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Toronto, Buffalo,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4。國內(nèi)相關(guān)研究參見傅新球.英國離婚法的演變[J].世界歷史, 2003(2): 62?69;傅新球.16?19世紀英國中上階層的擇偶標準[J].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 2005, 33(3): 332?335;李喜蕊.論英國18世紀離婚的國家法與習慣法[J]. 理論界, 2007(12): 92?95;李喜蕊. 16?18世紀英國婚姻法的變革與趨勢[J]. 江淮論壇, 2009(6): 121?124;李喜蕊.英國家庭法歷史研究[M]. 北京: 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 2009;金彩云.近代早期英國家庭擇偶探析[J]. 歷史教學, 2009(18): 46?50;沈琦.近代早期英國商人的婚姻取向及其影響[J]. 史學集刊, 2006(5): 64?69;何雪梅.試論英國貴族的婚姻狀況[J]. 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 2008(3): 73?75。
② Contract marriage,當雙方發(fā)生“約定婚姻”,即代表他們已在無神父在場情況下進行了訂婚。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需要再進行婚禮,這種訂婚儀式已構(gòu)成婚姻關(guān)系。參見Lawrence Stone. The Family,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M]. New York & London: Harper & Rows, 1977: 31, 34; Olive Anderson. The Incidence of Civil Marriage in Victorian England [J]. Past and Present, 1975,no. 6: 66?67.
③ Regular marriage,或譯為規(guī)范婚姻,是指完全符合教會規(guī)定的結(jié)婚形式。參見John Bossy. The ounter-Reformation and the People of Catholic Europe [J]. Past and Present, 1970, no, 47: 57; Lawrence Stone. The Family,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 [M]. New York & London: Harper & Rows, 1977: 32; R. H. Helmholz. Marriage Litigation in Medieval England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4: 59, 62, 75?79, 87.
④ Clandestine marriage,是通過某個神父主持儀式、盡量照教規(guī)需要進行的婚禮,但舉辦過程不公開,時間私密。參見Virginia M. Duff. Early English Women Novelists Testify to the Law’s Manifest Cruelties Against Women Before the Marriage Act of 1753 [J]. Women’s Studies, 2000, vol. 29, no, 5: 594; Mary Dorothy George. London Life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M]. London: Harper & Row, 1925: 305; Lawrence Stone. The Family,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 [M]. New York & London: Harper & Rows, 1977: 33?35, 607?611.
⑤ Rules of the Fleet或作Fleet Marriage,再后來其定義延伸為通指非正規(guī)或秘密舉辦的婚姻?!芭炾犑健倍x具體情況參考自Wikipedia. Fleet Marriage [EB/OL]. http://en.wikipedia.org/wiki/ Fleet_Marriage, 2013?5?22; Lawrence Stone. Road to Divorce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132; S. Parker. Informal Marriage, Cohabitation and the Law, 1750?1989 [M]. Basingstoke: Macmillan Press, 1990: 61; M. Waller. The English Marriage: Tales of Love, Money and Adultery [M]. London: John Murray, 2009: 7, 146.
⑥ 包括弗利特街(Fleet Street,舊譯艦隊街)附近及弗利特河(River Fleet)之側(cè)。參見Richard Trench, Ellis Hillman. London under London: A Subterranean Guide [M]. London: John Murray, 1993: 3.
⑦ 理查德?斯蒂爾(Richard Steele)于1722年創(chuàng)作的《覺醒的愛人》,此為18世紀最知名的戲劇之一,它在1747之前被上演過190場。它在“特定場景”中利用戲劇表演極公開地表達出關(guān)于婚姻的觀點,男女主角協(xié)商由雙親定下的婚姻條款,同時女主角保證她在婚后有自主權(quán)。參見Shirley Strum Kenny. The Plays of Richard Steele [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1: 295?381; Frances Kavenik. British Drama, 1660?1779: A Critical History [M]. New York: Kavenik Twayne Publishers, 1995: 244.
⑧ 如見刊于《觀察家》第149期(1711年8月21日)、199期(1711年10月18日)、268期(1712年1月7日)、437期(1712年7月22日), 511期(1712年10月16日)等相關(guān)文章?!队^察家》及其他當時雜志的相關(guān)評論參見Donald F. Bond ed. The Spectator·5 vols. [C].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5; Ros Ballaster etc. Women’s Worlds: Ideology, femininity and the Woman’s Magazine [C]. Basingstoke: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1, chap. 2.
⑨ 詳見Frederick Stevens ed. Catalogue of Political and Personal Satires in the British Museum(政治與個人諷刺文冊,大英博物館館藏), vol. 3, no,2874; Mary Dorothy George. London Life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M]. London: Harper & Row, 1925: 305.
⑩ 關(guān)于1753年婚姻法令及新婚姻制度細則相關(guān)內(nèi)容,參見S. Parker. Informal Marriage, Cohabitation and the Law, 1750?1989 [M]. Basingstoke: Macmillan Press, 1990: 61; M. Waller. The English Marriage: Tales of Love, Money and Adultery [M]. London: John Murray, 2009: 7, 146; M. Dorothy George ed. Catalogue of Political and Personal Satires in the British Museum(政治與個人諷刺文冊,大英博物館館藏), vol. VI, no, 7992, vol. VII, no. 9660; Lawrence Stone. The Family,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 [M]. New York & London: Harper & Rows, 1977: 35.
[1] Lawrence Stone. The family,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 [M]. New York & London: Harper & Rows, 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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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顏關(guān)明]
The study on Fleet Marriage and the reform of British institution in early modern Britain
ZHANG Xunshi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The Fleet Marriage was a specific marriage form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exerting great influence on the society at that time. Fleet Marriage appeared in the early seventeenth century, then grew, flourished, and faded in the late eighteenth century. It lived for about one and half century. For a sort of unofficial marriage form, the Fleet marriage was a most favorite pattern for British young people who pursued free marriage, hence promoting the spread of free marriage idea. But it was not perfect, whose defect directly led to the Marriage Act of 1753, and whose merit was reserved and improved in the new marriage institution.
early modern; Britain; Fleet Marriage; institution reform
K561.4
A
1672-3104(2016)05?0164?06
2015?12?03;
2016?02?26
張迅實(1983?),男,陜西咸陽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英國社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