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那天晚上,張迷和父母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上播放的本地新聞說動物園有兩匹狼逃跑了,父親嘲諷道,那可真是不小的疏忽,母親擔憂狼會不會傷害行人。張迷倒是覺得好玩,如有可能,他還想親眼見一見狼的樣子??赐觌娨暎瑥埫曰胤块g給未婚妻小麗打了個電話,約定明天一起去挑選婚紗。打完電話,張迷去客廳倒了杯水,父母還在看電視,母親讓他早點睡,明天上班別遲到。張迷說好的,當他上樓時,回頭看了一眼父母,他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父母。
第二天,張迷一醒來就被一道光刺痛眼睛,那光是透過窗簾進來的。他下了床,來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面一片白霧,天色尚早。他穿好衣服下了樓,樓下沒有一個人,他沒多在意,半小時后,出了門。一出門就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那白霧深了許多,他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霧,遠處的房子只剩一個干癟的輪廓,天空和地面差不了多少。霧中行人只能見到模糊的影子,待走到跟前兩米處才能分辨出對方的面孔。張迷覺得新鮮,身邊熟悉的景物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連公共廁所看起來都像是海市蜃樓的倒影。
張迷心情輕松地吹起了口哨,進了阿明早餐店,這是他每天上班前都會來的早餐店,店主阿明照例給他拿來大餅油條和豆?jié){。吃的時候,張迷聽到鄰座幾個人在談論這場霧。他們認為這不是霧而是霾,最近人們都在談論霾。但張迷覺得今天這個不是霾而是霧,因為它那么白,一點沒有受污染的跡象。
吃完早餐,看看時間還早,張迷決定去附近的公園逛逛,以前趕著上班是沒有這樣的空閑的。公園內(nèi)也是朦朧一片,石子路兩旁的樹像衛(wèi)士一樣站崗,整齊排列著,延伸到遠處。張迷一路走一路仍是把口哨吹著,很快就來到了休閑設(shè)施區(qū)。他看看四周無人,便坐到了一架翹翹板上,彈著雙腿,一上一下自己偷偷地玩,生怕別人看到。然后他又去蕩了秋千,不一會兒就玩得大汗淋漓,解開領(lǐng)帶和白襯衫最上面那??圩?,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他供職的公司人事主管的電話。
“你怎么還沒來上班?”人事主管說。
“現(xiàn)在還早啊?!睆埫哉f。
“還早?你看看時間?!?/p>
張迷往手表看了一眼,嚇了一跳。這一玩,竟不知不覺過了四十分鐘,再十分鐘就要遲到了,張迷額頭滲出了汗。
“我規(guī)定過,辦公室人員每天必須提早一刻鐘到公司,你忘了嗎?”人事主管說。
“沒忘,”張迷說,“我家里有點事,臨時耽擱了?!彼读藗€謊。
“你這樣的工作態(tài)度是不對的,現(xiàn)在到哪里了?”
“正在等班車。”張迷說。
“還在等班車?趕緊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比耸轮鞴軞鈶嵉貟炝穗娫挕?/p>
張迷走出公園,方才的好心情一掃而光,他朝班車站點跑去。但只這一會兒他便發(fā)現(xiàn)四周發(fā)生了異樣,街道一下子空了許多,出門前見到的那些來往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整條街道頓時安靜了下來。他一個勁往前跑,在原本應該是十字路口的地方,卻看到一塊空地。但那或許不是空地,因為霧將一切都遮蔽了,現(xiàn)在張迷只有伸出手臂往前探索,才能確保不碰撞到什么物體。霧的顏色也發(fā)生了變化,由白轉(zhuǎn)灰,仿佛什么東西滲染進了空氣中。張迷想,他得想點辦法,這么下去真要遲到了,他往街的一邊走,走了十來步,摸到一堵墻。從墻體看,是離家兩個路口外的一家玩具店。他透過櫥窗望進去,了無所見,他用手扶住墻往前走,他記得班車站點就在這家玩具店前方兩百米往右拐的岔道口,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走到那里。他不能再出紕漏了,上個季度,他的考核分在辦公室又是最后一名。他知道行政副總已對他有很大意見,說他辦事不積極,好偷懶扯皮,人事主管惟行政副總馬首是瞻,難免受其影響。他得扭轉(zhuǎn)乾坤,眼下第一步就是找到那個該死的站點,坐上班車,趕到公司,積極工作,他一定要積極工作了。但他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跌倒。低頭一看,是一名乞丐,穿得破破爛爛,跪在墻角乞討。
“好心人,行行好吧?!逼蜇ふf。
“對不起,我沒時間了?!睆埫哉f。
“就丟幾枚錢吧,用不了你多少時間?!?/p>
張迷皺了皺眉,從口袋掏出四個一塊錢的硬幣,丟進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
“謝謝你,祝你好人有好報。”乞丐朝他磕了個頭。
張迷揮了揮手,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道:“對了,你知道前面有個班車站點嗎?”
“班車站點?”乞丐說,“哪個站點?”
“這里只有一個班車站點?!?/p>
“不,這里沒有班車站點。我在這一帶乞討有二十年了,從沒聽說過有什么班車站點?!?/p>
“這不可能,我昨天剛坐過,這里是南大街嗎?”
“這里是北大街。”
“這里怎么會是北大街?我應該在南大街的!”張迷拍了下額頭。
“你有急事嗎?”乞丐問。
“對,我得去上班,我快遲到了,但是這場霧,讓我辨不清東南西北。”
“起霧了?”乞丐抬起頭說。
張迷這才注意到乞丐的眼睛是瞎的,兩團白色圓球,鑲嵌在凹陷的眼眶中。
“你不介意的話,我倒是可以帶你去南大街。”乞丐說,“你別看我的眼睛是這樣,我能幫你找到路,我保證?!闭f著,乞丐站了起來,他的身高只到張迷脖子那里,傴僂著背。他把破碗塞進一個破包,就在前面引起了路。一開始張迷甚至不相信他能走成直路,但他的步履堅定,猶如走在爛熟于心的回家路上。不一會兒,他們便拐了個彎,是個十字路口,只有紅綠燈若有似無地交替著。
這時,張迷聞到一股刺鼻的腥味,繼而是一陣嘈雜聲,是一群人。過了這么久,他終于看到了人,感到一陣激動,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出了問題。那些人圍著一樣東西激烈地討論著,張迷湊近去一看,人群中間,馬路上是一大攤血跡。他聽到圍觀者中的一個說:“這是狼干的。”
“沒錯,”另一個說,“就是昨晚新聞里說的從動物園逃出來的那兩匹狼,我剛才親眼看到它們吃掉了一個人?!?/p>
“你怎么不上前阻止呢?”第一個人說。
“別開玩笑了兄弟,你這輩子有機會看狼吃人這種事嗎?遇到這種事比中彩票還難,那可真是驚心動魄?!?/p>
兩個人說著,旁邊有幾個人參加了討論,張迷和乞丐離開了人群。
“真的是人被狼吃了嗎?”乞丐問。
“是的?!睆埫哉f。
“如今這世道,管事的那幫家伙連兩匹狼都看不住,讓它們在大街上隨便吃人?!?/p>
這句話讓張迷猛然想起未婚妻小麗不就是在動物園工作么!她畢業(yè)后就去那里了。張迷出了一身冷汗,掏出手機,給小麗撥了電話。
“喂。”不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小麗清脆的聲音。
“你們動物園逃掉了兩匹狼嗎?”張迷語氣急促地說。
“誰跟你說的,沒這回事?!毙←愓f。
“你可別瞞我?!?/p>
“我沒瞞你,你看電視上說的?那都是謠言?!?/p>
“我們都快結(jié)婚了,你沒必要跟我說假話。我不是來探聽虛實的,我是擔心你的安危,因為剛才,我在馬路上看到一個人被那兩匹狼吃空了?!?/p>
電話那邊“啊”地叫了一聲,片刻的沉默。
“對不起,”沉默過后,小麗說,“這事我們領(lǐng)導千叮萬囑,千萬不能透露出去,就算是親人也不可以?!?/p>
“究竟怎么回事?”
“出了點技術(shù)問題,”小麗說,“昨晚動物園停電,那兩匹狼是趁著電閘門失效逃出去的。那是兩匹蒙古狼,狼種里最兇狠的。更要命的是,前陣子我們領(lǐng)導為做一項野性試驗,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沒給它們喂食了?!?/p>
“什么都是你們領(lǐng)導,我問你,是那個滿手長毛的家伙嗎?”張迷問。
“是的?!?/p>
“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你和他的關(guān)系不簡單,他不管說一句什么話,你都像接到了圣旨一樣?!?/p>
“我不喜歡你這么說,”小麗沉下了語氣,“你總這么疑神疑鬼的?!?/p>
“那你為什么要瞞我,在我一再問你狼是不是逃走了,你都不肯說,就因為那狗屁領(lǐng)導叮囑你不能說。”
“張迷你講點道理,這是我的工作,我得服從領(lǐng)導的安排?!?/p>
“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的工作?!?/p>
“隨你便?!?/p>
“你的工作正在給市民帶來安全隱患?!?/p>
“沒別的事,我掛了。”
“你那領(lǐng)導該被抓去坐牢。”
電話“啪”一聲掛了,張迷氣得火冒三丈。乞丐在一旁說:“跟女朋友吵架了?”張迷“哼”一聲,繞開乞丐走兩步,但又停下來等著,沒有他的帶路,張迷無異于一個瞎子。
霧還在加濃,這不尋常,怎么會有這樣的霧?它近乎成了一道屏障,一伸手就能捏住漂浮的氣流,在手心中滲透,皮膚能感覺到它們的滑動。張迷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頭頂像是蓋著一塊布,沒有太陽,沒有云朵,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大鍋蓋。
“班車站點,怎么還沒到?”走了一會兒,張迷問道。
“就快到了?!逼蜇ふf。
這時,張迷的手機又響了。他不知道自己站的是什么方位,前方不遠處隱約能見一個高高的矗立物,可能是一棟寫字樓。他推測應該到了南大街和北大街的交界處,這里是商務區(qū),寫字樓林立。他接起電話,又是人事主管。
“還沒到嗎?”人事主管問。
“還沒。”張迷說。
“你讓我很失望?!?/p>
“你聽我說……”
“你先聽我說吧,”人事主管說,“你可以慢慢來,甚至不來也沒關(guān)系,因為今天你來了也不用工作,我有件事要告訴你?!?/p>
張迷覺得心愣怔了一下。
“我們的私人關(guān)系一直不差,這你知道,”人事主管說,“所以我有什么說什么。我搞不懂你到底怎么對待工作,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滿腦子想的都是努力拼搏,讓領(lǐng)導看到我的能力,從辦公室職員中脫穎而出,甚至連吃飯都在想著工作的事。你呢,尤其是這段時間,一心只算計怎么比別人少干點活,這種態(tài)度是不適合在這個社會立足的。你家里的條件不怎樣,父母拿著低保,全家都得靠你,而你又快結(jié)婚了,自己馬上就有一個新家。你知道你的壓力多大嗎?你這樣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邮菍Σ黄鸺胰说??!?/p>
“領(lǐng)導你到底想說什么?”張迷問。
“我想說的是,你本來是有機會的,有機會讓你的家人過好點,但現(xiàn)在這機會不存在了。我很抱歉通知你,你被解雇了。”
“我被解雇了?”張迷懷疑自己聽錯了。
“沒錯,”人事主管說,“昨天副總辦公會議就討論了,我本來還想幫你說幾句好話,但今天早上你的表現(xiàn)讓我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今天早上有特殊情況,”張迷說,“你不知道,我迷路了?!?/p>
“因為什么?”
“因為這場該死的霧?!?/p>
“今天早上確實有一點霧,但這能妨礙到什么嗎?”
“你說這只是有一點霧?因為這場霧,我找不到班車站點?!?/p>
“你現(xiàn)在還沒到公司就因為一場霧讓你找不到一個他媽的連瞎子都能找到的班車站點?你是這意思嗎?”人事主管說。
“是這意思?!睆埫哉f。
“你真是不可救藥。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費時間,你什么時候有空來公司辦離職手續(xù)吧?!?/p>
張迷蹲下來,哭了起來。
乞丐問:“怎么了?”
“我被解雇了。”過了一會兒,張迷說。
“這值得你哭成這樣嗎?”
“你不明白,”張迷說,“你根本不明白一個人被解雇的感受?!?/p>
“但也不能這么哭啊,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p>
張迷吸了一口氣,又抽泣了一會兒,這才站起來。他看了乞丐一眼,突然一陣恐懼襲上心頭。他覺得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可能會使他落得和眼前這乞丐一樣的下場。他想到父母,想到小麗,不敢想象他們聽到他被解雇的消息時會作何感想。父母絕不會以一個失業(yè)的兒子為傲,小麗更不會嫁給一個失業(yè)的未婚夫。他可以再找份工作,但他一想到要再去找份工作就害怕。
“我們走吧。”乞丐說。
“不走了?!睆埫哉f。
“馬上就到了?!?/p>
“不,沒必要再去公司了,你走吧。”
“先生,真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真的覺得僅僅因為丟了份工作沒必要那么傷心?!?/p>
“我說了,你不明白?!?/p>
“我只希望你振作起來,因為你是個好人,今天早上,你是惟一丟錢給我的路人?!?/p>
“別把這事放心上?!睆埫哉f。
“如果你還要我的幫助,我一定全力幫你?!?/p>
張迷聽他這么說,又環(huán)顧了一番四周,剛才那高高的矗立物也不見了。張迷不知道這場霧還要多久才能消退。他意識到,現(xiàn)在若沒有這個乞丐的指引,他確實哪兒都去不了。
“如果你真這么想,那就再幫我指個路。”張迷說。
“去哪里?”
“景星婚紗店?!?/p>
婚紗店在東大街。
東大街和南大街、北大街形成一個品字形結(jié)構(gòu),正常情況下,彼此的距離約為半小時腳程。但今天什么都變了,張迷到那里,已是一小時后了,他站在婚紗店門前,把臉貼近玻璃,幾乎碰到鼻子,才看清里面的情況。店沒開業(yè),卻亮著一盞幽暗的落地燈,一長溜樣式各異的婚紗吊在衣架上,發(fā)出迷人的光。這家店是張迷和小麗一起選中的,約定今天來挑選婚紗是因為店里有優(yōu)惠活動。張迷相信到中午那會兒,店門總會開的。他又給了乞丐五十塊錢,算作指路的報酬,乞丐連連道謝,然后和張迷告了別。臨走前,他再次勸慰張迷放寬心。
乞丐走后,張迷又給小麗打電話,為之前在電話里的事道歉,說自己態(tài)度不好,希望她能原諒。小麗聽他這么說,說也不是什么大事,算了,“但你那種疑神疑鬼的脾氣一定要改?!睆埫哉f一定改,兩人便和好如初,約定十一點準時在婚紗店碰面,不見不散。
然后,張迷在婚紗店門口的臺階坐了下來。
霧還在加大,這是他第一次靜下心來與這場霧正式面對面,他覺得它有點像小時候抬頭看過的傍晚時分天上的云,不同的是,云是分散的一團團,它卻是整片相連。它慢悠悠移動的樣子讓張迷覺得不可思議,好像它是有生命的,他看它的同時,它也在看他,但他分不清哪里是它的眼睛。總有一雙鬼魅的雙眼,在虛空中盯著他。他聽到它似乎發(fā)出一種聲音,如風一般,低語呢喃,像是一張嘴在他耳邊吹氣,他甚至聽到了它在叫自己的名字。張迷告訴自己這不可能,對一場霧盯得久了,難免會產(chǎn)生幻覺,他決定不再看它。過了片刻,他又聽到另一種移動的聲音,窸窸窣窣,猶如拖著什么東西。他站起來,繞著婚紗店走了一圈,了無所見?!暗绒k完這件事我一定得好好休息一陣,”張迷想,“我太累了?!?/p>
手機又響了起來,接聽時,張迷看到手表上時間已是十一點。怎么可能過得那么快,不可能過那么快的。
“我到了,”是小麗,但聲音聽來很遙遠,“你在哪里?”
“我就在婚紗店?!睆埫哉f。
“怎么沒見你?”
“我也沒見你?!?/p>
“你確定在‘景星?”小麗問。
“確定,”張迷說,“店門是關(guān)著的?!?/p>
“不,店門是開著的?!?/p>
張迷問:“你那里有霧嗎?”
“哪一場霧?早上那場?它在九點鐘就散了?!?/p>
張迷覺得一陣暈眩,繞著婚紗店神經(jīng)質(zhì)地走了一圈,這家店猶如被遺棄在這里似的,兩旁除了霧別無他物。
“這一點都不好玩,”小麗說,“你到底在哪里?”
“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張迷說,“今天早上一出門就遇到怪事,都是因為那場霧?!?/p>
“我說了,霧在九點就散了?!?/p>
“但我這里沒散,它像鬼影一樣籠罩著我?!?/p>
“別搞得好像你和我在不同的地方似的,你真的在婚紗店嗎?”
“我說了一百遍,我在!”張迷說,“你在婚紗店的哪里?”
“就在正門臺階上,玻璃門前?!?/p>
張迷跑到緊閉的玻璃門前,把手放在門上。他用掌心貼著門,揉摸著,想感受到小麗,哪怕只是一絲氣息,但感受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小麗說。
“我們在同個地方,但我見不到你,你也見不到我。”
“這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小麗說,“你再這樣,我走了。”
“別……”話剛出口,電話就斷了。張迷再撥過去,提示無法接通,嘗試了幾次,都無果。張迷罵了一聲,甩手將手機朝濃霧中丟出去,連個落地的聲響都沒有。張迷拼命捶打起玻璃門,用腳踢,他看到臺階下有個垃圾桶,用盡全力搬起來,往門上砸去,砸了五下,只聽“咣當”一聲,玻璃四分五裂,他進到店里面。他橫沖直撞,打開店里所有房間的門,空無一物,他又把吊掛的婚紗扯了下來,屋外的光線漸漸暗了。
他終于感到筋疲力盡,在一個角落蜷縮了下來。他想理一理頭緒,搞明白自己的處境。眼前的一切不像真的,這只是早上未醒的一個夢?或許,他只要睡下去,再醒來時,就還是在自己床上,準備去上班。想到這里,張迷閉上了眼。但事實未能如愿,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睜眼時,仍是身在一片狼藉的婚紗店內(nèi),只有落地燈陪伴著他,外面已經(jīng)全黑。
這時,他聽到一聲清晰的嚎叫,從地上坐起來,睜大眼朝外望去,夜晚的來臨讓他無法得知霧是否已經(jīng)散去,那嚎叫聲卻又清晰地響了一遍,顯然,那是狼的叫聲,那兩匹逃出來的狼!張迷看到兩對黃色的眼睛,懸浮在黑暗中,猶如鬼火一般。它們顯然被屋內(nèi)落地燈的光所吸引,聞到了生人的氣息,又不敢貿(mào)然前進,在外逡巡。那一刻,張迷無法抑制地想到了家。不管怎樣,只要回到家,一切就會好的。他會對父母說,我回來了,他會把失業(yè)的事告訴他們,正如那乞丐所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家人能諒解,他就能從頭再來;他還會去找小麗,為今天未能選成婚紗道歉,改天一定為她選一套合身的,讓她成為一個漂亮的新娘,一切都將重新再來。但回家的路上有狼,只要他一出這個門,狼就會把他撕成碎片。但不出店門就安全嗎?狼就不會進來嗎?他能一直待在這里嗎?人總是要回家的,那里有我的親人。于是,張迷站了起來,狼似乎看到他站了起來,身子伏低了,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他慢慢挪到屋中央的工作臺旁,在桌上翻找一番,找到一個打火機和一把剪刀,又在墻角找到一把鐵柄拖把,將頭卸下來,鐵柄攥在手里。做完這些,他尋找出去的路,狼在正門口,不能從那里走。躊躇之際,他聽到有人在喊他,抬頭一看,只見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站著一個身穿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正向他招手:“上這兒來。”小女孩說。他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二樓,同時他看到那兩匹狼進了屋。
二樓沒有多余的房間,是個倉庫或類似倉庫的地方,地上擺著一堆堆裝箱的貨物。小女孩就站在一個貨架邊,約十二三歲年紀,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披著一頭與年齡不相稱的烏黑長發(fā)。
“哥哥?!彼辛艘宦?。
“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張迷問。
“這家店是我媽媽開的,她早上出門,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毙∨⒄f,“我很害怕,外面的霧讓我不敢出門,而且我聽到了狼叫?!?/p>
“別怕?!睆埫哉f,他覺得應該表現(xiàn)出大人的勇氣。
“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小女孩問。
“我也不知道。”張迷說。
“我聽到了狼叫,是真的有狼嗎?”
“是的,就在樓下?!?/p>
“怎么辦?”
“我們得出去,現(xiàn)在,外面比屋里更安全?!?/p>
“怎么出去?”
張迷想了想,看到東邊開著一扇窗戶,走到窗前,他發(fā)現(xiàn)就在窗沿旁,貼墻有一根水管?!斑^來。”他對小女孩說,小女孩來看了看。
“你怕高嗎?”他問。
“不怕?!?/p>
“那么,沿著這根管子,應該就能下去?!?/p>
話音剛落,張迷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不過幾秒鐘,兩只碩大的狼頭就從樓梯口探了出來。小女孩尖叫一聲。
“快走?!睆埫院暗溃瑢⑿∨⒈С龃翱?,讓她攀附在水管上。這時狼已與張迷站在同一水平線上,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它們,如此健壯的身軀,兩排尖利的牙齒,唇邊流著濃臊的涎水。
張迷拿著鐵棍,與狼對峙,它們一步步向他逼近。他不時回頭去看小女孩連爬帶蹭地順著水管往下滑,當她終于落到地面時,他點燃手中的打火機。狼后退了幾步,張迷瞅準時機,將打火機向狼擲去,然后縱身躍出窗臺,攀住水管,一出溜滑到地面。
剛一站穩(wěn),狼頭就在窗口出現(xiàn),即刻又退了回去。
張迷拉起小女孩的手,往前飛奔。
夜幕已四合,霧卻還沒散,四周空無一物,張迷覺得自己就像奔跑在無邊的曠野,心中回家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但這是往家的方向嗎?如果現(xiàn)在那個乞丐再來為他指路,該有多好。他緊緊拽著小女孩的手,只有這只小拳頭才給他帶來一絲安慰,但過了一陣,小女孩的速度慢了下來,終于停住了。
“我跑不動了?!彼罂诖鴼庹f,一臉的汗。
“不,你得跑?!睆埫哉f。
“讓我休息一會兒吧?!?/p>
他們又聽到了什么聲音,那聲音一聲聲傳過來,極有規(guī)律,仿佛是鐘聲。聽到鐘聲,張迷渾身打了個激靈,這一帶有鐘聲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南大街那個教堂的鐘樓。沒想到歪打誤撞已經(jīng)在南大街了,那鐘樓離張迷家只有兩三百米距離,那就意味著沿著鐘聲的方向,就能找到家。這么一想,張迷來了勁,他讓小女孩在原地休息,自己跑去看看,小女孩同意了。但鐘響很短暫,張迷還沒見到它的影子,就結(jié)束了,奔跑的張迷再次迷失了方向。
“哥哥,你在哪里?我害怕?!毙∨⒌穆曇魪倪h處傳來。
張迷沒有答話,家已不遠了。他壓根兒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他會帶著一個小女孩,她是怎么和他糾纏在一起的?為什么當所有人都消失之際,她會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
“哥哥,你快回來,我害怕?!毙∨⒂趾傲艘宦?。
張迷繼續(xù)往前走,鐘樓、家……他要告別這場該死的霧,他只能把小女孩帶到這里了,她跑不動了,會連累到他,他與她萍水相逢、素不相識。
“哥哥……”
張迷繼續(xù)往前走,圓圓的臉蛋、水靈靈的眼睛……她一個人可以應付的,誰都是一個人,那幫混蛋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拋棄了他,他有理由拋棄她,他不欠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
“哥哥,狼,狼,救命……”
張迷停下了腳步,最后一刻,他停下了腳步。有一種東西在最后一刻揪住了他的心,揪疼了他的心。真的是最后一刻,他轉(zhuǎn)身向小女孩跑過去。
兩匹狼果然又從霧中浮現(xiàn)出來,它們終于還是緊追不舍找到了他們。小女孩見他回來,抱住了他,張迷將她掩到身后,把鐵柄往身前橫了橫,擺出一副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你快走?!彼麑π∨⒄f。
“那你呢?”
“我能搞定的?!?/p>
他把小女孩往后推了推,小女孩看著他,拉起他的手,用薄薄的嘴唇在他手背上吻了吻。一枚溫暖而濕潤的唇印襲上皮膚,為了這個,張迷覺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他捏緊拳頭,覺得異常有力。狼撲了上來,他用鐵柄揮向狼身,狼頭凌空一格,尖牙咬到了他的手臂。另一匹狼從后竄出,咬住他的腿。鐵柄在他手中亂掃,狼退了幾步,即刻發(fā)起更為迅猛的攻擊。不一會兒,張迷就渾身帶傷,趴倒在地。狼將他包圍起來,沿著逆時針逡巡,他雙手撐地,一點點往前爬。狼一前一后相繼圍上來咬他,將他全身咬出數(shù)十道口子,他并不覺得痛。他在迷霧中隱約看到前方亮起一道光,一道溫暖的光,那是他家的所在,家門口站著他父母的模糊的身影。當他內(nèi)心漸趨平靜,以為那一切都觸手可及時,其中一匹狼用兩枚尖銳的牙齒清脆地咬斷了他脖子上的大動脈。
迷霧漸漸散了。
(僅以此篇獻給斯蒂芬·金,靈感來源于他的同名恐怖小說《迷霧》)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