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清
1
啪啪,蕎花臉上挨了兩巴掌,鼻血嘩嘩嘩地流了出來,她正想掏出手帕抹鼻血,又被人一腳踢在大腿上,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
那個兇惡的女人憤怒得臉幾乎變了形,五官錯了位,鼻孔大張著,朝著天,讓人感到十分恐怖:“我兒子要是留下殘疾,我就撕了你這個小騷貨?!?/p>
朝天鼻打罵了人,隨即問小男孩:“哎喲,我的寶寶啊,傷在哪里,快給媽媽說?”
小男孩被女人攬到懷里,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望望這個,看看那個,只是搖搖頭,并不說話。
一會兒,小男孩的父親、爺爺、奶奶都來了。奶奶的手在蕎花腦門上戳了一下說:“你這個冒失鬼,騎車咋個不看路,那么大的一個人看不見,我孫子有個三長兩短,你看我不撕了你?!闭f著從朝天鼻手里一把抱過男孩子親了又親,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圍觀的人很多,他們嘆息著、議論著。一個中年婦女小聲說:“出了這種事,還是請交警來解決比較恰當。”
那婦女聲音雖小,朝天鼻還是聽到了,就說:“那倒沒必要,你們也不必多事,我們自己就能了結?!?/p>
朝天鼻果然了得,指揮男人把蕎花的摩托推進身后那道大門里去了,她還從蕎花身上搜走了駕駛證,然后叫蕎花到市醫(yī)院等著付錢,一家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蕎花抹了一下鼻血,使了幾下力終于站了起來,眼淚啪啪直往下掉。剛才說話的那個中年婦女又說:“姑娘,我看你也是鄉(xiāng)下來的,你還是找交警來解決,孩子好像也沒有傷著?!?/p>
一個騎三輪車的漢子說:“現(xiàn)在咋個找,人不見了,車被收起來了,現(xiàn)場也被破壞了,誰來
管你?等著挨一刀吧。”
蕎花身上就七十塊錢,是準備給母親買藥的,拿什么付醫(yī)藥費?不去肯定不行,摩托和證件還在人家手里。她謝過那些關心她的人,出了兩塊錢坐電三輪到了醫(yī)院,正巧醫(yī)生正在為孩子檢查,家屬們全圍住醫(yī)生,她想靠攏去,卻又不敢。聽醫(yī)生說,孩子沒傷到骨頭,就是臀部和手肘碰破了點皮,開點藥帶回去抹抹就行了。這時,眾人發(fā)現(xiàn)蕎花來了,醫(yī)生也看到她鼻子上有血跡,就再一次問了當時的情況。朝天鼻說:“還是拍個片子看看,我們大人才放心?!?/p>
醫(yī)生說:“拍片?我看就沒有那個必要?!?/p>
朝天鼻又說:“有后遺癥咋辦?”
醫(yī)生很不耐煩地說:“你應該相信我們的檢查結果,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另一家醫(yī)院去查?!?/p>
朝天鼻看著醫(yī)生如此態(tài)度,眉毛一挑,就要發(fā)火,她男人拉了她一下說:“走了,到處都一樣?!?/p>
她覺得無趣,拉著一張長臉回過身來,把處方一把塞到蕎花手里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們還沒完?!?/p>
蕎花急忙跛著腿去算錢,拿藥,七十塊錢所剩無幾。
灰蒙蒙的天空一直愁眉苦臉,云始終凝重,深秋的風無休無止凜冽地刮著,刀子一般鋒利,柏油路上落滿了黃葉,在地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人們都在厚重而透骨的寒冷中瑟瑟發(fā)抖,蕎花身上有一種涼嗖嗖的感覺。她一路抹著淚往回走,那個朝天鼻女人的話還在耳邊響起:沒有三千塊休想拿走摩托和證件。她當時聽到那句話差點暈過去,她哪里去找三千塊錢?早上起床時右眼皮跳個不停,想起來今天就要走霉運。天氣一涼,媽的肺心病又加重了,在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哼著,哼得蕎花心里鉛塊一樣的壓著。她只好請了一天的假,到城里幫母親買藥。想不到,藥還沒有買到,摩托把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推倒了,她知道闖大禍了。那時,她有個念頭,那是一條小巷,人也不多,至少周圍還沒有人,跑掉還來得及。但那個念
頭僅只是一瞬間的事,她還是決定等小男孩的大人來,偷偷跑掉很不道德。
蕎花住的村子叫落雁村,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村子離城里也就是三十多公里,父親還在的時候,她曾問父親為什么叫落雁村,父親說大概是北宋靖康時,金人與宋皇帝交惡,金兵見人就殺,徽欽二帝被捉,一時生靈涂炭,血染汴梁,老輩人為躲戰(zhàn)亂,就從河南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成群的大雁在這里落腳,就取名為落雁村。父親是小學教師,知道的事情還真多,她讀到高二時,父親為救落水學生一撒手走了,丟下她和患病的母親,書也就讀到頭了。讀不了書的蕎花閑了就坐在門口看遠處的大山,看村子里上學放學的學生,一坐就是半天。母親說:“蕎花,那山,那些學生,有什么好看的?!?/p>
她木木的,母親的話像風吹過一樣,半天沒有反應。
母親的病情稍有好轉,有一天,她告訴母親,她要去打工!母親死活不同意,說世道亂得很,你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不怕被人家拐去賣了?
她就說:“那金鳳、喜妹她們也不見得就被人拐賣了?”
母親一副地主婆的嘴臉,大聲說:“那兩個鬼丫頭精靈古怪,你死木頭一根,能和人家比?你死了那個心吧?!?/p>
她的話是少,但也不是像母親說的那樣,真的是根木頭。實際上,她知道母親不準她出去的原因。一是她長得漂亮,雖說是農村女子,但皮膚白白的,眼睛大而深陷,眉毛彎彎的,眼角微翹著,瓜子臉型下巴尖尖的,母親說這塊臉有點狐媚相,容易惹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村子東頭的二秀,前幾年出去說給老板當秘書,村里的人都知道她初中都沒有畢業(yè),那點水平當?shù)昧嗣貢?,哄鬼去吧。二秀在城里實際做的是“那個”,不出力不出汗,不曬太陽不淋雨,錢來的卻很容易,她爹張斜眼用女兒掙來的錢蓋上了大房子,家里電器樣樣齊全,日子倒是滋潤著呢。但背后村里的人就指著張斜眼的背脊罵,說那錢不干凈,狗日的拿女兒賣肉的錢,也不羞得慌。張斜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裝聾作啞,只是見了熟人眼光躲躲閃閃,像做賊似的。蕎花也見不得二秀,覺得她是一個賤骨頭,每次遇見了都仰著頭,轉過身還要往地下吐口水,那樣的錢有多骯臟,她才不齒呢。
這樣過了一年,蕎花幾天不說一句話,臉上清湯寡水的不受看。蕎花的舅舅說:“再憋下去,要整出病來,還是讓她出去找點事吧,這是潮流。”
母親也真的怕她出事,經不住親友們在耳朵邊聒噪,就放了她的生。
舅母家比較富裕,買了帕薩特偷偷跑運輸,一車運四個人,到省城每人收一百六十八元,簡稱“168”,逢年過節(jié)價錢還要上浮。舅舅和表哥一人一輛車,鈔票大把大把地撈進來。一輛摩托剛買來沒幾個月擺著沒人用,舅舅的意思是叫蕎花拿去騎,掙著錢給半價就行了,執(zhí)照找人幫她辦。蕎花知道半價就是三千塊,說起來也不吃虧,她是知道那輛摩托價格的。舅舅抵得上半個父親,人家不要現(xiàn)錢,啥時有錢啥時還,這就多大的情分了,蕎花臉上終于漾開了笑容。舅舅有能耐,沒出兩個月,證就真的辦下來了,但辦證的錢蕎花還是得欠著。那兩個月,她也學會了騎摩托。打工苦是苦了點,但一群男女青年在一起做起來猛做,休息時又說些笑話,一天的光陰也就捱過去了。
想不到才出去打工不到半年,就出了事,舅舅的摩托錢還沒有苦著,掙著的錢有一半為母親買了藥。現(xiàn)在,摩托被人家扣下了,怎么向舅舅交代。她的事很快母親就知道了,急得坐立不安,不停地陪蕎花抹眼淚。舅母當然也知道了,罵蕎花冒冒失失的不好好看路,城里人刁鉆古怪,你惹得起?
金鳳來了,她說,我有辦法,我男朋友的一個鐵哥,是做礦石生意的,什么事都玩得轉,他叫安南,與前聯(lián)合國秘書長名字相同,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金鳳隨即打了一個電話,那頭說找政府辦的魯秘書就行,他馬上給他電話。金鳳到底是自己人的好姐妹,借錢給蕎花買了兩條極品云煙、一盒鐵觀音,來到城里,找到魯秘書。那時,已經六點過了,辦公大樓里的人大概都早走了,只有魯秘書還在電腦上打游戲。她們進去,魯秘書很客氣,說美女,安哥給我說了你們的事。說著就張羅給她們泡茶。金鳳喝著茶,把蕎花的事作了介紹后,就說:“魯秘書,蕎花的事就靠你了!”
魯秘書笑笑說:“這事也不是很大,我已經找了派出所問過,你說的那家人特別難纏,那個小男孩的母親叫魯再蘭,說起來還與我沾親帶故的,只是脾氣暴躁,不好對付。不過,弟妹你說了,我還能推卸?但有一點,蕎花既然傷了人,總是要補償一點的?!?/p>
蕎花說:“補償點應該,我知道。”
那晚上,金鳳請魯秘書吃了飯,喝了酒。魯秘書喝了不少,眼睛紅紅的,舌頭都有點卷了,看著蕎花說:“就沖是安哥介紹來的,還有你那么樸實本分,我也要幫你的,下周你來看結果吧。”
蕎花說:“那就感謝魯秘書了,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笔w花慶幸自己遇上了好人。舅舅好,金鳳好,魯秘書也好,有魯秘書幫忙,還怕那個朝天鼻魯再蘭?
金鳳自然不會再陪她去了,人家在上班呢。到了周一早上,她一個人就去魯秘書的辦公室。魯秘書很高興地接待了她,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慢慢喝著,說他有事要去辦,如果坐不住,可以先去街上逛逛。說完,魯秘書就出去了。蕎花坐了好長時間,見不著人,真的就上街去逛商店,看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看到一個書店,就進去翻書看,她讀書時,最喜歡看文摘類書刊,看一會覺得還不錯,就買了一本《讀者》,等回到秘書辦公室,差不多到了下班吃中飯的時候了,魯秘書也辦完事回來了,正在低著頭寫材料呢。魯秘書說:“蕎花,我們吃飯去!”
蕎花說:“不了,不了,不曉得那件事怎么樣了?”
魯秘書說:“那事不忙,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我說過,那個魯再蘭難纏得很?!?/p>
蕎花急了,想起那個女人的兇惡霸道,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經不住魯秘書再三邀請,他們就到街上小館子里吃飯。吃了飯,蕎花總覺得麻煩人家還要人家掏錢請客,就十分過意不去,就去給飯錢。魯秘書哪里要她付錢,兩人爭了好一會,最后還是魯秘書付了錢。
摩托和駕駛證還沒有要回來,一晃過去了一個月,工地上是去不成了,幾十里路沒有摩托那肯定不行。
日子像水一樣慢慢流淌著,百無聊賴的她又開始窩在家里看山、看上學放學的學生了。
落雁村風硬,風從山埡口吹來,到了村子就不想走,使著性子,又纏又綿,早早晚晚把人吹得畏畏縮縮的,沒有一點生氣。蕎花站在門口,風像刀子刺來,仿佛是木頭人一般,臉上雖然有些青紫,但不知道冷。那天,她在門口看山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在她面前停了下來,金鳳和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金鳳和她打招呼,并指著那個人介紹說:“他叫郝強,是我的男朋友,在商場里當經理?!?/p>
那個叫郝強的男人有些禿頂,張口一笑,一口白牙亮亮的很是招眼。金鳳見她憔悴不堪的模樣,看了一眼郝強說:“你也去那個商場,請郝強給你安排點事做,工資雖說不高,比在家里好多了?!?/p>
郝強也說:“去吧,混口飯吃還可以?!?/p>
蕎花推辭說:“謝謝你們的好意,以后吧,現(xiàn)在還不想去。”
金鳳也不勉強,說你什么時候想去就吱一聲。
村里人十分羨慕金鳳,金鳳是她初中的同學,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姐妹。金鳳家離她家沒幾步,黑色轎車就停在家門口,村里人都圍著觀看,孩子們在車邊追逐打鬧,嘻嘻哈哈,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舅母過來對蕎花媽說:“看看,人家金鳳有本事,找了那么好一個老公,有車有錢,還是個當官的?!?/p>
蕎花媽搖搖頭,看了一眼死木頭似的蕎花沒說話。
郝強拿著極品云煙發(fā)給那些鄉(xiāng)鄰抽,金鳳她爹金大牙笑容滿面地招呼大家到家里坐。蕎花母親和舅母也過去看熱鬧,回來就說金鳳那丫頭哪輩子修來的陰功,還沒我家蕎花長得秀氣,怎么就有那么好的福氣。蕎花聽不得母親的絮叨,站起身就出門去了。她來到村背后小河邊,看著瘦瘦的河水緩緩流去,眼淚汪汪地一坐就是半天。
金鳳叫她再去找魯秘書,說人家又沒有拒絕。舅母也催她好幾次,說你天天坐在家里,摩托莫非就會回到你手里不成?她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去找魯秘書。魯秘書胖胖的臉堆滿了笑容,依然對她很客氣,說你不來我都要打電話找你了,已經有眉目了,我找派出所的人做了很多工作,那個魯再蘭口氣緩了下來。蕎花高興地說:“真的,她怎么說?”
魯秘書說:“看把你高興的。她說少點當然可以,但你必須要拿出兩千塊,少一個子兒也不行?!?/p>
蕎花剛剛有點興奮的心情又被一瓢水澆滅了,不要說兩千塊,就是叫她現(xiàn)在拿兩百塊也實在困難,她家徒四壁,又沒有出去打工,母親病懨懨的,哪里來一分錢的收入?
魯秘書說:“蕎花,我們到外邊說話,里邊人雜。你先出去!”
蕎花有些猶豫,她有點害怕,沒有說話,政府大樓里人來人往,也確實混雜,隨時有人來找魯秘書問事情。
蕎花走出政府大門,魯秘書也跟了上來。在他的帶領下,兩人來到一個小巷,他打開一道門,是一個小套間。他說是辦公地點離家遠,租了這間房子中午不回家休息用的。
蕎花心里突突地跳,不敢進屋。
魯秘書說:“蕎花妹子,難道我會把你吃了,你還不相信我?”
魯秘書話說到這里,蕎花已經沒了退路,就隨魯秘書進屋。屋子逼仄,有一個長沙發(fā),一張床和一個寫字臺。她坐到沙發(fā)上,魯秘書站在她面前說:“蕎花,到這一步,我就給你直說了,如果你真的感謝我,我就把你那兩千塊付了?!濒斆貢f著,就坐到蕎花身邊,蕎花趕緊往角落里讓了讓。
魯秘書笑了笑說:“你真的那么怕我?”
蕎花低著頭說:“魯秘書,你幫我付了錢,我記你一輩子的好,一有錢我就立馬還你。”
魯秘書說:“我既然幫你付了錢,就不要你還?!?/p>
蕎花慌了,忙說:“不行,不行,你對我那么好,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p>
魯秘書哈哈笑了起來,說:“蕎花,我的心思你明白,我會給你帶來很多好處的。但我不會逼你。”
蕎花心口咚咚咚地跳個不停:“魯秘書,你說的話我聽不懂?!?/p>
魯秘書說:“你會懂的,你走吧!”
這時候落雁村出了一件大事,表哥的帕薩特轎車翻在路上,乘客一死一傷,萬幸的是表哥只受了點輕傷,但車已損壞了。表哥是非法營運,本地暫時沒人過問,但在省城被發(fā)現(xiàn)就會把車沒收掉。所以,出了這種事是見不得天的,只能私了。死者和傷者家屬抓住表哥這個軟肋,要價高得驚人,巨額賠償壓得表哥一家喘不過起來。人死了多要點無可非議,但活著的也獅子大開口就過分了。舅舅、舅母把房子賣了,到處借錢賠償,苦不堪言。蕎花過去想安慰一下,看到表哥一家遭受如此災難,心里別提有多難過,只恨自己不爭氣,不僅幫不上一點忙,反而欠了那一筆錢,話是找不著說的,只是陪著嘆氣流淚。舅舅對蕎花欠摩托錢的事只字不提,叫蕎花不要放在心上,過了這一劫就好了。可舅母臉色很不好看,說的話就有些夾槍帶棒的。舅舅一邊眨眼睛叫蕎花快走,一邊就去拉他老婆說:“你這是什么話?”
舅母甩開舅舅拉她的手說:“我們遇到這樣大的災禍,外人都出看不過,親朋好友應該搭把手,我說錯了嗎?”
舅舅說:“你當然沒有錯,慢慢會有辦法的。”
舅母火了,直接對蕎花說:“蕎花,聽說你認識一個政府的領導,聽說他跟派出所的人很熟悉,那個大腿骨折的人住在西門,正是西門派出所管著,你請那個大領導從中周旋一下,給他打個招呼,死的那個人陪了好幾十萬,傷一條腿八萬塊就算把我們賣了也給不起,能不能減掉一半?這個忙你幫幫我們,不難吧?”
舅舅說:“蕎花,不到萬不得已,你舅母也不會這樣讓你為難,我們真的是山窮水盡了,你就跑一趟吧,啊!”
蕎花那時只差沒個地縫鉆進去,她看看舅舅哀求的模樣,又看看舅母期待的目光,她已被逼迫到了懸崖上了,機械地點了點頭。
蕎花這一點頭,其實是把自個兒全交給了魯秘書。
2
今年的雪特別大,天氣預報說有強降雪。
落雁村的冬天是雪帶來的。雪是冬天的精靈,有了雪,冬天就豐滿起來了,屋頂上、草垛上、水井上、田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喜妹結婚的日子遇著下大雪,雪花飄飄蕩蕩,迷迷茫茫,整個村子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大家都說喜慶,瑞雪兆豐年,來年抱個胖小子。蕎花自然接到了請柬。她和金鳳、喜妹從小一塊兒長大,一塊兒讀書,是最要好的朋友。只是這幾年,外出掙錢和喜妹就聚少離多,后來喜妹就在鄉(xiāng)政府辦的褐煤廠里當會計,也還輕松。再說了,喜妹的對象恰恰是蕎花的表哥,這簡直就更加外不開了。所以,無論如何,蕎花都要去捧這個場。她對韓北斗說:“我的朋友喜妹結婚,我得回去一趟?!?/p>
韓北斗說:“我跟你一塊去,也拜見一下岳母!”
蕎花說:“你不能去,等我們下個月結了婚,再去不遲?!?/p>
韓北斗說:“天氣預報說有強降雪,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
蕎花說:“怕什么,農村人見慣了雪,我還會被雪埋了?”
韓北斗說:“那,也行。”就把五千塊錢給她,代表他順便看看岳母大人。
韓北斗何許人也?這還得啰嗦幾句。
前年蕎花被她舅母逼著去見魯秘書后,魯秘書果然沒有食言,當蕎花從他床上爬起來后的第二天,摩托和證件就到了手中,那個一條腿骨折的男人,也不再盯著表哥要八萬塊了,答應減掉四萬,也不知是魯秘書找了什么人,用了什么辦法說服了那個難纏的鳥人。蕎花還把舅母的摩托錢也還了,盡管舅母再三說不急不急,但在蕎花的一再堅持下,她還是把錢接在手里。舅母一家人對蕎花感激萬分,夸蕎花勞苦功高,在城里玩得轉,幫全家人渡過了難關。
魯秘書幫了蕎花這樣大的忙,讓蕎花在村里很有面子,都說她有本事,人緣好,在城里吃得開。魯秘書出手也大方,給蕎花買了衣服、化妝品、首飾,給了她一個手機,說是聯(lián)系起來方便。當然,項鏈那些東西蕎花不敢用,悄悄放在箱子底下藏著,反正有用得著的時候。蕎花投桃報李,只要魯秘書的電話一響,她就要去找他。魯秘書的老婆早就離了,孩子跟媽,他一個人過了好幾年,他承諾適當?shù)臅r候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名正言順地做秘書夫人。后來他才知道,魯秘書其實是政府里分管后勤的科長,確實在很多方面有辦法,給她介紹在一個家電商場當收銀員,工作也不苦,輕松干凈,魯秘書說先干著,以后有好工作再調換。既然有了工作,蕎花沒有住處,也就住進了魯秘書租的那間小房子里。魯秘書說過,本來要安排她直接住進家里,但考慮到還沒有結婚,怕影響不好,所以暫時住在外邊。
魯秘書曾帶她回去住過一晚上。大房子多寬敞啊,魯秘書說:“你今后就是房子的女主人了?!?
看著漂亮的大屏幕液晶電視、名牌大冰箱和舒適的紅木家具,蕎花多高興啊,這三室一廳的房子很快就會是她的了。她雙手掛在魯秘書的脖子上,給魯秘書一個熱辣辣的親吻,說:“魯哥,你對我真好?!?/p>
魯秘書回敬她的是,把她放翻到寬大的席夢
林間(線描) 桑子
思床上,整個身子壓了上去。
蕎花回村里去都不再騎摩托了,魯秘書用大眾車送她,當然沒有送進村里,只送到村口那個石拱橋上。蕎花要返城去,一個電話,魯秘書的大眾車又會在石拱橋上等她。即便魯秘書有事來不了,他也會叫她搭車來,車票照報,不需簽字。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她也不好意思當真叫司機撕票給她去報銷,魯秘書給她的夠多了,人應該知足。
僅僅幾個月時間,蕎花搖身一變換了一個人,白白凈凈豐滿標致十分惹眼,麻花辮子燙卷曲后又拉成披肩發(fā),活脫脫一個城里人。回到家里,大包小包地提著,孩子們來玩,都能得到水果糖啊、餅干之類的東西吃。村里好多人都有點不習慣,說不看吃的看穿的,蕎花一定苦著大錢了,那衣服,那鞋子,那發(fā)型,嘖嘖,那臉嫩得一掐一包水。她母親拉著女兒左看右看說:“我們蕎花出息了,比金鳳有出息。”
那段時間,舅母家吃著好的東西就要把母親接過去吃,直夸母親養(yǎng)了一個好女兒,比以前漂亮還能干,良心好,有奔頭,是前世修來的福。母以女貴,看著村里人和親朋好友都夸獎蕎花,母親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好,病也好得多了,臉上常常溢滿了笑容,吃完飯還喜歡在村里溜達,與大伯大娘說說笑話,偶爾還會哼幾句小曲兒呢。
雖然魯秘書比蕎花大十三歲,說起了也不算大。十三歲算什么大呢?父親就比母親大十八歲,母親也從沒有嫌父親大,那時兩個老人你敬我愛,舉案齊眉,多幸福啊。遺憾的是父親提前走了,丟下母親孤苦度日,好不讓人心酸?,F(xiàn)在好了,苦盡甘來,和魯秘書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母親高興,女兒滿意,村民羨慕,其樂融融。
生活如果按這個軌跡走下去,那多好啊。
可是,上帝總是喜歡捉弄人。
有一天蕎花調休,中午吃了飯,蕎花在她那個蝸居里看書,突然有兩個女人推門進去,一個三十七八歲左右,一個十歲左右。三十七八歲左右那個大嘴女人問:“你就是蕎花?”
她說:“是啊,蕎花就是我?!?/p>
大嘴女人眼睛一瞪說:“你這個小騷貨,終于逮著你了,我告訴你,魯松年是我男人,敢搶走我男人,打死你!”
蕎花被那個女人扯著頭發(fā)拖出門來,掀翻在地上就是一頓拳腳,差點要了命。還好有人路過,看著蕎花滿臉是血,忙勸說:“別打了,出了人命可不是好玩的?!?/p>
那個年齡小的說:“媽,快別打了,找我爹算賬去?!?/p>
大嘴女人指著地下的蕎花說:“記好了,再讓我看著你,有你好瞧的?!?/p>
可憐蕎花被那一番毒打,整整睡了半個月。那半個月,她除了吃飯喝水上衛(wèi)生間外,連床都沒下過。她夜間常常被噩夢纏繞,先是朝天鼻女人迎著她心口一腳踢來,接著就是大嘴女人拿著刀在她臉上劃口子。她一宿一宿地醒著,眼淚嘩啦嘩啦地落,把黑黑的夜打濕了。大嘴女人這一鬧騰,她的人生計劃全亂套了,夢想中的美好日子瞬間化為烏有。魯秘書來過一次,給她買了很多營養(yǎng)品,陪了許多不是,希望蕎花原諒他。蕎花當然不理他,她最恨的是欺騙她,把她當做一個傻瓜打整。她把那些花花綠綠的營養(yǎng)品狠狠地甩出門去,叫他滾遠點,今生再也不要見到他。
那次變故的結果是蕎花下水了,拉她下水的是二秀。
傷好以后,蕎花家電商場也不愿意去了,想起魯秘書那狗東西,心里就疼得受不了。
商場的胡瓊認識二秀,兩人曾在一起打過工,一次見面說起蕎花被打一事,二秀就找來了。當初在家的時候,蕎花見不得二秀,罵二秀是賤骨頭,見面還吐過她口水。實際上她和二秀是初中同屆不同班的同學,二秀畢竟是家鄉(xiāng)人,現(xiàn)在,二秀就坐在面前,她這個樣子,五十步不敢再笑百步,烏鴉豈能再罵豬黑?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那個臉來,眼淚還不爭氣地簌簌直往下掉。兩人說了很多話,后來,蕎花就和二秀到洗腳城當服務生去了。自己身子已不干凈了,做什么事當然無所謂。
在她給顧客洗腳做按摩時,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叫韓北斗的人每半個月來一次,每次都點四十六號,四十六號是蕎花的工號。韓北斗這人很規(guī)矩,完全是一個正人君子,每次都老老實實地讓她按摩,從來沒有像有的男人那樣嬉皮笑臉,不摸屁股就捏乳房。韓北斗話不多,偶爾看看蕎花一眼,眼神里沒有一點淫邪。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話就多了幾句。蕎花知道他是建材城的老板,老家是浙江的,他隨時來照顧自己的業(yè)務。蕎花也把自己的遭遇說給韓北斗聽,韓北斗也把如何從浙江來做生意的情況講了出來,還說最讓他痛心的是愛人患絕癥去年離開了他。說起愛人,韓北斗聲淚俱下,說此生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漂亮溫柔的女人了。蕎花看他那樣子,心里想,韓北斗還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如今這世道這樣的人可不多了。
他還說,之所以喜歡蕎花,第一次來洗腳就發(fā)現(xiàn)蕎花長得極像他愛人,特別是那個彎彎的眉毛、深陷的大眼睛和瓜子型的臉,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后來,還發(fā)現(xiàn),連性格也居然有些相像。韓北斗說:“蕎花,如果你愿意,我接你出去,就在我的建材城里做事,工資不比這里低。”
蕎花被蛇咬過,見井繩就怕,就說:“不去,在這里最好?!?/p>
韓北斗見蕎花有顧慮,也不勉強,繼續(xù)來找他洗腳按摩。只是韓北斗來的次數(shù)更勤了,由原來半個月一次變成十天,后來是一周一次。
一次洗浴后,韓北斗約蕎花出去吃夜宵,再一次提出讓他去建材城,甚至愿意同她喜結連理。蕎花睜著驚訝的眼睛說:“算了吧,你們男人最會哄女人,等在一起,哪天老婆就打上門來了。”
提到老婆,韓北斗眼圈就又紅了,他從包里把醫(yī)院為他愛人開具的死亡鑒定書拿出來,還把他妻子的一張照片也拿給她看。蕎花心里想:“那是一個多美的女人啊,那鼻子、那眼睛,真的像自己啊,如果讓不知情的人看,那絕對就是另一個蕎花啊?!?
韓北斗知道了蕎花的遭遇后,同情并深深地愛上了蕎花。后來,蕎花還是相信了韓北斗,她怕在洗浴城時間長了,碰著熟人不好,就真的到建材城做事。幾個月后,她見到韓北斗出入其它商談會應酬、平時生活都十分檢點,就與韓北斗住到了一起。蕎花看著客廳里韓北斗妻子的遺像,心里難免有些凄然,叫他收了起來,要盡快從陰影里走出來。韓北斗把妻子的遺像放到箱子的底部鎖好,默默地祈禱了好一陣。
他對蕎花很好,就像大哥哥對小妹妹那樣細心呵護。那段時間,她覺得小草也歡笑石頭也唱歌,世界真美好,愛情真美好。蕎花要回落雁村,韓北斗就開車送她,當然還是像當初魯秘書那樣送到村口石拱橋上。蕎花指著村子說:“北斗哥,你看,到村子向左拐五十米,見著一棵大槐樹就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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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村里,喜妹和表哥的婚禮開始了。果然是強降雪,漫天一片雪白,老天還在無休止地下著大雪。雪天有雪天的樂趣,人們最喜歡打雪仗、堆雪人。表哥把喜妹接來還沒進家門,一對新人就被那些細妹子和青皮后生雨點般的雪團打得嗷嗷叫。老輩人出來干涉,說別打了,大喜的日子著涼感冒可不是鬧著玩的。眾人嘻嘻哈哈不依不饒,表哥脖子里早丟進幾個雪團,喜妹的臉上也有人抓雪去抹。在打雪團時,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小胡子男子站在一邊看熱鬧,眼睛直往蕎花這邊看。蕎花也覺得面熟,但一時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里見過。那個小胡子過來說:“美女妹子,我好像見過你?”
蕎花說:“你認錯人了吧,我可沒有見過你?!?/p>
小胡子說:“我是喜妹在城里打工時認識的朋友,留個電話,以后好聯(lián)系?”
蕎花說:“我沒電話,以后吧?!?/p>
那個小胡子頓覺無趣,尷尬地笑笑說:“好的,好的?!?/p>
俗話說,打架莫上前,吃酒別落后。前邊吃席主要是干凈,吃了好做事。瘋夠了,大家都上桌吃飯,蕎花和母親坐一桌。城里有大酒店,一次就擺幾十桌,農村的酒席只能在小院子里幾桌幾桌地擺,要吃好長時間,叫做流水席。蕎花她們吃的是頭一巡,舅母過來說:“天氣冷,先喝點酒暖暖身子?!?/p>
桌子上的人都說這強降雪天氣真的賊冷,喝酒熱乎,于是就舉杯。舅母對眾人說這兩年又翻過身來了,日子還過得下去,兒子也才娶得起媳婦,夸獎蕎花幫了她家的大忙,各位親朋好友一定要吃好喝好。大家都朝蕎花投去羨慕的目光,說養(yǎng)姑娘爭氣,比兒子還有出息。母親興奮得臉孔紅紅的,說我家蕎花聽話,還特別孝順。
表哥和喜妹來敬酒了,伴郎的開場白還沒有說,蕎花發(fā)現(xiàn)鄰桌的那個小胡子男人突然端著酒杯向她走了過來,說:“我,我想起來了,美女妹子,你是四十六號,你給我洗過腳,按摩過,我,我敬你一口?!毙『幽腥嗣黠@有點醉了,說話已有些結巴,一口就把杯中的酒喝了。
蕎花心里一驚說:“你胡說,什么四十六號,你看錯人了?!?/p>
小胡子男人爭辯說:“沒有,絕對沒、沒有,你就是四十六號?!?/p>
伴郎不耐煩了,對小胡子男人說:“老哥,有話等下說,新人在敬酒!”
小胡子不理睬伴郎,大著舌頭說:“哈哈,你在洗腳城做按摩,你的工號是四十六號,還,還陪我兄弟睡,睡過覺呢,給了你 500塊錢,說你的皮膚好白。你,你,記不得啦?”
小胡子那句話無疑在人堆丟了一顆炸彈,強勁的沖擊波把人們擊暈了。
瞬間,空氣稠得像泥漿,凝固得瘆人。
新郎新娘呆了,蕎花母親木了,親朋們癡了。
蕎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站起來就往家里跑,一下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嚎啕不已,萬箭穿心。母親也回來了,那飯她吃不下去,她走到蕎花床邊,看著被子一聳一聳的抖動,知道此時多說無益,就坐在堂屋里抹眼淚。蕎花哭夠了,眼淚也流干了,拿出手機給韓北斗發(fā)了一個信息:北斗哥,謝謝你對我那么好,今生我的日子已到了盡頭,我們來生再做夫妻吧。
韓北斗收到那個信息,預感到事情不妙,急忙撥電話,對方已經關機了。他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心急火燎,坐上了辦公室小邵的三菱越野車全速直奔落雁村。
蕎花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母親紅著眼睛進來說:“你走吧,別回來了,我沒有臉再見村里人了?!蹦赣H說完就出去了。
蕎花整整睡了一天,不吃不喝。
第二天,她坐了起來,雖心如死灰,面似霜打,但此時心里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她找出梳子開始梳頭,梳好頭,把身上的錢全部拿出來放在小桌子上,然后找出一本影集,那上邊是她從小學到高中照的照片,除了同學、老師,還有她的好朋友金鳳、喜妹,她把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撕碎。據(jù)喜妹說金鳳與那個郝強經理鬧了別扭,郝強與另一個女人被她堵在床上,兩個女人大打出手,金鳳破了相,婚宴也不敢來參加,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喜妹當了新娘子,好幸福,表哥一定會對她好的。她想給她們兩個發(fā)一個信息,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現(xiàn)就沒了。她站起身,從抽屜里拿出小刀,在床上躺下,對著自己的手腕狠狠割下去……
雪花依然飄飄蕩蕩,漫天狂舞,韓北斗的大眾車發(fā)了瘋,碾著厚厚的積雪一路呼嘯著,直向落雁村飛奔。
韓北斗沖進屋里,把蕎花眼角那顆淚輕輕抹掉,抱起已經逐漸僵硬的蕎花出了門。她母親流著眼淚攔住說:“這是她的家,你把她抱到哪里去?”
韓北斗表情木木的,沒有任何反應,嘴里絮絮叨叨:“回家,回家,蕎花,我們回家。”
落雁村的天黑了,表哥家人聲鼎沸,鬧房開始了,嬉笑聲傳得很遠,門口拉起幾盞大燈泡,光芒四射,夜如白晝。雪還在下,而且更猛,鋪張而恣肆,燈光落在白皚皚的房上、樹上、草垛上,似在燃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