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新
摘 要:1925年孫中山逝世后,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三民主義理論,由于它本身的局限性和復雜性,國民黨內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現實需要,從不同的角度去解讀和運用。戴季陶、汪精衛(wèi)、胡漢民等人先后展開對三民主義的闡釋,在形式上各自建立了一套三民主義的理論體系。國民黨理論界從歷史觀出發(fā),對三民主義的探討,既是為了對內整合國民黨的思想資源尋找“共信”,也是通過論證三民主義是唯一完備偉大的理論,進而說明國民黨的政黨合法性和唯一性。
關鍵詞:國民黨;共信;三民主義
中圖分類號:K25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33-0074-03
三民主義,作為國民黨“共信”——到底共同信仰什么?這是在孫中山逝世后,國民黨理論界討論相當多的問題。由于國民黨內派系眾多,胡漢民、戴季陶、蔣介石等人均以孫中山思想的繼承者自居,對三民主義進行重新解釋。關于后孫中山時代三民主義的歷史流變,大陸學者的研究均以“新三民主義”為價值標準,在中共和共產國際幫助下,孫中山在國民黨“一大”宣言中為三民主義增添了新的內容,中共繼承和發(fā)揚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國民黨內胡漢民、蔣介石、戴季陶、汪精衛(wèi)等,則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的背叛者。但在臺灣,一些學術著作持相反觀點,其中代表性的觀點如胡秋原在《一百三十年來中國思想史綱》中不承認“一大”宣言,否認孫中山提出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并認為,中共是以三民主義宣傳其俄化的新民主主義[1]。對于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何者為真,就需要深入地辨析孫中山三民主義的原意與后人的詮釋。
可以說,關于國民黨與三民主義的研究,是大陸近現代史研究中成果眾多的課題之一①,長期以來的研究漸趨深入但是也存在若干缺憾:一是近年來,三民主義研究日趨邊緣化,國內學術界普遍不重視政治思想史研究,而注重對歷史個案作具體剖析,但忽略對人物思想言行的前后左右的分析,從而缺乏或疏遠對國民黨與三民主義的系統(tǒng)性、整體性把握;二是研究普遍仍停留在簡單的階級分析方法上,或是將經濟關系作為解釋人物思想的唯一和絕對依據,或者先找出人物的只言片語,然后再到經典著作中去查找似是而非的標簽,此種方法論已受到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的非難。還有一些論著雖提出結論,卻先入為主,未有充分的史料論證。正如孫中山的研究專家黃彥所說的:“孫中山的思想狀況是相當復雜的,階級色彩又是不很鮮明的。像這樣一位人物,對他應該采取更加慎重和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2]。
一、孫中山對三民主義的解釋
1904年,孫中山就提出革命綱領——“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3],1905年,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發(fā)刊詞》中,三民主義第一次問世:“余維歐美之進化,凡以三大主義:曰民族、曰民權、曰民生”[4]。從興中會,到同盟會,到國民黨,國民黨人之所以能夠在變幻不定的政治風云中一直保持著相當的政治凝聚力,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為號召的“共信”。
1924年,孫中山改組國民黨,在《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②和《三民主義》演講中系統(tǒng)闡述了三民主義。
民族主義,由過去反滿到反帝,具體包括三方面的內容:一、民族自強與解放,中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二、反帝,從起初的反清復明變成最后的矛頭直指帝國主義;三、組織自由統(tǒng)一的(各民族自由聯合的)“中華民國”[5]118。
民權主義,由過去“自由、平等、博愛”到主張實行普遍平等的民權,他主張直接民權,并批判“天賦人權”說,認為西方的個人自由的思想并不適合中國革命需要[5]119。
民生主義,對土地和資本問題的認識有了新的發(fā)展:“國民黨之民生主義,其最要之原則不外二者:一曰平均地權;二曰節(jié)制資本。”[5]120
隨后,孫中山在多次講演中指出,他所領導的政黨和運動須達到三個目的:進行民族革命以實現民族主義,進行政治革命以實現民權主義,進行社會革命以實現民生主義,他又認為最后一個目的,最好用改良的方法逐步實現,而避免一次革命。由民族而民權而民生,孫中山對三民主義系統(tǒng)解釋不僅成為第一次國共合作的政治基礎,而且在20世紀20-40年代的國共合作與斗爭中,都扮演著重要角色。①
二、作為國民黨“共信”的三民主義
1925年3月,孫中山病逝。國民黨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統(tǒng)一受到嚴重挑戰(zhàn)。對于其遺留下來的三民主義,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作為理論體系,還有大量的問題有待解答。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作為“共信”,三民主義——到底共同信仰什么?作為理論體系,其宇宙觀、歷史觀、方法論又分別是什么?國民黨內各派別對三民主義有多種解釋。
作為孫中山的秘書,戴季陶在對三民主義的詮釋方面具有先天的話語權。1925—1926年,戴季陶發(fā)表《孫文主義之哲學的基礎》《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并在國民黨一屆三中全會上,提出了建立以“純正的三民主義”為中心思想的國民黨的建議,形成所謂的“戴季陶主義”。他的理論核心是三民主義的本體命題,把民生主義作為三民主義的本體:“先生所領袖的國民革命,最初的動因,最后的目的,都是在于民生”,“民生主義實在是先生全目的所在”。[6]因此,“民生主義實在是三民主義的本體,三民主義并不是三個部分,就本體上看,只有一個民生主義,就方法上看,才有民族、民權、民生三個主義。”[6]
在孫中山三民主義體系中,最為人們所誤解的就是民生主義。什么是民生?孫中山有過許多解釋,這也就造成了不同的人對民生主義有不同的理解。1924年8月,孫中山發(fā)表的演講中對“民生主義”作了定義,這時他理解的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就是英文Socialism的對譯,其核心可概括為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②孫中山進一步從人類生存活動的角度論述,民生問題不僅是社會發(fā)展的核心問題,歷史發(fā)展的核心問題,而且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原動力。他說:“民生就是政治的中心,就是經濟的中心和種種歷史活動的中心,好像天空以內的重心一樣。”“歷史上的政治和社會經濟種種中心都歸之于民生問題?!盵7]319孫中山對此有詳細的解釋:他認為,在人類的文明進化過程中,人的生活分為“需要”“安適”“奢侈”三個等級,而“需要”“安適”“奢侈”這三個等級的程度是逐級增長、發(fā)展、提高,正是人的這種不斷增長的物質和精神需要推動社會和歷史的發(fā)展。所以他說:“民生就是社會一切活動中的原動力?!盵7]335
而到了戴季陶這里,他把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概括為:“民生是歷史的中心,仁愛是民生的基礎”,③戴季陶從哲學基礎入手來闡釋三民主義,從而說明共產主義和孫中山思想“哲學的基礎,和實行的方法,完全不同”[8]。一方面,孫中山是中國傳統(tǒng)仁愛思想的集大成者,三民主義思想來源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另一方面,他把“仁愛”作為世界的本源,反對唯物史觀:“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能夠說明階級斗爭的社會革命,不能說明各階級為革命而聯合的國民革命”。④在他看來,共產黨和國民黨所信奉的主義不同,其聯合自然是不合理的,“共信不立,互信不生?;バ挪簧瑘F結不固。團結不固,不能生存”。[9]33而“純正的主義需要純正的黨”,因此,在《國民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書中,他主張把三民主義認為唯一的理論,把國民黨認為唯一救國的政黨[9]35-43。戴季陶對三民主義的重新建構,獲得了國民黨主流派的高度認可。他借用孫中山的民生主義,不但使民生史觀成為導向專制統(tǒng)治理論的基礎,成為后來蔣介石政權的統(tǒng)治思想,而且開了借用三民主義之名而服務于自己的思想體系的先河。
與戴季陶相比,胡漢民在國民黨內資歷更深,他批評戴季陶的“仁愛”說是把三民主義儒家化,認為這種說法完全是“武斷的無根的命辭”[10]。1927年,胡漢民發(fā)表《三民主義的連環(huán)性》,指明三民主義有著連環(huán)的內在聯系,沒有哪一個主義可以作為中心思想。他強調三民主義之民族、民權、民生之連環(huán)性,意在民族問題、民權問題、民生問題的同時解決。為此,他建構起三民主義連環(huán)性的三個基點:一是民族、民權、民生的實現要以民族主義為單位,二是以民族為單位求生存,三是以民族生存為基礎的共有共治共享。他總結:“三民主義的連環(huán)性,其特點是:民族主義需要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來充實它的力量,成為一種對世界擔負責任的民族;民權主義需要民族主義來牽系它的責任心,同時需要民生主義來推進它的實在性;民生主義需要民族主義來沖破它的前途的障礙,同時亦需要民權主義來保障它的敏活的實施?!盵11]
隨后,周佛海發(fā)表《三民主義理論的體系》,發(fā)揮戴季陶的以民生主義為三民主義本體的觀點,使多元的連環(huán)性認識進而成為一元論。周佛海強調的三民主義的根本在于“民生”,“民生”的根本在于“技術”。當時發(fā)展技術的最佳途徑是保護私人資本,發(fā)展民族資本,在政治上主張一黨專制。陳立夫則從“唯生論”出發(fā),將民生史觀視為三民主義思想的核心。他分析了宇宙的特性,其中的哲學色彩很濃,可是政治色彩更濃。在陳立夫看來,宇宙是一個生命的結構,一個民族也是如此,要救民族危亡,就必須要有組織有領袖,借此說明國民黨才是中國唯一救國組織,而這個領袖就是蔣介石。
到了抗戰(zhàn)時期,在蔣介石那里,“三民主義是什么呢?在倫理和政治方面,就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做基礎,在方法實行上講:就是‘知難行易的革命哲學”。[12]蔣介石陸續(xù)出版《中國建設之途徑》《國父遺教概要》《革命哲學的重要》,與戴季陶民生史觀一脈相承,并綜合周佛海、陳立夫等人的觀點,儒化三民主義,使其成為導向專制統(tǒng)治的理論基礎,并使之最終成為蔣介石政權的統(tǒng)治思想。
三、結語
孫中山逝世后,從三民主義到民生史觀,國民黨內各派別對三民主義的闡釋,都是圍繞兩個中心展開的:一是從歷史觀出發(fā),對孫中山的民生主義作進一步的發(fā)揮,在形式上各自建立了一套三民主義的理論體系;二是作為治國的理論,根據蔣介石、汪精衛(wèi)、陳立夫、胡漢民等人及其他大小不同派系的需要,把三民主義儒家化、法西斯化、專制主義化,使之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
孫中山逝世后三民主義之所以五花八門、與孫中山的本意相去甚遠,主要有以下原因。
首先,三民主義理論本身存在不完善和局限性。作為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綱領,三民主義為中國的舊民主主義革命奠定了理論基礎和確立了革命的目標,是當時中國進步的社會思潮,站在歷史的角度,我們不應以馬克思主義為標準來苛責其階級和時代的局限性,但是正如董必武所說,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博大而欠精深”[13],從而給解釋者以很大的伸展余地。孫中山針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社會所面臨的民族、政治、社會危機而提出的民族、民權、民生三民主義革命綱領,是在不斷的革命實踐中形成的,也正是由于當時復雜的國內外形勢,孫中山對三民主義尤其是政權建設和民主架構并未作深入的、學理的研究,而其對“自由”的忽略,也是從理論上導致之后國民黨理論界“一個政黨,一個主義”的源頭。
其次,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理論形態(tài)的模糊性和矛盾性,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國民黨內認識的混亂。國共合作使孫中山在晚年“清楚地看到了關于中國革命的真理”,[14]他認為,民生主義可以解釋為中國的社會主義,即以民生主義解決社會主義所要解決的問題,又可避免社會主義所解決不了的問題:“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主義,即是大同主義”。[7]355孫中山對三民主義的詮釋,其直接目的是為了消除國共兩黨對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的誤解,推動國共合作的順利進行,但是也使部分黨員對三民主義的性質產生了疑惑。
孫中山既承認民生主義與共產主義“沒什么區(qū)別”[7]355,同時又認為這兩個主義之間存在差異,從而造成了其理論邏輯的自相矛盾。他認為其差異性表現在:第一,范圍不同。共產主義“就是(以)最高的理想來解決社會問題的”,而民生主義“不但是最高理想,而且是社會的原動力”,只有“民生主義能夠實行,社會問題才可以解決”。[15]第二,方法不同。孫中山贊同共產主義學說中關于建立消滅階級、消滅剝削、生產力高度發(fā)展的社會理想,但不贊成采用階級斗爭的辦法[7]355-364??梢哉f,孫中山向往社會主義,但又反對階級斗爭;他主張實行資本主義,但又強調“節(jié)制資本”,限制私人資本的發(fā)展;他主張消滅封建土地制度和發(fā)展民族資本,但是并未提出徹底的反封建的土地綱領。因此,雖然孫中山強調民生,但他的民生主義不僅在理論上與社會主義相背離,而且在實踐中帶有空想性,從而在客觀上為之后戴季陶、蔣介石等人的各自解讀創(chuàng)造了空間。
再次,民國時期的國民黨是一個派系眾多的政治聯合體。從寧漢合流到桂系逼蔣下野,1925-1937年,國民黨內各派系之間的紛爭始終未停息過。國民黨內各派別詮釋三民主義的重要目的,在于消滅思想上的異端,在黨內排斥異己,利用三民主義來取得“共信”,達到各自不同的目的。蔣介石稱:“我們中國要在二十世紀的世界謀生存,沒有第二個適合的主義,只有依照總理的遺教,拿三民主義來作中心思想才能統(tǒng)一中國”,“再不好有第二個思想來擾亂中國了”。[16]可見,國民黨內戴季陶、汪精衛(wèi)、胡漢民等人對三民主義紛繁復雜的解讀,一方面是對內以正統(tǒng)自居,整合國民黨的思想資源,尋找“共信”,另一方面也是用以抗衡共產黨的唯物史觀。因此,無論是戴季陶以“仁愛”為本的純正的三民主義,胡漢民多元論的連環(huán)的三民主義,周佛海生存技術化的三民主義,雖然互有歧見,但都通過對孫中山的民生主義作進一步的發(fā)揮,進而論證三民主義“最完美又最切實”,“比其他主義完備,而且比其他主義偉大悠久,亦比其他任何主義容易實行?!盵17]他們通過論證三民主義是唯一的理論,說明國民黨是唯一救國的政黨[9]35-43,進而“以三民主義作中心思想統(tǒng)一中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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