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運龍
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打是心痛,罵是愛。
我不理解。
幾十年以后,回想母親那些罵語,才漸漸地讀懂。再回首這幾十年的光景,才漸漸地感悟。
真是愛啊,真正的母親的愛,散發(fā)著乳香,涌流著真愛,激勵著志向。
如果當時沒有那些昏天黑地、五雷轟頂?shù)牧R,不知道我會不會是現(xiàn)在的我。
還不起來,狗屎都得你吃的了
小時,總貪睡。要么是太累,要么是因尿脹得慌又不敢出門小解影響了睡覺。原因當然還有很多。
以至于早上總戀床,哪怕睡在尿濕的爛席子上亦做夢。
往往這時,母親總會氣急火燎地拿了棍子來到床邊,將被子狠勁一掀,棍子便飛舞起來,重重地落在屁股上。
“還不起來,狗屎都冇得你吃的了?!?/p>
我一邊躲著盡可能不讓棍子落在屁股上,同時又麻利地找衣褲,實在承受不了以后,連褲子都來不及穿就光著屁股跑了。母親追著我不解氣地吼叫。
當時,根本不去理會這句話。以后,經(jīng)常聽到母親在我不起床或遲起床時罵這句話。我稍大以后,母親又拿這句話去洗弟妹們的腦殼。漸漸地知曉了其中的意義。再以后,就明了母親罵這句話的用意了。
不為別的,做人要勤快,一懶散,不要說好東西,就連狗屎都讓起得早的人給撿完了,只留下“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凈”。
真就不敢迷戀那個麥草狼藉的被窩了,真就不敢貪玩于那些青春年少的無知了,真就不敢浪費那些寸陰寸金的時日了。從此就知道了一個“早”字的真正意義,一個“快”字的豐富內(nèi)涵。逐步就在母親的罵聲中知事明理了,長高長大了。起早貪黑的行為習慣養(yǎng)成了,雷厲風行的作風練就了。不甘落后的心志、快人一步的要求就都成為做事為人的基本準則。何以懈怠、何以拖拉、何以滯遲、何以貪戀?行為習慣如甘霖澆灌了性格的獨特色彩,性格的獨特色彩又輝映了意志的堅定如磬。
到了一定時候,便開始了怡然的收獲,金燦燦、黃澄澄、藍汪汪、紅艷艷的。
現(xiàn)在就想:母親罵得多好啊,那些因“屎”而搶一個“早”字的日子,真就在心里臭烘烘地肥沃了那么干枯的一塊心田,成長起那么多彩的一番景象。
時時想起母親的這句臭罵,哪怕走到人生的終點亦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歪戴帽子斜穿衣,長大不是好東西
這是母親的諄諄告誡。
是一個由表及里的預判,也是一個通過當下推測未來的結論,盡管缺乏嚴密的科學性,也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但母親就是那么斬釘截鐵地認為的。
以后,在電影里、書本里真就印證了這種說法,幾乎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
電影里那些歪戴帽子的壞人,匪氣十足,怪里怪氣,橫行一方,霸道鄉(xiāng)里。說話刀槍不入,做事竊財害命,天上都有他們的腳板印。即使鄉(xiāng)里、村里那些不把帽子戴端不把紐扣扣好的人,也是一副耀武揚威,擺不完不得了的架勢,說的話牛都踩不爛,做的事連屁股都遮不住,所過之處,人們吐口水、瞪眼睛,口擲惡語。經(jīng)常就有,你看XXX那副惡煞煞的樣子,冇得哪一個人看得上,你娃娃不準“跟好人學好人,跟著端公學跳神”的預防針就打過來。
再以后就知道帽子和衣裳都是人的外裝,這些外裝不在于裝飾材料的多么精貴,色彩多么堂皇,關鍵是要用心,不得歪門邪道,也不得七零八落。該有的就有,不要無中生有;該無的必無,不要畫蛇添足;該直的必直,不要以曲代直;該彎的則彎,不要硬斷不彎。一切按規(guī)成圓,依矩而方,不要別出心裁,做出人見人恨的事。也不要心術不正,鼓搗些傷天害理的東西。
幾十年以后,才真真切切地理解了外裝的內(nèi)涵和分量。它是儀表。人是樁樁,全靠衣裳。自己的形象自己不注意,別人就會從中窺其內(nèi)心,是靜如止水呢還是野如奔流,是學富五車呢還是大字不識,是期之以遠呢還是望之于前,是喜之于眾呢還是好之于孤。因此,首先得自己記之于心,重之于行,出門之前就得對鏡窺視、審看、整理。古之鄒忌對鏡窺視,竟可窺視出一篇治國安邦、廣開言路的大道理,成全齊王的江山社稷。
現(xiàn)在,對此更是再上層樓。打扮成了人的愛美之舉,不僅不得亂穿衣裳,而且還得講究色調(diào)搭配、款式搭配。講究從每一根頭發(fā),每一條眼紋做起。不惜浪費時間,更不惜花費錢財。千金購得一款,萬時換得一美,可謂過也。
如今終于知道——那是形象,形象是有內(nèi)涵的,不是帽子和衣服的穿戴問題,是一個人對外的廣告,是招牌。在內(nèi)是一種底氣、志氣、豪氣、銳氣,對外是一種影響、一種尊嚴。時間一長,或許就成為一種意韻深遠的式樣,成為一個響亮的品牌,一路引領,一路泛光。
出不出門,都照照鏡子,使之成為一個習慣。
小偷針大偷金 小偷油大偷牛
罵這句話的時候,大都在我得手以后。
我是家里的老大,家里最需勞動力時,父親卻因病而遠去。自然的,一些不該我挑或不能讓我全挑的擔子便壓在了我十分瘦弱的肩上。
比如扯豬草。
扯豬草不是在“扯”字上,關鍵是數(shù)量和質(zhì)量。所謂數(shù)量是先必須滿足圈里那些食來張口、吃了就睡的家伙的胃口。所謂質(zhì)量是既不能太老又不能對豬們糊弄了事,草要嫩到適中,草要對其口味。太老的草,豬們會留下半槽的秸桿,不對味便會全部或大部分剩下。到喂豬時母親又會罵聲不絕,甚至說如果再這樣就把我宰了喂豬或按在豬槽里讓豬啃。前者是槍斃或刺死,后者便是凌遲處死的極刑了。一聽就讓人渾身打抖。
有時因放學太遲,完全沒有辦法完成任務,有時是貪耍忘了時間,也知道難以滿背而歸,只好在臨黑之時陰梭梭地神不知鬼不覺地躥于他人的自留地里偷扯一些白菜、青菜、蘿卜、苕藤之類的東西回家。這些東西大都是人吃的,質(zhì)量上當然沒有問題。次日晨,只要是母親切豬草,她就會邊切邊罵,小偷針大偷金,小偷油大偷牛。后面還會告誡你,看人家逮著你把手給你剁了。
母親罵歸罵,終歸沒有審訊我從哪家偷得的。后面的話既沒有說以后不準,也沒有說可以,模棱兩可。就想母親心里是啥想法,但不久就會有失竊者站在門口或街上扯開嗓門罵道:是哪個有娘養(yǎng)沒老子教的雜種偷了地里的蘿卜白菜。下次叫老子逮住,非打斷腿干不可!母親說,聽見了吧,以后再不要這樣做了。來了一個下不為例。
再比如偷魚。
那些年日子緊。那些有男人的家里冬天便會幾戶人聯(lián)合起來支箭笆(一種冬天獵魚的工具),我家攀不上。但吃魚的向往是一致的。那些有魚吃的人家就時時有些水波蕩漾的光彩,出的氣都帶著魚香。那個歆羨呀,就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于是就只好待機而偷了。終于有一次在等了半天以后偷得一條紅尾的鱗魚,如獲至寶,喜不自勝,裝在柴背篼里背回家。母親一看,臉一下就扭得出水,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問我哪來的。沒有辦法我邊說邊哭了。母親讓我還給失主,我堅決不去。母親喊了幾次我都紋絲不動,她把魚拿在手上欲往外走,我心里充滿了怪罪和依依不舍。她走到門上又折回了,把魚在案板上剖了宰了,燒燃火將魚燒煮好,讓我吃。我望著她,她露出心痛而又原諒的目光,用手摸著我的頭說: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胃里的手早就從喉嚨里伸出了爪子,我渴望已久的心只有這鮮美的味道方可滿足。
母親說,小偷針大偷金,小偷油大偷牛。窮要窮得有志氣,以后再不準這樣做了。
我邊吃邊點頭。
她再次用手撫摸我的頭,一滴眼淚掉在我的額上。仿佛是一?;饘⑽覞L燙地燒灼,我倏地抬起頭望著她。
“媽,我以后再不了!”
她點點頭,笑容伴著她的淚水嘩嘩而出。我站起來,抱著她,將臉緊緊地貼在她的胸前。
現(xiàn)在想起都有些后怕,盡管說沒有去偷過別人的金和牛,但那是一個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是一個從賊膽到賊心的演變。是一種行為,這種行為時間一長便成了習慣,習慣就會成自然。到那時如四季花開,如流水行云,什么力量還能阻止呢?
什么時候都應銘記:不要不懼小。小不理則亂大,千里長堤毀于螻穴。什么時候都應謹慎。不是自己的東西,再小也不要。小到大時,人就毀了,志就滅了,心就爛了。
是兒不讀書 等于是頭豬
一生中,從母親嘴里聽到最多的是這句話。是兒不讀書,等于是頭豬。把書和豬直接類比,智慧和愚笨就在其中。這句話是刺激我的,作用甚大,誰愿意成為一頭豬呢?吃了睡,睡了吃,渾渾噩噩,樂此不疲。
兩件事,可以說明母親對讀書的看重。
第一件事。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那時不到10歲。年齡相當?shù)膸讉€小伙伴便以小朋友為名成立了一個組織,如現(xiàn)在的俱樂部。一共5個人,學著大人的模樣制造了犁頭。在學校的背后開了荒地,種了玉米,南瓜之類的作物。為首者亦是小朋友中的年長者,有謀有勇,號召我們。只要不從,便可以拳相待,惡語相加。耕地時,他握犁把,裝出教練的樣子,我們在前面拉犁,時不時地還往我們身上抽兩鞭子,罵一聲“滾崖的”之類的話。公社開始斗走資派時,他細小的心靈卻釋放出無與倫比的革命力量,膽子之大,敢一個縱步跳到書記的床上,貼上“打倒”的革命標語。這種舉動當時讓全校的師生都羨慕,威望一夜之間便瘋長了起來。以后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們都必須服從他。
什么事呢?
小朋友中有一副撲克牌,比標準的牌稍小,紙張光滑,軟硬適度,印制精美,大小合手,我們甚愛。突然有一天,他說這是封建迷信的東西,必須燒掉。我們都不明其故,那位小牌主更是死死地捏住牌不放,一副堅決的樣子。他說了幾次,小牌主都不放棄。他轉而以革命的領導者口吻發(fā)動我們斗爭他。那么小的心靈突然就讓革命的烈火照得透亮,突然就有了組織觀念。我們就集體無意識地批斗起小牌主來。最后以“如果不把牌燒掉,就從小朋友隊伍中開除出去”為交換條件。我那位小牌主,無可奈何,只好如失去至寶般將牌一張張地付之火中。灰飛煙滅以后,在“頭”的帶領下,我們都為他鼓掌歡迎,仿佛歡迎一位改正了天大錯誤的戰(zhàn)友回到隊伍或組織之中。不久,他又說我們開的荒是資本主義的東西,必須放棄,我們也服從了。只是想到收成之時,家里難以果腹以后,我們一起從小集體里搬幾包玉米烤熟以后吃得滿嘴黑灰的樣子,不免有些舍不得。
漸漸地,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就上山燒炭,下河捉魚,不務正業(yè)到罷課了。父母親出語干涉,我們都可以把讀書無用的道理講得振振有詞。
母親罵開了,是兒不讀書,等于是頭豬!莫非你就愿意當頭豬?豬就豬吧,爺爺奶奶沒有念一天書,你和爸爸也一字不識,照樣活得好好的。加之那些年批走資派、斗當權派、整牛鬼蛇神,知識越多越反動??!早日醒悟,全身而退,不給以后留后患。
母親又開導我說,不讀書,以后就只好像你媽一樣,一輩子背太陽過山。黃泥巴腿干有啥出息。但心已被無知泡個半死,就是油鹽不進。母親又將供銷社的售貨員、學校的老師、大隊的會計與她作比。還說有文化不僅找得到輕松的工作,還有大米飯白面饃饃吃,30天發(fā)一次工資。工作不工作無所謂,但大米飯白面饃饃把我的胃口吊高了。要知道,那時的米飯就是我們年復一年的渴望和向往啊!心有些動搖了?!敖M織”上又開會,相互間批斗,只好又放棄了復學的念頭。母親已經(jīng)無招了,只好搬父親。父親就不像母親了,父子之間哪有那么多道理講呢?在母親黃荊條子出好人的唆使下,父親黑手高懸,將鞭子抽在我的腿上和屁股上,驅趕著我去學校。淚水在鞭聲中潸然而下,我滯滯疑疑,裹腳不前,父親的鞭子舉得更高,抽得更狠。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被強行打進學校關在教室。這并不能改變我的選擇,在課堂上我與老師唱對臺戲,他說東我說西,他說東山的樓子垮了,我說西山的猴子跑了。老師拿我也沒有辦法,只好將我轟出教室。我的心又釋然開去,廣闊的天地,多么心曠神怡呀!
那么小的我,不知咋就有那么鋼鐵般的意志,那么稚嫩的心不知咋就冥頑到那么頑固不化、燦爛陽光都不能使它柔軟。如此幾天,我與父親抗爭、與母親周旋、與老師較量,全然一個無所畏懼的斗士。
父親似乎也無計可施了。
他改變了策略。
正是給玉米除頭遍草的時候,他讓我與他們一同去除草。我被他和幺爸夾在中間。人們一進地就各自站定位置,領了一路玉米往前趕。男男女女不知哪來的那股沖天的勁,只聽鋤頭與土地刮出的聲響,全然聽不到一句話,說時遲那時快,噌噌噌地,人們便從我的上下浪頭般地蓋過去了。我一個人任憑使出吃奶的勁也難以趕上。父親在我的上方,薅出一段距離便站在前面譏諷似地看我,好心的幺爸在我的下方,不時幫我薅上一段。就這樣,人們都到頭了,只有我還形單影只,汗流如雨,蝸牛似地慢慢爬行。人們的目光,特別是那些婦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針扎似的直往心里去。不等我薅到頭,人們又折身向來時的方向薅去。我筋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在地里,雙手已起了幾個大血泡??粗浑p血紅的手,我將鋤頭一扔,心酸的眼淚下來了。
那眼淚,把我的心泡軟了。
母親像一個做思想工作的高手,走到我身邊?!罢?,比念書安逸吧!給你說了不知多少遍了,是兒不讀書,等于是頭豬,咋就聽不進去呢?!彼终f:“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蔽衣牪欢?,不好意思地望著她,不理解地凝視她。她就改口了:“把書念成了,要啥有啥,吃一輩子的輕松飯,拿一輩子的輕松錢?!蔽矣兴形虻氐拖铝祟^。
知子莫如母呀,她知道我羞愧了,主意變了。拉起我說:“走,跟媽回家,早飯吃了去上學?!?/p>
有句話叫一夜長大,我真就一夜長大了,我愛上了書,唯恐不去學校,唯恐沒有書讀。
對母親來說,我去學校,我一心讀書意味著她更多的付出、更重的擔子、更苦的日子。
第二件事。
我初中畢業(yè)以后被抽去改土隊。
改土隊是按方計工。我未去之前,幾十個人的方量計算是個難題。我一到,這事就易如反掌了。在全隊里我便成了他們不敢小看的人,不僅不敢小看,還不得不看重我,甚至討好我。大隊書記看上了我,還未入黨就成了欽定的接班人。我高興啊、自豪啊、以至于驕傲啊。
夸獎的話不絕于耳,家人都為我感到有幾分榮光了。只有母親,又敲打我了。才識幾個字你就翹尾巴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海有多大你曉不曉得。說后,她伸出一個小拇指,指著指甲“還不到我身上的這一丁點?!睗娏死渌匀徊桓吲d,母親知道。我曉得你不高興,但我還要讓你記住活到老學到老還有七分沒學到。
大隊的大隊長被評為全區(qū)(管四個鄉(xiāng))的先進人物,要寫一個材料,書記把這事交給我。我煞費苦心,搜索枯腸,把一個典型材料用散文去寫,唯恐語言不華麗,辭藻不秀美。果然一炮打響,連公社書記都對我大加褒獎。小小年紀在屁股大個地方便紅極一時。
這事更堅定了支部書記將權力交給我的決心,親自讓我寫入黨申請書,并把這事告訴了父親,父親當然視為榮光,只有母親聽之任之,一點沒有喜悅之感。
不久,通知我去土門公社,說是考試,無非就是寫一篇文章。
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來了。
父親說就不去了,原因是家里沒有勞力,母親身體不好。還有個原因父親沒有說。大隊書記找到我讓我不去讀高中了,并給我母親做工作,讓她堅定我的這個信心。
我百般糾結。
母親找到我小學的兩位老師,讓他們給我父親做工作。為這事,母親和父親都爭執(zhí)了好幾次,母親就以“養(yǎng)兒不讀書,等于養(yǎng)頭豬”為由為我據(jù)理力爭,父親卻總說高中讀回來,書記可能都讓別人當了。母親與父親賭氣,再苦再累,再窮再困,只要他念得,我都要讓他念。
為這事,三爸出面,共商讀書大計了。
很巧的是,那天三爸電站放水檢修機組,他從堰溝里逮了幾斤魚,他便煮了魚,把父親、母親以及兩位老師都叫到一起,邊飲酒吃魚邊說我的事。
三爸是讀過幾天書的人,17歲時就當了大隊長,以后又去了鄉(xiāng)電站當發(fā)電員。在家里,爺爺奶奶最寵他,他也仗著肚子里有幾滴墨水有點高高在上,說話時有點盛氣凌人。父親接受不了,老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于是,我的兩位老師說話了。他們從古到今,由近及遠地給父親找案例、作對比,并對我進行表揚,對我的前程進行預判,既把父親說得一頭霧水,又讓他迷迷蒙蒙中有點心花怒放。母親也在關鍵時四兩撥千斤地點一下。父親在他們幾位的圍追堵截下再也沒有了退路,只好繳械認輸。
我很珍惜這次難得的機遇,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母親“是兒不讀書,等于是頭豬”的訓誡和“養(yǎng)兒不讀書,等于養(yǎng)頭豬”的自誡。
這以后,便是他們一路的加倍辛勞和更多付出。為了我們不成為“豬”,他們卻成了不卸枷鎖的牛不卸馱子的馬。讀書的動力源自母親油燈下為我們縫縫補補的殷殷摯愛,源自母親早晨上上下下?lián)]舞豬草刀的茹苦含辛。我再也不能從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有路勤為徑的不歸途上折返了。
漸漸地,我將讀書喂養(yǎng)成一種習慣、一種愛好、一種向往、一種期許。書成為我的終身相好,成為我的終身財富,成為我的終身追求。即使到了網(wǎng)絡時代,無紙化閱讀也始終都激不起我的興趣,電視連續(xù)劇也始終讓我上不了癮。我喜歡翻動紙張的微妙聲響,我喜歡字里行間的淡淡墨香。
讀書讓人變得成熟和沉穩(wěn),讀書讓人變得聰明和睿智,讀書讓人變得高尚和坦蕩。
天下萬座山,唯有讀書高,世上千般苦,唯有讀書甜。
有啥不得了 你以為你是誰
那是高中畢業(yè)以后。
一天,去隊里很遠的巖坪勞動。由于路程遠,中午就只好帶上干糧在地里吃。約定俗成的是隊長可以把晌午的時間放得長一些,人們可以去林子里砍一背柴,算是不能回家吃熱飯的補償。
不要小看這頓晌午飯的時間,幾個勞動力的幾大背柴,可以支撐一兩月的鍋底,因此人們看得很重,都必須回家時有背柴。
不知啥原因,我居然既不帶刀斧,也不拿繩索,空著兩手。父親很不高興,又沒有言語。半路上時,三哥問我為啥不帶刀和繩時,父親接過話挖苦道:“人家是高中生,砍柴做啥子?”我的心陡地被父親的話刺激得很不是味道,那又能怎樣呢?
晌午令才一下,人們便一窩蜂似的向林子涌去。母親也很不愉快地叫上我往林子里鉆。她邊吃冷饃饃邊數(shù)落我。
“就念了一個高中,有啥不得了,你以為你是哪個?!?/p>
我沒有與母親斗嘴。我不愿傷母親的心。
她繼續(xù)教育我:“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曉不曉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曉不曉得?男子漢,不要有點啥就不得了的了不得了,做人要低調(diào),聲音大就把人嚇倒了嗎?架子大就把人嚇倒了嗎?山高遮不住太陽,牛大壓不死跳蚤?!?/p>
我靜靜地聽母親一沓一沓的話往外甩,找不到理由反駁,也找不到空隙插話,她總是把話說得那么滿、那么緊、那么滴水不漏。以前她可從未一口氣說這么多有哲理的話,總是點到為止地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事情后重復一句讓你記不住的話。
不要嫌老子話多,你現(xiàn)在大了,不記住這些話,以后要吃虧,要摔跟頭。
到了砍柴的地方,她把索子往地上一丟,將兩泡口水吐在手板心里。
記住媽說的話:“得意時不要忘形,失意時不要丟志?!?/p>
母親帶著對我的不滿揮舞著彎刀。砍柴的聲音、樹倒的聲音織就成絕妙的母愛交響,在我的耳際,在大山深處經(jīng)久不息地激蕩著。
幾十年中,凡有進步,我都始終牢記她的話不忘“形”,凡有落寞,我都堅持不丟“志”,把心放得平和一些,把人做得實在一些,把友交得平等一些,將心比心,以情換情。
時刻都不能忘了自己姓啥,時刻也不能忘了自己是誰。
人的一生,身畔時時有個人罵罵是一件多么有意義而又必須的事啊!哪怕那些罵與你關系不大也會成為一種提醒和警示。如果罵在點子上,更可以終身受用,一世暢快。
人的一生,會招致不知多少罵。盡管如母親這般的罵是飽含深情、充滿摯愛的,但細細想想,其他所有的罵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