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城三月雨紛紛,四月繡花針/羽毛扇遙指千軍陣,錦緞裁幾寸/看鐵馬踏冰河 絲線縫韶華,紅塵千帳燈……這首《蜀繡》是一首很紅的歌曲,演唱者為李宇春,作詞郭敬明。2015年,李宇春在春晚上演唱了這首歌,讓“蜀繡”這一古老的文化遺產,成為大江南北的時尚。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隱喻:成都作為南絲綢之路上的明珠和古代絲織業(yè)重鎮(zhèn),在當代獲得了長足發(fā)展,而蜀繡這一獨特的藝術形式,因緣巧合,由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由國內而國際,獲得了重生。
但是,在國際范圍內,“絲都”經歷了一次現(xiàn)代轉換:傳統(tǒng)的手工作坊最終被工業(yè)革命所淘汰,像里昂這樣的新興工業(yè)城市成為了新的國際絲都,而像南京這樣的傳統(tǒng)絲都,則陷入衰落。伴隨這一過程的,是西方對中國的侵略,也是中國這一古老文明國度艱難的現(xiàn)代轉型。
里昂
從手工業(yè)到大罷工
在相當漫長的時期,瓷器和絲綢一直是中國文化的凈輸出產品,在西方國家,只有貴族才穿得起絲綢做的衣服。絲綢之路,實際上就是一個先進文化的輸出之路,絲綢作為商品,當然有實用價值,但是其文化價值卻是更重要的,由于其技術先進,又有相當高的藝術性,因此穿絲綢成為身份的象征。
但是,西方國家率先開始了工業(yè)革命,體現(xiàn)在紡織業(yè)上,就是機器的大量應用,讓絲綢和布匹產量激增。世界上三次著名的大罷工,有兩次都是紡織工人所為,分別是法國的里昂和德國的西里西亞,罷工的激烈程度可以用“起義”來形容。這樣的罷工,也被視為無產階級走上歷史舞臺的標志——新技術革命所帶來的生產力的提高,生產同樣的產品,所需要的工人大為減少,不少人面臨失業(yè)的威脅,紡織工人的處境確實悲慘。
里昂是法國著名的工業(yè)城市,紡織業(yè)在城市的繁榮和發(fā)展中占據過十分重要的地位。絲綢為里昂帶來了財富和聲譽,為了使人們更好地了解本地的絲織業(yè)發(fā)展史,里昂把昔日的市政府建筑辟為絲綢博物館(musée des tissus),一進入館內,一種屬于絲的輝煌光澤立刻映入眼簾。這里有路易十六的王后用過的布簾,它是用116種色彩的絲線細織成的,還有拿破侖的皇后所用的壁布,高雅精美之處,使人不得不同意,絲向來具有皇族的氣息。館內的另一邊,同時也收藏了法國大革命前一般人的服飾,從鞋子、帽子到衣服,都說明了人類對于絲織品的愛好,是不分貴族和平民的。當然,館內還有一些歷史人物,生動地反映了1831年1834年里昂紡織工人兩次反抗壓迫的武裝起義。
自從16世紀起,絲綢生產就是里昂最重要的手工業(yè),絲綢生產給城市帶來了最早的一大批財富,經營絲綢的富人也擁有了越來越高的政治地位,甚至里昂這座城市,在法國的地位也因此而提高。16世紀之前,歐洲最大的絲綢產地是意大利,法國王室和貴族們所用的絲綢及絲絨全部都是從那里進來的。1536年,里昂設置了第一個絲綢紡織作坊,在此工作的所有熟練工匠都是專門從意大利的熱那亞聘請來的。國王法蘭西斯一世對發(fā)展本國絲綢紡織業(yè)抱有極大熱情,到了1544年,里昂的絲織工人人數一躍達到了一萬二千多人,這樣,它名正言順地成了法國的絲綢之都。到了17世紀,里昂變成了全歐洲最重要的絲綢產地,是法國王室及貴族所用的珍貴絲綢的唯一源泉,這里出產的產品不僅是上等的衣料,而且也成了珍貴的室內裝潢用料,所有最豪華的大廳內的幃幔、窗簾、壁布、家具鑲料都用它,里昂的絲綢一時遍布全法最大的城堡和宮殿,它們包括楓丹白露堡、凡爾賽宮和巴黎城內的羅浮宮。
里昂從一個傳統(tǒng)的絲都到紡織城的轉變,關鍵人物是里昂人賈卡,他是紋板提花織機的積極改革創(chuàng)新者。1777年,他制成了配置整套紋板傳動機的腳踏式提花織機,只需一個人操作便能夠織出六百針以上的大型花紋織物,許多式樣較為簡單的花紋由此達到了自動成形的程度。后來,這種織機發(fā)展成了全自動織機,在紡織業(yè)上被稱為賈卡機。
賈卡1752年出生于里昂,一成年便在絲綢工坊打工,并且很快成為一個有創(chuàng)意的、技藝嫻熟的工匠。他的改革計劃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多次中斷,但1805年,一大批改革后的半自動織機終于在這里運轉了起來。新織機不但縮短了產品的成形時間,更重要的是減輕了勞動量、減少了工作人數,這必然引起了大批工人的恐慌和隨之而來的抵制及破壞。因為使用賈卡織機后,原來需要六名工人完成的工作現(xiàn)在只需一名,這就意味著大批工人的失業(yè)。賈卡多次受到人身攻擊,甚至有人對他以死相逼,更嚴重的是,工坊里的新型織機不斷被損壞和焚燒。盡管如此,革新的成果還是遍及全國。1812年,整個法國已裝置了一萬一千多臺賈卡自動織機。
和這些新式生產線相比,那些手工作坊就很不幸了。尤其是里面的工人,受到極為殘酷的剝削,每天要工作15到16個小時,而每天所得到的工資,僅僅能買到一磅面包,難以維持最低的生活水平。至于女工和童工的處境,就更加悲慘凄涼。
1831年10月和1834年4月,里昂的工人發(fā)動了兩次大罷工,最終都發(fā)展為武裝斗爭,工人們拿著武器,一度占領了整個里昂城,但是,正如同教科書所寫,這兩次工人大罷工最終都被鎮(zhèn)壓了。從根本上說,工業(yè)革命方興未艾,新的生產力必然會帶來更深的社會變革。
南京
絲織衰落與民族榮辱
如果說古絲綢之路是先進的中國文化向西方輻射的話,鴉片貿易則是西方文化向東方的輻射。所不同的是,前者是和平的方式,而后者則充滿了血腥與罪惡,并發(fā)展為戰(zhàn)爭。
鴉片戰(zhàn)爭之后,伴隨著對西方全面入侵的,是民族工業(yè)的興起。紡織業(yè),因為技術含量相對較低(后來被稱為典型的輕工業(yè)),同時也由于其方便繼承傳統(tǒng)的工藝,獲得了相當程度的發(fā)展,一度給民族資本家以希望。但是,即使在江南這樣的“開放”地區(qū),人們的認識也是相當落后的——南京的絲織業(yè),采用西方新式技術的非常少,絕大多數都是傳統(tǒng)的手工作坊。這種落后的生產方式面對西方“洋布”的傾銷,很難有抵抗的資本。
清代,南京堪稱全國絲織業(yè)中心,以至于“南京布”一度成為出口國外的高級男裝布料的代名詞。事實上在明朝,政府就在南京、蘇州、杭州3處,設置提督織造官,設廠監(jiān)造。后來清承明制,在底定江南后便立即恢復了3處織局,改稱織造。所謂明朝的資本主義萌芽,指的就是這一帶的紡織業(yè)。
3處織造所織品種各有側重,從清代典制和現(xiàn)存檔案來看,江寧織造主要生產各種制帛、誥敕、駕衣、彩綢和線羅及大紅蟒緞、大紅緞、金拆纓等項。據史料記載,乾隆、嘉慶年間,江寧織造平均每年就需織造各色緞匹近4000匹,實際動用白銀在6萬兩以上。那時南京絲織業(yè)的具體從業(yè)人數,各方記載不一,但人數都不少。清末文獻追溯其全盛時稱:“城廂內外緞機總數常五萬有奇,以此為生產者達二十萬人?!蹦暇┛胺Q清代的全國絲織業(yè)中心。
晚清開始,中國逐漸陷入內憂外患之中。太平天國時期,清廷的官辦織造系統(tǒng)被摧毀殆盡,南京原有的手工業(yè)產銷體系也遭到破壞,當時城內外織造業(yè)者“半逃亡于江北之如皋、通、泰及江南之蘇松等處”,私營手工業(yè)織機則被全部收歸公有,織工也被編入織錦衙,實行軍事化管理。由于工作繁重,又沒有相應的薪酬等級,嚴重挫傷了熟練工人的積極性,加上戰(zhàn)爭升級,不斷征調工人上前線,織匠們紛紛逃亡,不過一年時間,“所存只四分之一”。
時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派人至各地招集機戶等回來。1865年,復立江寧織造,并設置隸屬于織造的織局。局內東西兩邊各設有六堂(排)機房,每堂又分內外二堂。內置織機共129臺,由織機選擇熟練匠人充作“領機”向織局領取原料,雇工生產,機工工資按照工作量來計算。
同年,江寧知府凃宗瀛還在南京設立桑棉局,鼓勵、資助貧民種桑。在這些措施下,南京桑蠶事業(yè)逐步復興,“附郭內外,比戶業(yè)蠶”,絲織業(yè)也恢復到有七八千臺織機、男女織工5萬余人、每年出緞20余萬匹的水平。
西方國家的工業(yè)化如火如荼,資本的擴張要求形成一個全球性的市場。幾乎每一次戰(zhàn)爭,都會強迫清政府簽署不平等條約,“開放通商口岸”便成為這些條約的“標配”,其目的就是傾銷其本土生產的大量商品。1899年,南京開埠,洋貨可直達下關,在南京銷售。1900年進口的貨物,除鴉片外,其余系布匹。在近代工業(yè)規(guī)?;a的洋布、人造絲等外洋廉價紡織的競爭下,工藝繁瑣、價格昂貴的南京絲織品市場進一步萎縮。
外患同時還有內憂。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八國聯(lián)軍占領天津和北京后,南京絲綢在北方基本滯銷,當年運出的數量減至七成有余,“是時機戶率多閉歇,織匠失業(yè)者甚多”。據金陵關統(tǒng)計,至此南京的織機已僅剩5000臺。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王朝被推翻,原有的官辦絲織業(yè)解體,此后南京禮儀性絲織品的生產趨于停頓,其他絲織品的需求也銳減,出現(xiàn)了“機戶停機、工人分散”的局面。
不過,自清末日漸衰微的南京絲織業(yè),在1912年到1918年間,曾經一度出現(xiàn)“起死回生”的跡象。首先是清中后期以來,南京手工絲織品已在上層社會及富裕階層中相當普及,有一定的銷路。第二,是因為民國臨時政府在此階段推行以黑色作為服飾主要色彩,而元緞恰好以黑色為主,故而“金陵元緞花素盛行,銷路最旺”,大有供不應求之勢,“凡購貨客人,皆先為付款定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此時一戰(zhàn)正興,列強無暇再東顧傾銷,對中國特產的需求量反而增加,于是南京織緞業(yè)得以迅速發(fā)展,高峰時有織機萬余張、織工約5萬人,每年織緞達20余萬匹,年產值達1200萬元。
可惜好景不長。一戰(zhàn)結束后,列強逐漸恢復與擴大對華輸出商品,而同時,國內服裝款式和衣著習慣也發(fā)生了變化:隨著歐風輸入,西裝日漸流行,學生裝與中山裝亦日見普及。而這些服裝的原料,大多采用外來之毛織物,中國傳統(tǒng)的綢緞不能適用。就算是做傳統(tǒng)袍褂,不少人亦傾向于改用西式面料,“故京緞銷路,受重大打擊”。再加上日本在朝鮮、法國在越南均加重關稅,嚴重妨礙南京緞品出口。
于是,南京的緞業(yè)再度蕭條,至1929年,南京織機已減至3100張。到上世紀30年代,南京絲織業(yè)已是一派蕭條:1931年,絲織品全年出口僅8擔。而至1948年,全城僅存織機百余臺,其中能使用的竟然還不足七八臺。南京作為絲都的故事,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縮影,等到新中國成立,建立了完善的工業(yè)體系,像無錫這樣的城市,成為新的紡織業(yè)中心,則是這個故事的續(xù)篇了。
成都
古老絲都的國際化重生
作為一個國際絲都,成都的故事與南京有很大不同。或許是因為地處西部的緣故,成都的絲織業(yè)一直到上世紀,都還是在自主地發(fā)展。1915年,蜀繡作品還榮獲巴拿馬金獎,在國際上享有很高聲譽。三十年代,蜀繡制品暢銷大江南北,僅成都一地就有專業(yè)繡工一千多人,店鋪六十多家。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積極重視和保護蜀繡技藝、發(fā)掘民間工藝,并于1961年組建了成都蜀繡廠,使這門古老的技藝重新煥發(fā)生機和光彩。但是,和很多行業(yè)一樣,計劃經濟時代的企業(yè),到了市場經濟的大潮中,都會經歷痛苦的轉型。2005年12月,成都蜀繡廠倒閉了。
但僅僅過去半年,新的篇章開始了。2006年5月20日,蜀繡正式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都蜀繡廠倒閉后,當了26年繡工的孟德芝在撫琴東北路以每月200元的租金租下一個小門面,招收愿意學習蜀繡的學生?!伴_始只有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來學,學費500元包教會?!泵系轮セ貞浾f,后來在金牛區(qū)政府的支持下,自己成立了現(xiàn)在的蜀繡公司。
2006年6月,首屆非遺節(jié)在成都開幕,孟德芝和學生在非遺節(jié)上現(xiàn)場繡制“太陽神鳥”,吸引了眾多關注。同年10月,文殊坊開街,在招商部的邀請下,孟德芝將工作室搬到了現(xiàn)在的地址。在這個巨大的玻璃房中,16位繡工連續(xù)7個月繡制了一幅面積55平方米的老成都地圖,拉近了蜀繡和普通老百姓的距離。
精湛的技藝,加上政府的支持和游客的喜愛,孟德芝的公司很快發(fā)展得風生水起,很多以前蜀繡廠的老同事也紛紛加入進來,重新拿起繡針干起了老本行。到成都旅游的很多外國人,被精美的蜀繡所吸引,成為孟德芝的客戶。從當初沒有一分錢積蓄到如今買車買房,孟德芝的人生軌跡因蜀繡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是,絲都的重生不可能靠一個人,而是要一個產業(yè)的勃興,才能讓更多人接近蜀繡。郫縣人找到了辦法。明末清初之時,是郫縣安靖的蜀繡繡娘最忙的時代。如果將時光回溯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時的安靖,很多婦女都在家忙著繡各種生活用品,安靖的蜀繡底蘊也可見一斑。2012年6月,“成都·安靖第二屆蜀繡文化藝術節(jié)”在郫縣安靖鎮(zhèn)蜀繡公園廣場開幕。舞臺上,一場新穎的蜀繡時裝秀,則顛覆了現(xiàn)場成千上萬的游客對蜀繡產品的傳統(tǒng)認識。
現(xiàn)在,一雙普通的高跟鞋,如經安靖鎮(zhèn)蜀繡繡娘們的巧手加工后,這雙鞋的價值可能會暴漲十倍,賣到3000元。如果在一雙女靴上繡上精美的蜀繡,這雙原本售價千元左右的普通女靴,即使價格后面再加個零也不夸張。
現(xiàn)在的郫縣,長期從業(yè)的繡娘就有1500余人。為了讓蜀繡走上產業(yè)化、集群化的道路,增強其核心競爭力,郫縣縣委縣政府還投資41.2億元,在郫縣198功能區(qū)內府河與東風渠環(huán)繞的核心位置,大手筆規(guī)劃和興建了天府蜀繡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園。這座占地約1400畝的產業(yè)園,將被打造成以蜀繡研發(fā)、培訓、生產、展示、交流、交易為主,配套文化創(chuàng)意、旅游、商業(yè)金融、信息交流等服務功能的綜合性文化產業(yè)示范園區(qū)。
當然,蜀繡的精彩,必須在更大的宏圖上才能繪就,這就是一個國際化的成都。非常有意思的是,地處南絲綢之路經濟帶的成都,通過國際化,讓蜀繡找到了傳統(tǒng)的光榮:蜀繡,再次作為一種文化產品,再次作為一種品位的象征而走向全世界?,F(xiàn)在的蜀繡,既可以通過蓉歐快鐵運往歐洲,也可以通過數十條國際航線輕松到達全世界。
有著輝煌歷史的絲都,重生了。郭敬明和李宇春合作的《蜀繡》,說明年輕一代必將接過前人的針和絲,蜀繡,某種程度上也是屬于未來和世界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