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馬收,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fēng)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利名場,鉆入安樂窩,閑快活!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tài)人情經(jīng)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么?
宋亡元興,江山國土被蒙古族所統(tǒng)治,政治官場黑暗至極。在那個年代,有“九儒十丐”之說,風(fēng)雅筆墨一錢不值,堪比街頭的殘羹冷炙。
若是命運(yùn)可以選擇,想來誰也不愿生在那個華夏文化徹底遭受踐踏的朝代。奈何在這凡塵俗世間,歷史車輪的前進(jìn),任誰也無法改變。
古有唐詩宋詞,而元曲則是他此生的宿命,他便是元曲四大家之首——關(guān)漢卿。
愿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nèi)忘憂。自古才子多風(fēng)流,關(guān)漢卿亦不例外。梁園月、洛陽花、章臺柳,他游走于煙花之地,放歌縱酒,觀世間百態(tài),將心中所感放縱于戲曲之中。
他風(fēng)流浪蕩,灑脫不羈,所作的元曲更是詼諧老辣,滿是自嘲。這樣的他從未想過自己未來會娶到一名情投意合、懂他知他的女子。能與萬氏共結(jié)秦晉之好,乃是他三生之幸。
掀開喜帕,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女子玉貌花容,嫻靜端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深居閨中,從不曾見過自己的夫君。身著喜袍的男人面容清俊,那雙深邃烏黑的眼眸中卻帶著一抹狂放不羈。
這便是她的夫?她纖纖細(xì)手緊攥著喜袍,朝他揚(yáng)起皎如星月般的明媚笑靨。
這便是他的妻?這一刻,素來混跡風(fēng)月場中的他不由得為她的清麗秀雅而怦然心動。
他依從父母之命,娶妻生子不過是為生活而已,卻不曾想到他的妻子不但賢惠貌美,更對戲曲頗有興趣。
她愿意看他的曲,莫非是刻意想要討好他?也罷,即使她看不懂,只要有這份支持他創(chuàng)作的心便足矣。
燭火搖曳,風(fēng)拂芭蕉,萬氏手執(zhí)初稿坐在窗邊認(rèn)真品讀,見她柳眉微蹙,他只道是她看得吃力。
若是乏了,擇日閑來再看。他心中所想尚未說出,便見萬氏放下書卷,與他說道:“夫君,自古戲曲都脫不了‘先離后合’‘苦盡甘來’的老套,《竇娥冤》何妨以悲劇結(jié)尾,不落前人窠臼,也許更能給人巨大的震撼?!?/p>
此刻萬氏的柔聲細(xì)語,宛如滴落在他心尖的甘霖。他怔怔地端詳著薄唇緊抿害怕自己說錯話的嬌妻,臉上的震驚隨即被難言的欣喜所取代。
俞伯牙遇鐘子期,此人生之幸,可遇不可求。不想他在茫茫人海中希望能夠結(jié)識到的知己竟會是他的妻!
“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一側(cè)”,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所言,想來便也是他此刻心中所涌動的情愫。
相濡以沫者,妻也:相知賞曲者,妻也。
桂子飄香,梧桐如蓋,幽靜的庭院中,他的妻穿針引線,操持家務(wù)。在婚后細(xì)水長流的生活中,她并沒有干涉他的自由,就算他長時間游歷在外,她也不曾有過半句抱怨。
時光荏苒,他愿朱顏不改,但風(fēng)霜?dú)q月還是無情地帶走了嬌妻的玉容花貌。
年華逝去,容顏已衰,如今纖纖素手已暗黃粗糙,曾經(jīng)他對她的“色魂與授,心愉一側(cè)”在不知不覺間也已蒙上塵?!?/p>
聽他吟道:“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萬氏的心宛如針扎般生出絲絲酸楚。
婚后縱使他放浪不羈,她也不曾過問。然,這日她卻在書房中偶然發(fā)現(xiàn)夫君所寫的小令。
“鬢鴉,臉霞,屈殺了在陪嫁;規(guī)模全似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娓娓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了她,倒卻葡萄架?!彼姆蚓股黾{妾之心……
在她的逭問下,她的夫君居然趁機(jī)提出欲納她的陪嫁丫鬟為妾的要求。這一瞬,她就連呼吸也堪堪生痛。
此時她韶華不在,然她的陪嫁丫鬟卻已經(jīng)從黃毛丫頭出落得亭亭玉立,膚若凝脂,嬌俏可人。亦是如今她不能比的。
不!她要的乃是一世一雙人,她可以縱容他的放浪不羈,但他的心、他的人只能是她的。若是平日爭吵,她都會委婉規(guī)勸,用溫柔體貼漸漸平息他的怒火。三綱五常,以夫?yàn)樘欤谒媲?,任何事她都可以讓步,唯?dú)納妾不能。
爭吵之后,他早出晚歸,她望影自憐。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diǎn)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溪叉斜,山又遮,人去也!”她口中低念著他曾經(jīng)寫給她的小令,淚水如斷線珠簾滴落而下。
男人納妾乃是尋常事,可偏偏她的心眼太小,容不得她人染指啪的夫君,和她共侍一夫,單單是這般來想便覺得心如刀割……
時至黃昏。長街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酒醉微醺,關(guān)漢卿看著眼前凋零的落花不禁陷入沉思。
相伴多年,他的妻愛他、懂他,他又何嘗不愛、不懂他的妻??伤悄腥耍鎸χL期生活于家中的妙齡少女,他難免會心生色念。
緩緩走回家中,凝望著妻子平日梳妝的窗戶,他卻難以抉擇,伴著一聲無奈的輕嘆隨即又轉(zhuǎn)身離開。
君心不改,攜手白頭。這樣的感情,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文字中??伤焐L(fēng)流不羈,又怎舍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般的美好難存于世。他和萬氏之間已經(jīng)不再是初見的怦然心動,而是細(xì)水長流。在這樣的生活中,他難免會再次向往那怦然心動的美垂少瞬間。
此時他就像是一個嘴里塞著桂花糕,卻還想同時吃糖葫蘆的小孩,心中滿是矛盾和焦躁不安。而就在他徘徊于梧桐樹下,難以抉擇之際,萬氏卻寫下一首打油詩吩咐丫鬟送到他手中。
這灑金箋紙,曾是萬氏興致而起時,用來給他寫情詩的。而如今,灑金箋紙上已難尋她的歡快欣喜,唯有滿腹幽怨。
“金屋若將阿嬌貯,為君喝徹醋葫蘆?!?/p>
灑金箋紙上,她雋秀的字跡被淚水暈開,訴說著她心中的酸楚。
她滿心滿眼都是他。平日里,看似不在乎他流連風(fēng)月場所,但她到底是徹頭徹尾的小女人,她會為他的花心吃醋,亦會為他的多情黯然落淚。
萬氏字里行間的傷痛,讓糾結(jié)的他呼吸一滯。仿佛醍醐灌頂,原來他一時的貪念竟會讓她深陷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千年修得共枕眠,她是他相知相伴的妻。他可舍風(fēng)流,卻不舍她心痛難過。
元曲中,他敢寫深情不負(fù)的故事。現(xiàn)實(shí)中,他許她一世一雙人又何妨?思及至此,他行至臥室,心疼地為她拂去眼角的淚。
他的妻怔然錯愕地看著他在她面前立誓終身不再納妾,臉上憔悴的愁云這才漸漸散去。
君子一諾,他自然不會食言。
寒來暑往,時光流逝。多年之后,當(dāng)他看到萬氏緩緩閉上眼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他給她的除了一句承諾之外,還有他的心。
傷心落淚并非萬氏一人之舉。
萬籟俱靜,燭火搖曳,此時他獨(dú)坐窗邊摩挲著那早已發(fā)黃的初稿,腦海中不由想起曾經(jīng)萬氏認(rèn)真品讀他作品時的模樣。
一滴清淚自眼中滑落,他哽咽呢喃道:“莊生遇此也宜嗟,感時思結(jié)發(fā),兀坐似僧家……”
沒有她,他與和尚又有何區(qū)別?
若是時光可以重來,想來他依舊會許她一世深情。
錦小注:
關(guān)漢卿,號已齋(一作一齋)、已齋叟。金末元初雜劇作家,是中國古代戲曲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與馬致遠(yuǎn)、鄭光祖、白樸并稱為“元曲四大家”。關(guān)漢卿位于“元曲四大家”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