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柳青處是周營,紅榴垂地是長安,誰于八水經(jīng)行處蒸出煙霧渺渺,又是誰遣一縷清風(fēng)吹散煙塵,終南山下誰能高歌問蒼穹?紅日映時誰能拔劍指長安?
踏著石板走進(jìn)這座老城,千百年依舊的城墻還佇立在那里,墻下人車轔轔而過時發(fā)出千般遠(yuǎn)音,縱是始皇宮車過時的雷霆乍驚也不能如此驚人。轆轆遠(yuǎn)聽宮車去,卻只覺歲月斑駁,長安已老,——走過長樂門、安定門、永寧門、安遠(yuǎn)門。城中繁華依舊,卻尋不到當(dāng)年風(fēng)貌,那時空嘆“是西安”,而非“長安”。我想要尋到那個柳色細(xì)細(xì)、十二玉樓、未央建章的長安,那個牡丹開遍、晨鐘暮鼓、朱雀玄武的長安。或許,我找到了……
飯后茶余,日已近暮,信步于長安城墻。累了,便靠著古樸城墻,遠(yuǎn)望著天邊的那抹殘陽。唐人詩云:“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遂入來?!蔽业戎鴿M月高掛,在月華清冷灑下時,看籠籠竹燈在那一瞬點亮,十五燈會是長安城最永恒的記憶。數(shù)不盡花燈多少,數(shù)不清佳侶幾雙,抬眼只見城墻邊流蘇低垂,燈火搖曳,倒映在那一渠護(hù)城河中,光影斑駁。不知這古樸的城墻,默默流動的護(hù)城河水記錄了長安城鄉(xiāng)少事,也不知長安城經(jīng)過了多少史事戰(zhàn)火,但我似乎在此時此刻恍惚回到了兩千多年前的此地,或許那時正有一個眉眼似畫的姑娘立在城墻邊,頷首垂眸地掛上一盞燈,等著自己外出未歸的夫郎;或許那時正有一夜狼煙沖天,火光彌漫,秦劍楚駑間,軍士將一腔熱血灑在城頭……兩千年轉(zhuǎn)瞬即逝,歲月將兵戎戰(zhàn)火撫平,將離愁別恨抹去,唯剩下一座城。
終南山下只剩零散的斷壁殘垣,不見當(dāng)年上林苑。行者負(fù)篋,長嘯步于黃土湛天間,雖無茂林修竹,卻可在不經(jīng)意間路過老土舊墻,似乎可以看到草木稀處的古路,有人打馬倥傯而過,彎弓射蒼,箭出馬過,踏倒一地粱粟,他應(yīng)是少時武帝吧。一次狩獵的不盡興,造就了一座后世未能及的宮苑。三十六座苑中園,有亭臺水榭、暖宮大澤。八水經(jīng)人,新貢的兩千新木,植于遠(yuǎn)山,容藏著奇獸珍鳥,是那日朝會與民同樂,觀百戲,擊掌起舞。不知哪個歌女的婉轉(zhuǎn)唱腔從止林飄出,又是哪處新綻的石榴印在了他的眼底,不知他還能否聽到漢宮深處那一曲《長門賦》。王維好頌盛,盛唐的宮闕都在他筆下留下華美辭章,可他無緣,后人亦無緣再觀上林,只能通過這斷壁殘垣,舊賦新說幻想上林的浩大。
愿如學(xué)子般,人盛唐長安求他個功名;愿于學(xué)府高第揮毫留墨,做他個錦繡文章。放榜的宮墻尋不到,卻愿在題名墻上留下自己的姓字,而后約幾個好友,在慈恩寺中訪玄奘法師,若能聽其講一緘佛法,求得靈臺一絲清澈,亦是三生有幸。遙望北雁南行,不知群雁中可有一只會在雁塔蓮臺上落下?七重寶塔中的經(jīng)書又被后人翻了幾次,一陣寺鐘敲響,驚醒了世人幾場美夢。想在曲江杏園中,曲水放流觴,舉酒屬客,飲一口杏酒,吐一首絕句,又將誰寫的錦言記下,學(xué)李賀般裝入隨身書囊,月夜挑燈,著書成章,得使長安紙彰。
西城夕陽向西下,經(jīng)驪山,賞一輪紅陽晚照,望一片松柏蒼郁。深秋時節(jié),斜陽偏照,天如云錦般絢爛,詩情畫意間品一句“渭水秋天白,驪山晚照紅”?;蛟S秦皇漢武也曾在此駐足。再北行至華清池,墨客佳人對于“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的印象都是深刻而浪漫。哪個男子不想給自己愛人最好的,又有哪個女子不想被心上人放在心尖上?因為大唐的繁盛,李隆基做到了,楊玉環(huán)得到了。今日的華清池雖被“漁陽鼙鼓”以及后世毀壞,卻仍可窺得其當(dāng)年風(fēng)貌,樓閣亭枷,繚墻環(huán)繞,垂柳撫岸,九曲回廊。
有一美人,蓮步緩移,翩翩而來,芙蓉面,柳葉眉,一顰一笑皆是風(fēng)情,海棠湯潤凝脂膚,金鈿花搖盤青絲。美人驚鴻般回眸,暗暗看著不遠(yuǎn)處著龍袍的男子,嬌羞低頭,滿園牡丹似是被她迷住也羞澀垂枝……今日有并蒂石蓮還在緩緩涌水,不知天上人間的明皇貴妃是否相逢?于此處西望長安,萬景古城盡在眼中,長安,留下的人、事、物,太多太多。
自驪山歸,觀穆公灞水,登灞橋,不得如將軍般飲馬,卻可在“銷魂橋”上游走。岑參曾寫“初程莫早發(fā),且宿灞橋頭”,東流的灞水曾送著游子離別,迎著歸人緩緩歸,“筑堤五里,植柳萬株”,早春的清風(fēng)襲來,柳絮紛飛,是為人間三月天,灞橋風(fēng)雪亦為離人傷懷,柳絮飄到行人發(fā)上,青絲白霜,為別意加上幾分凄涼,似是下次相見,故友知交均已青絲變白頭,在漫天柳絮中,酌幾桿淡酒,話幾句別情,再折一枝楊柳,別在船頭,孤舟泛泛而過,西行至陽關(guān),便是黃沙散漫。乘舟折柳,仿著古人,自行送別,恍惚間看到著戎裝披戰(zhàn)甲的將軍,下馬小憩,桀驁不羈的馬兒,不忍拂去這水的溫柔好意,帶一腔灞水馳騁沙場。
長安南山有十八峪,峪峪青翠。踩著層層斷裂的青石行至峪口,順著流下的那一澗水走下,借宿一農(nóng)家,或許在院中可以食到新掛的瓜果,或許可在泛黃的銀杏樹上搖下一兩個銀杏果。月影下,可以看到一襲光亮,那便是村中的漢子出來吼秦腔了,在二胡兩弦的重壓輕放間,弓動如劍,強烈急促,時嘶時顫,漢子“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的吼聲中,有聲音高低輕和著,二胡的音色簡單獨特,方言吼起習(xí)慣順口,二弦“亂彈”間將秦人豪爽的性子保留至今,就連十八歲的女娃都敢出來跟著二胡唱一段。雖然沒有斑斕的戲服,油彩重墨勾勒出的眉眼,卻也是這長安最真實的存在,這是傳承,是從奏至今長安人生活習(xí)慣的傳承,是我們的長安,
還未訪過草堂,沒有看過她的煙霧繚繞;還未敲鐘擊鼓,送古城朝醒暮沉;還未登太白,看夏時積雪;亦未至渭城,看那同灞橋一樣送過無數(shù)離人的老渡頭。
訪一座古城,尋一份古老,如果說最美長安,那或許只留在盛大的漢唐。但長安的古韻底藏,卻時時處處可尋到。我只是這古城中一個匆匆過客,可我愿有座城能時常被來人造訪,此城曰“長安”。吾心有城同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