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花落，一朝朝代更替。

1912年，民國政府成立，縣長大慶，特來尋找班主，邀我們?nèi)ジ汐I戲。

班主左挑右選方才決定要我撐臺，只是練戲的那幾日，左右棧不出感覺，被班主打罵了幾回，仍是作用甚微。

此時換人為時已晚，班主一整日都愁眉苦臉的，我只好練了再練。傍晚的時候，班主喜上眉梢來尋我，口中說著：“你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能得到梨白的指點?！?/p>

我愣了愣，轉(zhuǎn)眼間便被他拉出了屋，著衣上妝。一番折騰之后，班主有些莊重地同我說：“一會兒來教你的是楚梨白，你可仔細著學，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怔怔地點頭，隨后便坐在一旁等。時間過得久了，仍不見人，便翻了桌上的縣志來看，待翻到縣中軍隊新任司令薄子相那一頁時，班主帶著來人推門而入，我連忙起身。

那人著了一身淺黃旗袍，上面斜著繡了一株桃花，未施粉黛，瞧著我笑了笑道：“倒真是同我當初挺像?！?/p>

我不敢搭話，只俯身行禮問了好。

她很自然地走至桌旁坐下，順手便拿起了桌上的書，不知為何突然皺了眉。我長居戲院，早先便會看人眼色，趕忙上前道：“閑暇時讀讀，若有沖撞白奶奶的，還請白奶奶恕罪?！?/p>

她笑了笑，拉起我道：“來瞧瞧你的戲。”

我點頭，拉著她微濕的手，心下顫顫。

許是緊張又許是其它，任她百般指點，我仍是不得要領。

她索性停了步子，拉著我坐下。桌上仍放著那本書，她摸了摸書道：“沒有心的戲是不成戲的，你的心呢？哪里去了？”

我有些迷糊地看著她，不曉得她的意思，她突然摸了摸我的頭道：“你才十二，哪懂得心呢？”

我垂下頭，口中說著抱歉。

她頓了良久道：“我同你說個故事，你可愿聽？”

我看了她一眼，隨后忙不迭地點頭。

1

楚梨白第一次見薄子相時剛剛八歲，喜戲成癡，每日必做的事情便是前去戲臺看戲。

她聽的最多的便是《西廂記》，臺上的張生腔調(diào)婉轉(zhuǎn)，唱盡癡嗔，一舉一動像極了書中的人。

那時候清朝尚未亡，街上處處皆是留長辮子的長袍行人。楚梨白初見薄子相的時候，正值日暮，剛剛下了一場白雨，楚梨白在墻角躲雨，墻角處燈籠昏黃，薄子相穿著長袍從旁側(cè)的長街上一路狼狽躲藏而來。

楚梨白拿著糖葫蘆站在墻角，看著微微有些滑稽的薄子相，怔怔地發(fā)愣。卻不想薄子相在慌亂中被長袍絆了一下，直直地窩了進來，楚梨白看著他瞪大了眼。

那個時候的薄子相十六歲，正是翩翩少年郎，如此狼狽的形象多少讓他有點兒臉紅。他迅速地用衣袖遮住了臉，楚梨白卻蹲下身拉下他的手道：“你是張生？”

薄子相愣了愣準備起身，楚梨白卻突然從身上取出帕子，就著旁側(cè)未干的雨水，一點一點幫他擦臉，許久之后才笑著說：“你剛剛妝都未卸干凈，現(xiàn)在好多了?！?/p>

薄子相起身沖她抱拳道：“多謝小姑娘，改日再見。”

楚梨白看著他慌亂跑走的背影，遺憾地想，她還未告訴他她的名字。

日子一晃便過，楚梨白依舊每日守在戲臺邊聽戲，只是臺上人再也未唱過《西廂記》，而她也再未見到張生。

楚梨白固執(zhí)地等，等了一百多個日夜，終于再次瞧見了戲臺上的張生，那人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那天的楚梨白聽得忘了時辰，謝幕時分已是日暮，她本想上前去打招呼的，然而那人人了人群，她便找不到了。

晚間風涼，楚梨白有些莫名的難過，及至走到家門口，方愣愣地停了腳步。

門前的燈籠依舊昏黃，她瞧見了滿地的血，以及破敗雜亂的院落。

楚梨白抬腳的一瞬，有人迅速拉住了她并將她帶到了巷子里，落住了腳步才看清楚來人是她的老夫子，那人不說話。只拉著她一直走。

到了老夫子家里，老夫子迅速幫她收拾了細軟，讓她去白水縣躲避一陣，過段時間便去找她。

楚梨白不明所以，想到院中觸目驚心的情景恍若做了一場夢，她拉著老夫子要問個所以然，老夫子卻不肯多說，只道：“以后，楚家便只剩你一人了。”

楚梨白看著老夫子搖頭，老夫子將她攬到懷里說：“乖，等著夫子去接你?！?/p>

楚梨白連父母兄妹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見到，便被夫子送出了縣。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京中有位老臣得罪了太后，被誅九族，她們家恰巧與那老臣有關系，她因為出去看戲而躲過一劫。

一年后，楚梨白沒有等到老夫子來接她，便被那戶人家趕出了門，只得一路乞討而歸，回來卻聽到了老夫子全家因藏匿要犯而被株連的消息。

九歲的楚梨白，在一年之內(nèi)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她無家可歸，到了亂葬崗尋自己的父母，有時候會喊著父母哭到天亮，有時候躲在角落里睡上一晚，仿佛所有的心力消耗殆盡，便也不覺得怕了。

直到某日要飯要到了戲班子，班主瞧她可憐起了善心，將她引人戲班，從打雜的做起。

恍惚中，她便突然想起來了臺上的張生，她想若不是那日張生唱的那出戲，可能她早已入了黃泉，她想張生既然救了她，她便要找到他報答他。

只是，她在戲班待了半年也未曾見到那個人，無奈之下她只好向班主打聽，班主嘆著氣說說來話長。

2

那個飾演張生的生角兒名字叫薄子相，是縣中大賈薄謙的幺子。

薄子相喜戲成癡，然薄老爺覺得此事是下等人做的事，便常加阻撓，薄子相為唱一出戲，常常要冒著被家法伺候的危險，偷偷摸模地來。

然而一年前的那出戲，碰巧被薄老爺瞧見，薄老爺怪薄子相的侍妾沒有看住他，并且?guī)退[瞞，便將那位侍妾打了板子，誰知那侍妾身子本來就弱，如此一打更去了半條命，之后不出三月，便去了。

薄子相是極愛他這個侍妾的，兩人話語投機，常引為知己。此侍妾去后，薄子相信受打擊，并稱，再也不上戲臺。

班主說完，略帶遺憾地嘆道：“可惜了一個好苗子吶?！?/p>

楚梨白聽了心下酸澀，說不出來的難受，她以為這輩子便再也見不到薄子相了。

然而許是上天眷顧，楚梨白長到十六歲的時候，遇見了二十四歲的薄子相。

那天細雨染紅院中的芍藥，楚梨白在練一段《牡丹亭>的戲，她著了杜麗娘的妝，腔調(diào)婉轉(zhuǎn)地唱著：“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身后的聲音緩緩傳來，“姑娘莫非也同戲中人一般，不然怎會唱得如此這般感同身受？”

楚梨白心下訝異，轉(zhuǎn)過身來俯身行禮，方才垂著頭道：“公子多慮了。”

那人似是稍稍訝異，再未說話便去了內(nèi)院，不多會兒便聽見班主朗聲喊她，她進去后方才抬頭看那人，只一眼便發(fā)了怔。

班主看著她道：“這是薄府老爺，現(xiàn)下不同從前，可不能公子公子地亂叫了?！?/p>

楚梨白倏忽紅了臉，她抬頭偷偷看他，仿若時光倒回，一瞬間填滿了八個春夏秋冬。

后來班主再說什么楚梨白都未聽清，薄子相起身離開的時候，她跟了出去，大門外紅燈飄搖，她突然發(fā)了聲道：“薄老爺，梨白想嫁給你?！?/p>

走路的人腳步一頓，隨后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她笑道：“在下，已有妻室?！?/p>

楚梨白呆在原處忘了動，看著薄子相一步步離開。

薄子相此次來戲班是請人去府上獻戲，本是下人做的事，他卻固執(zhí)地要親自前來，后來定下來的人便是楚梨白。

楚梨白去薄府的時候還是有些糊涂的，當日她并未仔細聽班主說的話，后來又被薄子相的話語擾得心神不寧，直到看見“薄府”兩個大字時才猛地反應過來，緊張得如同一個偷了東西的孩子。

只是這次獻戲，楚梨白只是在臺上匆匆瞥了幾眼薄子相，便在謝幕后被送回了戲班。

后來，楚梨白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聽說了薄子相的正妻，便是那個多年前被薄父打死的侍妾。

薄子相主管薄府之后便將侍妾扶了正，隨后納了幾個妾，卻再未娶過妻。

清廷日漸衰頹，各處起義戰(zhàn)亂不斷。清河縣許是運氣好，未被荼毒，只是縣中仍有人蠢蠢欲動，想要活得更公平一些，薄子相便是其中一個。

楚梨白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剪裁得體的黑色洋裝，扣子扣得整齊，抬手便給楚梨白作了個揖，隨后道：“麻煩楚角兒隨著在下走一趟?！?/p>

楚梨白看著他，有些恍惚，前幾日縣長派人來請時，她以病推辭了，如今薄子相親自來請，她自是不舍得讓他難做，只是說到底也很是不甘，于是頓了良久才說：“我若隨薄老爺去了，薄老爺能娶我嗎？”

她說得云談風輕，薄子相偏過頭瞧了她一眼道：“姑娘該是知道的，在下心里只有小魚一人，姑娘又何必強求？”

楚梨白也是此時才知，那位侍妾原叫小魚，如此簡單的名字，卻讓她羨慕不已，她捏了捏自己的袖角道：“我自是不介意的?！?/p>

薄子相聞言抬頭看她，眼中閃過訝異，隨后似是思慮良久，方才點了頭。

3

清河縣的縣長是才調(diào)配下來的，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一表人才，卻已有了好幾房姨太。

縣長甫一見到楚梨白便笑著言：“原是我面子蒲，請不動這當紅名角兒，以后還得仰仗著薄老爺了?！?/p>

薄子相直言不敢，楚梨白只好笑著推諉：“縣長年少有為又位高權重，梨白怎敢拂了縣長的面子，只是前幾日委實身子不適，薄老爺也是去巧了時間。”

話一說完，縣長便攬上了她的腰身，楚梨白身子微微一僵，并未動，一旁的蒲子相卻突然發(fā)了聲，言說時辰已到，莫耽擱了。

縣長聞言帶著楚梨白人了屋。卻并未松開手，臨上臺的時候，縣長趴在她耳邊說了句：“這場戲完了便嫁我做姨太太吧?！?/p>

楚梨白心下顫顫，一時有些無措，隨后便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臺。

那場戲是楚梨白有史以來唱得最爛的一場，她聲音顫顫，無心無神，至死不渝的情戲被她唱成了呆板無言的苦戲。

薄子相坐在堂下驚詫之余若有所思，一場落幕，她便被縣長拉到懷里，名正言順地坐實了姨太太這個位子。

先前唏噓的人，此時皆是一片歡呼，對著她也是句句奉承，她于人海中看著薄子相，卻見那人一言不發(fā)。

楚梨白本是可以拼著魚死網(wǎng)破拒絕縣長的，奈何她太過自以為是，想要賭一賭薄子相會不會保她，結(jié)果她卻輸?shù)靡凰俊?/p>

先前私下拒絕頂多她以后難做，如今眾所周知若是再拒絕，怕會連累更多，思及此，楚梨白便攬上縣長的脖子，轉(zhuǎn)而露出笑容。

蒲子相在瞥見她笑的一瞬怔了怔，隨后轉(zhuǎn)身出了屋。

縣長待楚梨白很好，許是新鮮勁兒未過，除去處理事宜皆陪著她，因而便冷落了其他的姨太太。起初有人前來尋事，被縣長斥責了幾回便也消停了，只是暗地里卻沒少下手。

楚梨白起初倚著縣長的喜愛過得尚可，后來后山多賊匪，縣長日漸忙碌，時間再長一些，便顧不上她了。

楚梨白后來的日子便不好過了，戲子出身低賤本是錯，讓老爺冷落其他人更是錯上加錯，因而她最初遭受的是羞辱克扣，后來便是動輒打罵了。

楚梨白再次見到薄子相的時候，才被扇了巴掌，左頰微微腫起，她穿著一身淡青色的素雅旗袍，正立在花園里發(fā)呆。

薄子相的黑色洋裝依舊穿得一絲不茍，黑發(fā)短短地覆在頭上，看起來前所未有的英俊。薄子相瞧見她，沖她微微行了禮。

她看著薄子相卻突然想哭，眼淚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去了，俯身向他回了禮。

薄子相隨著管家入了內(nèi)院，她便立在花前繼續(xù)發(fā)呆，想起了從前，想起了從前《西廂記》里頭的張生。

風過花動，她便突然唱起了鶯鶯的那一出，腔調(diào)哀怨，手腳微顫。

薄子相出來時便瞧見了她唱的這一出，恍然間微微愣神，不由得便走到了她身旁。她轉(zhuǎn)身瞧見他，突然笑了笑，和著他塔戲，薄子相似是心情很好，并未拒絕她。

只是瞧見她微腫的臉頰時，打斷了她，問她怎么回事。楚梨白聞言，隨后想了想緩緩道：“難不成薄老爺以為，我來這深宅內(nèi)院是享福的？”

薄子相怔了怔，隨后轉(zhuǎn)身去了內(nèi)院，回來時拿了傷藥，楚梨白并未接，薄子相便嘆了口氣幫她把藥擦在了臉上，隨后道：“我同縣長說了，他會給你一個交代的?！?/p>

楚梨白笑了笑道：“那么你呢？可還記得，你還欠我一個交代？”

薄子相擦藥的手頓了頓，隨后道：“對不起?！?/p>

楚梨白猛然間有些恍惚，原來她等了許久的，便是一句“對不起”。

她轉(zhuǎn)身欲走，卻被蒲子相拉住了手，隨后將傷藥放在了她手里，楚梨白回身定定地看著他，隨后道：“薄老爺，你帶我走，好嗎？”

薄子相聞言拉著她的手忘了松開，只看著她發(fā)愣，她眨了眨眼，隨后伸手描著薄子相的眉道：“老爺可還記得？八年前我曾為你卸過妝，那時我只曉得你是張生，并不知道你是富商之子，也并不知道你有侍妾。”

薄子相看了她良久，隨后突然緩緩笑了，道：“原來是你。”

楚梨白也微微笑了，兩頰陷了深深的酒窩，她看著薄子相說得認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此可笑，是嗎，薄老爺？”

薄子相卻倏忽握緊了她的手，說了句，“好，我?guī)阕?。?/p>

4

那幾日的清河縣亂成一團，縣長分身乏術。一旁仔細著賊匪禍民。一旁差人到處找尋嫁到縣長府上不滿三個月便丟了的小姨太。

楚梨白在薄府住下，縣長聽說當日她與薄子相有染，便來搜過幾次，然而薄府之大，真心藏一個人又如何藏不住。

直到后來，很久之后，楚梨白才曉得，并非縣長尋不到她，只是當時縣府情況危急，他換了另一種方式保護她。

楚梨白后來也想，倘若當初待縣長有幾分真心，后來也不會如此遺憾愧疚。

她在薄子相府里待了多日，兩人并未親近多少，卻也不像從前那般關系僵硬。薄子相回來看她，說一些過去的事，唱一出她期待許久的《西廂記》。

薄子相離家那日，恰是秋分，天氣轉(zhuǎn)涼，下了一場秋雨。

楚梨白撐著傘站在人群中送他，看著他含笑的眉眼。想起他說，等我回來。

朝代更替的歲月，苦的便是百姓。起初起義多發(fā)，現(xiàn)下賊寇猖狂，民不聊生，生意自是更不好做，因而蒲子相便參了軍。

楚梨白自然是不同意的，只是她左右不了薄子相，薄子相心里最看重的始終不是她。

薄子相初帶她回薄府的時候問過她，可還想嫁他？楚梨白點頭稱是，薄子相告訴她，在他心里最重的始終是那個叫“小魚”的姑娘。

薄子相與小魚初識于戲班，他隨母親去看戲，小魚在戲班練功，兩人一見如故，之后情愫暗生，只是戲子身份低賤，做不了正室只能做妾。

小魚并不計較，跟著薄子相安安分分，最后卻死于非命。

薄子相說，我心里只有一個小魚，你若是不嫌棄我可以試著裝裝你，但我不能辜負小魚，也不想傷害你，我只能盡力而為，而你，隨時可以離開。

很久之后，楚梨白才曉得薄子相這番話的含義，他并不是想要娶她，只是覺得耽誤了她許久，想彌補她，順便給她一點希望，讓她可以更好地活下去而已。

薄子相離開后，薄府便如一盤散沙，本來不好做的生意變得更加不好做，漸漸便落敗了。下人們辭了工回了鄉(xiāng)下，所有人都忘記了后院還有一位姓楚的姑娘。

一晃三年過去，楚梨白靠著薄子相留給她的銀錢不算艱苦地活著，然而賊匪太多，到了最后，便只孑然一身。

楚梨白只好又回了戲班，班主嘆著氣收留了她，然無論哪里都是不養(yǎng)吃白食的，楚梨白只好又上了臺。

楚梨白盡量挑不引人的角色來演，然不久之后，仍是被人認了茁萊，大多數(shù)人都想要再聽她唱上一曲曾為經(jīng)典的《西廂記》。

中秋那一日，她重新著裝上了臺，一場謝幕，人人沸騰的時候，卻傳來了縣長為剿滅匪賊身死戰(zhàn)場的消息。楚梨白聞言愣神了許久，不知為何流下了兩行清淚，許是難過又或是其它。

縣長出喪，全縣皆白，楚梨白遠遠地瞧了棺柩一眼，卻終究不曾見他最后一面。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縣長的死已成為百姓閑暇時的談資，不少人會豎起大拇指稱一句，真是好官呢。

新任縣長在將入冬的時候姍姍來遲，場面宏大，氣勢不凡，門下侍人粗暴無禮。

新任縣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邀戲班子前去獻戲，這角兒自是非楚梨白莫屬，她雖萬般不愿，卻無計可施。

楚梨白后來想，人生孤苦，仿若真是怕什么便來什么，新縣長瞧見她的第一眼，便要收她做姨太太。

楚梨白婉拒言說：“早已是有夫之婦，怕糟踐了縣長老爺?！?/p>

新縣長瞧了她半晌，便從身上掏出了有著黑洞洞小口的小盒子，指著她道：“要么跟我，要么死，選一個？”

楚梨白下意識覺得那個東西很危險，薄子相還沒回來，她自是不能死，左右前后琢磨了一番，到底妥協(xié)答應。楚梨白想，原來出身低賤的人無論怎樣都是逃不過受人擺布的命運。

新縣長待她不冷不熱，因而她的日子較為好過一些，遭人羞辱之事也是常有的，但比起從前真的是好多了。

只是，變故的那一日來得很是突然，以至于她忘記了日子。新任縣長不知道從哪兒得來了什么消息，回去便對著她一通狠打，之后她便被關在屋里，再也不許出去。

后來從下人口中她才知道，縣長不知從哪里聽說她之前有過逃跑的劣事，依稀也察覺出了是因為另一個男人，便覺得她行為放蕩，很是不齒，這次便是想著給她個教訓，關在府里。

5

轉(zhuǎn)眼兩載又過，楚梨白也被困在新縣長府里兩年，幾乎失去了外頭的所有消息。

這年中秋的時候，縣長卻突然尋到了她的院子，差人給她著裝打扮，要將她帶出去。

楚梨白心下歡喜，想著此次出去順道可以打聽一下薄子相的消息。然而一路上縣長老爺將她看得很嚴實，黃包車緩緩地晃著，楚梨白看著從前的長街翻天覆地的變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不識路。

縣長帶她去的地方是清河縣軍隊新上任司令的府邸，楚梨白還未看清楚牌匾上的字，便被拉了進去。府邸里頭紅燈盞盞，紅綢蔓延，楚梨白不自覺彎了唇角，她有太多次想著薄子相會這樣來娶她。

楚梨白去里屋換了戲裝，瞧見了許久不見的班主，班主似是有些不舒服，眉頭皺得緊。

喜樂叮咚作響，楚梨白聽下人講，司令同夫人于戰(zhàn)場相識，彼此心生愛意，可謂情投意合。楚梨白想這二人今日真是歡喜，得此一生，守得一人。

新人點的戲是《西廂記》結(jié)尾那出，楚梨白自然唱的是崔鶯鶯的戲，只是上臺抬頭的一瞬，便不由得僵直了身子。五年歲月輾轉(zhuǎn)，薄子相的變化并不大，一身喜服的他更是英俊逼人，她身旁的姑娘穿著大紅的牡丹旗袍，美得不可方物。

戲臺上因楚梨白的僵直有一瞬間的慌亂，接著便見她抬步向前，俯身行了禮唱和道：“唯愿這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底下歡呼掌聲此起彼伏，楚梨白將自己當成崔鶯鶯，動情地唱完美了這場戲，只是很多人都很納悶，明明戲中是美好的結(jié)局，為什么臺上的人卻唱出了淚。

楚梨白卸了妝出了屋便瞧見了薄子相，他看著她笑了笑道：“許久不見，可還好？”

楚梨白找不到合適的回應，只得笑了笑并不說話。薄子相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本以為你會等著的，回來了才曉得你已經(jīng)嫁了人?！?/p>

楚梨白恍了恍神，薄子相便接著道：“我尋了你一年，兩個月前才知道你嫁給了縣長，還是縣長酒醉時說的，你怎么就不肯出來見我一次呢？”

薄子相說得風輕云淡，楚梨白卻不知道如何回他。她嫁給了縣長，卻被困在府里兩年，根本不知道他回來的消息，這些說出來又如何，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賭一次了。況且就算薄子相肯為了她同縣長翻臉，憑縣長的多年經(jīng)營，薄子相依舊吃虧。

她向前走了幾步，抬手想要摸摸他，他抓住她的手，拍了拍道：“夫人是之前長官的女兒，知書達理，是我高攀?！彼D了頓又說，“梨白，你也要過得歡喜?！?/p>

楚梨白看了他良久道：“那小魚呢？”

薄子相拍拍胸口，楚梨白笑了笑道：“那我呢？”

蒲子相看著她說：“梨白，你嫁了人。”

楚梨白隨著縣長回了縣長府邸，縣長似是很高興，拉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許久，楚梨白自是沒有聽進去，頭腦中回蕩的都是薄子相的那句“你嫁了人”。

白奶奶講到這里的時候，故事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結(jié)尾。班主恰巧進來添茶，我將茶杯遞給白奶奶的時候手有些抖，班主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噔了我一眼。

白奶奶開口說是要同我繼續(xù)談戲，班主在這兒多有不便，班主便退了出去。

白奶奶便接著同我說：“戲中有情，有情便得有心，你再試試?！?/p>

我瞧著白奶奶未變的臉色，大著膽子問了一句：“這可是白奶奶的故事？”

她笑了笑，“故事的主角叫做楚梨白，自然便是我?！?/p>

我一時有些心傷，恰巧那一出是一場苦情戲，循著白奶奶的故事，多少有了些進步，白奶奶看著我便笑了。末了，她摸了摸我的頭道：“你同我當初真像，薄老爺定會來看你的戲的?！?/p>

我僵著身子點點頭，她拉著我坐下道：“既是如此，便勞煩姑娘給薄老爺捎句話?！?/p>

我趕忙答應道：“奶奶盡管吩咐?！?/p>

她同我將話說完后，便將桌上的縣志合了起來，起身理了理衣裳對著我道：“若以后有了機會，可以離開戲臺便離開，唱別人的故事，唱著唱著便唱成了自己的?！?/p>

白奶奶走的時候班主代我送她，回來的時候卻是一臉愁容，末了嘆道：“造化弄人吶?！?/p>

白奶奶說得沒錯，在我為政府成立獻戲以后，薄司令便點了我的戲，好巧不巧地便點了白奶奶指導的那場戲。

謝幕之后我來不及卸妝，便去尋了薄司令，他看著我們戲班似是有些晃神。我上前行了禮道：“白奶奶之前找過我，要我同您帶句話?！?/p>

他微微愣了愣道：“請講?！?/p>

白奶奶說：“久喜不成喜，久悲便不悲。你瞧那鶯鶯張生繞了那許多的苦難，最終得以眷屬終成，可那又如何？百年之后，魂歸故里，誰又記得誰？好歹那年煙雨山青，他記了我三百多個日夜，這便夠了，足夠了。我唯一想要的便是希望他不會誤會，因為我對他的心意從未變過，也從未悔過，事已至此，算是天意。只是煙柳畫橋處，我希望他還能記得我，記得我一直愛他如一。”

薄司令聽完這話怔了半晌才問：“她是什么時候同你說的？”

我想了想道：“前幾日，只是剛才那番話是白奶奶同我說的，她要我同您帶的話是‘亂世紅塵，萬望保重’。只是我自作主張，或許這段話能讓您明白些什么?！?/p>

我話未說完，薄司令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樣跑出了戲院。

第二日的午后，班主來尋我，要我換一身白衣同他去一趟縣長府邸。

我有些納悶，卻又不敢多問，倒是班主有些沉不住氣，嘆了幾聲之后同我道：“前段日子教你的白奶奶昨夜離世了。

我恍若驚雷，頓了頓問：“怎么會？”

班主道：“縣長本就看她看得緊，她那次出來我以為是得了縣長應允的，誰知卻是逃出來的，回去便被上了家法，縣長又多次羞辱于她，昨夜似是熬不住，掛了三尺白綾便去了。”

我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呆呆地回憶著她的一舉一動。

白奶奶好歹紅極一時，前來送殯的人很多。我卻自始至終沒有瞧見薄司令。

白奶奶的葬禮草草收尾，縣長府、司令府依舊歌舞升平。

只是半月以后的某一日，我突然想去白奶奶的墓前看看，不巧兒便碰見了薄司令。

他穿著整齊的軍裝，腳下放著疊得整齊的《西廂記》中張生的戲服。我瞧見有人便未上前，想著等他走了再前去祭拜。只是我等了大約一個多時辰，他仍舊未動，我只得回了戲班。

半年后，許是天理報應，作惡多端的縣長被后山賊匪抓走?？h長府被洗劫一空。

眾人都很納悶，當初后山的賊匪是被薄司令親自殲滅的，怎地又出了賊匪？

后來有人說那本就不是賊匪，而是蒲司令的軍隊，有人在縣長府遭劫的當天夜里，認出了薄司令。

我不曉得到底是不是賊匪，我只曉得，此時的白奶奶，許是在九泉之下，露了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