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東的風(fēng)帶著幾絲水汽,撩起了她的發(fā)絲。那是世間最柔軟的氣息,帶著泥土的芬芳。
她一直以為,她會嫁一個當(dāng)世的英雄,或者像自己未曾謀面的父親那樣,帶著軍隊打遍大江南北:或者像自己的瑜叔叔那樣,將一把雪亮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打碎了滿空的月光。
她總是這樣想著,在將來的某一日,會有個披著猩紅色披風(fēng)的將軍策馬而來,用寬厚的大手將她拉上馬背。在風(fēng)中,兩人的發(fā)絲糾纏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她要的,是轟轟烈烈、浪漫如火的愛。
但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嫁給他。
那是一個雨后的下午,江邊飄蕩著朦朧的霧氣。她紅衣颯爽,和侍女騎馬來到江邊,就看見他站在那里,穿著淡藍色的衣衫,頭戴綸巾,迎風(fēng)佇立。她自小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看到這個不合自己心意的未婚夫,早已氣得面色發(fā)黑。
孫權(quán)沒理會她一臉的不高興,把那人叫來。走進了,孫茹才看清,他跟她想得一樣,果然是個白面書生,生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他見到她,禮貌一笑,淡雅如蘭,正如這江東的水,安靜又平和。
她說,你要娶我就得打贏我。說完,抽出長劍。
孫權(quán)皺起眉,剛想出聲制止,陸遜已經(jīng)應(yīng)下來了。他抽出隨身的佩劍,指向?qū)O茹。
孫權(quán)見此,只得讓開,給他二人留出空地。幾個回合后。陸遜的劍被孫茹一個劍花挑飛,落在了地上。她得意地笑了,想看到他惱羞成怒的模樣,誰知他仍舊不惱,行了一禮,說小姐好功夫。
這一下,倒是她不好意思了。她說,你輸了,便不能娶我。
他點頭應(yīng)允。
她將長劍收回劍鞘,笑得面如桃花,騎上馬和侍女一起飛奔而去。待到她們跑得沒了蹤影,孫權(quán)才問:“伯言,我這侄女如何?”
他想起她那得意的俏皮模樣,不禁莞爾,“小姐生得貌美,又武藝高強,最難得是性情率真,自然是極好的?!?/p>
二
孫茹的勝利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第二日,她被告知,一個月后出嫁。
看著站在房門口,臉上滿是淚珠的刁蠻大小姐,孫權(quán)開口說:“茹兒,你是孫家的女兒,你的一生,理應(yīng)獻給孫家?!彼麌@了口氣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久久地站在庭院里。
她時常說,那天夜里,她十六年的華夢盡數(shù)破碎。那一夜,月光破碎地灑在江面上,美得毫無生氣。她方才明白,她去佛前求得那些香火,沒有半點用處,都在裊裊煙霧中,和著她的淚,化作了虛無。
一個月后,她出嫁了,十里紅妝,從街頭擺至巷尾。大紅的綢緞將天空染得如霞,嗩吶聲卷起滿地的塵埃。
新婚那日,她將他撂倒在地,要是換作他人,比如權(quán)叔叔,或者瑜叔叔,怕是早就火冒三丈了。而他仍舊不惱,看著她,笑得溫和。
她想,他這脾氣,怎么像個女子一樣,柔軟得沒了邊際。
她就這樣不情不愿地成了陸家的主母,成了他的妻。
每日清晨,只要他不急著上朝,都會拿著她最喜歡的梅花木梳,幫她細細打理那一頭如瀑布般的烏發(fā)。他說。丈夫幫妻子梳頭,就能一輩子白頭偕老。
他幫她擦拭長劍,高興地說他的妻子若是男子。定是個當(dāng)世的英雄。
他說,若是她想做什么,就去做。他會尊重她的每一個選擇。
黃昏的陽光帶著幾絲頹廢的暖意,散落在滔滔江面。她騎在馬背上,旁邊是牽著韁繩的他,她終于忍不住了,問:“為何對我這么好?“
他說,因為你是我的妻。
聽到這句話,她終于再也忍不住,淚水自眼角滑落,沾濕了面頰。
他用那常年握筆的修長手指,重新編織起了她早已破碎的夢。
他是位如江水一般的溫潤男子,溫柔謙和,含蓄內(nèi)斂,閃耀著耀眼卻不灼熱的光,包容著她的一切。
過了兩年,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分娩那日,她幾次疼得暈過去,但總算有驚無險。母子平安。她滿以為,她睜開眼,會看到他守在床邊。
然而,她失望了,陸遜遠在前線,沒有回來。信明明已經(jīng)送去了,他卻沒有回來。
他兩個月后方才歸來,面對她的責(zé)問。他坐下,替她理了理凌亂的發(fā)絲,輕輕一笑,說:“戰(zhàn)事要緊,我便來得晚了些?!边@一晚,便是兩個月。
她看著他溫柔的面龐,呆住了。她不禁問:“若是我死了呢?”
他安慰道:“不會的。”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的夫君舞不起刀劍,心卻比誰都通透。他清楚地知道,她比不上這江東的萬里河山。所以,他可以對她好,也可以在某一刻突然松開她的手,走得決絕果斷。
她知道,無論他怎樣縱容她,她也不會比他的國更重要。
窗外的江水裹挾著霧氣,向東流淌。
三
他們給第一個孩子起名叫陸延,希望他活得延延長長,健健康康。
她的刁蠻不知不覺收斂了很多。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為人母了。有了兒子要教導(dǎo)。就不能再那般任性。陸遜仍然和以前一樣,為了江東奔走,成為權(quán)叔叔的左膀右臂。
轉(zhuǎn)眼間,又是幾個春秋,她抱著兒子,回想起以前舞槍弄棒的時光。怕是再也回不去了,那少女時期的輕狂與傲氣,都被時間磨平了棱角。
但她也許從未意識到,那個儒雅俊秀的男人,在她的心里,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以至于她聽說他被七十萬蜀軍圍困夷陵的時候,二話不說,提劍便要去救。
沒人攔得住這個發(fā)了瘋的陸家夫人,等她趕到的時候,只見漫山遍野,一片火海。
她不知這火是蜀軍放的,還是吳軍放的。他終于沒用她來救,這個儒雅的書生,一把火,燒掉了蜀國百里連營。她站在山崖上,看到火舌翻滾,仿若赤色的蝶,吞噬了無數(shù)的生命。
他摟住她的腰,說:“茹兒,你看,這火多美啊?!?/p>
她的瞳孔倒映著那連營火焰,忍不住問道:“夫君,我與這江山,哪個重要?”
他將她抱上馬背,笑道:“江山。”
他從來不騙她,他說,他不會騙他的妻。
夕陽燃盡最后一絲光華,自天空滾落。她淡然一笑,心想,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還會問這么幼稚的問題。這個亂世,注定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只能是附屬品。
陽光灑在他臉上,為他如玉的面龐籠罩上一層淡色的光華。
四
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和他們開了個玩笑,他們的長子,還未及弱冠,便離去了。一場急病奪走了這個如玉少年的生命,他死在了一個秋日。
秋雨是冰涼的,打在梧桐樹的葉子上,噼噼啪啪。風(fēng)吹動白色的靈幡,仿若漫天的雪,她扶著小兒子的肩膀,兩人一起站在靈堂里。
陸遜不在,權(quán)叔叔稱帝后,他官拜丞相,愈發(fā)忙碌起來。她分明看到,他眼角爬上的皺紋,和那因操勞而生的白發(fā)。
即使他的兒子死了,他也沒回來。
這陸家的生死別離,仿佛與這個一生為國的男人,沒有半點關(guān)系。
“爹讓娘傷心了,抗兒將來一定不像爹那樣,一定天天陪著娘……”
她聽著陸抗的話,鼻尖一酸,蹲下身,“抗兒,你答應(yīng)娘,將來一定要做一個像你爹那樣的好官?!?/p>
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也不會再為陸遜到底是愛她多一點,還是愛江山多一點而生氣。
少女時的愛情被時間洗凈,剩下的,只有對他的包容與溫柔。
陸抗慢慢長大了,生得斯文俊秀、儒雅大方,很像他爹。她看著陸抗,笑道,這樣真好。
某日,她被權(quán)叔叔召進宮,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也老了,比陸遜還要老。權(quán)叔叔讓她監(jiān)視陸遜的一舉一動,以防他有造反之心。
她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了,等到她再看向龍椅上那個人的時候,她只看到了他的虛弱和多疑。那個年輕的帝王,變得昏庸了,竟然懷疑起自己最忠心的臣子!
她回家后,看到伏案的他,說:“夫君,你的一生都獻給了吳國,該歇歇了。”
敏感的她預(yù)料到了,那等待著他的悲慘的命運。
他笑了,一如往昔。
她看著他的笑臉,終于忍不住,伏在他懷里哭起來。他不知其意,連忙手忙腳亂地安慰她,“茹兒,又不是小孩子……”
五
正如當(dāng)初她沒料到會嫁給他一般,這個為江東奔波一生的臣子也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陸遜站在太子孫和一邊,他那一番保長立嫡的諫言,終于激怒了孫權(quán)。
他的舊友因與他通信被處死,他的外甥也未能幸免于難。一夕之間,他像是老了十歲。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寫信,寫給那個多疑的帝王,聲聲血淚,字字悲涼。
她親眼見到,那從建業(yè)送來的一封封書信,寫滿了權(quán)叔叔對他的指責(zé),指責(zé)他不忠,要毀這吳國江山。他氣得咯血,鮮血滴在那一封封書信上,仿若盛開的紅梅。
她為他攔下書信,卻無濟于事。他已經(jīng)六十三歲了,從當(dāng)年那個站在江邊的青年,到如今的垂暮老者,他為吳國鞠躬盡瘁,卻只換來了這些。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吃多少藥也無濟于事。
她記得,那是一個冬日,外面飄著零星的雪。雪水在屋檐上融化,滴落下來。
他握住她的手,“茹兒,你說我是不是錯了?你說,為什么陛下他就是不懂呢?”
“夫君,錯不在你……”
“是嗎?”他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茹兒,有件事,我一直在騙你?!彼蝗恍α耍劢堑陌櫦y全都聚集到一起。
“你和國,對我來說……其實同樣重要……”
她能感覺到,他握住她的手漸漸沒了力氣。她將他的手挨著自己的臉頰,閉上眼,眼淚順著面頰流下,沾濕了他的手。她明白,這個為國家奔走一生的人說出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終于放下了這背負一生的國家大業(yè)。
陸抗說,他的母親,在去世之前,笑得一臉幸福。
她說,她這一輩子,幸虧遇到了江邊那個藍衣溫潤的文弱書生。如果有來世,她愿意用十個大英雄,來換那個書生。
她說,遇到他,是她三生修來的福分。
那個男子,如淡淡的云煙,守了她一輩子。
史書載,陸孫氏死后,與陸遜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