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夫子稱東周末年“禮崩樂壞”。
天下紛爭,群雄并起,烽火連綿,四海戰(zhàn)歌。
秦穆公是那個時代的霸主,有一女名喚弄玉,視若掌上明珠。
小公主素來嫻靜,溫潤內(nèi)斂。她生得端莊婀娜,姿容絕代。這位公主愛玉,亦愛弄簫,但凡平日得閑,必要隨了春風(fēng),持著簫吹奏,一曲接一曲,行云為其簫聲止步,百鳥階前來朝。
歲月如梭,晃眼便已過多年,公主已到了嫁作他人婦的年紀(jì)。
穆公遍挑世家大族、王公貴胄,凡成年公子有賢名者,皆令人上報(bào),細(xì)細(xì)甄選后,一一召集覲見,末了方引見給公主,詢問公主意下如何。
清風(fēng)撩開九重紗幔,露出帷幕后女子的盈盈淺笑,眉眼傾城。
二
那夜,弄玉做了一個夢。
那是個很美的夢,夢里,是與世隔絕的桃源深處。
再無庭院深深的九重宮門,再無煩冗復(fù)雜的層層禮節(jié),有的只是行云擾擾、流水依依。她可無憂無慮地振衣山崗,灌足清溪。女子緊閉多年的心門,在那刻忽然被推開,她閉目微笑,觸手可及的,滿是鳥語花香的氣息。
弄玉抽出懷中玉簫,倚在那青石上,緩緩訴出一曲渺遠(yuǎn)。
突然,風(fēng)敲竹筒,水激石聲。
隱隱中,有音相和,細(xì)聽去,非是天籟,而是不絕如縷的簫聲,婉轉(zhuǎn)悠揚(yáng),響遏行云。那相和的簫,好似讀懂了她的心緒,隨著她的音調(diào),起承轉(zhuǎn)合,銜接得天衣無縫。
人生幸事,高山流水遇知音。
一曲終罷,弄玉緩緩起身,循著那簫聲方向,一步步行至叢林深處。
林間有輕霧彌漫,不知在竹林里迷路幾時,輾轉(zhuǎn)多久,她方看見了那吹簫的人。那是位白衣冉冉的灑脫少年,臨風(fēng)而立,清風(fēng)牽動他的衣角,又將徐徐的簫聲,送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他回頭向她微笑,像熟識多年那樣,說,我叫蕭史。
與君初相識,如同故人歸。
那刻,所有的迷霧都倏然散去,二人之間的距離,被拉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三
公主茶飯不思,已是兩月有余了。
她每日都在竹林里,臨著溪水,吹一首陌生的曲子。
那是一首,從未有人聽過的曲子。所有人都聽得出其中的扣人心弦和悠揚(yáng)婉轉(zhuǎn),只道公主才名傾世,又有新曲問世,卻唯有穆公一人,聽出了曲中的無邊思念,和如泣如訴的深情款款。
這可愁煞了穆公。
沒有什么,比看著捧在掌心的女兒日漸消瘦,更讓人心傷了。
他派人詢問了公主的貼身侍女,方才知曉了那讓公主心心念念的名字——蕭史。
這是一個荒謬的開頭,可穆公卻當(dāng)了真。他以舉國之力尋找此人,終在華山尋到了一位名喚蕭史的青年,而那蕭史,恰恰是個吹簫好手。
所以,這個故事,以才子佳人的圓滿結(jié)局收場。
婚后,志趣相投的小夫妻,美滿恩愛,舉案齊眉。二人常常起吹奏,相伴相和,賞遍美景,歌盡柳色。
四
“樂”者,角徵宮商,賞心悅目,至美天聽。
在儒家眼里,飽含詩書的樂,無疑是個好東西,可傳揚(yáng)萬古,可教化人心;而落在墨家眼里,則太過浪費(fèi)和奢靡,絲毫不能體會民間百姓疾苦,是故墨翟著《非樂》貶之;而在道家主張退返自然的世界觀里,那便更是“五音令人耳聾”,沒有絲毫價值。
暫且不論孰是孰非,當(dāng)前的現(xiàn)實(shí)是秦國的諸多青年人,在蕭史和弄玉公主浪漫事跡的感染下,花前月下,載歌載舞,全國的政治氣氛自嚴(yán)肅慢慢走向活躍,后來更是沉溺在了一片享樂縱容之中。若是盛世,適度的樂音享樂,的確是煩悶生活的優(yōu)雅調(diào)劑,是心靈的恬淡陶冶。可那畢竟不是盛世,而是紛亂的東周末年,春秋戰(zhàn)國,群雄并起,四海戰(zhàn)歌的時代。
王公大臣們紛紛上書,他們皆言,我們不可能憑著“樂”去爭霸。
弄玉公主知道了這一切,也明白父親對自己的寵愛。她不想,也不能讓父親為難,經(jīng)過一番徹夜思索,她終于向秦穆公提出了請求,請求同蕭史一起退隱山林,不問世事,只做一對神仙眷侶。
秦穆公同意了,同時為這個伶俐懂事的小女兒,在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筑建了一座高臺,一座名為“鳳凰臺”的高臺。也恰恰在此時,蕭史將所有的一切真相,全部告訴了弄玉。原來,他是九天之巔的仙人,云游之時,聽到弄玉公主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簫聲,醉心許久,終日流連,最后按捺不住,降于凡間,托夢相會,終同弄玉公主喜結(jié)良緣。
他說弄玉,我滯留凡間的時間太久太久了,你可愿意同我歸去?
公主掩面笑了,我原本便是要與你同歸山林的,你在的地方,何處不是山林呢?
那日,他們臥于鳳凰臺上,向著天際垂垂的夕陽,合奏了一曲。
那是他們,留于人間的最后一曲,至美天聽。
曲罷,有游龍金鳳攜七彩虹霓,自九天之巔緩緩降下。那日,秦國的很多人,都看到了他們二人乘龍御鳳,同去同歸的溫馨畫面。
五
多年以后,及至唐朝,甚至于今,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弄玉蕭史、乘龍快婿的傳說仍流傳在街頭巷陌,成為達(dá)官貴族,甚至于平民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亦包含了人們對美好姻緣的祝福及希望。
景隆三年,唐中宗駕臨長公主府,探望太平公主,酒至三巡,便命令臣下以“蕭史弄玉”之題材作詩助興。時任同平章事的李嶠,才華傾世,大筆一揮,當(dāng)即便作了一首七律:
主家山第接云開。天子春游動她來。
羽騎參差花外轉(zhuǎn),霓旌搖曳日邊回。
還將石溜調(diào)琴曲。更取峰霞入酒杯。
鴦輅已辭鳥鵲渚,簫聲猶繞鳳凰臺。
這首詩,因其尾聯(lián)有“簫聲猶繞鳳凰臺”之語,后人便于此處取了《鳳凰臺上憶吹簫》。作為慣用詞牌名,填詞傳唱,被后世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