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記得,他同張氏成親的那日,是個晴天。
紅燭搖曳,二人面面相覷,彼此皆紅了臉,不敢出聲言語。
彼時少年也不過弱冠,一時大膽捉住她的手,漲紅了臉低聲道:“吾妻美甚?!鳖D了頓叉說,“此生必不負夫人。”
司馬光,字君實,人如其字,以方直誠信著稱,而對張氏,亦是一生以誠相待。
那年元月十五華燈初上,官家小姐夫人皆出門游玩,觀賞花燈。燈繁如晝,年輕貌美的女子借花燈遮住了羞紅的臉,三五成群,偷偷評著哪家男兒更為俊朗。
他呆板木訥,在一邊看書,見張氏梳妝打扮,贊道:“吾妻美甚?!?/p>
張氏輕笑,反問道:“你只會這一句嗎?”
他漲紅了臉,復低頭看書,視線卻時不時飄向她那邊,不一會兒,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出去做什么?”
“今日元宵佳節(jié),只是出去看看人?!?/p>
他狀似理解地應了,看了兩頁書,卻叉忍不住抬頭,愣愣問道:“怪哉!難道我是鬼嗎?”
張氏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再不提出門之事。
她知道,這個看似呆愣不解風情的男人,實則最為在意她,甚至,連她看一眼其他男人都會暗暗吃半天的醋。
司馬光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用手中那本書遮擋住笑顏。
彼時新婚燕爾,動人的情話說不出口,唯有彼此間小心翼翼的試探與肯定,那一來一往的回應,卻是心中最甜蜜的回贈。
二
幸福的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平靜的生活卻不免有了陰霾。
張氏膝下無所出,幾次提出為司馬光納妾,都被他屢次反駁,以至于他年逾五十,依舊膝下無子。
那樣一個封建的年代,女子無所出是怎樣的一種過錯,多少男人憑著這一點納了花枝招展的妾。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牽著張氏的手,一遍遍告訴她不著急。
焉能不急呢?君實的同僚笑他懼內,無子卻不敢納妾以延續(xù)香火。其他官員夫人更是明里暗里地嘲諷張氏,有意無意地炫耀著自己母憑子貴的優(yōu)越感,當年如司馬相如和卓文君般的傳說也只成了一個笑話。
張氏心急如焚,委屈到了極點,卻又不能說什么。
她命人花了五十萬文錢買了一名女子充作小妾,將他的喜好細細說與她聽,看著眼前貌美如花年輕活潑的女子,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說不嫉妒那是假的,她輕嘆了一口氣,將茶水遞給那女子,要她去書房尋他。
他正在讀書,聽到敲門聲之后頭也不抬,說聲“進來”,看手邊輕輕放了一杯熱茶,微微一笑,以為是張氏,并沒有抬頭去看,略品了品便繼續(xù)看書。
可今日她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樣,司馬光壓下心頭的疑惑,忽而聽見身后有書籍翻動掉落的聲音,他擔心張氏被碰傷,急忙轉身欲去扶,卻見一陌生女子站在那里。他心下詫異,只當是新買來的奴婢,便沒有起身,繼續(xù)低頭看書。
那女子卻不依不饒,走至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書,嬌媚地問道:“司馬大人,不知此為何書?”
司馬光心中責怪著婢女的輕浮,看了一眼,起身,拱手道:“此乃《尚書》?!闭f罷,便不再理睬那名女子,坐下來繼續(xù)看書,心里想著要張氏教教她規(guī)矩。
張氏站在屋外,看著那女子局促不安的神情,心里又是甜蜜,又帶著淡淡的糾結——她唯恐是自己在家的緣故,便故意借口有事離家,讓那女子夜間再去書房。
第二日聽女子回稟,他大發(fā)怒火,責罵道:“夫人不在,你來此作甚!速去!”
張氏看著眼前怒氣沖沖來責問她的司馬光,忍不住笑出了眼淚——這便是她愛著的夫君,嚴謹?shù)接行┠驹G,做事一板一眼,卻始終恪守著對她一心一意的誓言。
司馬光內心是有些生氣,甚至帶著委屈——當年他為她吃味到坐立不安,而今卻被她拱手相讓與別人,難道她一點都不在意嗎?
張氏含著眼淚擁住他,沒有說什么。
哪里是不在意,分明是太在意了,所以不愿意讓他膝下無子,香火無繼,也不愿讓他被旁人嘲諷。
只是現(xiàn)在看來,這一點外人的嘲諷,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
之后的十幾年,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司馬光離開京城開封,到洛陽一心一意地編著《資治通鑒》。
赤日炎炎,他一個人躲在屋中,赤裸著上身,用冷水浸著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擦身體。即使這樣,汗水還是常常打濕墨跡。
張氏擔心他熱壞了,反復勸說,最終購置了一方園子,陪他住在那里。
他不喜鋪張,于是園中仆人少得可憐。天地間仿佛只有他們二人。他著書,她便在一旁靜靜研墨,為他擦汗,白茶綠酒,聽天地間風聲蕭蕭,聞他筆下墨香繚繞。
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相濡以沫地生活下去,可惜白駒過隙,年華漸老,張氏再也不能陪著他走下去了。
元豐七年,她彌留之際,他輕輕握著她的手,像成親那日一樣,低聲在她耳邊道:“吾妻美甚?!?/p>
他這一生不會撒謊,也從未說過不得體的話,所以對她的一句句贊美,皆是出自真心。
從少年結發(fā)到病榻白首,歲月不曾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皺紋,在他眼中,她始終是當年那個端莊典雅的美人。
這個男人一生清貧,有著書呆子特有的執(zhí)拗與堅守,為官四十載,僅有三畝薄田,以至她離世之后,并無多余資產(chǎn)來葬她。然而他做出了一個在青史中傳唱的佳話,將那三畝田地悉數(shù)當?shù)?,置棺理喪,讓她走得體面。
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杰被傳唱著許多風流韻事,那些始終縈繞著他們的紅顏,或嬌艷,或嫵媚,卻唯獨不是他們生命中的唯一。而對于司馬光,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生命中除了那些熠熠生輝的著作,只有那個淺淺微笑著的她。
典地葬妻后,他閉門不出十余日,寫下《敘清河郡君》,依稀還能看見她侍于一旁,為他研墨添香。
可怎么一轉眼,她說走就走了呢?
他這一生學富五車,著下青史留名的《資治通鑒>,卻只為她寫過這一篇文章,悼念這個再也不會對他微笑的女子。養(yǎng)子司馬康再三懇求,他才走出書房,到院中走走。庭院中四處可見她的影蹤,前些年她親手植下的樹木如今已亭亭如蓋,她陪他走過的石子路已變得光滑,而數(shù)日前的最后一盤殘局還擺在那里。等候著誰去解開。
他呆呆地看著她留下的每一處痕跡,期待著仿佛下一刻她就會從藏身的花叢里走出來,心鈍鈍地發(fā)疼。
于是在一處亭柱上題詩:“暫來還似客,歸去不成家。”
沒有她的獨樂園,仿佛是別人家的院子,而他也不過是個過客。
文彥博見他終日郁郁,與其他友人商議后日日宴請,他不愿觸景傷情,便在外喝酒聽曲,這般昏昏沉沉便是幾十日。
一日站在園中,聽見園丁呂直連連嘆息,他忙問何故,卻聽到呂直說:“往日夫人陪著學士在園內欣賞美景、吟誦詩賦,如今夫人已去,學士又昏昏沉沉,豈不是辜負了大好春光?”
他又羞又愧,想起那個靜候一旁為他研墨的身影,不覺落淚。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參加過宴請。
尾聲
元祐元年(1086年),司馬光因病去世,享年六十八歲,獲贈太師、溫國公,謚號文正,宋哲宗賜碑名為“忠清粹德”。
他看著窗外的春光。仿佛見她自天邊而來,溫柔淺笑。
“我記得,你來的那日,正是晴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