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尾魚。
但我始終覺得自己不是一條普通的魚。
縱然我身長不過三尺,翻身驚不起半畝海水,但我還是覺得我是一條大有前途的魚。因為,我是一條有理想的魚。
茫茫魚海,漫溲魚生,試問小小的北海怎能困住一條有理想的魚呢?
不周笑瞇瞇地問我,“那你想要去哪里?”
我稀里糊涂,隨意道:“南海吧……一南一北,定是天地間最遙遠的距離!”揚著魚鰓,斗志激昂,“我這魚,要做就做這世上最難的事!”
不周用溫柔的手指敲了敲我的額頭,“北海和南海之間沒有水路相通,小家伙兒,好高騖遠也該有個算計呀……”見我不快,不周狹長明亮的眼睛變了幾分顏色,最終溫吞吞地點點頭,“好好好,就去南海?!?/p>
“北海有魚,志向甚高……”他順口吟出幾句鼓勵我的文章,吹捧得我越發(fā)不知天高地厚、山遠水深。
印象里的不周永遠溫柔得能掐出水來,他的出現(xiàn),顛覆了我對人類的惡劣印象。
自古以來,人類就是天地萬物的天敵。我北海守則第一條便是“遠離人類”,人類常常用一些好吃的食物,引誘貪心的魚兒,一旦抓住了便會將之扔上砧板,殘忍烹食。
我,就是那貪心的魚兒,而不周,則是那萬惡的漁夫。
初見時,他就坐在岸邊垂釣,我一頭撞到他的魚竿上,他笑吟吟地捧起我,嘆道:“貪心難免喪命,嘖嘖,今晚就給我下酒吧!”
我聽了大怒,狠狠地咬住他的手指頭,被他甩到沙子上,不由得“哎喲”叫喚起來。
“咦,你會說話?”他嚇愣了。
“你,快放了我,否則我吃了你!”我虛張聲勢。
他也不惱,驚奮地看了我半晌后,將我放到水里,蹲在岸上,與我隔著一重水的距離。透過水面,他的腦袋被放大了些,看起來圓滾滾的,聽他嘀咕:“古書上載,北海有魚通人語,果真不假……”
這一番邂逅,著實不甚愉快??梢菜闶遣淮虿幌嘧R,這之后的許多年,他每天都來水邊,我們漸漸成了莫逆之交。
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的一雙眼睛里盛滿了太陽的溫度,心地也善良得讓人想親近。
“不周,你的名字真古怪!”
他笑得溫柔,“不周是人間的一座山名,就是不圓滿的意思?!?/p>
我覺得他這名字不大吉利,他卻換了一副圣人面孔,“人活一世,哪能處處都周全呢?你啊,總是太貪心——”頓了頓,又道,“小魚,忽然想起來,你還沒有名字,我給你起一個可好?”
我興奮地跳出水面,拼命點頭,他笑了,盤膝俯身,沉吟道:“人間還有一座山叫昆侖,高九萬里,魄力之大,可與你的志氣相較量……以后你便叫“昆”吧?!?/p>
2
有了名字后我很高興。
不周和昆侖聽起來就像一對兄弟。
然而我并沒有忘記我的志向,日日籌謀著南海之行??晌疫@魚有個大毛病,眼高手低得緊,往往說剛激昂壯烈,等到真行動起來,游不過千米便嫌累掉頭回來,一副混賴的模樣,“不周,我走了,你會難過對不對?”
他點點頭,我趁機擺出遺憾的表情,“我啊,魚是性情之魚,瞧不得兄弟難過,就先不去了吧!”
他笑了起來,彎彎的眼睛里盛著星星,伸手彈一彈我的額頭,溫柔道:“那,謝謝你?!?/p>
他坐在淺水中,讓我枕在他的腿上,軟綿綿的聲音沉入水底,聽得我心里暖暖的,偷偷瞥他,卻意外看到了他眼中的惆悵。
“不周,你不開心?”
見他晃神不語,我撲騰一下躍出水面,找了找存在感,他將我捉住,撫須嘆氣,“我在想,如今天下動蕩,人心越發(fā)叵測,你這樣貪心,早晚會成了人的俎上之肉。”
我瞪著眼睛,理所當然地說:“可是有你在啊,每日有你喂我,我怎還會吃旁人的食物?”
“那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呢?”
他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起身,緩緩地走了。
這個問題折磨了我一整日,想到最后突然就釋然了,魚啊,就是愛東想西想,給自己想出一身的煩惱,既然還未發(fā)生,又想來做什么呢!
令我意外的是,那真是我倒數(shù)第二次見他,那之后的許多天里,他都未出現(xiàn)。我餓得滾在泥塘里追逐些小魚小蝦,這才發(fā)現(xiàn),多年來我飯來張口,被不周寵慣得養(yǎng)尊處優(yōu),連魚蝦都捉不著了。
我餓得癱倒在淺灘上,心口被一種叫作“想念”的情緒猛烈撞擊著。一對年輕夫婦依偎在月亮下聊天,我勉強湊過去聽,意料之外聽見了不周的名字。
“不周先生真是個有情義的好人啊?!毙∧镒拥恼Z氣不無感慨。
“可那又如何呢?還不是和大家一樣……”男子的話說到一半,便被海潮聲吞沒,我也被大浪卷回海里,被迫俯仰在海水中。月光灑在眼睛里,流淌著銀河的顏色,天地的靈力徜徉在茫茫宇宙間,猛地灌入我的身體里。
唔,五百年,我修行了五百年,終于修成虺身。
3
最后一次見到不周,是在一個微雨的清晨,他緩緩行來,如同往昔一般盤膝坐下。我在水中等了多日,乍見到他,興臺地躍出水面,撲進他的懷中。
他被我撲倒,笑得眉眼彎彎,“才幾日不見,你竟長大了這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