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
諜戰(zhàn)題材的影視作品是我國主旋律文藝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49年初期就曾熱映于大銀幕,為觀眾所喜聞樂見。追溯我國電視劇發(fā)展史,第一部長篇電視連續(xù)劇《敵營十八年》(1981年)便是不折不扣的諜戰(zhàn)劇。新世紀以來,諜戰(zhàn)題材在眾多類型劇中脫穎而出,甚至出現(xiàn)階段性的“一枝獨秀”,究其原因,既天然地具有主旋律基因,又呈現(xiàn)鐵肩擔道義的精英階層的思考,還易于與娛樂文化聯(lián)姻,因而受到各方的青睞。從2005年的《暗算》三部曲《聽風》《看風》《捕風》讓人耳目一新,到2009年的《潛伏》再創(chuàng)收視狂潮,從2010年的《黎明之前》到2011年的《借槍》,從2012年的《懸崖》到近期的《偽裝者》,實乃后浪推前浪,心潮逐浪高。
新世紀以來,中國無論是在經濟層面、還是文化層面都發(fā)生了諸多改變,互聯(lián)網時代帶來的信息傳受方式的改變更催生了大眾新的思維方式以及新的文化符號的不斷產生。傳播媒介的巨變,更加開放的語境,都促使國產影視作品的審美觀念發(fā)生改變,價值判斷漸趨多元。諜戰(zhàn)劇也不例外,對人生價值的叩問、對理想信仰的追尋、對美好情感的渴望、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觀照等,無不充盈其間。
一、呼喚英雄,追慕崇高,弘揚民族精神
諜戰(zhàn)劇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敘事的重要類型,在正義與邪惡的對壘中,其題材的話語精神力圖呈現(xiàn)的是對當代主流價值觀的追求。正因為如此,近些年來,諜戰(zhàn)劇屢屢獲得將思想性的考量放于首位的中國電視劇最高政府獎—飛天獎的關注:《潛伏》《永不消逝的電波》《黎明之前》《懸崖》均獲飛天獎的各類獎項。無可否認,諜戰(zhàn)故事本身的傳奇化色彩,其所具有的懸疑、驚險等戲劇元素是吸引觀眾眼球的法寶,但從深層次思考,引發(fā)觀眾如此地追捧,還有一個重要緣由,那就是對英雄的呼喚、對崇高的追慕。
無論是古今中外,人類其實“都承認存在著一種超越了個體生命意義之上的神圣、恒久的價值”,人生苦短,怎樣活著才是有意義的?為尋求永恒的價值,是可以為此付出生命代價的。文天祥在生死選擇的關頭,舍生取義,留下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新世紀諜戰(zhàn)劇秉承了革命歷史元敘事中的視全人類的解放、共產主義事業(yè)為信仰,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無產階級革命情懷與大無畏的精神,塑造了一大批具有鋼鐵般意志、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他們在中華民族危難之際,為了捍衛(wèi)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奮力搏殺,甚至不惜以犧牲生命為代價,是他們鑄就了民族的精魂,彰顯的是信仰之美,崇高之美?!栋邓恪分械腻X之江,在被敵人發(fā)現(xiàn)身份的情況下,仍鎮(zhèn)定自若,談笑風生,最后慷慨赴死,用身體送出了情報。《潛伏》中左藍為保護戰(zhàn)友倒在敵人的槍口下?!独杳髦啊分械牡叵曼h組織成員,幾乎是集體犧牲:被捕時已身負重傷的邊日南為阻止敵人催眠讓他說出情報,通過劇烈的呼吸改變肌肉的收縮引發(fā)肺部大面積出血舍身殉難;為破壞敵人即將啟用的新密碼,沈明錚主動暴露身份;水手為完成整盤計劃,放棄離開的機會,以自身作誘餌,為戰(zhàn)友贏得寶貴的時間;還有畢玉海、董乾坤、周漢庭、顧曄佳、阿九等,《懸崖》里的周乙、平軍等,《借槍》里的熊闊海、周書真等,他們是為民族解放浴血奮戰(zhàn)的中華兒女的縮影,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與脊梁所在?!恫讹L》的最后,錢之江與代主任的一段對話,用一種顯在的手法呈現(xiàn)了革命者關于信仰的表述:“全世界的黑暗,都不足以影響一支蠟燭的光輝……我生來死亡,像一片云彩,寧肯為太陽的升起而蹤影全無,我無怨無悔。心中有佛,即便是死,也如鳳凰般涅槃,是烈火中的清涼,是永生?!?/p>
黑格爾曾說:“藝術作品應該揭示心靈和意志的較高的志趣,本身是人道的有力量的東西、發(fā)自肺腑的東西?!?這些信仰者身上所蘊含的崇高的革命理想與激越的革命精神給人以驚心動魄的審美感受。身處和平年代已久的人們,在消費主義思潮翻涌、道德觀與人生觀大面積滑坡的當下,從此類劇中能觸摸并感受到隔膜已久的崇高、理想、犧牲之精神,這種堅定的信仰所帶來的價值觀的巨大沖擊波,足以震撼當下觀眾的思想與心靈,在精神層面起到召喚的作用。
二、刻畫人性,關注倫理,彰顯人文關懷
新世紀以來,社會環(huán)境漸趨開放,時代文化漸趨多元,不少諜戰(zhàn)作品開始跨越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性,它們以當年的時代政治為歷史背景,在多維的歷史情境中進行個體敘事,傳達個體經驗,建構人物的真實生活和內心世界,在人性人倫共通的基礎上,詢喚觀眾的認同,完成對歷史的修辭想象,在更為廣闊的領域內,呈現(xiàn)戰(zhàn)爭對人類的情感與人性的戕害。海德格爾曾說:“藝術是民族的象征,是人類存在本質的形象表達,它不僅揭示個人的生存和命運,而且揭示民族的、人類的歷史和命運,揭示世界的本質和意義?!?
龍一在《潛伏》的后記中寫道:“我的小說中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有的都是身處生活困境,在信仰、使命和日常生活間艱難掙扎的人們。”3從中可折射出其敘事策略從革命歷史的宏大敘事轉向個人化的敘事。英雄人物紛紛走下神壇,他們不再是高大全式的人物,也不再是所向披靡、無所不能的超人或能掐會算、勝券在握的常勝將軍。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他們會緊張、會害怕;他們會犯錯誤,有時也很軟弱;他們需要掩飾他們的焦慮與無助;對于戰(zhàn)友和親人的逝去,他們感到蝕骨的痛苦和悲傷;他們是隱忍的也是壓抑的,在他們或冷寂或不羈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顆備受煎熬的內心,就像《潛伏》中的余則成、《黎明之前》中的劉新杰、《懸崖》中的周乙、《借槍》中的熊闊海。“間諜戲的文化癥候在于人物雙重身份乃至多重身份的潛伏,表象與實質的分裂?!毙率兰o諜戰(zhàn)劇將對信仰的描述納入個體生命的成長與掙扎的過程之中,以此來形成人物的情感與信仰、小我與大我、表面與內在之間的矛盾張力以及在種種壓力之下的兩難選擇,并將這種討論合理地貫穿至當下:在這個紛繁蕪雜、信仰缺失的世界中如何守住青翠的精神家園。
新世紀諜戰(zhàn)劇中的反面人物,也因擺脫了以往留在觀眾頭腦中的刻板印象,顯得如此不同?!稘摲分械睦钛模娊y(tǒng)天津站行動隊隊長,對“主義”有自己的堅持。他業(yè)務好,工作又勤勉,是余則成最大的對手,所想的竟然是“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他是一個有志青年,但方向性的錯誤注定了他命運的可悲。《黎明之前》中軍情八局的局長譚忠恕,心思縝密、老奸巨猾,但同時也是一個孝敬老母、疼妻愛子的顧家好男人,對待老人與孩子的態(tài)度極好,沒有不良嗜好,一心為黨國效忠。但他們最終無法阻擋歷史車輪的轟然前行,在國民黨內部腐化的官場大環(huán)境下,他們的信仰隨之煙消云散。譚忠恕曾問劉新杰:“我們做了這些事情都是為了國家嗎?國家真的需要我們做這么多這么骯臟的事情嗎?新杰,我們做這些事情會不會下地獄?”這是他對自己信仰的懷疑與反思,也預示著他們與他們所代表的陣營最終落敗的結局和悲催的下場。而《潛伏》里中統(tǒng)特務謝若琳則是赤裸裸地信仰金錢,“那些當官的,嘴上說著主義,懷里揣著生意”“同樣兩根金條,你告訴我哪根高尚哪根齷齪”是他的至理名言。天津軍統(tǒng)站站長吳敬中,善于斂財,精通為官之道,是一個利己主義與犬儒主義者。通過反面角色的多類型塑造,新世紀諜戰(zhàn)劇平行地呈現(xiàn)了多種價值觀念,并以某種批評的態(tài)度予以剖析,具有一定的認知價值。
人物形象的改變必然會帶來人物關系設置上的不同,《黎明之前》《偽裝者》《潛伏》等作品都顯示出與以往諜戰(zhàn)劇不同的人物關系。以往分屬不同政治陣營的人,非敵既友,界限分明,但《黎明之前》中共地下黨劉新杰與國民黨軍情八局局長譚忠恕情同手足。劉新杰在譚家長大,認譚母為母親,在抗日戰(zhàn)場上曾救過譚忠恕一命,兩人親如兄弟,儼然一家人,且惺惺相惜。近期熱播的48集電視連續(xù)劇《偽裝者》,講述的是在國難當頭抗戰(zhàn)歲月中,一個多重諜工關系的家庭在敵占區(qū)城市跌宕起伏的諜戰(zhàn)經歷。大姐明鏡、大哥明樓、小弟明臺、大哥助手明誠等,有血緣親,也有非血緣親,身份錯綜復雜,分屬國、共不同陣營,因了各類諜工的組織原則,各自的身份明暗難辨,又你中有我、我中無你。但是,腥風血雨刀光劍影中,大戶明家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關系卻如清泉流淌熒屏,長姐如母、兄友弟恭的有序和真誠,讓當今人久違了的家庭溫馨彌漫心田。也正是親人間的心的默契和底線的堅守,使他們總能生死與共化險為夷,當親人和戰(zhàn)友不幸犧牲時,帶給他們的是蝕骨的慟苦和傷悲!
新世紀諜戰(zhàn)劇通過審美形象與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步表達和消解傳統(tǒng)觀念下的二元對立模式來淡化意識形態(tài)的分野,還原復雜人性,應和家國一體化的傳統(tǒng)敘事觀念?!斑@種帶有人情倫理的文化表述”,具有穿透時空的力量,實現(xiàn)的是“兩個時代、兩顆心靈的對話和文本意義的重釋”,成為歷史敘事與當代觀眾思想接駁的通道,當然也反映了當代社會價值體系所具有的包容性和豐富性。
三、破格類型,消費情感,但娛樂須有度
新世紀電視劇的市場化運作愈演愈烈,主旋律作品也需要通過商業(yè)平臺進行打造,接受市場的檢驗。當下主旋律電視劇“一面講述革命歷史記憶,一面不同程度地呈現(xiàn)出政治宣傳和文化商品的雙重屬性”4,隨著“泛娛樂化”時代的到來,諜戰(zhàn)劇在敘述話語的修辭表達上,也越來越具有娛樂化的色彩。必須正視的是,當今和平年代,流行娛樂至上。諜戰(zhàn)劇不可能完全將娛樂元素置之門外,但必須掌握一個“度”字,要合度、適度。
經過多年的發(fā)展,諜戰(zhàn)劇已然形成了固定的敘事模式:“我黨地下工作者深入敵人內部—隨時可能暴露身份—獲取軍事情報—清除革命敗類,掩護、轉移革命同志—我方獲得最后勝利?!?新世紀諜戰(zhàn)劇的核心仍然是諜戰(zhàn)本身,但在此基礎上,新世紀諜戰(zhàn)劇進行了題材上的拓展,糅合了家庭劇、偶像劇等模式,將各類元素添加其中,如愛情、親情、友情、偶像、倫理等,進行更為豐富的內容表達。而且,繼正劇甚至以悲劇性作為主基調之后,諜戰(zhàn)劇出現(xiàn)了喜劇化傾向的作品。在《潛伏》中,余則成與翠平這對假夫妻的家庭生活成為貫穿始終、與諜戰(zhàn)線并行的重要線索。當游擊隊長的翠平沒有敵后工作的經驗,制造了不少險情,讓人捏一把汗。由于性格的全然不同,“小資男人”與“粗野女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也鬧出不少笑話。略帶喜感的家庭敘事與不無悲情的諜戰(zhàn)敘事相交織,不同以往的題材風格與人物塑造,給觀眾帶來了張弛有度、悲喜交融的審美感受。對喜劇性元素恰到好處的使用,是《潛伏》成為一部成功的類型破格之作的重要原因。然而,近期播出40集諜戰(zhàn)劇《王大花的革命生涯》在情感模式與喜劇風格這條路上走得稍遠,不僅人物陷入多角的情感關系,出現(xiàn)“三女爭夫”的鬧劇,還把敵人塑造得愚蠢無比,通過戲弄敵人來呈現(xiàn)“喜劇化”的基調,顯得荒誕離奇。過于娛樂化對于以革命敘事和智性對抗為特點的諜戰(zhàn)劇來講不能不說是一種傷害。
《偽裝者》以顯在的偶像劇的特征來包裝一部諜戰(zhàn)劇,應該說作出了一種嘗試。國難當頭之際,熱血青年精忠報國,故事以明家三姐弟作為敘事主體,奉行將偶像路線進行到底的戰(zhàn)略。高顏值的俊男靚女、可媲美偶像劇的浪漫場景和情感描述、風馳電掣般的槍戰(zhàn)與拳腳功夫、符合互聯(lián)網時代審美的人物設置(當下網絡流行的霸道總裁、萌系人物、忠犬范、男男CP組合等都能在此部劇中對號入座)成為這部劇的看點。但,此劇存在過分娛樂化、偶像化的缺點,潛伏者過于高調的行事是《偽裝者》為大眾所詬病之處。也就是說,看時眼花繚亂,扣人心弦,但一些細節(jié)乃至情節(jié)都經不起推敲,邏輯性差??磥?,偶像劇的明麗、浪漫與諜戰(zhàn)劇的隱忍、悲情確實有某種難以調和之處。一個好的故事首先應該是一個可信的故事,這就需要我們的創(chuàng)作者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新的時候要把握一定的尺度,要在符合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虛構,不能為了單方面迎合受眾,傷害到作品精神內涵的本質。
新世紀諜戰(zhàn)劇出了一些好作品,但也存在不少問題。隨著《暗算》《潛伏》等劇的熱播,社會大眾對諜戰(zhàn)劇的需求增大,諜戰(zhàn)劇的數(shù)量不斷增多,但質量上卻良莠不齊。一些諜戰(zhàn)劇急功近利,只注重外表的模仿,忽略其應承載的精神內核,鏡語、敘事、人物諸方面也粗糙不已。魯迅先生曾提出:若文藝設法俯就,就很容易流為迎合大眾、媚俗大眾。迎合和媚俗,是不會于大眾有益的。2009年國家廣電總局已下發(fā)通知指導諜戰(zhàn)劇的創(chuàng)作:“提醒各制作單位在結構故事時要避免渲染恐怖、暴力、獵奇、刺激、驚悚、怪異,要確立高尚的審美格調、正確的價值取向、積極的主題思想,促進這類題材的健康發(fā)展?!蔽乃嚍槿嗣穹?,不能只是一味地迎合,而應該起到引領與導向的作用。習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低俗不等于通俗,欲望不代表希望,單純感官娛樂不等于精神快樂。
總體來說,新世紀諜戰(zhàn)劇確實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呈現(xiàn)、精神內涵與藝術表達、大眾文化的娛樂訴求之間形成了“話語三角”,呈現(xiàn)出多元共生的審美文化價值取向,在文化價值導向上的“守正”與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上的“求新”構成了新世紀諜戰(zhàn)劇獨特的文化景觀。
1黑格爾:《美學》第1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354頁。
2馬國新:《西方文論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09頁。
3龍一:《潛伏·后記》,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年。
4俞虹、呂帆:《新時期主旋律電視劇敘事策略變革與“中國夢”的探求》,《中國電視》2014年第7期。
5杜曉紅:《類型、反類型和類型融合—由<潛伏>看新世紀電視劇的敘事策略》,《中國電視》2010年第l期。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