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楓 圖/吉祥唐卡 設計/ 王靜
熱貢唐卡方寸之間 靈魂之上
文/江楓 圖/吉祥唐卡 設計/ 王靜
黑金長壽佛唐卡作品
畫師們在為巨幅唐卡繪制底稿
2014年11月27日,中國收藏家劉益謙在佳士得拍賣行的香港拍賣活動中出價4500萬美元買下有600年歷史的明永樂御制紅閻摩敵刺繡唐卡,并創(chuàng)下中國藝術品拍賣的世界最高紀錄。一時之間,“唐卡”這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宗教用品,成為了街頭巷尾人們討論的話題。那么,這一幅幅美麗而神秘的唐卡,又有著怎樣的前世與今生?
在佛香裊繞的畫室里,慢慢地展開一幅精美的羊毛畫卷軸。剎那間,釋迦牟尼佛、千手千眼觀音、綠度母等凈土諸神躍然眼前。每一個佛像都色彩濃艷絢麗,構圖精細復雜,連每一個佛像那“吳帶當風”的飄帶、“拈花一笑”的花瓣都被精細地描繪出來,讓人忍不住驚嘆其不可思議的精美細膩。而這些講述了藏傳佛教古老故事的繪畫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稱呼:熱貢唐卡。
提到唐卡的起源,有專家認為其形成與游牧部族的生活經歷有關。藏民趕著牲畜逐水草而居,流動性強,隨時能裹成一卷的唐卡便成為牧民們隨身攜帶的廟宇。畢竟唐卡比塑像更輕,也不同于固定的壁畫,無論走到哪里,用的時候往山巖上、帳篷里一掛,就能成為一種象征,讓藏民們祈禱、禮拜、觀想,或保佑去世的親人。對于他們來說,一幅唐卡就是一座掛在墻上的寺廟,能讓他們獲得心靈深處的慰藉。
不僅如此,唐卡與佛教還有著很大的淵源,而唐卡繪畫的歷史可追溯至釋迦牟尼,那是一個拈花微笑都會立地成佛的時代。在松贊干布誕生之前的幾百年,也曾有印度高僧帶著佛經進入西藏,試圖通過佛經弘揚佛法,傳道布經,但是這些由梵文寫就的佛經過于抽象,因而并沒有得以普及。到了公元七世紀,唐朝文成公主、尼泊爾尺尊公主入藏,帶來了大量的佛教塑像和佛畫,也是從這個時候起,藏區(qū)的民眾才得以第一次直接看到了佛的形象,并倍感親切崇敬,從而心生皈依之念。據說,藏區(qū)的第一幅佛教題材的唐卡,就是松贊干布用鼻血繪制的白度母。在現存的所有古唐卡中,最小的唐卡僅有巴掌般大小,畫在紙上、布上或羊皮上;而大的唐卡可達幾十甚至上百平方米,每年擇吉日向廣大信眾示現。當其緩緩展開后,它竟能遮住整整一面山坡,蔚為壯觀。
熱貢唐卡,這種誕生于1300多年前的古老藏族藝術,卻有著一種攝人心魄的迷人魅力:小小的一幅唐卡,雖然只是繪制于方寸之間,卻有著一種能夠包容宇宙萬物的神奇能量。那纖毫之間的淡雅與濃艷、恢弘與細膩,只有當你親自站在唐卡面前時,才能真正體會到它驚人的美麗。在熱貢唐卡畫師角巴加的畫室里,一幅剛剛上好色的唐卡正靜靜地立在窗口的畫架上,在高原的陽光下散發(fā)出一種神圣的味道。在這幅名叫《阿彌陀佛極樂世界》的唐卡中,阿彌陀佛端坐于畫面正中,拈花一笑,顯得慈悲而安寧,八大菩薩分列兩邊,環(huán)繞佛陀四周的是一組組的亭臺樓榭、鮮花祥云和僧人喇嘛,每一個畫面都如此細膩而艷麗,場面恢弘卻布局精細,似乎在這方寸之間,蘊含著天地萬物的無窮奧秘,而繪制這些諸佛神明的唐卡畫師們,更是在這方寸之間傾注了一生的心血和時間。對于他們來說,一幅唐卡就是一次修行。而他們的虔誠與專注,也使得熱貢唐卡這門古老的藝術愈發(fā)受到世人的喜愛——如今,越來越多的人不遠萬里來到位于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隆務河畔的吾屯村,用眼睛和心靈,完成一次唐卡上的千年朝拜。
TIPS:
1.繼閩南、徽州之后,2008年熱貢成為全國第三個“國家級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
2.2009年,熱貢藝術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3.2012年統(tǒng)計同仁縣總人口8萬多人,其中唐卡藝人3384名,堆繡藝人1466名,泥塑藝人187名,熱貢藝術從業(yè)人員13000余人,熱貢文化企業(yè)95家。
4.按照表現手法,唐卡分為村唐(彩唐)、納唐(黑唐)、瑟唐(金唐)等;按照繪制時間,一天畫出來的唐卡叫“恁唐”;一年畫出來的唐卡叫“羅唐”。除了畫在布面上的“止唐”,還有畫在皮革上的“郭唐”、畫在骨頭上的“熱唐”、畫在天靈蓋上的“妥唐”、畫在紙張上的“曉唐”等。
按照開本大小,唐卡可分為“扎卡”(32開紙張大?。?、“先姆唐”(50x70厘米的標準唐卡)、畫在墻壁上的壁畫“間唐”、巨幅唐卡“蓋格欽姆”等。
熱貢唐卡
久美大師為壁畫唐卡開眼
吾屯村,這個在中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小村莊,卻有著『熱貢藝術之鄉(xiāng)』的鼎鼎大名。這座位于青海省隆務河畔的古老村落,是青海熱貢藝術最集中的地方——在全國360多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青海省僅有4位,而這4位大師全在吾屯村。走在村中,那些與你擦肩而過的農夫和僧侶,或許就是一位不世出的藝術大師,這也使得這座隱匿于隆務河谷中的藝術村落,洋溢著一種淡定儒雅的氣質,人人安靜如水,然而靜水深流,深不可測。
吾屯村,這個在中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小村莊,卻有著“熱貢藝術之鄉(xiāng)”的鼎鼎大名。這座位于青海省隆務河畔的古老村落,是青海熱貢藝術最集中的地方——在全國360多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青海省僅有4位,而這4位大師全在吾屯村。走在村中,那些與你擦肩而過的農夫和僧侶,或許就是一位不世出的藝術大師,這也使得這座隱匿于隆務河谷中的藝術村落,洋溢著一種淡定儒雅的氣質,人人安靜如水,然而靜水深流,深不可測。
提到吾屯村,就不能不提到著名的熱貢藝術,而談及熱貢藝術,也自然繞不開同仁縣。這座位于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的美麗縣城,與相鄰的澤庫縣、尖扎縣一起被稱為“熱貢”,在藏語中譯為“金色谷地”。公元14世紀前后,藏傳佛教開始在這里傳播;15世紀以后,隨著格魯派的迅速崛起,熱貢各地大興土木建造寺院,大批的僧俗藝人為寺院繪畫塑像,并逐漸形成了延續(xù)數百年、傳承至今的“熱貢藝術”——壁畫、唐卡、雕塑、泥塑、木雕、磚雕、石刻、堆繡、酥油花等,幾乎囊括了藏傳佛教藝術的一切門類,而吾屯村則是熱貢唐卡的起源地。關于熱貢唐卡的起源,或許可以從當地一本名為《達哇卡其雪扎》的地方志中找到些許線索:“吾屯人的祖先智尖措、賽松、貢保多杰兄弟三人到尼泊爾拜著名繪畫藝術大師為師,系統(tǒng)學習佛畫繪畫技巧,最終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們學成返藏后,在許多地方繪制佛畫,西藏佛畫師的美名響徹藏域內外。其中,賽松的兒子來到熱貢的吾屯地區(qū)定居,他們傳襲下來的藏傳佛畫藝術也就是熱貢藝術的開端?!比缃瘢甑臅r光如白駒過隙,但吾屯村的唐卡藝術卻保留了下來,而吾屯村的“熱貢拉索”(藏語“拉索”即畫匠)更是享譽整個藏區(qū)。
大多數時候,吾屯村安靜的宛如一片高原上的世外桃源。只是每到中午和傍晚時分,位于村里的上下兩寺的佛學院放學了,成群的扎巴(小和尚)從佛學院里蜂擁而出,這才是吾屯村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巍峨矗立的吾屯上寺仿佛一座神圣的紀念碑,成為整座村子精神與生活的中心,而在吾屯上寺大殿的旁邊,就是熱貢唐卡大師角巴加的僧舍。這座繁花擁簇中的美麗僧舍共有三層,外面的樓梯直接通到二樓佛堂,佛堂很寬敞,正中間供奉著面容慈悲的佛像,兩側的墻上掛滿了各色精美絕倫的唐卡,下面的柜子里則擺放著角巴加的各種獎杯和證書,整個室內布置得充滿藝術氣息,卻又有著濃郁的藏式風情。僧舍的最上面一層院落是角巴加的畫室,兩幅巨大的唐卡像壁畫一樣占據了整整一面墻,各種顏色的調色盤整齊地碼放在藏式木桌上,巨大的玻璃窗讓整個畫室通透明亮,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吾屯上寺大殿,金色的塔頂隔著院墻透出一種佛國的莊嚴。
噶瑪噶赤畫派唐卡作品 人馬神
噶瑪噶赤畫派唐卡作品 水月觀音
畫室內極為安靜,只有高原的風聲在窗外低吟淺唱。面容慈祥的角巴加正在指導徒弟繪制一幅唐卡,徒弟神情自然、莊重,手握小排筆,一點點地為唐卡上色,纖毫之間,一絲不茍。顏色過渡的地方,由深至淺的控制依靠的竟是唾液,徒弟把筆尖探入嘴角,用唾液濡濕筆尖——據說,用唾液比用水能夠更好地控制顏色的濃淡。角巴加端坐一旁,認真地為徒弟做著指導,神情安詳、篤定,透著一股世外高人的儒雅氣質。盤膝一坐,彈指成佛。
一般來說,如果在某個縣城里,若是有一位畫家的作品被盧浮宮收藏,那肯定是一件轟動全縣的大事情。但如果你在隆務河谷打聽這位傳奇般的畫家,那么得到的答案肯定是出奇的一致:“他是哪個村兒的?”但現在端坐在畫室內的角巴加,就是這位不世出的唐卡大師。
角巴加,翻譯成漢語意為“金剛經”。作為一名既能繪畫又能雕塑的藝僧,即便是在吾屯村這樣“高手如云”的地方,角巴加這樣的大師也實屬罕見。那些佛堂里精美絕倫的佛像、壁畫和唐卡,大都是角巴加一個人完成的,據他估算,在吾屯上寺,繪塑水準與他不相上下的不過二三十人。
畫唐卡,講究心靜、手穩(wěn)和眼睛準,這些都需要多年的苦練。自幼便對熱貢唐卡藝術耳濡目染的角巴加,八歲時便進入吾屯上寺跟隨叔叔學畫,夏天每天要畫十二個小時,其他季節(jié)每天也要畫十小時左右,而在學畫之前要先學《度量經》,也就是唐卡的“繪制原理”。釋迦牟尼佛、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大威德金剛、六臂瑪哈嘎拉等五六百位佛陀、菩薩、護法各有各的畫法,諸如從發(fā)際到眉間、從眉間到鼻尖、從鼻尖到嘴唇、從頸部到心口、從心口到臍眼、從臍眼到會陰……比例關系極其嚴格,畫師不得越雷池半步。繪制之前先用炭筆在畫布上打格子,用以確定比例?!叭唷保@著特征)和“八十隨形”(細微特征),再到手印、法器……無一不有近乎苛刻的規(guī)定。藏傳佛教計量單位,從小到大依次為“八極微塵”、發(fā)尖、芥子、虱子、青稞?!殬藴手拢瓶ó嫀煿蠢占毦€條時,外行只看到走筆看不到線條,而唐卡畫師之間則有著通靈般的默契,誰水平如何一目了然,造像雙眼的瞳仁對稱度差一根發(fā)絲都能看出來。一個花瓣、一縷衣襟,畫上一整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一幅唐卡的繪制,就是一次積累善業(yè)功德和對佛法崇拜的行為。在過去,繪制唐卡除了要求畫師對繪畫技法和繪畫理論爛熟于心之外,還要進行各種宗教儀式,上師還要通過觀修祈請神靈——智慧之神文殊菩薩進入畫師的軀體之后,才能進行繪制。對畫師的衣食住行也有著嚴格的要求,比如繪制唐卡之前七天,不準房事,不吃葷腥,早上起筆之前要煨桑禱告,晚上收筆之后還要念三遍畫師偈文。這種充滿宗教儀式感的作畫方式,使得畫唐卡的技術仿佛是一種世外武功,透著一股神秘與莊重的氣質。剛開始畫唐卡的時候,初學者們并不用紙和鉛筆,而是找一塊木板,上面刷一層墨汁,再刷上一層清漆。經過這樣處理后板子變得十分粘滑,用油再涂一遍,再往上打灰,一塊供初學者練習的“畫板”就完成了。練習的時候就用一根很細的小棍子當筆在灰上畫,這種方式練就的是絕技。而這一絕技,八歲的角巴加則苦練了整整五年——直到角巴加十三歲那年,才有資格在畫布上作畫。
繪制唐卡用的畫布只能是用純羊毛織成的白布,其他材料不行,因為絲綢不吃水,顏色上不去,而棉花又太吃水,容易洇,因而用純羊毛織成的白布就成為了唐卡畫的最佳材料。唐卡畫布必須經過手工處理后才能使用,而處理的方法則是“漿”——逢晴天在畫布上涂一層木膠,然后再涂一層石膏,直到對著太陽看不透光為止,然后用特制細石沾水將畫布磨平,磨完了曬干,然后再磨,反復需要打磨七八次,直到畫布上沒有細微的洞眼才算大功告成。
磨好的畫布繃上框子,就可以開始繪制唐卡了。首先要做的就是打底稿,打底稿的筆是樺木棍削尖燒制而成的炭筆,先按《度量經》畫好格子,再在格子里勾勒出造像草圖。然后擦去,再用鉛筆按著痕跡,仔細勾勒好。最后是上色。這一步要練習三四年,然后學過渡和染色,練習六七年后,可以開始勾線。勾線也要分步驟,先練勾金線,因為金色重、遮蓋力強,如果手不穩(wěn)也是看不出來的,等到手穩(wěn)了,再練習勾其他線條。勾線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必須要一遍完工,如果重復畫,顏色就會不同,能從畫面上看出來瑕疵。如果是畫臉部,更是馬虎不得,斷下來勾第二筆,就會顯得很沒精神,因此若是沒有多年的手上功夫,是不可能完成這項工序的。
每次繪制唐卡的時候,角巴加的嘴角總是洋溢著似有似無的喜悅。是的,因為對于唐卡畫師來說,一寸唐卡一寸魂,當此生的有限融入筆端的無限時,那么,還有什么煩惱不可逾越?還有什么苦痛不能忘懷?于是,在高原的寒來暑往中,唐卡畫師將他們對熱貢藝術的熱愛之情,一筆一筆地繪制在這方寸之間,也將他們對佛陀的虔誠之心,一筆一筆地珍存于這靈魂之上。
一幅唐卡的繪制,就是一次積累善業(yè)功德和對佛法崇拜的行為。在過去,繪制唐卡除了要求畫師對繪畫技法和繪畫理論爛熟于心之外,還要進行各種宗教儀式,上師還要通過觀修祈請神靈——智慧之神文殊菩薩進入畫師的軀體之后,才能進行繪制。
一幅唐卡的繪制就是一次神佛再現的過程,每一幅唐卡都有一個范本。無論是姿態(tài)莊嚴的靜相神佛,還是神情威猛的怒相神佛,所有的造像都有相應的比例,都有著嚴格的造像尺度,不得隨意修改。在這個藝術追求創(chuàng)新的時代,唐卡的創(chuàng)作依然因循守舊,遵循著那份代代相傳的范本,而這份代代相傳的嚴謹與細致,也成就了唐卡那隱藏于畫面纖毫之間的細節(jié)之美。
①熱貢唐卡藝術中的“磨金”工藝
②孔雀石、朱砂、青玉石等天然礦物質顏料
③珍貴的青玉石原礦
④孔雀石、朱砂、青玉石等天然礦物質顏料
首先,為唐卡上色的毛筆就非常纖細,這樣便于畫師對細節(jié)的掌握。這種毛筆一般是用貓脊背的毛做成的,也有用松鼠尾巴制作的,因為這些毛柔軟異常,硬毫適合寫字,軟毫適合繪畫,而上色的時候也不容易出現錯誤。上色的第一步是打出天和地,而在當地唐卡畫師中也流傳著這樣一句口訣:“先打天和地”,即先用淡藍色填涂畫面的天空,這個工序需要涂兩遍,第一遍和第二遍涂色的時間上要有間隔。然后,用綠色平涂出大地,也是涂兩遍。再將唐卡按照從左到右的順序為祥云、瑞草、樓臺、樓榭、人物、佛身等具體物象上色。此外,上色時對顏色的使用也講究先后順序,一般來說是先上藍色和綠色,后上白色和大紅色,上色的順序絲毫馬虎不得。一幅恢宏壯闊的唐卡就是用這么繁復的畫法,一筆一筆勾畫而成的,因而即便是最普通的一幅唐卡,也要認認真真地畫三個月,而對于那些稍微復雜點的唐卡,更是需要勤勤懇懇地畫七個月之久。在這七個月的時光里,任何一個細小的錯誤,都可能讓畫師們這大半年的所有辛苦付諸東流——唐卡對于細節(jié)的要求之嚴,由此可見一斑。
熱貢唐卡之所以色彩繽紛,與繪制唐卡所用的顏料有十分重要的關系。在熱貢唐卡藝術中,傳統(tǒng)顏料包括金、銀、珍珠、瑪瑙、珊瑚、綠松石、孔雀石、朱砂等天然礦物顏料和藏紅花、大黃、藍靛等天然植物顏料。這些純天然的顏料也是唐卡最神奇之處,這些顏料全都是從自然中被提煉出來的,白色從高嶺土中提煉出來,石黃從雌黃中提煉出來,大紅從朱砂中提煉出來,石綠從孔雀石中提煉出來,藏青從藍銅礦中提煉出來。這些天然顏料被提煉出來后,還需要經過仔細的研磨方能使用。相對于顏料的提煉,顏料的研磨需要的工序更多、工藝要求也更高,而且還有初加工和深加工的分別。現在細磨、研磨、深淺分層分離等研磨工序仍然需要經驗豐富的技師手工完成,因為不同的材料需要用不同的力度細磨,因而在唐卡畫師的口中還流傳著“雌黃、雄黃、白粉需要‘壯漢’來磨;藏青、石綠、朱砂需要‘病婦’來磨”的諺語。顏料的提煉和研磨已經十分費心費力了,而畫師們若要使用這些顏料粉末,還有許多工序要做。首先要用清水浸泡一夜,然后輕輕倒掉表層的水漬,再加上事先熬好的牛膠,進行加熱;加熱后不停地攪拌,直到顏料水和牛膠充分地溶合,然后用筆蘸上些許攪拌好的顏料涂到畫布的邊角,待顏色稍干后用手指搓畫布上的顏料,如果手指上沾有顏料則表明牛膠量不夠,之前的調色工序又得重復一遍,如此幾次,才能調完一幅唐卡所需的所有顏料——很難想象,這畫布上的一筆一色,竟花費了畫師們如此多的心血。
勾金線
一幅好的唐卡一般由三十多種顏色繪成,有的甚至多達五十余種,在這諸多色彩中,白色、黃色、紅色和藍色是最常見的四種基本色,而一些唐卡畫師也會把綠色作為基本色,因而在專業(yè)的唐卡畫師口中,它們也常常被稱作“白”“石黃”“大紅”“藏青”和“石綠”。雖然只有這最基本的五種顏色,但卻能以此為原色調制出幾十上百種顏色,比如從雄黃和雌黃中就可以調制出不同的黃色來,而如何搭配、最終會調出什么樣的黃色則全憑畫師自己的經驗來掌控,其中的比例被作為“秘方”世代保存著,成為唐卡畫師之間神秘的語言,代代相傳。這斑斕奪目的色彩,就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古老哲學,絢爛的色彩源自最樸素的原色,怎樣調配,全在自己手中,這就是畫師們的人生哲學。在畫師們的調色盤中,藍銅有著超然世外的青、胭脂有著玫瑰一般的紅、珍珠有著溫潤含蓄的白,金粉仿佛太陽般閃耀著高貴、銀粉則宛如月亮一樣閃爍著冷艷……它們是永不褪變的色彩,就像畫師與唐卡中的神佛永恒的約定一樣。
據說,唐卡畫師們在作畫時蘸取顏料也是很有講究的。例如大紅、桔紅、粉色、金粉色、銀粉色等色彩濃艷的色類,要從碗壁蘸取,而如青綠色一類深沉冷峻的色類,則需要從碗底撈取。在一幅唐卡中,不同的色彩有著不同的使命,每一筆色調一旦落筆便永不褪色,并將永遠地鮮艷著,因而處理每一筆時,唐卡畫師們都顯得格外小心。如今,在唐卡畫師中還流傳著這樣的比喻:“形態(tài)雖佳著色差,如同美女著襤褸,難現婀娜嬌美體;形劣色佳不足取,如同八旬涂脂粉,難能打動賢者心。”因而在作畫調色時,有經驗的畫師大都隨調隨畫,寧可調得稍稀些,每次上色都很淡薄,分三次填色使畫布能更好地吸收,使之看上去渾然天成。
著色之后就是為畫像描金,所謂描金即用金汁把造像再描一遍。用金是熱貢唐卡的重要特征之一,描金和最后的幾道工序如鋪金、磨色和開眼等都會用到黃金。如果說顏料制作是唐卡藝人秘不外傳的絕技,那么制作金粉就是絕技中的絕技了。過去畫師用金錠自己加工金粉,作坊不透光不透風,神秘感十足,而現在的唐卡畫師大都購買并使用南京生產的金箔。金箔分為兩種,一種的含量為98%,顏色比較濃;一種的含量為74%,顏色比較淡;濃淡兩種金相配合,才能將唐卡的深淺與明暗表現出來。買回金箔后,就要開始調金了。調金也是一項技術活,調金之前要先剪干凈指甲,然后再把金箔放在干凈的碟子里,用手指輕輕地碾壓研磨,先磨成金疙瘩,再磨成金粉,整個過程大概需要三天的時間,研磨好的金粉還要用棉花仔細過濾一遍,再放到鍋里煮半個小時,然后再把水倒掉,最后再在金粉里加上膠就可以使用了。
金粉的調試程度全憑畫師們的經驗,如果調得太濃,阻塞了畫筆的行云流水,則顯不出金色的光亮;如果調得太稀,那么金色就會同其他底色混合在一起,容易串色,從而弄臟畫面,因此金粉的調試過程中容不得絲毫馬虎。描金在唐卡畫中使用十分普遍,在佛像、菩薩、護法身上都需要描金佛、菩薩、護法的各種衣飾、手中的各種法器,佩戴的瓔珞、佛像周圍的光環(huán)、宮殿、樓臺、花草等全都采用金線勾畫。大量金色的使用,使唐卡畫顯得更加富貴、華麗,給人以一種金碧輝煌的耀目之感,而這些用礦物顏料繪制而成的唐卡,即便是歷經千年的歲月,依舊不改本色,于靜默無聲處彰顯佛法的神圣與永恒。
除了“行云流水”的描金技藝外,繁雜而精細的金面勾線技術更是堪稱“神乎其技”。所謂“金面勾線”,就是在鋪好的金面上用較堅硬的筆描畫出各種繁雜的花紋和精美的圖案。過去的唐卡畫師大多采用由貓睛石制作的筆來為金面勾線,勾線時還要在畫布底下鋪一層硬的東西,以防畫布被劃傷。待一切準備就緒之后,唐卡畫師就會手握貓睛石筆,凝神靜氣地在金面上輕輕地描畫,筆觸輕柔,宛如觸摸嬰兒的肌膚,又仿佛三月的春風拂面而過,輕柔而舒緩。金面勾線最關鍵的就是一定要用力適度,如果用力不夠則無法在金面上描畫圖案,但若是用力太重則會破壞金面,運筆力道的輕重全憑畫師的經驗和手感,因而難度極高。如果描畫適當的話,金面上就會浮現出各種美輪美奐的圖案,在高原陽光的反射下閃耀出萬道金光,華麗至極。
上色和勾線結束后,就是開相的環(huán)節(jié),要給佛像畫眉眼,這是唐卡繪畫中最重要的一步。給唐卡開相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情,畫師們往往需要專門挑一個吉祥的日子,等太陽升起來后,將房間都打掃干凈,然后才開始開相。一幅唐卡上,佛祖的慈祥、菩薩的悲憫、護法的威嚴全靠眉眼之間的神韻來表現,這是幾十年練出來的手上功夫和畫師本人對佛理解的結晶。這時候考驗的不僅僅是畫師的畫工,更考驗畫師的心性,一筆下去不能心急也不能猶豫,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堅強意志。
除了繪制上的精益求精,唐卡的裝裱也頗有一番講究。幾乎所有的唐卡四周都要用紅黃藍三色的錦緞作為邊飾,這樣既能彰顯唐卡的尊貴,又能保護唐卡,這些三色的錦緞謂之“貢夏”。“貢夏”可以用各種絲絹制做,其尺寸大小是固定不變的,“貢夏”的下幅長度占畫面部分的二分之一,下幅顯得稍長;上幅長度占下幅長度的二分之一,或者說占畫面部分的四分之一,這樣做的目的是便于唐卡畫卷起或展開。裱制裝潢唐卡所用材料的好壞完全取決于個人的意向和委托制作唐卡的施主的財力。
任青大師現場繪制唐卡
唐卡制成之后還要懸掛起來,有條件的還要供奉一千盞酥油燈、一千枝燃香、一千萬清水,并請得道高僧為之誦經開光,加持法力。法事做完之后,一幅唐卡就從精美的藝術品變身為具有神力的圣物,成為信徒們頂禮膜拜的信仰載體。角巴加自己就是僧人,因此他的唐卡都是自己畫自己開光。
從十三歲開始,角巴加就跟著叔叔在全國各地寺院漫游作畫,現在祁連、肅南、瑪曲、碌曲等藏傳佛教寺院,后來足跡遍及北京、上海、杭州、成都、武漢、廣州、西安等地。三十多年的時光彈指一揮,角巴加就這樣安靜而虔誠地畫著,將他的信仰描入畫面中、將他的思想融入顏料中、將他的參悟繪入唐卡中,但無論如何,那纖毫之間的細膩總是能隨著畫筆躍然于畫布之上,呈現出一種佛國莊嚴的靜謐與慈悲,而畫了三十年唐卡的角巴加,也早已把繪制唐卡當作了一種直抵靈魂的修行。
日本作家鹽野米松在他撰寫的《留住手藝》一書中,曾這樣說道:“傳授技能是要花時間的,這是一個要用手去記憶的過程?!倍瓶ɡL畫,既是要用手更是要用信仰去記憶的過程。一幅用恭敬心畫的唐卡,與一幅在金錢或別的用心驅動下畫的唐卡有天壤之別。前者使人感受到諸佛對有情眾生的接引,后者卻使得畫中的譬如四臂觀世音的容顏上也蒙上庸俗之氣,超越世俗的美消失了,其實也就是唐卡之美消失了。所幸的是,如今在青海、在同仁、在吾屯,還有許許多多如角巴加一樣的唐卡畫師,他們將篤定的虔誠融入筆端,用修行般的毅力描繪著他們不變的信仰。
凝望著這些精美絕倫的唐卡,不禁令人感嘆:千年之后,這世界將徹底抹去我們的身影,但這些古老唐卡上那些炫目明亮的色彩,還將帶著畫師們虔誠的靈魂,永遠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