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葒
英語軛式搭配和漢語拈連(以下為簡便起見統(tǒng)稱為軛式搭配)都是極盡順水推舟之能事,利用上下文的聯(lián)系,將適用于一個事物的詞語拈來用于另一個或多個事物,這樣形成的搭配中至少有一個是臨時的、非常規(guī)的,脫離了特定的語境就使人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軛式搭配能取得簡潔精煉、新穎獨到、生動形象、詼諧幽默和寓意深刻等修辭效果。國內學界對于軛式搭配進行的研究呈現出明顯的由淺入深、由單一到全面、由修辭實踐到理論探討的漸進趨勢①葉葒:《原型理論視角下軛式搭配修辭研究》,《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隨著20世紀80年代認知語言學研究的興起和深入,原本只局限于修辭學研究的軛式搭配也進入了縱深、立體、多理論交叉研究的時代,但迄今為止很少有人從隱喻認知功能視角對其進行充分的解讀。我們要追問:不同的事物因何能用“軛”套在一起?軛式搭配的意義是如何構建起來的?其中的拈詞起什么作用?逆向軛式搭配又是如何構建的?Lakoff和Johnson明確表示:隱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手段,而且是一種概念體系和思維方式。他們指出,語言就其本質來說是隱喻的,我們日常所依據的思維和行動的概念系統(tǒng),其本質基本上也是隱喻性的②Lakoff,G. & 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4.?;谶@樣的認識,本文以隱喻認知功能為基礎,分析軛式搭配隱喻認知本質,探討軛式搭配構建機理和影響其識解的主要因素,挖掘逆向軛式搭配修辭效果產生和識解的機制,為進一步研究軛式搭配打下基礎。
人們在生活中時時刻刻都在使用隱喻。Richards從認知角度看待和分析隱喻的本質,認為隱喻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人類的一種思維方式③Richards,I.A,The Philosophy of Rhetoric,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38.。當今對隱喻的研究已經取得了革命性的突破,已從修辭層面上升到了認知層面。Lakoff和Johnson指出“隱喻是用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另外一種事物的方式,是從一個認知域向另一個認知域的映射”①Lakoff,G.& 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p.40-45.,即從源域(source domain)向目標域(target domain)的結構映射(mapping/projection)。
隱喻的映射不是任意產生的,它是以事物之間相似性聯(lián)想作為心理基礎,而事物之間的相似性就是隱喻的根本和靈魂。
軛式搭配用一個詞語(稱為拈詞,通常是動詞、形容詞或介詞,也有名詞或量詞)支配或修飾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事物,其中和拈詞構成常規(guī)搭配的稱為本體,和拈詞構成臨時的、非常規(guī)搭配的稱為拈體。通常本體出現在前,拈體由本體順勢帶出,也依賴于本體而存在。隱喻本身是一種修辭,但它還可以用來闡釋其他的修辭手段,尤其可以對暗含隱喻的軛式搭配的構建從多角度、多層面進行解釋。
結構隱喻是指將源域的結構映射到目標域的結構,使兩種概念相疊加,將談論一種概念的詞語用于談論另一種概念。這種方式可以幫助人們用熟悉的、具體的、易感知的事物作為跳板去理解陌生的、抽象的、不易感知的事物?!癟ime is money(時間就是金錢)”就是一個典型的、常用的隱喻。金錢是資源,有價值,是有限的,會消耗完,值得珍惜。源域金錢的這些概念映射到目標域時間上,人們往往用金錢的概念去認識時間,所以就有了“waste time”“save my time”“spend an hour”和“一寸光陰一寸金”等表達。更有這樣的句子:
(1)Lawsuit consumes time,and money,and rest and friends.(訴訟費時,費錢,費神,又得罪朋友。)
“Time is money”是已被普遍接受的結構隱喻,因此consume time可被視為較為常規(guī)的搭配,但consume rest和consume friends是非常規(guī)搭配,尤其是consume friends,脫離了上下文會讓人不知所云。其實,說話人是敏銳地發(fā)現了rest和friends都跟time一樣,和money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共享的結構關系,然后把源域money中存在的“是資源,有價值,是有限的,會消耗完,值得珍惜”等關鍵信息映射到目標域rest和friends上,和目標域中的某些信息產生了融合反應,成了注意的焦點②王寅、李弘:《中西隱喻對比及隱喻工作機制分析》,《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從而完成從源域到目標域的跨越。又如:
(2)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戴望舒《雨巷》)
丁香花顏色清雅素樸,芳香淡遠怡人。詩人感受到雨巷中的姑娘散發(fā)出的淡淡的憂愁和丁香花之間的相似性,遂把丁香花顏色和氣味上的“雅致、素樸、純潔、怡人”等概念映射到這種憂愁上,激活了原本就蘊含在她的憂愁中同樣的屬性特征,讓讀者體會到這種憂愁“像夢一般地凄婉迷?!?。
Consume rest和consume friends這兩個非常規(guī)搭配依賴于常規(guī)搭配才能成立,“丁香一樣的憂愁”也要依賴于“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才能突顯,這和隱喻中目標域的實現要依賴于源域的映射不謀而合,由此看出,軛式搭配的構建就是隱喻映射的過程。
方位隱喻,也叫空間隱喻,是指參照空間方位而組建的一系列隱喻概念。上下、前后、里外、深淺等空間方位來源于人們生活于其中的大自然以及人與大自然的相互作用,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基本概念。Lakoff和Turner認為這種隱喻是一種意象圖式隱喻,是將作為源域的空間概念投射到抽象的目標域上,在這一過程中,空間意象及其內在的邏輯都被保留了下來③Lakoff,G. & Turner M.,More Than Cool Reason: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99-100.。方位隱喻賦予原本抽象的概念以具體的空間方位。人們將這些具體的概念投射到數量、質量、情緒、人際關系、健康狀況、社會地位等抽象概念上,形成了一些用方位詞語表達的抽象概念。英語里up可以用來表示高興,rise above表示成功,come down表示失敗、潦倒。漢語里也有“上級”“內人”“前任”“中央”等表達方式。
(3)趙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說假如戰(zhàn)爭不發(fā)生,交涉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錢鐘書《圍城》)
做官“做下去”,原本是要說“繼續(xù)做,一直做”。但是,“下”也是一個方位詞。權勢關系常采用地勢隱喻①李宇明:《空間在世界識知中的地位——語言與認知關系的考察》,《湖北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下”這個具體的空間概念投射到社會地位這個抽象概念上,代表處于權勢關系的低勢地位。人們普遍的心理是希望升官,能夠上升到權勢關系的高勢地位,所以“做下去”不免讓人聽著刺耳,感覺不舒服。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利用了人們的常規(guī)感受,突然偷換概念,把“下去”從原先的“繼續(xù)”轉換到方位隱喻,構建了“做下去(繼續(xù)做、一直做)”和“做上去(指升官)”這個軛式搭配。這種轉換讓人倍感突兀,但隨之也感受到了作者的機智、詼諧。
人類的概念系統(tǒng)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本體隱喻”基礎上②束定芳:《論隱喻的認知功能》,《外語研究》2001年第2期。。在這類隱喻概念中,人們將抽象的、模糊的思想、感情、心理、事件、狀態(tài)等無形的概念看作具體的、有形的實體,特別是人體本身③李詩平:《隱喻的結構類型與認知功能研究》,《外語與外語教學》2003年第1期。。本體隱喻主要有“實體和物質的隱喻”和“容器隱喻”。實體和物質的隱喻就是通過實體和物質來理解我們的有關經驗,由此可以把一部分經歷作為實體和物質來看待,對其進行指稱、范疇化和量化,并對其作理性討論。Sorrow(悲傷、憂愁)這種感情在英語和漢語中是常被作為實體和物質來看待的,如:
(4)……when I and my sorrows are dust.(當我和我的憂傷化為灰燼——Charles Dickens,A Tale of Two Cities)
(5)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吳偉業(yè)《圓圓曲》)
“愁”被當作物質和實體來看待,也就可以化為灰燼,可以用“斛”來量取。
另一種本體隱喻是“容器隱喻”。人是獨立于周圍世界以外的實體,其本身就是一個容器。人們將這種概念投射于人體以外的其他物體,如區(qū)域、河流、叢林、田野、房屋等,甚至將一些無形的、抽象的事件、行為、活動、狀態(tài)也看作一個容器,因而就有了內外之別。漢語有“身陷危機”“擺脫困境”,英語有“in need”“out of trouble”等表達,不管是危機、困境,還是 need或trouble,這些無形的、抽象的事件或狀態(tài)都被看成容器。
(6)She was dressed in a maid’s cap,a pinafore,and a bright smile.(她頭戴少女帽,身穿學生裙,面露燦爛的微笑。)
微笑本是抽象的,把微笑看成容器,從而賦予其具體事物的特征,就可以具體地描述,可以和衣帽一起“穿戴”起來。
(7)玉秀把翠綠色的牙刷拿在手里,用大拇指撫摸牙刷的毛。大拇指毛茸茸的,心里頭毛茸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畢飛宇《玉米》)
在許多語言中,都有將心、腦等身體器官當作承載各種情緒的容器的概念系統(tǒng)。當把容器概念映射到情感這一抽象領域時,就創(chuàng)造出了“心里頭毛茸茸的”,即把紛亂的思緒當成“心”這個容器中的物體。
軛式搭配的構建者極具想象力地將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認同,即發(fā)現本體和拈體(也就是源域與目標域)之間共享的結構關系,產生相似性聯(lián)想,然后使用本體中存在的各種表達法來表達拈體中對應的各種概念和關系,即“將對此事物的認識映射到彼事物上,形成源域到目標域的跨越”④王文斌、林波:《論隱喻中的始源之源》,《外語研究》2003第4期。,從而完成軛式搭配的隱喻構建。
軛式搭配暗含隱喻,其中所反映的認知實質就是依靠本體和拈體之間的相似性,“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①劉向:《白話說苑:古典名著今譯讀本》,長沙:岳麓書社,2001年,第143頁。。然而,可以用在一個事物中的概念詞語往往有很多,比如說love(愛),我們經常見到Love is power(愛是力量),Love is art(愛是藝術),Love is a journey(愛是旅行),Love is incurable(愛不可救藥)等隱喻表達,卻很難發(fā)現love和cough之間的相似性,很難接受Love is cough這樣的隱喻表達。但是,英語里有一句諺語:
(8)Love and cough cannot be hid.(咳嗽憋不住,愛情藏不住。)
Cough(咳嗽)是“喉部或氣管的黏膜受到刺激時迅速吸氣,隨即強烈地呼氣,聲帶振動發(fā)音??人允潜Wo性的反射動作,能清除呼吸道中的異物或分泌物,也是某些疾病的癥狀”②《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770頁。。隱喻中,雖然目標域的理解依賴于源域特征的映射,但是這種映射不是隨意的、全部的,而是部分的、選擇性的③劉正光:《隱喻映射的本質特征》,《外語學刊》2003年第3期。。雖然有人會刻意地隱藏愛意,但是例(8)用cannot be hid這個拈詞選擇并鎖定了cough和love中“是本能的反射動作,難以抑制,并有可能是病態(tài)”的屬性特征。拈詞也是一種制約,一個過濾器,決定本體的哪些屬性特點可以轉移到拈體,同時也抑制另外一些屬性特征。而且,拈詞把源域cough中“是本能的反射動作,難以抑制,并有可能是病態(tài)”這個突顯的屬性特點映射到目標域,并激活和強化了目標域中相對應的但顯著性較低的屬性特點,由此可以認為拈詞對軛式搭配中隱喻的構建和識解來說也是催化劑。
(9)松針篩月上眉頭,心上凄清感舊游。一樣半規(guī)初八月,照人狂態(tài)照人愁。(胡適《石居》)
拈詞“照”選擇并鎖定了人的狂態(tài)中“瘋狂、難以控制”的屬性特征,將其映射到憂愁上,抑制了憂愁的其他的屬性特征,讓憂愁中“瘋狂、難以控制”的屬性特征在半圓殘月的映照下突顯出來,更顯此情此景的凄清無奈。
拈詞的作用至關重要。如果說英漢軛式搭配是“順水推舟”④吳禮權:《現代漢語修辭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35頁。的話,拈詞就是推船前進的水流,有了拈詞,軛式搭配的構建和識解才能順風順水。
英語軛式搭配和漢語拈連的定義中幾乎都沒有探究常規(guī)搭配和非常規(guī)搭配的排列順序問題,似乎只有《修辭學發(fā)凡》談及這個問題,說:“這種拈連的修辭方法,無論甲項說話在前或在后,都可應用”⑤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3頁。,但也僅限于此,沒有做進一步的探討。事實上大多數軛式搭配都是由比較具體的、熟悉的、易感知的事物順勢帶出抽象的、陌生的、不易感知的事物,將前者作為源域,把它的屬性特點映射到后者上。這不難理解。隱喻的主要功能就是理解新概念,而理解新概念常常必須依賴已知的概念逐步接近新概念,從而加深我們對不熟悉的事物的認識。但修辭實踐中確實有非常規(guī)搭配在前、常規(guī)搭配在后的實例。由于目前對這種修辭現象的研究尚付闕如,我們姑且將之稱作逆向軛式搭配。
(10)This is the city of broken dreams and windows.(這座城市夢想破滅,窗戶破碎。)
(11)Her beauty and bank account faded.(她朱顏消退,存款縮水了。)
軛式搭配中不同的排列順序是易被忽視的問題,但這個問題不容忽視,因為不同的排列有其獨特的構建機制,并產生完全不同的修辭效果。如果把例(10)的windows換到dreams之前,組成的句子也是一個典型的軛式搭配:This is the city of broken windows and dreams,其中暗含的隱喻是Dreams are windows,是把對窗子的認識映射到夢想上,讓人形象地認識到夢想和窗子一樣易碎,并且真的破碎了。若把例(11)的bank account和beauty顛倒,構成的軛式搭配是Her bank account and beauty faded,其中暗含的隱喻是Beauty is bank account,美貌像存款一樣,存款減少了,她的姿色也不如從前了。但細讀之下,我們會覺得這和原文的寓意相去甚遠。
一般認為隱喻的映射是由源域向目標域進行,具有單向性的特點。這也反映了人們往往通過具體事物來認識、理解抽象事物的這一特點①唐瑞梁:《概念隱喻映射制約機制》,《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從結構上說,隱喻是將源域的框架投射到目標域之上,這種投射是單向的,不存在從目標域到源域的投射②藍純:《從認知角度看漢語的空間隱喻》,《外語教學與研究》1999年第4期。。然而,這并非是一條絕對的定律,使用抽象概念描寫具體事物的隱喻也并不少見③王軍:《隱喻映射問題再考》,《外國語》2011年第4期。。劉正光分析說,隱喻不可逆性主要有兩種情況:1.將源域和目標域顛倒位置,整個隱喻的語義邏輯結構不成立,如“樹是植物”,但不能說“植物是樹”;2.源域和目標域顛倒位置表達完全不同的意義④劉正光:《隱喻映射的本質特征》,第8~14頁。。這實際上肯定了逆向隱喻存在的可能性,但是這種隱喻只能是兩個事物間的比較,如“時間是金錢”和“金錢是時間”,不涉及范疇關系,不是一個集合包含于另一個集合。束定芳也認為,“有時為了特殊的效果,喻體也可能不一定是比本體更為熟悉的事物。尤其是在詩歌中,詩人為了追求某些特殊的效果,將熟悉的事物比作比較陌生的事物”⑤束定芳:《隱喻學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3頁。。但是,如果說用抽象的概念來表示具體的事物,可以取得特殊的修辭效果,這個特殊的修辭效果到底是什么?這種效果又是如何產生的?
首先,我們還是要回到隱喻的映射機制上來。逆向軛式搭配用抽象來認識具體,即把抽象事物作為源域,把具體事物作為目標域,抽象事物中的屬性特征投射到具體事物上,激活并突顯了具體事物中某些不活躍的屬性特點,讓我們從新的視角去審視具體的、熟悉的事物,對其產生新的認識和理解,帶來一種新奇感,也擴大了闡釋空間。例(10)中的源域dreams“給人光明、溫暖和希望,但是易碎并且大多數最終會破滅”等屬性特征映射到windows上,讓人看到的是窗子也和夢想一樣悲劇性地破碎了,這無疑是一種調侃,也是無可奈何。例(11)中源域beauty中“美好,有價值,但是易逝”的屬性特征映射到bank account上,讓人在感慨“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的同時意識到存款也和美貌一樣,一不留神就悄悄溜走,而且一去不回。這比常規(guī)說法“夢想像窗子一樣破了”或“美貌像存款一樣消逝了”要深刻、豐富得多。如果常規(guī)的軛式搭配是化抽象為具體,逆向軛式搭配則是化平常為新奇,化平庸為神奇。
其次,逆向軛式搭配違背了我們習慣的認知方式,讓我們先是不自覺地從具體到抽象,然后再從抽象到具體地去辨識和解讀其中的隱喻結構,產生一種陌生化的藝術魅力。“陌生化效應”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藝術創(chuàng)作就是要破壞習慣性的或自發(fā)產生的感覺,將事物用全新的、出乎意料的方式表現出來。感知的過程就是審美的過程,也可以看成是審美目的,通過藝術技巧使認知對象變得陌生,使認知形式變得困難,延長審美過程,可以獲得更大的審美滿足⑥[俄]什克洛夫斯基:《藝術作為手法》,《俄蘇形式主義論文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103頁。。在這個延長的過程中,我們能體會到例(10)更多的含義,如:夢想破滅了,生活也因此困窘,連窗子破碎了也無力修補;我們也會認識到例(11)有可能是暗諷她美人遲暮,青春不再,經濟也因此困頓了。
再次,逆向軛式搭配形成突降的修辭效果。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這樣解釋突降法(anticlimax):a sudden drop from the dignified or important in thought or expression to the commonplace or trivial,something for humorous effect(從莊嚴、深刻的內容突然降至庸常平淡或微不足道,以達到幽默的效果)。例(10)、(11)中,說話人先用dreams或beauty激起聽話人對這類抽象的、重大的、深刻的事物的類比聯(lián)想,在心理上進行預期推理,這時說話人突破聽話人的心理預期,突然轉向截然相反的一面,引出windows和bank account這樣具體的、庸常的、平淡的事物,這種巨大的反差讓人不禁莞爾。再如:
(12)She was a thief,you gotta believe:she stole my heart and my cat.(你要相信,她是個賊:她偷走了我的心和我的貓。)
這是美國幽默電影《和斧頭殺手結婚》中的臺詞。在heart之后突然降至cat,說她在竊取了感情之后,連一只貓都不放過,詼諧至極。
突降有時也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如:
(13)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
“相思”本是抽象的概念,詩人由香銷成灰聯(lián)想出相思化為灰燼,終至隨風飄散,用強烈的反差彰顯美好事物之毀滅,賦予相思一種動人心弦的悲劇美。
逆向軛式搭配看似新奇,但依然是以相似性為基礎。逆向軛式搭配用抽象事物的屬性特征使我們從全新視角重新認識具體的、熟悉的事物,產生新奇感,通過陌生化效應延長審美過程,讓人獲得更多的審美體驗,同時產生突降的修辭效果,在飛揚跌宕的語言表達中收獲詼諧幽默,抒發(fā)強烈情感。較之于隱喻和常規(guī)軛式搭配,逆向軛式搭配是更高層次的修辭現象,盡顯語言的靈性和智慧的光芒。
英漢軛式搭配是具有獨特魅力的修辭格。從認知的視角研究修辭是近年來進行修辭研究的新進路①徐盛桓:《修辭研究的新進路》,《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本文從隱喻認知功能的視角探討軛式搭配的構建和識解,得出以下結論。(1)軛式搭配暗含隱喻,結構隱喻、方位隱喻、本體隱喻能夠從多角度、多層面解釋軛式搭配的構建機理。(2)相似性是軛式搭配構建的基礎,拈詞過濾和鎖定事物間的相似性,將本體的屬性特征映射到拈體上,激活并突顯拈體中對應的屬性特征,幫助實現對軛式搭配的隱喻識解。(3)逆向軛式搭配的研究值得重視。逆向軛式搭配通過抽象事物認識具體事物,提供看待事物的新視角,產生新奇感,其中的陌生化效應給人更多的審美感受,而突降帶來的巨大反差也增強了詼諧幽默和抒發(fā)感情的效果。從認知角度詮釋軛式搭配不僅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揭示了軛式搭配構建和識解的機制,還能促進對新問題的發(fā)現和探討,有利于對軛式搭配做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