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瑜

小說的腔調(diào)：小說閱讀札記四則XIAO SHUO DE QIANG DIAO :XIAO SHUO YUE DU ZHA JI SI ZE

趙瑜

之一：膠片照相機愛好者—卡佛《當我們談?wù)搻矍槲覀冊谡務(wù)撌裁础沸≡?/h2>

雷蒙德·卡佛是個酒鬼，所以，他的小說里，男人也多是酒鬼。

我相信一個酒鬼所看到的世界和平常的人所理解的世界，是不同的。醉酒之后的世界變得跳躍和不確定，說過的話已經(jīng)忘記，愛過的人朦朧成糖塊。最為濃烈的感情化成悲傷，最為快樂的時間縮短成一個夢境。

所以，當卡佛的文字引起全世界關(guān)注的時候，大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所關(guān)注的世界和我們的日常生活不同，閱讀卡佛，其實就是在片斷化我們的日常生活，將日常生活的整體性打碎，我們一定會感覺驚訝。那么，卡佛便是這樣的一個攝影師。

《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肥强ǚ鹨鹗澜珀P(guān)注的第一部小說集，這本書在一九八一年便在美國出版，卡佛的小說句式以及結(jié)構(gòu)方式，曾經(jīng)成為一個華麗的技術(shù)流派，影響了一大批小說家的寫作。當時，美國的很多雜志編輯都被卡佛式的寫作崩潰，但是，卡佛并沒有被這些模仿者淹沒，反而，他走得更遠。

我喜歡卡佛在小說文本里的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放松，他并沒有把自己當作小說家，他一點也不打算讓你在他的講述中感動。他不是一個緊張的人，他只是一個普通不過的攝影師，看到他喜歡的生活截面，摁下快門，如此而已。

自然，卡佛并不是數(shù)碼相機愛好者，他的表達有所選擇，而不是連續(xù)拍攝。他用一個古董的膠片照相機來拍攝生活。差不多，有一篇小說，可以表達卡佛寫作的基本理念，那篇小說的名字叫做《取景框》。小說不介紹任何人物的背景，一個丟了雙手卻靠給別人家房子拍照片為生的人敲開了“我”的門。人物開始對話，那些話簡直不痛不癢。但當“我”看到照片中若隱若現(xiàn)的自己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照片所記錄下來的場景，甚至是視角，對于“我”來說，是陌生的。所以，“我”有了很大的興趣，決定多拍一些照片。

這何嘗不是卡佛進行“卡佛式”寫作的一個動因，當他第一次醉酒后，將自己所懷疑或者喜歡的一些片斷進行描述，第二天醒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中的磁場有極大的變化，只是因為我們置身于其中，沒有旁觀的能力。但是醉酒是一個好的契機，給了他寫作的參照。

卡佛有一個較為底層的職業(yè)史，在他的個人簡歷中，他如數(shù)列出了他的工作，他驕傲于他的個人史：當過加油工人、清潔工、看門人、替人摘過郁金香。

這些工作讓他有了別樣的人生視角，所以，他的小說總會給我們提供新鮮的體驗。

在《你們?yōu)槭裁床惶鴤€舞》里，他沒有介紹小說人物的任何背景，但是，看得出，那是一個被生活擠壓的人，他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看到這篇小說，我們不得不想到作者本人，他也是因為酗酒而破產(chǎn)。然而，這個短篇里，他作為一個小說家，將一個繁雜而擁擠的生活從中間的某一個角度切開，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生活的片斷。之前有什么樣的情節(jié)，是空白，之后會有什么樣的故事發(fā)生，卡佛才不去管。他這種大面積留白的做法，讓評論家們欣喜若狂，認為，卡佛是故意設(shè)置小說閱讀障礙，并將之命名為“極簡主義”。

評論家們的修辭并沒有錯，其實，作為小說家的卡佛不可能在寫作一個東西的時候想這么多，他不過是像《取景框》里的“我”一樣，突然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的另外一個角度。

他想用自己的筆將這樣的風景固定下來，告訴別人，我們在大場景的生活中，極容易丟失自己，還是將自己隔離開這些宏大的生活場域，回到自己的片斷里。

《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愤@部作品集里呈現(xiàn)了一個社會的多個層面，讀完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像進入一個社會紀實攝影的展覽中?？ǚ鹬挥盟墓爬系哪z片照相機截取了生活的一瞬，《洗澡》中住在醫(yī)院的孩子變得如何了，不知道，因為照相機沒有拍到?！陡嬖V女人們我們出去一趟》中殺人后的杰瑞會不會被刑事處決，也是空白。因為卡佛的照相機只拍到這里，剩下的事情，留給時間來解決吧。

閱讀卡佛時，我常常想，會不會，喝一些酒更好。因為，酒水中所醞釀的情緒，更接近卡佛的本意。

《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雷蒙德·卡?著，譯林出版社2010年1月版 定價：22元。

之二：孤獨感，神的孩子都跳舞—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小札

孤獨感，每一個故事，都鋪滿了孤獨感。哪怕是溫暖的《夏日里的最后一天》。

有一天晚上，我被麥克尤恩的繁華的敘事用詞打擊，厭煩了他，將正在閱讀的《與櫥中人的對話》停下來。作為一個小說的愛好者，我被麥克尤恩的這種飽滿感激怒了。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才華，不論是想象力還是語言，都那么飽滿。這讓人感覺輕薄。

然而，翻一下余華的推薦，又或者作品的簡介，便可以知道，麥克尤恩出版這部《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時只有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多么青春期啊。這個年紀，正是濃郁表達的最好時機，對自己的以后有多種方向的設(shè)計，閱讀麥克尤恩的這部小說集，我們的確看到了不同的方向。《立體幾何》是一個撕開我們局限的作品，想象力和虛構(gòu)能力讓麥克尤恩的小說有了翅膀，寫作者麥克尤恩，用虛構(gòu)的能力在小說行進中不時地逃離出敘述現(xiàn)場，旁觀自己的敘述局限，不時地打破正在行進的敘述，然而有了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

《家庭制造》描述一個對日常生活背叛的少年，盡管這部小說的主題落在了少年對性的好奇，但大量的情節(jié)都關(guān)注一個孩子在被規(guī)范的成長中，時時想背叛現(xiàn)實生活的沖動。敘述者麥克尤恩，不時將自己的真實想法放到那個冒犯生活的少年人身上，又不時地將被規(guī)范后的自己的想法放在孩子的對面。成長意味著將本來可能真實的邏輯模糊，慢慢進入庸常生活的秩序中。

我最喜歡《夏日里的最后一天》，這也是全書最為溫暖的故事。盡管故事的結(jié)局讓人悲傷，但故事的行進中，麥克尤恩第一次用歡喜的表情靠近日常生活，覺得生活中的孤獨感可以被溫暖的他者所消解。

麥克尤恩的舞蹈總能給閱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這緣自他的獨特的視角?！逗肥且粋€平淡的故事，一個被社會漠視的人，無法排遣潛藏在內(nèi)心里的孤獨感，他厭倦自己的現(xiàn)狀，他不能容忍這種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疏離感，試圖融化一下自己。然而，卻成了殺人犯。這篇小說幾乎不承擔文學(xué)以外的身份和道德，麥克尤恩將視角停在殺人者本人，閱讀完這個殺人的故事，你會感覺到一股難以言說的孤獨感。沒有憎恨，麥克尤恩用自己的文學(xué)才能消解了我們對殘酷結(jié)局的憤怒，這需要多么寬闊的內(nèi)心儲備。麥克尤恩做到了，他打破了我們二元對立的思維，他用近乎舞蹈的方式演繹了一段悲傷。

《與櫥中人的對話》是我分三次閱讀完的?？赐暌院螅蚁萑胱约罕瘋倪^往中。生活中，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無數(shù)個令人自卑甚至無力的片斷。這些片斷被麥克尤恩全部抓住，拼湊在一起，便成了這篇小說。這個小說的構(gòu)思精巧無比，一個弱智的孩子，到了十七歲還只有幾歲孩子的智商。他并不認為自己的弱智是自己的錯誤，而是歸罪于母親，他是這樣揣測母親的：“她精神有點問題，你知道，這是我問題的源頭。她就想要孩子，可又不愿意考慮再婚，所以只有我一個；我必須充當她憧憬過的所有孩子。她努力阻止我長大，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做到了。你知道嗎，我到十八歲才學(xué)會正常說話。我沒上過學(xué)，她讓我呆家里，說學(xué)校是個野地方。她白天晚上都抱著我……”這段敘述是肯定的語態(tài)，如果不讀下面的情節(jié)，差不多，我們可以肯定母親是個精神病人，然而，很快我們便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是這樣。而是孩子的確是個弱智。然而，這個弱智的孩子在十八歲以后遇到了一個大困難，那就是，他必須為母親的幸福出走，母親有了新的戀人。故事的展開從此開始，一個弱智的孩子在社會上，他會遇到什么的境遇呢，隨便都可以預(yù)測到，他會遇到悲傷。作為一個閱讀者，我對這悲傷的到來充滿了期待，我相信麥克尤恩的敘事能力，然而，仍然被他的文本擊中，我甚至在閱讀中打開了自己的內(nèi)心，我知道，小說中的人物距離現(xiàn)實中衣著光鮮的我很遠，但我依然看到內(nèi)心里藏著的另一個弱智的我。這種打開讓我孤獨，不是同情小說中的人物，而是同情自己的過往。這真不是矯情，而是真誠地融化。

孤獨感，是麥克尤恩在三十歲之前遇到的前所未有的難題。他用不同的角度來刻摹這些內(nèi)心感受。他筆下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被他從生活中挑選出來的另類，這些孩子有著神性的智慧和狡黠。他們或者成為蝴蝶，飛走了，或者成為河流里的魚，游遠了。這真讓人悲傷。

《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伊恩·麥克尤恩著，潘帕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2月出版，定價：22元。

之三：巫師一樣的小說語言—閱讀阿摩司·奧茲《一樣的?！吩?/h2>

關(guān)鍵詞在給我的朋友推薦《一樣的海》這本書時，我是這樣說的，我今天看完了此書，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如下：道德與禁止與釋放、愛以及被愛、遠行、夢、死亡或者一場舞蹈、性愛、潔白的以及柔軟的……

這是一本非常挑戰(zhàn)閱讀的書，因為它的語言是飛翔的。

這不是一本劇本，卻有著劇本一樣跳躍的鏡頭感，我看到鏡頭放大后的半封信和壓低了聲音的旁白。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沒來由地想到當年閱讀米蘭·昆德拉的《慢》的感受，每一段都可以放下來，然后停上兩天，再來讀，我覺得那么陌生。

這就是陌生感，仿佛這兩天不見，這段我已經(jīng)閱讀過的情節(jié)遠行了，沾染了異域的味道。總之，這種巫師一樣的語言讓我著迷。

這是一本充滿了謎語的小說，我相信作者奧茲

用心建構(gòu)了這個故事的地圖，從哪里出發(fā)，又回到哪里，中間的崎嶇如何通過，這些都是在寫作前都已經(jīng)畫好的圖像。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還是會打破這些計劃，我讀出了那些變化。

《一樣的海》，在閱讀的時候，我總覺得它應(yīng)該有一個更為哲學(xué)的名字，比如《各自的孤獨》一類。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奧茲寫了一個父親，六十歲的會計達農(nóng)先生，他的妻子剛剛?cè)ナ溃瑑鹤永锟埔粋€人去西藏旅游。而這個時候，兒子的女友，一個不安分的女孩，蒂塔住進了達農(nóng)先生的家。她打開了達農(nóng)先生的某塊記憶，她誘惑達農(nóng)先生，并把自己的想法寫信告訴里科。這種打破禁忌的事情，在有了孤獨感并在孤獨的時候和自己母親一樣年紀的妓女瑪麗婭上床后，里科突然覺得釋然，這是一種完全超越倫理的邏輯。不信，我摘一段里科寫給女友蒂塔·因巴的信：“沒有關(guān)系，你讓我父親，一個瘦弱，如孩子般的人，到浴室看你的身體。讓他看吧，沒有關(guān)系。我喜歡這主意。你牽著他的手，放在你身上不同的部位，讓他感覺。他看了你，沒有關(guān)系，他摸了，也沒有關(guān)系。畢竟，他立即退縮了并逃到雨中碎紙遍地的大路上茫然地游蕩。沒傷害到誰。沒有關(guān)系，畢竟，在我是嬰兒的時候，他的妻子給我喂了奶，給我換了尿布，然后哄我在她懷里睡覺，現(xiàn)在我的妻子對他做同樣的事。不久他會變成一個嬰兒。”

在這段“沒有關(guān)系”的文字中，我看到了無數(shù)的鏡頭，大雨中的父親，青春的身體，意念里讓人顫抖的欲望，母親，甚至還有最為純真的孤獨感。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從嬰兒成長，我們食用人世間的塵埃和道理，長大成人，最終，我們將擁有足夠的孤獨，變回嬰兒。

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常常在小說里出現(xiàn)，扮演靈魂的按摩師。而貝婷，日常生活中達農(nóng)先生的女性朋友，一個想和達農(nóng)在身體和思想上都有深度交流的女性，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蒂塔在達農(nóng)內(nèi)心的湖水里投放的一塊小石頭。她以一個過來人的睿智給蒂塔打電話，她喜歡達農(nóng)，而達農(nóng)只是不厭煩她，離精神的喜歡還差幾公分的距離。但是，她給蒂塔的電話內(nèi)容像一座情感的塔尖，不僅僅詮釋了愛、心動、曖昧、猶豫不決等等之間清晰的區(qū)別，而且用了近乎通靈的詩句。

這些巫言一樣的句子，像蘸了濃墨的毛筆在宣紙上寫字，每一筆都會有個別筆劃洇染出一些完全無法控制的意蘊。

用詩歌來寫小說，在過去的時代，有歌德和莎士比亞。然而到了現(xiàn)在，奧茲接上了他們，《一樣的海》，用近乎全面的技術(shù)手段，告訴我們愛、性、孤獨感，以及人性里最為溫暖和堅定的部分，比如母親的靈魂對兒子的預(yù)告，比如父親對兒子女友的身體的道德抑制。

在身體這樣一個意象已經(jīng)不能引起讀者興趣的時候，奧茲釋放了身體，他寫盡了孤獨的樣式，和身體里最為干凈和正常的欲望，還有不時充溢在年輕身體里的性，那也不過是人最為內(nèi)里的一個心靈伴隨物。

每一次進入《一樣的?！?，我都會覺得，我不是在讀一個小說，我是在進入一個靈魂的展覽館，小說里每一個人都有著配音演員一樣的美好聲音，雖然形象模糊，他們的話那么輕盈，隨時會飄進我的思想里，眼睛里，甚至即將要做的事情上。

這真的是一本具有巫術(shù)味道的小說，充滿了謎語，而答案卻不固定。

《一樣的?！罚⒛λ尽W茲著，惠蘭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6月版，定價：28元

之四：艾麗絲·門羅的氣味小史—《快樂影子之舞》閱讀札記

有過饑餓史的作家擅長寫吃，莫言便是其中的

一位。同樣，有繪畫經(jīng)歷的寫作者，多數(shù)都會對色彩敏感，在詞語的選擇上便多了些色澤，讓自己的寫作趣味從眾生中脫穎出來。

作為家庭主婦的門羅，她的個人史簡單之至。閱讀她的小說集處女作《快樂影子之舞》，能感覺到她對氣味的敏感。這除了和她童年成長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和她長時間在廚房里對生活之味的參與相關(guān)。生活遍布氣味，從哪里入手最為生動呢？艾麗絲·門羅的做法是回到童年。是啊，童年多好啊，差不多，童年都是被雨水洗過的記憶。開篇《沃克兄弟的放牛娃》，像一部泛黃的彩色膠片電影，差不多，被手搖著播放出來的時候，會有很多雪花點在故事里。這是時光沾染了灰塵的常見結(jié)果。世間的事情，都必須沾染灰塵的，包括氣味。小說以一個小女孩的視角觀測這個世界，父親是一個養(yǎng)狐失敗的生意人，不得不做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銷員，母親呢，顯然是一個影響了小女孩一生的人。母親虛榮，常喜歡穿著漂亮的裙子，并把女兒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起出門。為了吸引路人的注意，母親甚至喜歡用著劇場演員的腔調(diào)，熱烈地叫她的名字。噢，這是有些讓人受不了?？墒牵@樣的記憶，總像刻刀一樣，刻在作家的內(nèi)心里，母親的聲音，連同新衣服的氣味，一起保存下來。多年以后，終于寫在了小說里。父親是故事的主角，他呢，有一天，帶著女兒和兒子一起去做推銷，在返程的路上，突然選了一條平時不走的路，到了一戶人家，和那戶人家的女主人談了談心，跳了跳舞，然后便回到了家里。當然，不用說，這是他以前的心上人。這樣的故事在東方審美里也常見到?？墒牵诎惤z·門羅的筆下，便多了一些況味。這些況味在一些閑筆里，在孩子的視角里，在慢悠悠的傷感里。小說用孩子的視角收集著鄉(xiāng)間的風景，近乎寫實的推銷員對話，和那個叫諾拉的女人身上的古龍水的味道。當然，當留聲機響起來，喝過酒的諾拉教“我”跳舞以后，又有了新的氣味。艾麗絲·門羅這樣寫：“諾拉一直在笑，輕快地轉(zhuǎn)動，她奇異的興奮把我包圍了。她散發(fā)出威士忌的味道、古龍水的香氣，還有汗水的氣味?！?/p>

就是這樣，氣味出賣一個人的心情。多年不見的情人來看望自己，諾拉開心又悵惘，對情人的女兒好一些，差不多就是和情人溫存的另外一種方式。這樣曖昧的小情愫，孩子們哪能體味。在父親買了一包甘草糖給孩子之后，故事的溫度突然就升高了。夜色雖然來臨了，可是，小說的主角，父親，長久地陷入到傷懷之中，誰也無法拯救這樣的傷懷。

底層人最為真實復(fù)雜的生活現(xiàn)場也是艾麗絲·門羅多次用小說進入的場景?！吨刂叵胂蟆酚忠淮位氐搅送暌暯?。門羅對氣味的敏感體現(xiàn)在她不放過每一件食物，或者每一個人物的身體。在寫到瑪麗的氣味時，她這樣寫道：“在屋里，我永遠會聞到她的氣味，就連她很少進去的房間都有。是什么氣味呢？像金屬，又隱約像某種香料，或許是丁香？她最近牙疼?；蛘呦裎腋忻暗臅r候，往胸口擦的配方藥水?！笨傊?，一個孩子，總是對現(xiàn)實世界多一些觀察的維度，他們的時間遠遠慢于大人，他們永遠在捕捉生活的細部，所以，他們才是哲學(xué)家，是真相的擁有者。和爸爸一起去看陷阱，這是門羅敘事漸進的策略，這一次不是去會老爸的情人，而是去看掉在陷阱里的動物，比如麝鼠。在檢查陷阱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怪人，他手持一把斧頭，砍來砍去的。直到故事的最后，才知，這是一個精神出了狀況的瘋子，老是狂想著有一戶人家要來殺他。可是，他想象的那戶人家根本就不存在。

門羅的小說有很多閑筆，近于黑白照片一般地貼在墻上，一幀一幀的，總讓人陷入舊光陰里。這種煽情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且又將小說的時間維度拉大，讓人在現(xiàn)實與過去之間來回穿越，生出更多的想象空間。

《快樂影子之舞》的十五只短篇里，我最喜歡的是這枚《有蝴蝶的那一天》。它讓我想起麥克尤恩的《夏日里的最后一天》。我甚至想，或者麥克尤恩是模仿門羅。同樣的少年視角，同樣的溫暖故事。相比較麥克尤恩詞語的華麗，門羅有的是對人

性最為深邃的挖掘。

《有蝴蝶的那一天》仍然以一個少女的視角進入小說，“我” 呢，仍然是一個對氣味敏感的女孩，比如她所聞到的邁拉的味道：“說實話，邁拉身上真的有一股味道，仿佛是壞掉的水果散發(fā)的腐爛的香甜味道。塞拉家開了一家小水果店營生。她爸爸整天就坐在窗戶邊的板凳上，襯衫在他鼓鼓的肚子上敞開，紐扣上方露出一叢黑毛來。他嚼大蒜?！?/p>

一段話，將邁拉家的氣味都寫盡了。邁拉有一個弟弟，因為常常尿褲子，而不得不由邁拉照顧。同學(xué)們自然疏遠邁拉。“我”自然也是疏遠的?？捎心敲匆惶?，“我”恰好早早地來到學(xué)校，遇到了正在前面走的邁拉姐弟兩個。本來“我”不想和邁拉打招呼的，可是邁拉發(fā)現(xiàn)了“我”之后，突然停在前面不走了，甚至轉(zhuǎn)過身來想等著“我”靠近。本來是怕有人看到“我”和她走在一起的心境在那么一瞬間變化了，艾麗絲·門羅復(fù)制了自己的童年記憶，她深刻而準確地描述了“我”的心境：“這謙卑的，滿懷希望的轉(zhuǎn)身舉動之中的諂媚還是對我起了作用。這么一個為我度身定做的角色，我忍不住想去扮演。我感到一股自以為善良的快樂激動，甚至想都沒想怎么辦，便叫道：‘邁拉！嗨，邁拉，等一下，我有爆米花！’”

邁拉從“我”的爆米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蝴蝶飾品，“我”送給了她。甚至，還找了一個理由，說是誰發(fā)現(xiàn)了就歸誰。這讓邁拉充滿了被施舍的自卑。

然而，邁拉的可憐并沒有停止，很快，她因為生病輟學(xué)。在一鄉(xiāng)村醫(yī)院住院。班里的學(xué)生們商量著，給邁拉買一些禮物，去看看她，給她過一個生日。

邁拉顯然意外，她覺得自己并沒有這么重要。別說是同學(xué)和老師，就是父母親，也并沒有給她什么優(yōu)待。所以，她意外。再則，她被同學(xué)們熱情的禮物嚇到了。

然而，當探視時間結(jié)束了，同學(xué)們就要離開的時候。邁拉突然叫住了“我”，她將一個裝著鏡子的人造革盒子遞給了“我”，說：“東西太多了，你拿點?！?/p>

“我”之前便注意到了這個禮物，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的某個眼神，給了邁拉暗示，又或者此事純屬巧合?？傊?，邁拉所選的東西打動了“我”。然而，只是一瞬間，就在“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邁拉的贈送，并準備表示感謝的一瞬。同學(xué)們在街邊追逐玩耍的聲音傳了進來，一時間，“我”被現(xiàn)實中同學(xué)們會如何評價我被邁拉叫住這件事困惑?！拔摇焙蠡诹私邮苓~拉的禮物，“我”甚至應(yīng)該和同學(xué)們一起離開?？傊?，“我”的內(nèi)心的變化將單純善良的孩子形象撲滅，一張灰暗的臉夾雜著成人們的審美和虛榮，直逼得邁拉也不得不顯示出成年人嘴臉，自然，這一切也許只是緣于“我”的想象，在想象里，“她（邁拉）坐在高高的床上，她優(yōu)雅的棕色肚子從不合身的病號服里伸了出來?！钡竭@里，小孩子因為有了豐富的物質(zhì)之后人性已經(jīng)完整了。

當然，即使是從邁拉的醫(yī)院里逃出來，“我”也沒有忽略那醫(yī)院的氣味：“我自由了，從已經(jīng)包圍邁拉的，眾所周知的，莊嚴的，散發(fā)著乙醚氣味的醫(yī)院生活的種種壁壘中逃離開來，從我自己內(nèi)心的背叛中逃走?！?/p>

氣味，幾乎是艾麗絲·門羅寫作中的一個結(jié)構(gòu)故事的方式，只要有氣味，仿佛，故事的節(jié)奏便有了，推進的鏡頭也有了。在《男孩和女孩》里，布滿了狐貍的臭味。在《快樂影子之舞》里，教堂的氣味又或者口紅的氣味，又或者中年女人身上清潔劑的氣味。這所有的氣味都在人物出來之前便到了寫作者艾麗絲·門羅的眼前。是的，正因為，她對氣味的細致梳理和檔案記憶，才有了她寫不完的人物。這些人物是氣味的代指，也是氣味的總和。總之，門羅用一個在廚房里忙碌的家庭主婦的鼻子捕捉了整個世界，而且，她又寫活了這個世界。

她真是一個有氣味的作家。

《快樂影子之舞》，艾麗絲·門羅著，張小意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定價：2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