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敏
大院春秋
陳占敏
說這里是風水寶地應該沒有什么錯誤,來這里走一走的人都這么說。曾經(jīng)是一級政府機關(guān)的所在地,從這里發(fā)出的號令影響著幾百萬人的溫飽生計,豈能是等閑之地?不知道最初動議選址于此,建起一級政府辦公所在的是什么人了。那會是風水大師嗎?想來,還不會是那座別墅小樓的主人;雖然,那座別墅小樓已經(jīng)有了滄桑,是這塊東夷古地上最早的也許是那時候唯一由公家建筑分配給個人居住的別墅小樓了,它的歷史恐怕也不能跟政府選址在此相等;總應該是先有了政府,而后才有了政府為個人出資建房。這大概是一定的,因為還有更為有力的佐證:建國初期,也就是人民政府在此建立之初,還不提倡為掌權(quán)者個人建這么好的房子居住,他們還不敢。不過,等到有了那座別墅小樓,一切都要發(fā)生變化了。不變的只是土地,只是風水,風水與土地共同形成的風水寶地。
屬于堪輿學的風水,到底是科學還是迷信,是否足信,實在也難道究竟。南京,虎踞龍盤之地,改稱過金陵、秣陵,又稱石頭城、六朝古都。在那里建作都城的朝代,除了東吳,因有碧眼兒孫權(quán)經(jīng)略,又有周瑜、魯肅、呂蒙一干人等輔佐,曾與曹魏、西蜀三國鼎立,尚可稱道;東晉混亂,干戈不斷;接下來的宋、齊、梁、陳,短暫旋逝,乏善可陳。“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綺糜奢華的亡國余韻倒是一代代流傳下來。青天白日的旗子從總統(tǒng)府樓頂落下來,近年來的影視劇中一再回放,不必說了?;⒕猃埍P,從來都沒有為亡國之君提供衛(wèi)國屏障。“地下若遇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生當晚唐的李商隱,面對唐王朝末期帝王荒淫、朝綱混亂的現(xiàn)狀,借古喻今,詠隋宮而抒抑郁情懷,由荒淫至極的隋煬帝,還是想到了在南京城死到臨頭也不知悔改的陳后主。自然,隋煬帝是滅亡在長安了;長安也并不能長保宴安??磥恚L水并不是那么靠得住的。
一級政府機關(guān)的所在地,不同于國家的都城,它沒有滅亡之虞,只有建制之說。只要國家的建制中不把它取消,不重新劃分轄制,它就會一年年存在下去。這塊被稱為風水寶地的地方,政府機關(guān)一舉遷走,既不是風水已壞,也不是轄制改變,據(jù)說是因為這里作為政府機關(guān)所在地,沒有發(fā)展的空間了。更通俗一點說,是政府機構(gòu)背離著國家政治體制改革精簡機構(gòu)的初衷,愈益龐大臃腫起來,這個地方容納不下了。
遷走了政府機關(guān)的這個地方,一段時間里曾經(jīng)有些冷落了。有多情的人在院子里看看那些高大的楊樹,郁郁蒼蒼,不由得感嘆憂慮,深恐經(jīng)濟大開發(fā)的推土機開進這里,把樹木掘起,弄得面目全非,壞了這塊地方的地氣地脈。后來,推土機果然開進來了,轟鳴著,掘挖著,改造著這塊地方的面貌。幾年過去,這里到底以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了,它建成了一個住宅小區(qū),專供退下來的老干部居住。按級別分配,沒有房價之爭,不需要討價還價。沒有物業(yè)擔憂,一切都安排得熨熨帖帖。房子都是統(tǒng)一裝修好的,老干部們從原來住的房子里搬進去住就行了。新建的樓房與原來的別墅小樓隔了高大的楊樹相望。在那座獨立的別墅小樓之后建起來的幾座連體別墅樓,用鐵柵欄圍起,形成了院中之院,黑色轎車沿著鐵柵欄外邊的瀝青路低鳴著跑過,不知道拉著什么人去了又來了。
在這座城市的這半部,是見不到比這里更好的住宅小區(qū)了。長了幾十年的白楊樹沒有伐掉。原來的政府樓拆掉重建,改建成了醫(yī)院。距這里不足一千米,就是這個城市最好最大的醫(yī)院,三級甲等,大病重病去那里診治,那里的B超室、化驗室每天都像趕集。這里的醫(yī)院所有科室卻都是靜悄悄的,醫(yī)生護士閑得可以看報紙玩手機。病房的床上有幾個打吊瓶的病號,只是感冒發(fā)燒之類,沒有呻吟之聲發(fā)出。由辦公樓改建的這所醫(yī)院,顯然只是為了方便居住在大院內(nèi)的老干部和他們的家屬治療小病小災的,他們頭痛腦熱,不出院子大門,便可就醫(yī)。
大院里最令人喜愛的是開挖的人工湖。土建初期,幾臺挖掘機在那里轟轟隆隆地開挖,不知道那是要挖什么東西。猜測著那也許是要開挖地基,建起高層建筑吧,高層建筑是需要深深地挖下去,打好房基的。在這塊風水寶地寸土寸金的地方,建起一座高層建筑,就是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等到建成以后,石橋亭子立就,放進水去,又投放了魚苗,才明白了設計者想得更為周到。
是啊,他們想得是真周到啊。在硝煙彌漫的房地產(chǎn)市場上,房價一控再控,還是抑制不住一漲再漲。普通居民在解決了基本的溫飽問題之后,再勒緊褲腰帶拼死拼活買房子。房地產(chǎn)商為了賣高價,房子還沒有蓋好,先打出廣告,在新建的樓盤圖上標出綠地。等到房子蓋好,業(yè)主們拿到鑰匙,進了小區(qū)一看,才發(fā)現(xiàn)所謂綠地是子虛烏有的……
這里從來沒有打出過售房廣告,也用不著在樓盤圖上作假標出不存在的綠地;可是,人工湖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垂柳花樹,環(huán)植湖邊。一俟春風吹過,紅花垂垂,團團簇簇,次第開放,花香濃得化不開。湖岸草叢中辟出一片空處,鋪了水磨石,造成巖壁模樣,刻了草書的詩句。詩中說“來尋野叟問耕鋤”,未免矯情可厭,這里既無“野叟”,到這里來問詢的也不會是“耕鋤”,這里實在是遠離了辛苦稼穡,只剩了悠閑自適。倒是那“他年待掛衣冠后,乘興扁舟取次居”,說的是實話,這里確是個極佳的居處。不過,系在湖邊的那只小船,好像只是擺擺樣子的,從來未見有人上去劃過。幾座亭子的楹聯(lián),只說閑坐,說攬翠,說賞月,流露的完全是閑適的心態(tài),是典型的“幫閑”文字,只是“閑適,閑適,再一個還是閑適”。一百年前的魯迅,好像從彌天的大夜中投來了冷冷的目光。
其實,早在政府機關(guān)遷走之前,這里已有住宅立起了。應該是比那座獨立的別墅小樓和幾座連體別墅樓還要稍晚一些,有幾座住宅樓在稍高處相繼建起。樓與樓前后錯開,間距也拉得很大,無論早晨,還是黃昏,任何時候都不會有這座樓被那座樓擋住了陽光之虞。樓前留了開闊的空地,植了草坪花木。每座樓都有瀝青路通向門口,可以跑開對駛的轎車。更寬的瀝青路橫貫在前頭,路兩旁栽了芙蓉樹。芙蓉樹長得正好,夏天里芙蓉花如粉紅的雪。不知道為什么一舉將芙蓉樹刨掉,又栽上了銀杏樹。銀杏樹已經(jīng)在購置地的苗圃里長得很大了。細細想來,也許是考慮到居住者的心理吧,銀杏樹是長壽的樹,住在這里的老干部已經(jīng)退位了。在職的干部隨著政府機關(guān)遷走,搬到政府機關(guān)新址近處的新建住宅區(qū)里了。
那是這座城市在職機關(guān)干部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住房大分配。那幾年一直在建設,在裝修。在職干部又期盼又從容地等待著。他們真的不必焦急什么,也不必擔心什么,一切都是按職務按級別分配好的,按規(guī)定象征性交一點錢,到了時候,拿到鑰匙進去住就是了。你如果還不甘心,看著你分到的房子不如別人的大,不如別人的好,那只能怪你進步得不夠。好多人是知足滿意的,問一問他們住進的新房子怎么樣,他們的回答簡潔極了:“大!好!”
住在這里的老干部們不必羨慕他們,誰又能說這里的房子不是又大又好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里是監(jiān)控全覆蓋小區(qū),有標志牌釘在大門旁提示。大門口、道旁、每一座樓的門口,都有監(jiān)控探頭對著。每天下午,準時有穿制服的人手上提著小玩意來,到門旁朝機關(guān)上一對,嘀的一聲,把監(jiān)控信息收走存儲。看上去好像大可不必,但仍然要這么做,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時候為止。想不出這里為什么要特別嚴密地監(jiān)控。
自從政府機關(guān)遷走,這里的大門警衛(wèi)就換了。原來是警察守衛(wèi),外來人員要進去,需費一番周折才行。就在政府機關(guān)遷走,新的住宅樓還未建起的過渡期,大門的警察守衛(wèi)也還是這樣?,F(xiàn)在大門旁的小屋里換了尋常門衛(wèi),不穿警服。中午,他自己在小屋里做飯吃,看見有車來了要進出,就把自動道閘開啟。道閘橫攔的大門旁邊,有一個小鐵柵欄門,雖然門上還掛著原來的牌子,標明進出的人員要自覺刷卡,外來人員要登記,也并不執(zhí)行,沒見過有什么人刷卡,在外邊什么部門工作的人可以憑單位為其辦理的資格卡到里邊原來設的機關(guān)食堂去吃飯。外邊的人與里邊的人自然是有區(qū)別的。里邊的婦人和小孩要進出,門衛(wèi)看見了,有時會殷勤地沒有必要地把道閘橫桿開啟,婦人小孩朝著小屋門口招招手;外邊的人走了六百趟了,門衛(wèi)一次也不會開啟道閘。那倒也無礙,外邊的人把鐵柵欄門打開通過,門上的磁鐵把門吸住,碰出響亮的聲音。某一天聽門衛(wèi)在跟人訴說,他老婆有病,什么也不能干了,連做飯都不能。那么,他日夜守候在這里,把老婆一個人撂在家里,怎么辦呢?從來沒見到有人給他換換班。
在大院里打掃衛(wèi)生的都是女工。她們好像也是身份不同的,有人穿了紅色的馬甲,馬甲上有那種在車燈路燈里能發(fā)熒光的杠子,她們負責把成袋的垃圾從置于地下的垃圾桶里提出來,裝上小鐵車推走。有一位只負責這幾座有監(jiān)控探頭對著樓門口的區(qū)域。她染黃了頭發(fā),冬天里穿了半身的羽絨服,羽絨服領子上的毛皮跟她的頭發(fā)一起飄啊飄的。她腳步快捷,手頭利落,提一個撮子,拿一把笤帚,快速地把零碎紙片掃進撮子。她負責的區(qū)域總是干干凈凈的。只是春天里一場雨下過,打下了銀杏的葉子,她才拿一把大掃帚,把路面排著掃過。她很少跟人說話,不知道她家里什么情況。有的男人,老婆得了病連飯也不能做,他自己給人家看大門;也會有女人的丈夫得病,同樣不能做飯,她出來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單看女人是不是染黃了頭發(fā),并不能說明什么。
春寒料峭時,花木的萌芽還畏縮著不敢萌發(fā),花木工拿著修剪器具進大院作業(yè)了。隨著他手中的器具鳴響著,梢頭枝杈紛紛落下。器具走過,留下了冬青帶齊整的邊形,那是“一刀切”本初的含義了。這讓人想起了豐子愷的一幅關(guān)于修剪的漫畫。豐子愷漫畫中被修剪的是人的腦袋,那是有感于人的思想和精神被修剪,與當下大院里花木工的本初修剪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竟な殖值闹皇莿趧拥墓ぞ撸麨榈闹皇且蝗杖鸵患覝仫???此谏n蒼的面容,坐到樓房門旁的石階上歇息,抽煙,全不顧監(jiān)控的探頭正對了他,會把他的視頻資料攝下來,到時取走。攝下來取走又能怎么樣呢?他威脅不到大院里任何一座樓房的安全。他只是讓人想起了一首古詩:“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p>
一條自動道閘讓這種不公顯得異常觸目。道閘里邊的路還好好的,又重新鋪了一層柏油,黑油油的,只鋪到道閘;以道閘為界,齊斬斬地分開了;道閘外邊的路,斑駁破損,這里那里打了一塊塊補丁。道閘里邊,花木工按時修剪著花木;道閘外邊,居民樓旁原來植下的花木被一片片伐掉,連根刨起,辟成了小菜地種菜。迎春花正灼灼開放時,一叢叢被刨起來,扔到了破敗的路旁。沒有人來管一管這種毀壞公共用地上的花木、開辟成自家小菜園的極端自私行為。大家都是同等的居民,誰也沒有權(quán)力出來管別人。大院里邊的人是有權(quán)力管的,他們雖然退下了,但是“虎死余威在”,他們只要肯站出來,說一聲,或者是往有關(guān)部門掛一個電話,就會奏效。可是他們不管,他們坐著車子出了大院走了,看也不看一條道閘外邊被伐掉的花木;只要大院里邊的花木還在,還能夠春天紅花秋天金果就好。
道閘外邊的這片樓房,原本也是機關(guān)干部的住宅區(qū),建筑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之初。據(jù)說,那個時候因為建筑超標,曾被舉報,便壓縮了標準。不過,在那個年代,仍然是令多少人眼紅的住房。機關(guān)干部按職務按級別按業(yè)績打分,競爭激烈。有的單元競爭達到了白熱化程度,競爭者個個把自己的資格擺出,公示出來,由群眾評議。房子是一梯三戶錯層的,設計之初,就定好了級別:中間正處級,三室完全是向陽間,面積最大;東邊副處級,面積稍小,一個大間向陽,有一間東向,也可早早接受陽光;西邊正科級,面積最小,只一間向陽,西向一間,只是接收落日的陽光了。就這樣,陽光也是按級別分配的。
幾經(jīng)動遷,新的住宅不斷建起,標準也一再提高,干部們隨著新建的住宅一遷再遷。終于,隨著政府機關(guān)的遷移,在職干部像落潮似的嘩地從這里退走,搬到了新建的住宅區(qū)。這里的房子拍賣,人非物也非了,沒有了原來的物業(yè)管理。路旁的荒草長起來,有了飄落的塑料袋。路面駁蝕,破損,從大院里駛出來的車子出了道閘,在破敗的路上顛簸著跑走;從外面回來,駛進大院,車子就像無聲的兔子穩(wěn)穩(wěn)地行駛??苛?。順著車子駛進去的方向看看,那么多的監(jiān)控探頭立在那里,會不由得冒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那么多探頭,勻出一個半個,立到外邊的小區(qū)路口,讓外邊的居民也多一點安全感不好嗎?
很想看看住在大院里那幾座樓房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匆娺^幾對年輕人,有男有女,他們出了樓房,坐到車里就跑走了??瓷先プ速|(zhì)也是平平。他們應該是“官二代”了,他們是隨著“官一代”住進了這樓房。他們是去機關(guān)上班,還是去了自己的公司,不得而知。
冬寒凜冽的下午,在大院里會定時看到走步的那兩個婦人,羽絨服裹身,戴著帽子,包著圍巾,有一位還戴了墨鏡,手套護手,提了唱機,邁大步走來走去,唱機旁若無人地播放著過去那個年代的歌曲。那是跟著她們的丈夫住進大院的太太了。她們貌不出眾,也在情理之中。想一想,她們的丈夫跟她們結(jié)婚時,仕途才剛剛開始,沒有多少資格可以挑紅揀翠,跟當了大官離掉了原配再找小妻子不一樣的。她們是熬出來了,熬到了夫榮妻貴的這一天。
終于看到這幾座樓房的幾位主人了。他們都是老頭子了,有的還堪當這樣一個字:“糟”,真的,是糟老頭子了。離開了開會的主席臺,離開了講話的擴音器,他們沒有了威嚴,也沒有了氣宇。他們在大院里走動,還不如那兩個婦人更守時守常。冬天里天氣好時,他們才會出來走一走。他們似乎還保持著在職時走上主席臺的次序位置,在大院里走動時,中間的老是走在中間。走在邊上的那一位幾乎從來不說話,只是保持著傾聽的姿態(tài),陪著笑臉;大約,幾十年的仕途,他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吧。仕途進步,與大院里的走步,緊密相聯(lián)。
不,不是苛求,不是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的確是才不出眾的一伙人。并不是因為老了,便失去了應有的內(nèi)涵??纯匆恍┧枷刖奕?、精神領袖、藝術(shù)大師,他們越到老年時留下的相片,越是具有了罕見的氣質(zhì)、風范,有了莊嚴感、神圣感。看看托爾斯泰晚年白發(fā)長須飄飄的照片,簡直像天神一樣。托爾斯泰年輕時,倒是常常嫌自己長得丑。
天氣漸漸地暖和起來,大院里有了小孩子的聲音了。奶奶牽著孫子、孫女的手,在綠樹紅花掩映的瀝青路上走,教小孩咿咿呀呀地叫爺爺,叫奶奶。某一天,聽到一個老婦人在對人說,年齡太大了,不能手術(shù)了,醫(yī)生說,要是硬動手術(shù),下不了手術(shù)臺俺可不管。這是哪一座樓房的主人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無奈,這就是生命鐵的規(guī)律,不管大院里安了多少監(jiān)控探頭,不管大院里花木管理得如何良好,不管大院里的路鋪了多么厚的瀝青,大院的第一代主人在二十年、三十年之間就將如秋葉落盡,大樓的主人將是這咿呀學語的孩子。未來的主人與這個大院只有世襲的關(guān)系,再無其他了。
就在大院里的那位老婦人向人訴說她那老頭子不能手術(shù)的時候,一次小小的聚會上,有一位退下來的科級干部說了一番頗有深意的話,讓人不能忘懷。他說,封建時代,當?shù)饺饭賳T,才能夠封妻蔭子;現(xiàn)在,一個科級,只相當于九品,就可以封妻蔭子了;哪一個科級干部,不把他的老婆孩子安排好了?跟一把手關(guān)系搞好了,副科級也可以安排,照樣封妻蔭子。他指指自己身上穿的高質(zhì)量的羊毛衫說,不用說別的,直到今天,穿的衣服,還是那時候下面各單位送的;那時候吃的也不用花錢。他不是得意,而是帶著不滿甚至激憤說這番話的。
他年近七旬了。能怪他不愛國嗎?愛之深,才恨之切,痛之切。只有不痛不癢的人,才會兩腳離開這塊苦難深重的土地,輕飄飄地從空中侈談什么愛國。愛,不管愛什么,并不只是“也要愛她的缺點”那么簡單;而是要把她的病苦揭出來,以便引起療救。
在我們這個國度里,作為思想資源的幾家學說,有一家總是被漠視、被棄置,那就是墨家。墨家的平民意識,在今天看來,實在有提倡的必要。墨家崇尚“兼”,而反對“別”。所謂“兼”,就是視人如己;所謂“別”,就是人不關(guān)己。由此而倡導“兼愛”。由兼愛的思想出發(fā),墨家主張“愛利百姓”,“為萬民興利除害”。墨家思想是極早的民本思想、平民思想。打天下的時候,墨家思想可以作為思想武庫,用來號召民眾。墨家是提倡薄葬的,不主張活著時拉開那么大的差距,也反對死了以后居住那么奢華的陵墓。
有成千上萬個大院,它們與這個國家的體制相匹配,幾十年延續(xù)、擴建,規(guī)模宏大。大院春秋,勝過了粉墨春秋,也勝過了筆墨春秋。它不是戲臺子上搬演的春秋,不施粉墨油彩,不事虛飾;它也不是史冊里的筆墨春秋,它沒有經(jīng)過“史官”修撰,未經(jīng)官家刪削。它赤裸裸立在那里,并不需要往多么深處去走,打眼看看,就能看出現(xiàn)實的模樣。讀懂了一個個大院的春秋,也就讀懂了粉墨春秋筆墨春秋沒有演到?jīng)]有寫到的天地玄黃歲月滄桑?!肮沤穸嗌偈隆保€不能“盡付笑談中”。
陳占敏,作家,現(xiàn)居山東龍口。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沉鐘》《紅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