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12)
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曾有論斷,中古文化重心由官方學府向私人家族轉(zhuǎn)移,具有明顯地域特征的家學淵源是推進文化發(fā)展的動力。此論堪稱經(jīng)典,早已獲得學界共識。不過,對于少數(shù)民族拓跋鮮卑統(tǒng)治時期的中國北方,情況卻并非如此簡單劃一,在這里家學與官學融會貫通、交相輝映,共同譜寫多元文化薈萃的絢爛篇章。其中,兼具家學與官學特質(zhì)的皇家宮廷文化尤其令人矚目,它對北方文教事業(yè)的復興和胡人勛貴的漢化起到示范、導向和促進作用。本文所說的宮廷文化,專指在禁中范圍內(nèi)充分利用皇家文化資源,搭建高端對話平臺,以國宗為參與主體的文化類型之總和,它是中古北方學術(shù)的制高點和主陣地,也是民族融合、社會進步的風向標。鑒于此,筆者在前人成果基礎(chǔ)上,試論述北魏宮廷文化的大致梗概,掛一漏萬之處,還望方家不吝賜教。
創(chuàng)建北魏政權(quán)的拓跋鮮卑與華夏文明接觸較晚,屬于相對滯后的草原“生番”。當他們勢如破竹地挺近中原時,發(fā)覺自身在意識形態(tài)等軟實力方面有嚴重缺陷,而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就是改弦更張、變夷從夏。只有掌握先進的漢文化,才能在這片陌生地域站穩(wěn)腳跟。于是,歷代拓跋君主無不注重漢文化的吸收,他們禮賢下士、招攬人才,把酋豪議事的氈帳變成學習的課堂,由此奠定了日后宮廷文化氛圍的根基。實際上,早在代北酋邦時期,尊重士人、崇尚知識便已蔚然成風?!段簳肪?4載,漢人燕鳳“好學,博綜經(jīng)史,明習陰陽讖緯。昭成素聞其名,使人以禮迎致之?!蟀荽踝箝L史,參決國事,又以經(jīng)授獻明帝”;許謙“少有文才,善天文圖讖之學。建國時,將家歸附,昭成嘉之,擢為代王郎中令,兼掌文記,與燕鳳俱授獻明帝經(jīng)”。西晉永嘉之亂以后,中原士人大多流徙避難,然仍不乏滯留鄉(xiāng)梓、聚眾自保者,拓跋積極聯(lián)絡(luò)爭取,使之兼具幕僚和教師的雙重身份,在出謀劃策之余傳授文化知識,此乃拓跋族精神世界啟蒙之始。
北魏立國后,繼續(xù)保持重用漢族士人的傳統(tǒng),孜孜不倦地汲取漢文化的營養(yǎng),為鞏固統(tǒng)治做充分準備。道武帝曾引北方頂級冠族清河崔宏 (字玄伯)隨侍左右、顧問應對。 《魏書》卷24《崔玄伯傳》:“太祖常引問古今舊事,王者制度,治世之則。玄伯陳古人制作之體,及明君賢臣,往代廢興之由,甚合上意。……太祖曾引玄伯講《漢書》,至婁敬說漢祖欲以魯元公主妻匈奴,善之,嗟嘆者良久。是以諸公主皆厘降于賓附之國,朝臣子弟,雖名族美彥,不得尚焉?!贝藓昀凼廊鍖W修身,精通古代典籍和朝儀故事,他通過系統(tǒng)講授,幫助道武帝出臺了北魏初期的體制框架和皇室的婚姻政策,提升了統(tǒng)治者的應對能力和施政水平。獲得道武帝青睞的漢族士人還有遼東公孫表和趙郡李先,《魏書》卷33載,公孫表獻計獻策,“初,太祖以慕容垂諸子分據(jù)勢要,權(quán)柄推移,遂至亡滅;且國俗敦樸,嗜欲寡少,不可啟其機心,而導其巧利,深非之。表承指上《韓非書》二十卷,太祖稱善?!崩钕嚷暶h揚,早為道武帝熟知,他“遷博士、定州大中正。太祖問先曰: ‘天下何書最善,可以益人神智?’先對曰:‘唯有經(jīng)書。三皇五帝治化之典,可以補王者神智?!睆牡牢涞叟c上述3人的交往記錄來看,他對中原事物懵懂無知,甚至有可能不說華語、不識漢字,決非某些學者所說具備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據(jù)此推斷他在代國滅亡之際被苻堅擄至長安并強迫接受漢化教育的結(jié)論實難成立①孫險峰:《北魏道武帝早年經(jīng)歷論考補釋》,收入《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十屆年會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道武帝還特別重視皇子的培養(yǎng),延聘禮經(jīng)博士新興人梁越, “太祖以其謹厚,舉動可則,拜上大夫,命授諸皇子經(jīng)書。”②《魏書》卷84《儒林·梁越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43頁。漢族士人進入北魏宮廷,帶來新鮮的文化氣息,堅定了道武帝走漢化路線的決心,宮廷文化的風格基調(diào)也就此形成。
后續(xù)的北魏諸帝也都恪守祖制,與中原知識精英群體保持密切往來,矢志不渝地夯實宮廷學術(shù)的基礎(chǔ),累世積淀濃郁的文化氛圍。如明元帝師從趙郡李先,學習《韓子連珠》二十二篇、 《太公兵法》十一事,詔有司曰: “先所知者,皆軍國大事,自今常宿于內(nèi)?!雹邸段簳肪?3《李先傳》,第790頁。崔宏之子崔浩博學多識,也曾入宮教授,“太宗初,拜博士祭酒,賜爵武城子,常授太宗經(jīng)書?!诤藐庩栃g(shù)數(shù),聞浩說《易》及《洪范》五行,善之,因命浩筮吉兇,參觀天文,考定疑惑。”④《魏書》卷35《崔浩傳》,第807頁。明元帝還委派儒生訓導太子,昌黎徒河盧丑應選,“世祖之為監(jiān)國,丑以篤學博聞入授世祖經(jīng)?!雹荨段簳肪?4《儒林·盧丑傳》,第1843頁。太武帝時,隨著民族矛盾的緩和,入宮講學的漢族士人逐漸增多,如昌黎谷洪“少受學中書,世祖以洪機敏有祖風,令入授高宗經(jīng)”⑥《魏書》卷33《谷渾傳附谷洪傳》,第781頁。。再如趙郡李靈“以學優(yōu)溫謹,選授高宗經(jīng)”⑦《魏書》卷49《李靈傳》,第1097頁。。這些隨機舉行的教學活動不斷累積,最終成型了固定的皇家侍從講讀制度,它使北魏宮廷網(wǎng)羅了一批優(yōu)秀學者,也為知識精英提供了施展才華和抱負的舞臺⑧高慧斌:《南北朝侍從講讀制度的發(fā)展與變遷》,《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9年第7期。?!段簳肪?2《高湖傳附高謐傳》載,勃海高謐文武全才, “顯祖之御寧光宮也,謐恒侍講讀?!蓖瑫?5《劉芳傳》載,大儒彭城劉芳“從駕洛陽,自在路及旋京師,恒侍坐講讀”。又卷90《逸士·馮亮傳》載,南陽馮亮“博覽諸書,又篤好佛理?!雷趪L召以為羽林監(jiān),領(lǐng)中書舍人,將令侍講《十地》諸經(jīng)”。內(nèi)廷于是常設(shè)侍講、侍讀、侍書、侍學諸席位,由學識出眾、才干突出的朝臣兼領(lǐng),北魏宮廷學術(shù)邁上了制度化的軌道。
北魏大力倡導宮廷文化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社會形勢的客觀需要與統(tǒng)治階級主觀意愿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誠如恩格斯《反杜林論》所言:“由比較野蠻的民族進行的每一次征服,不言而喻,都阻礙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摧毀了大批的生產(chǎn)力。但是在長時期的征服中,比較野蠻的征服者,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得不適應由于征服而面臨的比較高的‘經(jīng)濟狀況’;他們?yōu)楸徽鞣咚?,而且多半甚至不得不采用被征服者的語言?!雹嶂泄仓醒腭R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3頁。拓跋鮮卑跨越陰山,面對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危機四伏、險象環(huán)生的北部中國,遭逢同樣的歷史命題。在與漢民族的深入交往中,他們不知不覺地由武力的“征服者”變成了經(jīng)濟和文化的“被征服者”。作為內(nèi)徙胡人精神領(lǐng)域最高殿堂的宮廷學術(shù)于是應運而生,加速了其個性修養(yǎng)與氣質(zhì)面貌的質(zhì)變。《魏書》卷84《儒林列傳序》對此有精辟的闡述:“太祖初定中原,雖日不暇給,始建都邑,便以經(jīng)術(shù)為先,立太學,置五經(jīng)博士生員千有余人。天興二年春,增國子太學生員至三千。豈不以天下可馬上取之,不可以馬上治之,為國之道,文武兼用,毓才成務,意在茲乎?”孝文帝亦語重心長地告誡臣下:“北人每言北人何用知書,朕聞此,深用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圣人。朕自行禮九年,置官三載,正欲開導兆人,致之禮教。朕為天子,何假中原,欲令卿等子孫,博見多知。若永居恒北,值不好文主,卿等子孫,不免面墻也?!雹佟段簳肪?1《獻文六王上·廣陵王羽傳》,第550頁。北魏皇帝對漢文化持開明、謙遜的態(tài)度,以皈依漢學、文治天下為北魏建政立國的基準。在此背景下,宮廷除政治用途外,不可避免地還要發(fā)揮文化功效。
北魏皇帝的文化價值取向?qū)m廷學術(shù)的發(fā)展也起到?jīng)Q定作用,試想沒有至尊的支持,宮闈必將是文化的禁區(qū)和荒漠。所幸,《魏書》帝紀部分保存了相對完整的記錄,可供后人參考。不難發(fā)現(xiàn),北魏皇帝普遍尊崇華夏,對傳統(tǒng)文化的癡迷程度決不啻于漢族統(tǒng)治者。如明元帝“禮愛儒生,好覽史傳,以劉向所撰《新序》、《說苑》于經(jīng)典正義多有所闕,乃撰《新集》三十篇,采諸經(jīng)史,該洽古義,兼資文武焉”②《魏書》卷3《明元帝紀》,第64頁。。景穆帝“明慧強識,聞則不忘。及長,好讀經(jīng)史,皆通大義,世祖甚奇之”③《魏書》卷4《太武帝紀下附景穆帝紀》,第107頁。。孝文帝“雅好讀書,手不釋卷。《五經(jīng)》之義,覽之便講,學不師受,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善談莊老,尤精釋義。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④《魏書》卷7《孝文帝紀下》,第187頁。。宣武帝“雅愛經(jīng)史,尤長釋氏之義,每至講論,連夜忘?!雹荨段簳肪?《宣武帝紀》,第215頁。。正是歷代君主的由衷摯愛,并不遺余力地扶植,才使宮廷文化繁花似錦,結(jié)出累累碩果。
此外,北魏宮廷學術(shù)植根中原文化固有的肥沃土壤,不斷汲取豐富的養(yǎng)料充實肌體。北方政治祥和、社會安康和民族融合也為其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人所共知,文化屬于上層建筑范疇,建構(gòu)在一定的社會關(guān)系與物質(zhì)基礎(chǔ)之上。拓跋雖是異族,但治下的北方朝氣蓬勃、生機盎然,政治、經(jīng)濟、社會、法律諸方面基本回歸漢晉正統(tǒng),民族融合更是處于史無前例的高潮狀態(tài)。特別是漢族士人對北魏政權(quán)的認同感逐漸加強,雙方由最初的仇視敵對步入友好合作的新階段。孝莊帝永安二年 (529年),弘農(nóng)大族楊元慎對梁將陳慶之說: “我魏膺箓受圖,定鼎嵩洛,五山為鎮(zhèn),四海為家。移風易俗之典,與五常而并跡;禮樂憲章之盛,凌百王而獨高。豈卿魚鱉之徒,慕義來朝,飲我池水,啄我稻粱;何為不遜,以至于此?”⑥楊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卷2《城東·景寧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8頁。其向背立場足以代表廣大漢人士族,他們主動摒棄夷夏大防之偏見,傾心奉獻自己的聰明才智,與北魏皇室共同努力澆灌文化新花,推動了宮廷學術(shù)的進步成長。
先進的華夏文明對拓跋鮮卑具有強大的感召力,北魏統(tǒng)治者虛心接受一切優(yōu)秀的文化成果,坦誠地結(jié)交漢族知識精英,把權(quán)力中心宮廷竭力打造成文化圣殿。北魏宮廷經(jīng)常舉辦內(nèi)涵深刻、形式多樣、輕松活潑的文化活動,極大促進了宮廷學術(shù)的繁榮。細加歸類,其具體類型如下:
第一,講學研討,切磋琢磨。北魏帝后熱衷學術(shù),常于禁中以貴族沙龍的方式交流學問。獻文帝開風氣之先,《魏書》卷114《釋老志》:“顯祖即位,敦信尤深,覽諸經(jīng)論,好老莊。每引諸沙門及能談玄之士,與論理要?!睕鲋輰W者程駿是他的知音, “顯祖屢引駿與論易老之義,顧謂群臣曰:‘朕與此人言,意甚開暢。’”⑦《魏書》卷60《程駿傳》,第1345頁。宣武帝則將研討之風推向極致,早在即位以前,便與聰穎的清河王元懌“特加友異,每與王談玄剖義,日晏忘?!雹嘹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2頁。。日后興致更濃, 《魏書》卷84《儒林·孫惠蔚傳》:“正始中,(武邑孫惠蔚)侍講禁內(nèi),夜論佛經(jīng),有愜帝旨,詔使加‘惠’,號惠蔚法師焉?!苯抵帘蔽耗┤~,學術(shù)研討已為宮廷常態(tài)?!段簳肪?3《李孝伯傳附李郁傳》載,孝武帝永熙三年(534年)春,“于顯陽殿講《禮》,詔 (趙郡李)郁執(zhí)經(jīng),解說不窮,群難鋒起,無廢談笑。出帝及諸王公凡預聽者,莫不嗟善?!被实凵踔劣H登講壇,答疑解惑。《魏書》卷15《昭成子孫·毗陵王順傳》: “太祖好黃老,數(shù)召諸王及朝臣親為說之?!毙⑽牡鄄艑W出眾,常登臺宣講?!段簳肪?1《獻文六王下·彭城王勰傳》:“高祖親講喪服于清徽堂,從容謂群臣曰:‘彥和、季豫等年在蒙稚,早登纓紱,失過庭之訓,并未習禮,每欲令我一解喪服。自審義解浮疏,抑而不許。頃因酒醉坐,脫爾言從,故屈朝彥,遂親傳說。將臨講坐,慚戰(zhàn)交情?!蓖瑫?2《陽尼傳》:“高祖嘗親在苑堂講諸經(jīng)典,詔 (北平陽)尼侍聽,賜帛百匹?!毙涞蹌t更勝一籌, 《魏書》卷8《宣武帝紀》載,正始三年 (506年)十一月甲子,“帝為京兆王愉、清河王懌、廣平王懷、汝南王悅講《孝經(jīng)》于式乾殿”;永平二年 (509年)十一月己丑, “帝于式乾殿為諸僧、朝臣講《維摩詰經(jīng)》”。同書卷114《釋老志》亦載:“世宗篤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親講經(jīng)論,廣集名僧,標明義旨?!敝档米⒁獾氖牵瑡邋佑老镆灿胸S富多彩的文化活動。胡太后姑母在洛陽主持胡統(tǒng)寺,“其寺諸尼,帝城名德,善于開導,工談義理,常入宮與太后說法?!雹贄钚f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卷1《城內(nèi)·胡統(tǒng)寺》,第59頁。聽眾廣及宗女。史載,蘭陵長公主與駙馬劉輝不睦,“公主姊因入聽講,言其故于靈太后?!雹凇段簳肪?9《劉昶傳附劉輝傳》,第1312頁。出身書香門第的嬪妃則主動承擔傳播知識的重任,如御史中尉李彪之女“幼而聰令,彪每奇之,教之書學,讀誦經(jīng)傳?!胪龊螅雷诼勂涿?,召為婕妤,以禮迎引。婕妤在宮,常教帝妹書,誦授經(jīng)史”③《魏書》卷62《李彪傳附李志傳》,第1399頁。??梢?,北魏宮廷儼然自由活躍的學術(shù)園地。
第二,創(chuàng)辦學校,培養(yǎng)皇族子弟。與六朝其他政權(quán)官學衰敗、私學興盛的境況不同,北魏格外重視學校教育,在中央創(chuàng)辦4所高等學府,即皇宗學、國子學、太學和四門小學。設(shè)于禁中的皇宗學級別最高,專門招收國宗貴胄,因而成為宮廷學術(shù)之重鎮(zhèn)。其辦學宗旨見《魏書》卷21《獻文六王上·咸陽王禧傳》所載太和九年 (485年)文明馮太后令,曰: “自非生知,皆由學誨,皇子皇孫,訓教不立,溫故求新,蓋有闕矣。可于閑靜之所,別置學館,選忠信博聞之士為之師傅,以匠成之。”皇宗學運作選擇高端路線,精選教師教案,主要教官皇宗博士位居正五品下階,高于從五品上階的國子博士和正六品中階的太學博士,更非流內(nèi)邊緣的四門小學博士能比。④《魏書》卷113《官氏志》,第2984~2987頁。應選者皆知名學人,如鴻儒武邑孫惠蔚“年十三,粗通《詩》、 《書》及《孝經(jīng)》、 《論語》;十八,師董道季講《易》;十九,師程玄讀《禮經(jīng)》及《春秋》三傳。周流儒肆,有名于冀方。太和初,郡舉孝廉,對策于中書省。時中書監(jiān)高閭宿聞惠蔚,稱其英辯,因相談,薦為中書博士,轉(zhuǎn)皇宗博士”⑤《魏書》卷84《儒林·孫惠蔚傳》,第1852頁。。皇帝對皇宗學關(guān)心備至,孝文帝于太和十六年 (492年)四月甲寅,“幸皇宗學,親問博士經(jīng)義。”⑥《魏書》卷7《孝文帝紀下》,第169頁。又任城王元澄追憶孝文帝道:“昔在恒代,親習皇宗,熟秘序庭無闕日。臣每于侍坐,先帝未常不以書典在懷,禮經(jīng)為事,周旋之則,不輟于時?!雹摺段簳肪?9中《景穆十二王中·任城王云傳附澄傳》,第471頁。遷洛后,皇宗學雖一度蕭條,但在元澄諸人的奔走呼吁下,得到及時恢復,宣武帝親詔: “胄子崇業(yè),自古盛典,國均之訓,無應久廢,尚書更可量宜修立?!雹唷段簳肪?9中《景穆十二王中·任城王云傳附澄傳》,第471頁?;首趯W既立,入學宗室絡(luò)繹不絕?!对陷x墓志》:“永平之季,解巾給事中,時始八歲矣,有詔入學,聽不朝直?!薄对`曜墓志》:“爰甫就學,師逸功倍?!?《元信墓志》: “幼入書堂,無竹馬之歡?!薄对S墓志》:“受教二庠,聲高兩觀?!薄对w墓志》:“裁離襁褓,便游庠塾,月習禮儀之事,體安仁義之風?!雹岱忠娳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116、137、230、256、368頁?;首趯W師資雄厚,教學嚴格規(guī)范,對于提高宗室的知識素養(yǎng),繁榮宮廷學術(shù)大有裨益。
第三,皇家藏書、校書活動方興未艾。書籍作為知識信息的載體,是無比寶貴的學術(shù)資源,藏書、校書活動是文化品味的體現(xiàn)。北魏皇家熱衷圖書的搜集、整理工作,成績斐然。早在道武帝開國伊始,便咨詢趙郡李先: “天下書籍,凡有幾何?朕欲集之,如何可備?”李先建議:“陛下誠欲集之,嚴制天下諸州郡縣搜索備送,主之所好,集亦不難。”①《魏書》卷33《李先傳》,第789頁?;始也貢源税l(fā)端,其數(shù)量和質(zhì)量頗為可觀。孝文帝時又責成臣僚查訪珍籍善本, 《魏書》卷44《薛野豬傳附薛曇寶傳》:“高祖詔曇寶采遺書于天下。”在皇帝的鼓勵下,民眾踴躍獻書,代表人物是河西學者江強,“獻經(jīng)史諸子千余卷,由是擢拜中書博士?!雹凇段簳肪?1《術(shù)藝·江式傳》,第1960頁。北魏又組織優(yōu)秀學者校勘修訂皇家圖書。文成帝時,勃海高謐“以墳典殘缺,奏請廣訪群書,大加繕寫,由是代京圖籍,莫不審正”③《魏書》卷32《高湖傳附高謐傳》,第752頁。。孝文帝則征調(diào)與中山張吾貴齊名的北方儒宗博陵劉獻之“典內(nèi)校書”④《魏書》卷84《儒林·劉獻之傳》,第1850頁。,即出任皇家圖書館的館長。另外,清河崔光韶奉敕“兼秘書郎,掌校華林御書”⑤《魏書》卷66《崔亮傳附崔光韶傳》,第1482頁。。宣武帝對皇室藏書進行了最大規(guī)模的系統(tǒng)整理?!段簳肪?4《儒林·孫惠蔚傳》載,孫惠蔚見東觀圖籍雜亂,上疏曰:“觀閣舊典,先無定目,新故雜糅,首尾不全。有者累帙數(shù)十,無者曠年不寫。或篇第褫落,始末淪殘;或文壞字誤,謬爛相屬。篇目雖多,全定者少。臣今依前丞臣盧昶所撰《甲乙新錄》,欲裨殘補闕,損并有無,校練句讀,以為定本,次第均寫,永為常式。其省先無本者,廣加推尋,搜求令足。然經(jīng)記浩博,諸子紛綸,部帙既多,章篇紕繆,當非一二校書,歲月可了。今求令四門博士及在京儒生四十人,在秘書省專精???,參定字義。如蒙聽許,則典文允正,群書大集?!贝俗h經(jīng)皇帝詔準后實施。史載,廣平宋道璵“世宗初,以才學被召,與秘書丞孫惠蔚典校群書,考正同異”⑥《魏書》卷77《宋翻傳附宋道璵傳》,第1690頁。。足見此次校書受到高度重視。北魏皇室借助行政手段,集中力量搶救典籍,既有益于宮廷文化,又使華夏文明得以延續(xù),功莫大焉。
第四,宮廷宴飲,詩賦并興。中古文士群體交際流行宴飲,其旨趣決非解口腹之快,而是專為詩為禮舉行的象征儀式。⑦黃亞卓:《漢魏六朝公宴詩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北魏宮廷追隨魏晉時尚新風,使皇家賜宴成為交流文化、展示風采的平臺。
宮廷宴飲時稱“公宴”,通常由帝后召集群臣舉行,席間觥籌交錯、賞景吟詩,把酒臨風、直抒胸臆,儼然一場氣氛輕松的文化盛會?!段簳穼m廷宴飲著力渲染,彰顯王朝的文治氣象。卷19《景穆十二王中·任城王云傳附澄傳》載,孝文帝大宴臣工于洛陽清徽堂,依次游覽流化渠、洗煩池、觀德殿和凝閑堂,暢談名物典故,“即命黃門侍郎崔光、郭祚,通直郎邢巒、崔休等賦詩言志。燭至,公卿辭退。李沖再拜上千萬歲壽。高祖曰:‘卿向以燭至致辭,復獻千萬之壽,朕報卿以《南山》之詩?!咦嬖?‘燭至辭退,庶姓之禮;在夜載考,宗族之義。卿等且還,朕與諸王宗室,欲成此夜飲?!蓖瑫?1《獻文六王下·彭城王勰傳》:“宴侍臣于清徽堂。日晏,移于流化池芳林之下。高祖曰: ‘向宴之始,君臣肅然,及將末也,觴情始暢,而流景將頹,竟不盡適,戀戀余光,故重引卿等。’因仰觀桐葉之茂,曰:‘其桐其椅,其實離離,愷悌君子,莫不令儀,今林下諸賢,足敷歌詠?!炝铧S門侍郎崔光讀暮春群臣應詔詩。至 (元)勰詩,高祖仍為之改一字,曰:‘昔祁奚舉子,天下謂之至公,今見勰詩,始知中令之舉非私也?!膶υ?‘臣露此拙,方見圣朝之私,賴蒙神筆賜刊,得有令譽?!咦嬖?‘雖琢一字,猶是玉之本體?!脑? ‘臣聞詩三百,一言可蔽。今陛下賜刊一字,足以價等連城?!敝荡肆汲矫谰?,君臣酒酣,切磋詩文,詠物言志,頗具魏晉名士風范。
皇族內(nèi)部還時常舉行“宗宴”,文化要素仍不可或缺。史載: “申宗宴于皇信堂,不以爵秩為列,悉序昭穆為次,用家人之禮。高祖曰:‘行禮已畢,欲令宗室各言其志,可率賦詩?!亓?元)澄為七言連韻,與高祖往復賭賽,遂至極歡,際夜乃罷?!雹唷段簳肪?9《景穆十二王中·任城王云傳附澄傳》,第464頁。為王公重臣送行的“餞宴”亦有賦詩的環(huán)節(jié),皇弟咸陽王元禧赴任冀州,“高祖親餞之,賦詩敘意?!雹佟段簳肪?1《獻文六王上·咸陽王禧傳》,第534頁。足見,規(guī)范典雅的宴飲儀式承襲魏晉風度,是北魏宮廷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北魏宮廷文化是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沐浴華夏文明的陽光雨露而充分綻放的一朵奇葩,以其獨有的風格韻味閃耀古代思想文化領(lǐng)域。在中古文化絢麗景致的映襯下,它顯現(xiàn)出異常鮮明的時代特征,這是把握北方學術(shù)演變軌跡和整體趨勢的關(guān)鍵。
首先,北魏宮廷學者以北方士人為主體,因而打上河北學風的深刻烙印。以本文列舉典型人物為例,其郡望俱在華北,如早期的燕鳳、許謙世居代地,建國后的崔宏、崔浩、崔光韶、崔光、崔休出自相州清河郡,李先、李靈、李郁出自定州趙郡,宋道璵出自相州廣平郡,邢巒出自瀛洲河間郡,高謐出自冀州勃???,陽尼出自幽州北平郡,劉芳出自徐州彭城郡,公孫表出自營州遼東郡,郭祚出自并州太原郡,梁越出自肆州新興郡,孫惠蔚出自冀州武邑郡,劉獻之出自定州博陵郡,盧丑、谷渾出自平州昌黎郡,李沖出自秦州隴西郡,江強、程駿祖居涼州。再談史籍有載的皇家侍從講讀官員,侍講崔宏、崔浩、高允、司馬金龍、高謐、李式、劉芳、釋道登、孫惠蔚、崔光、裴粲、賈思伯皆北方學士,②劉軍:《北朝侍講制度考述》,《遼寧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侍讀孫惠蔚、馮元興、溫子升、邢昕、李業(yè)興亦北學嫡傳。③劉軍:《北朝侍讀考述》,《北方論叢》2010年第3期。北方士人主宰宮廷學術(shù),其所秉承的河北學風自然大行其道。所謂河北學風,源于漢末以來流行河北地域的學術(shù)流派,與江左新風尖銳對立。二者的差別在于,前者是漢代經(jīng)學的孑遺,注重名物訓詁考據(jù),崇尚淵綜廣博、艱深刻板、保守務實;后者是魏晉洛陽新風的延續(xù),偏好義理的詮釋闡發(fā),標榜清新灑脫、自然自我、任誕虛玄。④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26頁。從北魏宮廷學術(shù)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研讀經(jīng)史、探討禮義、咨詢政務、尋本溯源所占的比重遠超其他,凸顯出經(jīng)世致用的原則,完全契合河北學術(shù)的信條。特別是,北魏在儒學式微的大背景下仍奉其為圭臬,使之成為宮廷學術(shù)的靈魂和骨干。《魏書》卷38《王慧龍傳附王遵業(yè)傳》:“(太原王)遵業(yè),風儀清秀,涉歷經(jīng)史?!c崔光、安豐王延明等參定服章。及 (崔)光為肅宗講《孝經(jīng)》,遵業(yè)預講,延業(yè)錄義,并應詔作《釋奠侍宴詩》?!焙颖睂W者太原王遵業(yè)、延業(yè)兄弟與清河崔光為皇帝講解儒家經(jīng)典,儀式盛況空前,宮廷學術(shù)的價值取向由此可見一斑。
其次,北魏宮廷文化體系并非僵化閉塞,而是具有極強的包容性和適應能力,隨著社會交往的頻繁,多元化特征愈益顯著。前文已述,河北士人推崇的儒學是宮廷學術(shù)的根底,暗合拓跋鮮卑勵精圖治、開拓進取的入世精神。但其他文化因素也不受排斥,以玄學、文學為代表的江左學術(shù)和以佛學為核心的南亞文明并行不悖。如道武帝倡導儒學,通曉黃老,還效仿魏晉名士服用寒食散,同時與僧侶關(guān)系莫逆,沙門法果“每與帝言,多所愜允,供施甚厚”;明元帝禮愛儒生,“亦好黃老,又崇佛法”;太武帝則搖擺于佛道之間;景穆帝擅長經(jīng)史, “素敬佛道”;獻文帝涉獵經(jīng)學、玄學和佛學。⑤《魏書》卷114《釋老志》,第3030~3037頁。孝文帝漢化改革,匯聚南北、融合東西,締造更高層次的文化類型,他文史并重、禮玄雙修、兼通佛學,是罕見的全才。宣武帝的學術(shù)視野亦極開闊,囊括儒釋玄。孝明帝雖專攻經(jīng)學,但臨朝稱制的胡太后卻崇信佛法,后宮儼然禪林講堂??梢姡蔽旱酆蟮闹R架構(gòu)是層累疊加的復合體,這勢必會對宮廷學術(shù)產(chǎn)生導向性影響,使其趨于多元化。該特征亦可從宗室墓志得到間接反映,《元揚墓志》: “若夫優(yōu)游典謨之中,縱容史籍之表?!哒砣A軒之下,安情琴書之室,命賢友,賦篇章,飲淥酒,奏清弦,追嵇阮以為儔,望異代而同侶?!薄对e墓志》:“墳經(jīng)于是乎寶軸,百家由此兮金箱。洞兼釋氏,備練五明,六書八體,畫妙超群,章勾小術(shù),研精出俗,山水其性,左右琴詩?!薄对u墓志》:“錯綜古今,貫穿百氏,究群言之秘要,洞六藝之精微。……又工名理,善占謝,機轉(zhuǎn)若流,酬應如響,雖郭象之辨類懸河,彥國之言如璧玉,在君見之?!雹薹忠娳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75、215、295頁。顯然,他們都是在經(jīng)學的基礎(chǔ)上搭配江左新風和異域宗教元素,并接受時尚的生活方式。宗室平素出入宮闈,其品性修養(yǎng)定是宮廷文化真實客觀的翻版,這說明北魏統(tǒng)治者對待文化一視同仁,奉行兼收并蓄的開放方針。
再次,隨著綜合素質(zhì)的提高,胡人貴族對宮廷文化的參與精神和主體意識漸趨增強。文化的傳播有主體和客體之別,角色的嬗變標識著能力水平的高低。拓跋鮮卑蒙昧落后,宮廷文化起初是漢族士人的獨角戲,胡人完全是被動的客體。經(jīng)過長期的學習成長,宗室等胡人嶄露頭角,實現(xiàn)與漢族文士的對等交往。①劉軍:《論北魏宗室階層的文化參與及角色嬗變》,《東北師大學報》2012年第6期。不僅皇帝能登壇講學,宗室還獨立執(zhí)掌教授職責?!对用髂怪尽?“翻為國師,郁成朝棟。既業(yè)冠一時,道高百辟,授經(jīng)侍講,琢磨圣躬。”《元頊墓志》: “明帝春秋方富,敦悅墳典,命為侍學。王執(zhí)經(jīng)禁內(nèi),起予金華?!?《元彝墓志》:“孝明皇帝春秋富沖,敦上庠之學,廣延宗英,搜揚俊乂。王以文宣世子,幼緝美譽,參茲妙簡,入為侍書?!雹诜忠娳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289、290、226頁。又負責??被适也貢?,《元延明墓志》:“監(jiān)校御書。……固仇校之所歸,殺青自理?!薄对材怪尽?“特被優(yōu)詔,擢秘書佐郎。時尋有敕,專綜東觀,墳經(jīng)大序,部帙載章,所進遺漏,緝增史續(xù)?!薄对勰怪尽?“以本職監(jiān)內(nèi)典書,折簡無遺,絕編咸舉?!雹鄯忠娳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288、152、221頁。在宮廷宴會上,宗室亦高光亮相、獨領(lǐng)風騷,其詩作足以流傳后世。如彭城王元勰詩: “問松林,松林經(jīng)幾冬?山川何如昔,風云與古同?!雹堋段簳肪?1《獻文六王下·彭城王勰傳》,第572頁??芍^渾厚質(zhì)樸、蒼勁有力、境界高遠、氣度非凡,不可與南朝萎靡之作同日而語。胡人文化主體地位的獲得,實乃中古文化格局之巨變,是拓跋鮮卑自身進化和民族融合的結(jié)果,宮廷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
總而言之,文化底蘊深厚的北魏宮廷是鑄煉學術(shù)的熔爐,它與官辦學府和門閥士族的家學共同作用,保護并推進了華夏文明。優(yōu)秀的胡漢學者云集這里,各種思想激蕩碰撞,產(chǎn)生創(chuàng)新的火花,為隋唐盛世局面做了必要鋪墊。北魏宮廷學術(shù)在古代文化發(fā)展史上寫就了輝煌的一頁,其重要意義還在于對內(nèi)徙胡人的蛻變起到關(guān)鍵的指引、示范和帶動作用,以拓跋宗室為例,漢化、文士化及貴族化進程高歌猛進,⑤孫同勛:《拓拔氏的漢化及其他——北魏史論文集》,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頁。一時間人才濟濟、著述鋒出,這些都應拜它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