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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轉(zhuǎn)型時代的汪國真熱

        2015-12-02 04:41:22王曉華
        社會觀察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汪國真知識分子個體

        文/王曉華

        在汪國真營造的語境中,啟蒙時代張揚的主體退隱了,代之以謹慎的個體。汪國真詩歌中的人雖然總是“風雨兼程”,但幾乎總是將批評的箭頭指向自己。其勵志詩似乎洋溢著青春的情懷,卻處處透露出內(nèi)斂的精神氣質(zhì)。

        在……時代里,詩人何為?

        在哀歌《面包和酒》中,德國近代詩人荷爾德林曾經(jīng)真誠地追問:“在一個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再次思考汪國真熱時,這個句式也不斷在我的頭腦中盤旋。

        斷言某個時代“貧乏”,很可能失于武斷。去掉這個形容詞,相應(yīng)表述會更具普遍意味:“在……時代里,詩人何為?”它揭示了這樣的事實:詩人總是生存于特定的時代里;他/她既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又可以反過來影響時代;作為主動的生物,個體的選擇至關(guān)重要。如果我們理解到這個層面,就有可能恰當?shù)亟忉屚魢娆F(xiàn)象。

        時代需要汪國真式的詩人

        首先需要強調(diào)的是,汪國真熱出現(xiàn)于20世紀90年代。此前,他雖然以其“青春寫作”吸引了一些讀者,但僅僅在《遼寧青年》、《女友》、《年輕人》、《青年博覽》等非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過些許勵志小詩,還沒有成為流行偶像劇中的主角。到了90年代以后,他卻迅速走到了大眾文化廣場的前臺:詩集熱銷,被崇拜者瘋狂追捧,聲名一度如日中天。顯然,他的走紅與時代轉(zhuǎn)折息息相關(guān)。只有回到這個轉(zhuǎn)折中并還原其內(nèi)在邏輯,我們才能找到問題的答案。

        20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開始重啟現(xiàn)代化進程,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體制、文化風尚都成為拷問的對象。到了80年代,啟蒙話語曾像風一樣流行。在無數(shù)的講座、沙龍、私下討論中,被反復(fù)言說的關(guān)鍵詞是:個體。人們發(fā)現(xiàn),歷史進程無論多么宏大,支持它的終極基礎(chǔ)都是個體。個體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動力,也是歷史的歸屬。忽略個體的歷史是異化的歷史。此前,無數(shù)人曾經(jīng)迷失于宏大敘事中,現(xiàn)在必須尋找自己。他/她不應(yīng)是國家工具箱中的螺絲釘,而是自我塑造的主體。對于無數(shù)渴望獲得承認的公民來說,這無疑是激動人心的表述。于是,每當有人于公眾場合提及相關(guān)話題,聽眾的激情就會被點燃,精神的狂歡節(jié)則隨時可能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知識英雄確定了這樣的信念:盡管可能存在巨大的險情和意想不到的曲折,但歷史的壯麗航程必然抵達個體普遍解放的終點站。然而,到了90年代以后,這些突然間都成了疑問:啟蒙話語的流行并未直接導(dǎo)致經(jīng)濟騰飛,中國開始調(diào)整意識形態(tài)的自由度,有關(guān)新權(quán)威主義的言說逐漸占據(jù)上風;隨著經(jīng)濟改革漸趨深入,“市場”代替了“文化”的位置;原本激情洋溢的啟蒙言說迅速沉寂,人文知識分子不得不克制自己拯救眾生的沖動,而善于合作和計算的商人則升格為新的時代英雄。于是,中國知識分子被拋入一種交錯狀態(tài):既要收斂自己原有的精神激情,又要投入到激烈的市場經(jīng)濟中。從這個意義上說,個體必須重新為自己奠基。

        然而,離開了熟悉的啟蒙道路,我們應(yīng)該走向何處呢?由于找不到答案,大批知識分子回到了書齋,沉浸于學(xué)問之中而暫時抑制思想的鋒芒。恰在這樣的背景中,汪國真的淺吟低唱吸引了大眾的注意力。為了發(fā)出聲音,他采取了一種新的言說策略:不是批判,不是拒絕,更不是北島式的反抗,而是委婉地表達妥協(xié)的意愿。

        詩人汪國真

        在他看來,人不應(yīng)該“苛求”生活:“如果生活不夠慷慨/我們也不必回報吝嗇/何必要細細的盤算/付出和得到的必須一般多?!保ā度绻畈粔蚩犊罚┨热羧瞬豢鞓罚敲?,不是世界出了問題,而是“我們的心胸還不夠開闊”。(《生命總是美麗的》)相反,假如你懂得生活,幸福就會降臨。總之,問題出在個體而非社會身上。應(yīng)該反思的永遠是個體。如果社會不公,那么,首先應(yīng)該調(diào)整的是我們的心態(tài):我們學(xué)著對待流言/學(xué)著從容而冷靜地面對世事滄桑/“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這便是我們的大勇,我們的修養(yǎng)。(《走向遠方》)向“生活”和“世界”妥協(xié),把痛苦歸結(jié)為個體內(nèi)在的欠缺,這是汪國真詩歌的重要主題。

        在他營造的語境中,啟蒙時代張揚的主體退隱了,代之以謹慎的個體。汪國真詩歌中的人雖然總是“風雨兼程”,但幾乎總是將批評的箭頭指向自己。其勵志詩似乎洋溢著青春的情懷,卻處處透露出內(nèi)斂的精神氣質(zhì)。與80年代的主流詩人相比,他展現(xiàn)了遠為溫和的立場。在他的文字中,讀者看不到“我不相信”等決絕的表述,相反,“是否”、“我不知道”、“假如”等詞反復(fù)出現(xiàn),似乎是提問,又像是自我說服。

        從根本上講,汪國真詩歌代表了個體對集體的妥協(xié)。與后來走紅的于丹類似,他反復(fù)要求個人適應(yīng)整體。正因為如此,他既適應(yīng)了轉(zhuǎn)型期的某種外在需要,又展示了知識分子在特定語境中的生存策略。于是,當啟蒙知識分子暫時退隱之時,一個叫汪國真的詩人站到了大眾文化的聚光燈下。這是“時事造偶像”的典型案例。

        他是一個復(fù)雜的精神樣本

        當然,這僅僅說出了汪國真走紅的外在原因,還沒有重構(gòu)他受大眾歡迎的深層線索。的確,時代需要汪國真式的詩人,但這僅僅為他提供了走紅的因緣。走紅的可能是任何一個汪國真式的人?!霸凇瓡r代里”,這類詩人走紅的必然性并不保證符合條件的每個人都聲名顯赫。為什么被選中的是汪國真而非他人?他的精神氣質(zhì)有何獨特之處?事實上,他并不被知識界所看好:在汪國真走紅之時,大批知識分子選擇了書齋,將原有的激情投射到學(xué)問之中,以靜觀事變的方式守護自己的精神氣節(jié);對于他們來說,汪國真的詩句既顯露了某種犬儒主義精神,又因過于簡單、貧乏、造作而低于藝術(shù)的底線,只配被戲諷、嘲笑、拒絕??墒?,大眾的選擇卻恰恰與他們相反:在被知識分子冷落之時,汪國真受到了文學(xué)青年的熱捧。是什么使大眾和精英至少暫時分道揚鑣?僅僅是由于汪國真填補了精英撤離后的文化空地嗎?為了解釋這個現(xiàn)象,我們必須再次重申一個關(guān)鍵詞:市場。

        汪國真走紅的時期,正是中國市場經(jīng)濟迅速興起的歷史間隙。市場經(jīng)濟倡導(dǎo)合理的博弈,要求其參與者在遵守規(guī)則的前提上自強不息。對于無數(shù)要投身于市場的人來說,人文知識分子的退隱情懷顯然不足為鑒,有關(guān)進取的言說更能激勵人心。在這種情況下,市場需要特殊的心靈雞湯:既能鼓舞眾生,又不逾越意識形態(tài)的雷池。汪國真的詩歌恰好滿足了這種需求:在他輕盈的文字間,政治的地平線退隱了,活躍于天地之間的是中性的個人。似乎是有意,又仿佛是順其自然,他們都選擇了妥協(xié)中的進取和進取中的妥協(xié):如果遠方呼喊我/我就走向遠方/如果大山召喚我/我就走向大山。(《山高路遠》)響應(yīng)“呼喊”和“召喚”,無疑展示了被動中的主動:個體不再是選擇的主體,但“走”的行動卻依然只能由自己承擔。與躲進書齋的人文知識分子不同,汪國真詩歌中的“我”幾乎總是“在路上”,時常洋溢著行走的激情:“雙腳磨破/干脆再讓夕陽涂抹小路/雙手劃爛/索性就讓荊棘變成杜鵑?!眰€體依舊奔走于當下和地平線之間,留給世界一個“背影”。他/她可以笑對苦難,卻不能忍受平淡。為了追求成功,他不斷走向“遠方”,甚至表現(xiàn)出堅忍不拔的精神氣質(zhì):“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奔词共荒艹^別人,也要保持向上的動姿,并因而不斷跨越自己:“向上的路/總是坎坷又崎嶇/要永遠保持最初的浪漫/真是不容易/有人悲哀/有人欣喜/當我們跨越了一座高山/也就跨越了一個真實的自己?!保ā犊缭阶约骸罚┰?0年代的特定語境中,此類淺顯易懂的格言無疑既具勵志作用,又有安慰功能,因而受到不少讀者的青睞。從這個角度看,與其說是汪國真選擇了大眾,毋寧說是大眾選擇了汪國真。

        不過,與后來走紅的于丹等人不同,汪國真的精神氣質(zhì)更為復(fù)雜:作為一個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詩人,他經(jīng)歷了文革、啟蒙運動、市場化,其經(jīng)歷不可謂不豐富。他的詩歌雖然可以歸結(jié)為心靈雞湯,但其成分并非如很多讀者所想象的那樣單純:從意氣風發(fā)的主體到克制的個人,時代轉(zhuǎn)型的軌跡也深深地印刻在字里行間。事實上,在轉(zhuǎn)型發(fā)生之時,主體并非一下子就能適應(yīng)了新的生存狀態(tài),相反,他/她需要自我說服。落實到汪國真的詩歌中,內(nèi)心沖突的痕跡依舊清晰可見:“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保ā稛釔凵罚╋@然,這種語句表達了自我規(guī)勸的努力?!帮L雨兼程”雖然出于自愿,但“既然”之類表述又透露出深深的無奈感。起決定作用的不再是個體,而是顯現(xiàn)于冥冥之中的強大力量。如果說80年代的啟蒙英雄總是堅定地朝著理想的世界挺進,那么,90年代的知識分子卻往往被拋入紛亂的星空中,面對著莫測的未來:“也許,永遠沒有那一天/前程如朝霞般絢爛/也許,永遠沒有那一天/成功如燈火般輝煌/也許,只能是這樣/攀援卻達不到峰頂/也許,只能是這樣/奔流卻掀不起波浪?!保ā兑苍S》)正由于如此,汪國真的詩句時常透露出深入骨髓的不確定感,有時甚至洋溢著宿命論的氣息:“歲月如水/流到什么地方/就有什么樣的時尚/我們怎能苛求/世事與滄桑”(《永恒的心》);“我不知道/是否還愛著你/如果愛著/為什么會有那樣一次分離”(《懷想》)。相對于這種卑微感,汪國真式的自信時常顯得突兀:“你倘若有一個不屈的靈魂/腳下就有一片堅實的土地”(《旅程》);“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只要熱愛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熱愛生命》)。然而,“意料之中”的是什么呢?是個人的成功,還是集體性的救贖?如果命運莫測,個人又怎能自我確認?倘若集體再次成為壓抑的代名詞,又有什么能擔保我們可以率性地生活?對此,汪國真并沒有——事實上,也無法——作出回答。他所擅長的是一種修辭術(shù):通過語言層面的轉(zhuǎn)換,原本被動的狀態(tài)吊詭地再次暗合了主體的選擇,個體似乎開始重新掌握生命的舵盤。這里面確實包涵著自欺的成分,甚至可能已經(jīng)衍生出一套精神偽裝術(shù),但其中絕非沒有任何真誠的成分:在內(nèi)斂的總體氛圍中,汪國真的詩歌依然隱隱地透露出某種執(zhí)著乃至倔強;在他的文字中,80年代的精神血脈并未完全失蹤,而是以修正(縮減)后的形態(tài)延續(xù)下來。正如90年代的市場經(jīng)濟改革延續(xù)了啟蒙的某些向度,汪國真詩歌也保留著80年代的精神痕跡:一群人經(jīng)歷了同樣的生命歷程,具有相似的精神根性,保留了某些無法泯滅的激情。即使對于批判他的人文知識分子來說,這種殘存的氣質(zhì)也意味著安慰。在他去世之后,不少曾投身于啟蒙的人文知識分子也表達了懷念之意。其中況味,值得后人細細品讀。

        單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汪國真似乎缺乏足夠的研究價值:他既沒有征用豐富的詞匯,又未曾創(chuàng)造出復(fù)雜的文本結(jié)構(gòu),更沒有表達高深的思想。然而,如此這般的他卻在轉(zhuǎn)型的時代里獲得了出場的機緣,站到了大眾文化的聚光燈下,以其對“中國性”的表述而走紅并引發(fā)爭議。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一個復(fù)雜的精神樣本,一種可以仔細解讀的癥候,一類值得反復(fù)審視的背影?,F(xiàn)在,斯人已逝,但上述問題并未隨之消失。相反,它值得我們永遠深思:“在……時代里”,我們何為?

        汪國真是一個復(fù)雜的精神樣本,一種可以仔細解讀的癥候,一類值得反復(fù)審視的背影?,F(xiàn)在,斯人已逝,但上述問題并未隨之消失。相反,它值得我們永遠深思:“在……時代里”,我們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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