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陳 雷
錢鐘書先生在接到一位英國女粉絲的求見電話時回道:“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錢先生用一句幽默妙答婉拒了一位看了作品對作者發(fā)生興趣的讀者。以前我們只看到他的機智,現在想來,那位女讀者的需求其實既典型又普遍,而且也夠合理。因為,呆板的印刷術的產物——書籍所能提供的信息量,往往不能滿足出于各種初衷想要了解作者本人的那部分讀者的強烈好奇心。
如果你恰巧是那部分好奇的讀者,那么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一定是個令你鐘情的地方。因為在那里,珍藏著中國現當代名人的著作手稿、信函、日記、筆記和書畫等資料逾7萬件,是我國公共文化機構中具有綜合性征集、保護、展示、宣傳和研究文化名人手稿文獻的專業(yè)收藏館。
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的前身是1992年成立的中國文化名人手稿室,1996年上海圖書館新館落成后改為現名,并在總館樓宇內專設文化名人手稿陳列館,常年向讀者展示中國現當代各界名人的各類手稿、簽名本、照片和書法作品,讓讀者在親睹名人手澤中進一步認識名家名作。
為了讓讀者諸君更好地了解這個提供走近文化名家機會的所在,本刊記者專門走訪了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陳列館,并對上海圖書館副館長、上圖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館長周德明先生進行了專訪。
陳列館雖面積不大,但置身其間,你便與那些偉大作品的最初形態(tài)近在咫尺,你便可以輕松穿越時光旁觀那些名作的成長歷程,在由各種色筆、各種符號、各種書風羅織而成的字里行間,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名家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乃至性格脾氣、哀樂喜怒……
周德明是個喜歡從“很久很久以前”講起的“故事大王”。他甫一打開話匣,就把時間拉回到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是1952年7月22日,上海圖書館正式成立,市長陳毅為圖書館題寫?zhàn)^名。館址是南京西路325號,那幢位于南京路黃陂北路轉角口的“鐘樓”,后來曾一度為上海美術館所用。
周德明之所以用這段上圖老黃歷作為開場白,其實是想把話題過渡到上圖“前傳”。他說,現在上海圖書館的許多寶貴館藏,都源自于1939年底創(chuàng)建的合眾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受張元濟、陳叔通、葉景葵等人邀請,從燕京大學圖書館毅然南下創(chuàng)業(yè)?!翱梢哉f,顧廷龍先生的許多圖書館運作思想和理念,尤其是在采集文獻方面,對我們影響至深,享用至今?!敝艿旅髡f。
合眾圖書館初建,資金有限,又要擔負收集宋元本使命,顧廷龍先生提出“人棄我取,人無我有”的理念,這短短八個字堅實地構筑起了合眾圖書館以至后來的上海圖書館的館藏特色。
上海圖書館成立至今不過60多年,而全國范圍內至少有十余家館齡超過100歲的省市級圖書館,但為什么相對“年輕”的上圖的館藏無論質和量,都始終名列前茅呢?這顯然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算術題。歷史短而館藏豐的法寶,在周德明看來,與顧廷龍先生先進的采集思想以及幾代上圖人的繼承發(fā)揚息息相關。
從某種意義上說,今日圖書館的底蘊和特色,皆賴于昨日的積累,非急功近利可以造就。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明清名家的手稿、尺牘,在市面上并不“緊張”,流通價值也不高。這就形成了顧廷龍先生所謂的“人棄我取”的基本條件——在還未引起別人重視、沒人能預見其價值的時候,我有眼光,有判斷,有勇氣去收。例如明、清兩代,為防考官認出考生筆跡而徇私舞弊,鄉(xiāng)試及會試場內,考生的原卷(即墨卷)須彌封糊名,由專人用紅色的筆謄寫一遍,送交考官批閱,稱為“朱卷”。這種東西當時根本沒人要,顧廷龍先生去收。
除了“朱卷”,家譜在古籍中與正史、地方志比起來,亦屬檔次比較低的。在“四清運動”時期,造紙廠把家譜收回來化紙漿,顧廷龍說,且慢,這些我都要,并以一兩分錢一斤的價格一車車地拉回來。1998年上海圖書館決定領先一步,拿出一部分錢去安徽、湖北等地農村收購家譜,當時全國很少有圖書館或公辦收藏機構想到做這件事。那時的收購價格是每本50元至100元,現在則是5000元至1萬元一本。
正是由于上圖早早地并且一以貫之地貫徹顧廷龍先生“人棄我取”的思想,才使得如今上圖的家譜收藏成為一大特色。滬上知名主持人曹可凡日前向上圖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捐贈了新著《蠡園驚夢》簽名本,主要原因就是為了感謝上海圖書館在家譜咨詢和查閱方面給了他很大幫助。
與這些文獻的收集類似,上海圖書館對名人手稿的收集工作也是從它的前身就已經開始了。當然1952年上圖成立后,名家手稿就顯而易見地成為上海圖書館的收藏特色和重點。上世紀五十年代時,就有詩人柳亞子等名人手稿收入館藏;六十年代時,巴金也開始捐贈??梢哉f,除了文革期間有所中斷,上圖的手稿收藏工作始終都在進行。
巴金《隨想錄》第一集手稿(1978~1979年作)
上圖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建立于1996年12月20日,而它的前身是成立于1992年的中國文化名人手稿室。
既然收藏工作從上圖前身合眾圖書館就已經開始,為什么不從1952年上圖成立之初就成立“名人手稿室”呢?周德明的回答很坦率,因為要成立“室”,就必須成點規(guī)模,必須已經收集到一點東西,并且進行整理,可以提供服務。剛解放時,還不具備這種規(guī)模,文革來了更不可能。直到改革開放后,圖書館六樓又開始恢復手稿收藏工作時,大家都意識到手稿收藏應該成為上海圖書館的特色,收集的東西應該逐漸為讀者服務。
短短四年后,剛成立不久的“手稿室”在上圖新館落成之際易名為“手稿館”,一字之差,彰顯了這項工作的地位和作用的提升,也有了在新館中更突出這項工作的意味。
目前上海大張旗鼓在做名人手稿收藏工作的,除了上圖,就是普陀區(qū)圖書館,北京有中國現代文學館。放眼全國,幾乎沒什么專門的公家機構持續(xù)地前赴后繼地在從事這項工作。
黃佐臨《座右銘》手稿(1986年11月30日作)
周德明堅定地說,你決定要收,就必須是堅持不懈、持續(xù)不斷地去做這件事。據我所知,有不少圖書館對名人手稿的態(tài)度也是來者不拒的,但他們不打名號,不成立專門的名人手稿收藏機構。因為一旦成“室”立“館”了,就意味著你必須硬著頭皮做下去,決不能半途而廢。這就考驗你有沒有敢于擔責的氣魄!你敢不敢說我一定每年要收到多少東西?要知道,一旦成立了一個部門、一個科室,哪怕一個小組,今年收得到,明年收不到,是沒辦法交代的。
上圖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每年的指標是1500件,雖然這已經不是一個小數字,但實際上他們幾乎每年都大大地超額完成指標。建立“手稿室”也好,易名“手稿館”也罷,說白了,除了館藏已經到這個份上,有了建室立館的資格,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自覺地把自己“停在了杠頭上”,只能前進,沒有退路。大概只有真正熱愛這項事業(yè)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膽量和魄力。
在談到手稿收藏的類型時,周德明坦言,最要緊的是創(chuàng)作手稿。在創(chuàng)作手稿中,原先收藏范圍只在文藝類里,比如小說、散文作家?,F在有了比較大的拓展,比如上海石庫門老酒酒瓶的包裝設計稿,以及畫家創(chuàng)作手稿、音樂家使用并有標注手跡的樂譜(朱踐耳十部交響曲的手稿均為上圖中國名人手稿館收藏),另外也收藏膠片時代的老照片。
有意思的是,手稿館的收藏中還包括一些醫(yī)學家,比如中山醫(yī)院院長楊秉輝,中國工程院院士、腫瘤外科專家湯釗猷等的研究性卡片以及論文手稿。周德明說,以前在大學里研究學問的一個基本方法就是“做卡片”,湯釗猷的1600多張筆記卡片已經被手稿館收藏。
周德明笑稱,我們原來比較偏文,現在開始向理、藝發(fā)展。正是在手稿收集的過程中,我們慢慢認識到,除了作家創(chuàng)作手稿外,還有很多有意思有價值并且越來越稀缺的東西值得我們去收藏。
回到本文開頭的話題,手稿究竟有什么異于印成鉛字的書籍的魅力?周德明從研究者的角度給出了答案。我們通??吹降奈膶W作品,基本都是作品的最終稿。而從作者對作品的最初構思到最終稿之間,常常有一個漫長曲折的創(chuàng)作過程。這一過程,你無法通過成品著作獲知,也許作者本人事后會對這段心路歷程有所描述,但記憶時常并不那么可靠。而如果有了作品手稿,它所記錄的各種信息,無疑可以極大程度地還原呈現真實的創(chuàng)作過程。尤其是那些改了又改的手稿,對作品研究、作者研究是極具價值的。許多文學史上的疑難雜癥,有些就可以從手稿入手加以破解。
我們常說“字如其人”,手稿中的筆跡常常也會提供很大的信息量,這種信息量絕對超過作品完成稿、印刷品所呈現的。
比如茅盾的手稿基本都是略有修改,而有的作者的手稿改動就比較多;再比如有的作者用稿紙,有的則用便簽紙……你可以從諸如此類的大量信息中大概地想象出作者當時的創(chuàng)作狀況甚至生活狀態(tài)的圖景。但是你看他們的成品稿,完全無法洞悉。
周德明曾去夏衍家,接受他子女捐贈的電影劇本《祝福》和《林家鋪子》。文稿紙是豎版的,字里行間稍有改動,看起來仿佛一氣呵成?!拔移鹣冗€以為是謄寫稿,特地問了問,夏衍家人解釋說,他的創(chuàng)作就是如此,會花一些時間邊抽煙邊打腹稿,一旦動筆,下筆如飛,極少改動。《祝?!穭”镜膶懽髦挥昧舜蠹s一周時間。”
這些名家手稿都是上海圖書館的珍貴館藏,獨一無二,無法復制!今天看來它們已是文學遺產,未來必然成為珍貴文物。周德明自豪地預言。
與此同時,周德明也深感自己和同事們在與時間賽跑,他們時刻提醒自己,每一天都可能有珍貴手稿在遺失、被損毀。有一天手稿館年輕的工作人員劉明輝接連拜訪了兩位耄耋老人,征集他們的手稿,一位95歲,一位96歲。前不久,101歲的著名音樂教育家、指揮家、作曲家馬革順的手稿也入藏手稿館。
在與眾多“文化名人”交往中,周德明對葉永烈印象頗深。他說,葉永烈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我們早就鉚牢他了。葉永烈寫了很多重要歷史人物傳記,在傳記文學作者中很少有這樣一個非常注重一手資料的收集、整理和留存的作家?!艾F在市面上有不少關于文革人物的傳記作品,但那些都是偏向于‘文學’,真實性傷腦筋。葉永烈是傳記文學作家中真實性把握得最好的一個,尤其是到后來,把握得很客觀,對他的作品我們是有分析的?!敝艿旅魈寡浴?/p>
更有意思的是,葉永烈非常注意創(chuàng)作檔案的收藏,所以他的檔案簡直太齊太全了!齊全到什么程度?從小學一年級的成績報告單到大學畢業(yè)證書,他全都藏得好好的。葉永烈17歲到北大讀化學系時,已經開始寫《十萬個為什么》第一版,當時他寫信給復旦大學校長陳望道等名人得到的回信,他都一封不漏地收藏起來。“陳望道是《共產黨宣言》第一版的翻譯者,《陳望道全集》都沒收這封信,而通過葉永烈捐獻的手稿,我們有了陳望道的手跡?!敝艿旅髡f。
葉永烈有一個特別的房間——頂樓游泳池改建而成的書房。在這個書房里,除了普通的書櫥,還有一箱箱裝滿手稿的鐵皮柜,裝滿采訪錄音磁帶的塑料箱……半個世紀的寫作,葉永烈累積了數量驚人的寫作素材、參考文獻、名人信件、采訪筆記和錄音等,所有這些葉永烈私人檔案整體由上海圖書館收藏,檔案數量近一卡車。上圖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將葉永烈所有捐贈以“葉永烈專藏”進行收藏。
茅盾《文學詞典》手稿(1925年編寫)
梅蘭芳《編劇表演瑣談》手稿(1957年作)
在這批捐贈文獻中,最具歷史研究價值的是葉永烈對很多歷史當事人的采訪原件——采訪筆記或是錄音。這些采訪原件形成一個個以重要人物或者重大事件為中心的“私家檔案”。比如他多年采訪“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形成8卷王力檔案,其中有王力寫給他的親筆信40多封,還有王力寄給他的種種歷史文獻。羅章龍、王造時、錢學森等,他都有專題“私家檔案”。胡喬木文革初期遭到批斗時警衛(wèi)員所作的逐日記錄、莊則棟姐姐莊則君從美國帶給他的《愛儷園全圖之寫真》(愛儷園即哈同花園),是研究文革史、上海史的珍貴檔案。這些采訪文件中,甚至還包括他從上海公安部門復印的傅雷夫婦死亡檔案的全部文件。
上海圖書館不僅有公開出版的書籍、報紙、期刊、數據庫、網絡資源等等,還有非公開出版的家譜、地方志、手稿、錄音磁帶等等,為今后讀者閱覽、學者研究等提供了難以被其他資料、文獻、數據所替代的第一手資料。
周德明認為,雖然未來判斷一個圖書館的優(yōu)劣,不在于你“擁有”多少文獻或信息量,而是看你能夠“提供”多少文獻或信息量,但是必須強調的是,一個圖書館的“特長”仍然是衡量它價值高下的重要指標。而所謂特長,就包括以前顧廷龍先生收的朱卷、名人尺牘、家譜、碑帖,當然也包括現在我們收藏的名人手稿、老唱片等人無我有的東西。
當記者問及你們是有用什么方法一年能收到數千甚至上萬件名人手稿時,周德明與手稿館副館長黃顯功神秘地相視一笑,說,我們三四年前開創(chuàng)了一些新的方法,這些方法是我們的“武功秘籍”,暫且保密。不過任何方法,最終還是會被學習模仿,至于是否會被超越,那就看你自身是否在進步,在創(chuàng)造更新更好的方法。
不過周德明在“保守機密”地同時,也慷慨地道出他們成功背后的兩個方法:一曰“滾雪球”。他們在工作中擅于同捐贈人、介紹人、引薦人交朋友,而這些朋友正是他們開展工作的資源和觸角。隨著不斷地結交朋友,雪球越滾越大,他們的隊伍也就不斷擴大。二曰“全員宣傳”。雖然名人手稿館只有四五名工作人員,但是如果全圖書館的員工被發(fā)動起來,那將是一支上千人的隊伍。
周德明舉了一個例子,朱踐耳九十歲時開了一個作品音樂會,名人手稿館沒人參加,但是有一位上圖員工去聽了這場音樂會。他在現場打電話給周德明,說朱踐耳有手稿。周德明說,請你馬上代表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敬獻一個最大的花籃。兩年后,在手稿館耐心細致的工作下,朱踐耳將十部交響樂樂譜全部捐贈給上圖。
葉淺予《像贊》手稿(1994年作)
晚清重臣張佩綸4700多件檔案,幾十年來一直存放在陽臺上,雖然包裹嚴實,但由于濕度溫度變化大,對紙張的保存還是影響較大。張佩綸也是藏書家,他的有些尺牘已經裝裱好成為冊頁,而有些則是分散的。他的后人只知道放在陽臺里的這些東西都是寶貝,但誰也弄不清那里面究竟有多少件。周德明回憶道,當時手稿館去接受捐贈時派專人用了整整十天時間清點編目,整理出的清單打印了四十幾頁,清晰地附在捐贈證書后面。光憑這份漂亮的清單,人家就知道你們是一個正規(guī)的、專業(yè)的、富有職業(yè)操守的一支隊伍。
20世紀初,市場對名人手稿的價值普遍認識不足。名人手稿有其文學價值、藝術價值、信息價值、研究價值等,但是它的市場價值一直未能體現。隨著這幾年文化拍賣市場的興起(比如魯迅一封致陶亢德信,全函200余字,拍出人民幣655.5萬元天價,平均每字價值約3萬元),名人手稿的市場價值逐漸得到重視,甚至充分肯定。有不少拍賣公司看到這種市場行情,對西川、歐陽江河這樣的一流詩人的手稿開價每頁一萬元,但他們還是毅然把手稿捐給了上圖文化名人手稿館。
在“能賣大價錢”的市場環(huán)境下,還有那么多文化名人以及他們的后代,沒有考慮把手稿直接兌現成貨幣,而捐贈給圖書館,這是一種莫大的信任和托付。周德明說,我們只有把工作做得更好,才能對得起他們和讀者,才是對他們最好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