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紅
關(guān)于辛棄疾《青玉案·元夕》這首詞的主旨,歷來有爭議。有人認為它是一首愛情詞,表達作者追慕的是一位超凡脫俗的美麗女子;也有人認為它是一首寄托詞,正如梁啟超所言“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那人”是作者自我的寫照。其實,這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即便是寄托詞,它也是用愛情來比興,以此來展現(xiàn)詞人的“懷抱”的。換言之,如果不能理解這首詞是一首感情真摯的“愛情詞”,那又怎能讀出它其中“寄托詞”的韻味呢?
當然,這首詞主旨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寫出生命中的美好,給我們帶來新鮮而熟悉的審美體驗,以此引領(lǐng)我們進入更高的人生境界。
元夕(元宵)本來就是一個美好的節(jié)日,宋代的元夕盛況空前,更是如此。幸而有詞人的生花妙筆可以記錄下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美好。元宵節(jié)重頭戲是璀璨奪目的燈花、精巧多彩的煙火。“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明亮的花燈漸次燃起,像繁花綴滿枝頭,搖曳多姿,四望如一,蔚為壯觀,令人目不暇接;燃放的煙火,先沖上云霄,而后自空中落下,好似彩星,吸引著人的目光隨著光與火不停地旋轉(zhuǎn)和升降。這畫面已經(jīng)很綺麗動人了,而詩人還偏要說這些都是浩蕩的“東風”帶來的,仿佛是大自然的神來之筆,這就平添了清新的美感和歡樂的氣息?!皩汃R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边@燈火輝煌的佳節(jié),也正是風清月白的良宵啊。此夜燈月交輝,鬧市區(qū)游人如織,車如流水馬如龍,城中各處絲竹聲不斷,當此良辰美景,人們沉醉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
逝……
寫元夕的詞,這首辛詞從來不是可有可無的一首。但你若以為這樣便體現(xiàn)了這首詞的價值,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前面的描寫,雖非閑筆,卻聊為助意而已。真正好的,能激起人心底波瀾的,是后面一段。
火樹銀花,燈月交輝,人潮人海,歌舞升平。寫繁華的景象,是為了表現(xiàn)詩人的沉醉嗎?不,“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痹娙擞米肿猿?,避免用力,“動”“轉(zhuǎn)”“舞”等字眼,輕輕一掃,既寫出了元宵的熱鬧與旁人的沉醉,同時也寫出了詩人的疏離?!皩汃R雕車香滿路”“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衣香鬢影,佳人如云,但她們都紛紛地走過了。是的,沉醉的是旁人,而詩人并沒有融入狂歡的人群。游走于這樣幸福、歡樂、熱烈、熙攘的場面,詩人為什么未能忘情呢?
直到最后,我們才恍然大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我們?yōu)閯x那的頓悟而驚喜,卻也為詩人的苦心癡意而感動。原來走過的繁華只是浮云,旁人的熱鬧,竟是詩人的落寞,因為在洶涌的人潮中,詩人尋尋覓覓卻無所獲。滾滾紅塵,茫茫人海,這一番踏破鐵鞋的追尋,難道不會白費嗎?呵,在歷經(jīng)千辛萬苦后,詩人的希望竟然沒有落空!驀然回首,他苦苦追尋的“那人”竟佇立在不遠處燈火闌珊的地方,真真切切!這突然而至的美好叫人流淚!
說到底,“一切繁華都是背景”。背景中映現(xiàn)的是那人的身影。若無那人,再繁華的景象又有何意趣呢?反過來,因為有了那人,對繁華的描寫有了著落。
“那人”即伊人,伊人如何美好呢?依托前面的文字,我們盡可發(fā)揮我們的想象:她躲開了狂歡極樂的人群,獨自一人在燈火稀疏的冷僻處,有一點孤獨,又自甘寂寞;相比那些衣著華麗、笑語盈盈的佳麗,顯得清冷自持,與眾不同;她站在那里,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氣質(zhì),但也許因為暗懷期許,比杜甫筆下幽居空谷的“絕代佳人”,多了一分溫暖……詞人沒有描述“那人”,但卻運用反襯的藝術(shù)暗示了“那人”的形象。若沒有前面的關(guān)于元夕的種種描寫,我們又如何體會得到,“那人”的超凡脫俗之處在哪里呢?元夕的繁華,反襯的是“那人”的孤高;佳麗的美艷,反襯的是“那人”的清冷。只是詞中反襯藝術(shù)的運用,是那樣不露痕跡,以至我們差點以為最美的華章在前面,卻不料最美的故事是在后頭。當然,惟其如此,詞人才能在我們不知不覺中把將詞意推向高潮,將那最美的一瞬定格——發(fā)現(xiàn)那人的一瞬,是失而復得的一瞬,是人生頓覺圓滿的一瞬,“是人生精神的凝結(jié)和升華,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銘篆,詞人竟有如此本領(lǐng),竟把它變成了筆痕墨影,永志弗滅!”讀懂了這一瞬,我們的內(nèi)心會有千回百轉(zhuǎn)、百轉(zhuǎn)千回的感覺。
正因為這種境界的美好,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p>
其實,豈止成大事、大學問者會經(jīng)過這種境界呢?“論是愛情、學問還是功名,追求抑或探索的過程,無不缺乏困惑、挫折和失望,苦苦尋覓的過程是最孤獨、最煎熬的。”然而,當經(jīng)歷了探尋的過程,最后終有所獲的時候,誰能說人生不是到達了一個最美好的境界呢?
所以,這首詞究竟是“愛情詞”抑或“寄托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領(lǐng)略到詞中的美好。
參考文獻:
見陳婧.英雄無覓處,詞中遣悲辛:辛棄疾之《青玉案·元夕》賞析[J].現(xiàn)代語文,2012(12):25.
編輯 薄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