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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文化運動百年祭:論儒學與人權(quán)

        2015-11-27 21:19:37黃玉順
        社會科學研究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孔教禮教新文化運動

        〔摘要〕 新文化運動的宗旨并非“反孔非儒”,而是“人權(quán)與科學”;其第一義是倫理與政治層面的人權(quán)。運動直接針對的現(xiàn)實對象是康有為等人的“孔教”,而“立孔教為國教”是與袁世凱等人“尊孔復(fù)辟”相配合的;運動針對的歷史對象是君主專制時代的“禮教”,而作為君主專制的倫理政治學說的“禮教”已不適應(yīng)于現(xiàn)代性的生活方式。按照孔子儒學原理,“仁”(博愛精神)“義”(正義原則)才是根本;而“禮”(社會規(guī)范及其制度)則應(yīng)當是隨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社會形態(tài)的轉(zhuǎn)型而“損益”轉(zhuǎn)換的。因此,新文化運動為儒學自身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提供了歷史的轉(zhuǎn)機。

        〔關(guān)鍵詞〕 新文化運動;人權(quán);反孔非儒;孔教;禮教

        〔中圖分類號〕B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4-0134-09

        整整一百年前,中國興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思想文化運動,史稱“新文化運動”,其標志性事件就是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創(chuàng)刊號由上海群益書社于1915年9月15日出版。①近年來,中國學界,尤其是儒學界出現(xiàn)了一股徹底否定新文化運動的思潮,其根據(jù)之一是對新文化運動之宗旨的這樣一種判定:“反孔非儒”。本文意在闡明:新文化運動不僅不“反孔非儒”,而且正如現(xiàn)代新儒家賀麟所指出,新文化運動“是促進儒家思想新發(fā)展的一個大轉(zhuǎn)機”。②可惜語焉未詳,需要更為透徹的分析。

        一、新文化運動的宗旨是什么

        什么是“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的宗旨是什么?

        這首先需要厘清“新文化運動”的概念。以《新青年》為思想大本營的新文化運動,其概念涵義有廣狹之分:(1)最廣義的“新文化運動”一直延續(xù)到1923年,為期八年。當年6月,《新青年》由月刊改為季刊,再度成為中共中央機關(guān)刊物(此前一度停刊);同年2月,爆發(fā)了“科玄論戰(zhàn)”(或稱“人生觀論戰(zhàn)”),標志著現(xiàn)代新儒家正式登上了歷史舞臺③,中國思想文化領(lǐng)域自由主義、唯物史觀派和現(xiàn)代新儒家三足鼎立的格局正式形成。參見黃玉順《超越知識與價值的緊張——“科學與玄學論戰(zhàn)”的哲學問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2)較狹義的“新文化運動”到1920年為止,為期五年。從當年9月第8卷起,《新青年》成為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機關(guān)刊物(后來一度成為中共中央機關(guān)刊物)。(3)最狹義的“新文化運動”截止于1918年底,為期三年。當年10月,李大釗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發(fā)表《庶民的勝利》和《Bolshevism主義的勝利》等,標志著《新青年》開始變成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輿論陣地。

        本文所討論的就是從1915年9月開始到1918年9月截止的“新文化運動”,因為這種最狹義的概念其實才是最確切的,當今學界一部分人所要否定的正是這個意義上的新文化運動;而自1918年底李大釗在《新青年》宣傳馬克思主義,尤其是1919年“五四運動”所謂“五四運動”其實有兩個不同的概念:一是作為政治運動的1919年“五四運動”,一是作為思想文化運動的所謂“五四新文化運動”、即“新文化運動”。爆發(fā)以后,新文化運動的宗旨就發(fā)生了轉(zhuǎn)向,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新文化運動”了。因此,稱新文化運動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大錯特錯的,因為新文化運動跟1919年“反帝”的五四運動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相反,五四運動的爆發(fā)使新文化運動的方向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新文化運動的宗旨并非什么“反帝反封”,而是陳獨秀在《新青年》發(fā)刊詞(注意:這是專用于發(fā)布辦刊宗旨的發(fā)刊詞)《敬告青年》中所陳“六義”:“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陳獨秀:《敬告青年》,原載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下同。;其中最根本的是第一義: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權(quán),絕無奴隸他人之權(quán)利,亦絕無以奴自處之義務(wù)。奴隸云者,古之昏弱對于強暴之橫奪,而失其自由權(quán)利者之稱也。自人權(quán)平等之說興,奴隸之名,非血氣所忍受。世稱近世歐洲歷史為“解放歷史”——破壞君權(quán),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認教權(quán),求宗教之解放也;均產(chǎn)說興,求經(jīng)濟之解放也;女子參政運動,求男權(quán)之解放也。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

        這里的一系列關(guān)鍵詞“自主”“自由”“平等”“人權(quán)”“權(quán)利”等等,都是倫理政治哲學層面的概念,矛頭直指君主專制。這些概念其實都可以歸結(jié)為“人權(quán)”,而與第六義“科學”相呼應(yīng),故陳獨秀在該文最后總結(jié)道:“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quán)并重?!焙喲灾?,新文化運動的宗旨就是“人權(quán)與科學”;在倫理政治方面,新文化運動的宗旨就是“人權(quán)”。在這個意義上,否定新文化運動就意味著否定人權(quán);今天的儒者如果反對新文化運動,那就意味著反對人權(quán),將儒學與人權(quán)對立起來!這是必然的邏輯。

        陳獨秀后來寫過一篇《新文化運動是什么》,那時他已是馬克思主義者,所以反不如這篇《敬告青年》講得清楚明白,但畢竟還是注意到:“新文化運動影響到政治上,是要創(chuàng)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現(xiàn)實政治底羈絆?!挛幕\動是人的運動?!标惇毿悖骸缎挛幕\動是什么?》,原載1920年4月1日《新青年》第七卷第五號。這是講的政治哲學意義上的人權(quán)?!叭藱?quán)”這個概念涵蓋了“民主”,民主只是人權(quán)在政治制度上的落實,故陳獨秀所陳“六義”并未提及“民主”。后來陳獨秀有另一種著名的概括——“德先生(Democracy)和賽先生(Science)”,即“民主與科學”(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載1919年1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其實,將新文化運動的宗旨概括為“民主與科學”是不確切的,因為“民主”并不能涵蓋上述一系列關(guān)鍵詞“自主”“自由”“平等”“人權(quán)”“權(quán)利”。

        由于“人權(quán)”這個宗旨,新文化運動必然對某種意義的“儒學”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傳統(tǒng)儒學確實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與君主專制聯(lián)系在一起,即所謂“制度的儒家化”和“儒家的制度化”參見干春松《制度化儒家及其解體》,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因而被視為“人權(quán)與科學”的對立物。所以陳獨秀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

        學?!标惇毿悖骸侗局咀锇钢疝q書》,載1919年1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鑒于新文化運動所反對的這些東西,往往都被貼上了“孔”“儒”的標簽,于是,新文化運動便被概括為“反孔非儒”。

        但是,“反孔非儒”這個概括并不符合新文化運動的實際。“反孔”給人的印象是全盤反對孔子,“非儒”給人的印象也是全盤反對整個儒學或儒學的全部內(nèi)容;然而事實上,新文化運動并非如此,否則,我們無法理解,陳獨秀竟然在這篇發(fā)刊詞《敬告青年》中號召青年以孔子為楷模:“吾愿青年之為孔、墨,而不愿其為巢、由。”作為宣告《新青年》宗旨的發(fā)刊詞,《敬告青年》只有這一處提到“孔”,竟完全是正面的肯定態(tài)度。

        胡適也曾談到:“有許多人認為我是反孔非儒的。在許多方面,我對那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的儒教的批判是嚴厲的。但是就全體來說,我在我的一切著述中,對孔子和早期的‘仲尼之徒如孟子,都是相當尊崇的。我對十二世紀‘新儒家(Neo-Confucianism)的開山宗師的朱熹,也是十分崇敬的。”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3年,258頁;另見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下冊,265-266頁。胡適這番解釋的意思是說,新文化運動“反孔非儒”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誠然,在關(guān)于孔子、儒學的言論中,新文化運動確實存在著不少矯枉過正的偏激之辭,這方面的問題已經(jīng)有許多學者討論過,本文不再贅述;但同時,學者們也紛紛指出,這些言論其實并非新文化運動宗旨的表達。下文將闡明,實際上,新文化運動所批判的是特定涵義的“孔教”,這并非所謂“反孔”;是特定涵義的“禮教”,這并非所謂“非儒”。

        二、新文化運動對“孔教”的批判并非“反孔”

        從新文化運動所批判的對象來看,有三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關(guān)鍵詞是特別值得考察的:“儒教”“孔教”“禮教”。大致來說,新文化運動中的“儒教”一詞,包括了“孔教”和“禮教”兩層概念。關(guān)于“禮教”,下節(jié)考察;本節(jié)先來考察一下當時的“孔教”概念。

        誠然,新文化運動中的“孔教”一詞,有時確實指的是整個的孔子儒學。例如陳獨秀說:“記者非謂孔教一無可取,唯以其根本的倫理道德,適與歐化背道而馳,勢難并行不悖。吾人倘以新輸入之歐化為是,則不得不以舊有之孔教為非;倘以舊有之孔教為是,則不得不以新輸入之歐化為非?!薄?〕又說:“孔教為吾國歷史上有力之學說,為吾人精神上無形統(tǒng)一人心之具,鄙人皆絕對承認之,而不懷絲毫疑義?!标惇毿悖骸洞鹩犴炄A》,原載1917年3月《新青年》第3卷第1號;見《陳獨秀著作選》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279頁。但這里泛指孔子儒學的“孔教”,實屬上文所提及的矯枉過正的偏激之辭。事實上,當時“孔教”一詞更多的并非泛指孔子的學說,而是特指康有為等人所鼓吹的那種“孔教”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君主專制復(fù)辟勢力。

        其實,與“反孔”的判斷正相反,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不乏尊孔言論。陳獨秀表示:“我們反對孔教,并不是反對孔子個人,也不是說他在古代社會無價值”陳獨秀:《孔教研究》,載1919年5月4日《每周評論》第20號,第4版。;“在現(xiàn)代知識的評定之下,孔子有沒有價值?我敢肯定地說有”陳獨秀:《孔子與中國》,載 1937年 10月 1日 《東方雜志》34卷 18、19號;見《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377-379頁。;“孔學優(yōu)點,仆未嘗不服膺”。陳獨秀:《答常乃惪》,載1917年2月《新青年》第2卷第6號;見《陳獨秀著作選》第1卷,265頁。胡適也盛贊孔子:“他基本上是一位政治家和改革家”;“孔子的中心問題,自然應(yīng)當是社會改革”?!?〕即使最激進的吳虞,也不過是這樣講的:“不佞常謂孔子自是當時之偉人,然欲堅執(zhí)其學以籠罩天下后世、阻礙文化之發(fā)展,以揚專制之余焰,則不得不攻之者,勢也。梁任公曰‘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區(qū)區(qū)之意,亦猶是爾?!眳怯葜玛惇毿愕男牛d1917年1月《新青年》第2卷第5號。在這個問題上,李大釗講得最透徹:

        余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之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權(quán)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李大釗:《自然的倫理與孔子》,載1917年2月4日《甲寅》日刊,署名“守?!?;見《李大釗全集》第1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247頁。

        這里的關(guān)鍵詞是“君主”“專制”;而在孔子的時代,君主專制,亦即帝制還沒產(chǎn)生呢!君主專制的帝國制度產(chǎn)生于秦代,確立于漢代,“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亦始于漢代。

        魯迅在1935年發(fā)表的《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也指出,權(quán)勢者的“孔子”與民眾沒有關(guān)系:“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quán)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quán)勢者或想做權(quán)勢者們的圣人,和一般的民眾并無什么關(guān)系。”〔3〕此文的標題已說得很明白:新文化運動所批判的乃是“在現(xiàn)代中國”(指新文化運動時代的中國)的孔子,而非原來的孔子。

        這里有必要澄清一下所謂“打倒孔家店”的說法。已有學者指出,新文化運動并沒有提出過“打倒孔家店”的口號〔4〕;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當時只有“打孔家店”的提法;把“打倒孔家店”當作新文化運動的綱領(lǐng)性口號,那是陳伯達等人的加工改造,是出于某種政治目的的歪曲。王東:《五四精神新論》,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引自納雪沙《關(guān)于“五四”精神諸問題的新闡釋——北京大學王東教授答問錄》,2009年6月29日《北京日報》:www.bjd.com.cn/gdjc/200906/t20090629_526693.htm。胡適后來也在一封信中表示:“關(guān)于‘孔家店,我向來不主張輕視或武斷的抹殺。你看見了我的《說儒》篇嗎?那是很重視孔子的歷史地位的?!薄?〕這就是說,所謂“打孔家店”并不是要打倒孔子儒學。其實,所謂“孔家店”的具體所指是很清楚的,就是作為專制帝國倫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禮教”(詳見下節(jié)),及其在當時之典型表現(xiàn)的“孔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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