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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望天空

        2015-11-21 02:13:00白林
        草地 2015年4期

        白林

        1941年6月13日中午,一架日軍C6N1“彩云”艦載偵察機飛臨了松州的上空。那一天,松州高原晴空萬里,陽光照耀著茫茫的澤國水草地。成群的牦牛在廣袤的草原上悠閑地食草。黑色白色的帳篷散落在像老虎背一樣優(yōu)美起伏的山崗、溪邊、高原柳叢畔。這架飛機從漢口的機場起飛,沿著長江逆流而上,飛行員望著機艙下面蜿蜒流淌的長江,幾乎可以不用參考飛行航圖,以長江作為地標,一路加速飛行。C6N1“彩云”艦載偵察機的高空高速性能給了大日本海軍年輕的飛行們員足夠的自信,作為航空大國,他們生產(chǎn)的飛機性能一流,不輸于當時任何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飛機。飛機起飛不久,就遇上積云,飛行員熟練地操控飛機,鉆過厚厚的云層,直撲一個叫漳臘的上空。

        “看哪,真是一片廣闊的草原哪?!?/p>

        望著飛機下方展開的大地,飛行員通過送話器,跟坐在后艙的觀測員興奮地交流著,他們這是第一次駕機飛臨內(nèi)陸的腹地,被充滿著神秘氣息的草原所吸引。

        這天崗拉梅朵的頭人騎著銀鞍馬,顯得心情很好的樣子。他身體盡管略微有些發(fā)福,但騎在馬上仍然威風凜凜。整個崗拉梅朵草原在已經(jīng)生長的大片綠綠的牧草烘托里,散發(fā)出沼澤與泥腥的氣息,夾雜在草叢和坡里的大片紫蘭也已經(jīng)發(fā)芽開花。頭人像往常一樣騎著馬巡視著自己管轄的領地,他喜歡像這樣屬于自己輕松的時刻,在松潘古城與草原結合部這塊區(qū)域,過著自己的生活。

        此時,正是抗日戰(zhàn)爭進入了最為艱難的相持階段。包括整個松州城在內(nèi)人們的注意力也轉移到了抗日救國方面。盡管戰(zhàn)爭距離這個內(nèi)陸腹地的高原邊地仿佛還很遙遠。然而,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樣式早不再是古代冷兵器時代的模樣。蔣介石委員長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時發(fā)表演講說;戰(zhàn)端一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抗戰(zhàn)守土之責。

        就在這一天,松州城上空突然響起了引擎巨大的聲音。松州城是人們習慣的叫法,官方地圖上標注叫松潘。習慣,就像生活的巨大慣性一樣,仿佛有種看不到的力量,但是這種力量卻使人能夠感受得到,推動著人們前行。不管你是否愿意,草原外面的世界正在這種力量的作用下發(fā)生深刻的變化。就像天空突然傳來的巨大的飛機引擎所發(fā)出的聲音。這聲音像打開記憶的閘門似,吸引著松州城街道內(nèi)正在行走的居民駐足。城北、城南、城東幾個城門洞內(nèi)人群熙熙攘攘,街道店鋪里照常營業(yè)。作為川西高原非常重要的邊地和貿(mào)易集散地,自古以來,松州就是一個熱鬧而繁華的地方。城內(nèi)居住著藏、漢、回、羌等民族。唐朝著名女詩人薛濤也曾發(fā)配于斯,她在《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中曾這樣寫道“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p>

        天空里傳來的聲音,也仿佛打破了這片沉寂千年的廣袤大地。如果不是戰(zhàn)爭,這里依然會遵循著自己不緊不慢的生活節(jié)奏,在茶馬互市的叫賣聲中度過普通而寧靜的一天。

        其實,對于天空傳來的引擎聲音,松州人并不陌生。

        早在1935年的夏天,為阻擊紅軍北上,保障部隊的軍需物資運輸,胡宗南長官就在距離松州城三十來公里漳臘的山巴修建了一個簡易的飛機場。他命令駐松潘的國民黨部隊六十一師三十六團林英部在漳臘山巴地方收購土地,設立了航空五七加油站。胡長官還派出丁德隆旅長的部隊搶在紅軍之前占領了包座。這樣一來,守松州城的部隊就顯得空虛了許多。

        胡長官一進松州城,紅軍從戰(zhàn)略上包圍了他們。形勢非常緊急,胡長官心想,黃埔的老主任周恩來是自己的老師,即使萬一不幸作了紅軍的俘虜,想必老主任是不會為難自己的。

        作為軍人,胡長官深知凡事先要作最壞的打算,然后再爭取最好的結果。

        造成紅軍松潘戰(zhàn)役計劃最終流產(chǎn)的主要原因在于紅四方面軍總負責人張國燾的猶豫不決,張主席的猶豫,為胡長官贏得了時間,王耀武旅從南坪星夜兼程及時趕到了。第一架螺旋漿飛機出現(xiàn)在松州高原天空時,當?shù)厝私o這些不知疲倦飛翔的家伙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大鐵鳥。

        過去,在草原上只有黑頸鶴、蒼鷹、靈鷲等性靈是飛翔的。它們能夠飛翔,就在于生出了一雙強勁的翅膀。這些長著翅膀的性靈占據(jù)著整個的天空。還有就是叫瓊鳥的性靈。瓊鳥。就是漢族人所說的大鵬。藏族人是這么來形容瓊鳥:叫金色的大鵬。

        就像藏族人形容草原一樣,松潘高原是一片在群山之上的草原,高寒草甸、高寒水沼澤、山地灌叢草甸,在這片廣袤的原野上生活著來自青藏高原的民族。是的,藏族人是這樣來形容大草地周邊的山崗的,把她們形容成像優(yōu)美的老虎脊背一樣起伏。

        胡長官的部隊在松州、漳臘一帶折騰一陣子,便尾隨北上的紅軍隊伍而去。但漳臘機場卻保留了下來。

        頭人聽到引擎聲音,以為又是胡長官在搞啥子名堂。他仰望著天空,只是聽見了聲音,在崗拉梅朵草原的東北邊,在地平線的盡頭,一只像大鳥一樣的黑點,在天空劃出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便折向松州城上空的方向去了。

        接連三天,那只銀灰色的日軍偵察機都在松州城和漳臘一帶的上空盤旋。

        到了傍晚,頭人回到自己的寨子內(nèi),剛端起一碗熱騰騰的酥油茶,就聽見管家大呼小叫的領著一個差巴(奴隸)站在門廊里。

        頭人放下碗,輕聲嘆息了一聲。他覺得隨著歲月流逝,自己正在漸漸地老了。老了的證明就是自己經(jīng)常無端地輕聲嘆息。他最不喜歡在自己吃飯的時候被人來打擾。他心里有些不高興,但,在表情上卻是不露聲色。這是他骨子里的東西所決定的。

        他知道管家平時是個穩(wěn)重的人。極少像今晚這樣大呼小叫的。

        差巴是個結巴。頭人表現(xiàn)出少有的耐心聽完了差巴的報告。這要是擱在平時,頭人早就一皮鞭子抽了過去。

        “你是說,死了一個?還傷了一個?”

        “喔啞,喔啞?!辈畎惋@然早就被自己所看到的場景給嚇倒了,渾身不停在哆嗦著。頭人這才從門框上摘下皮鞭熟練而順勢狠狠地抽在差巴的身體上。頭人顯然非常愿意聽見自己的權勢通過這根可以讓他隨心所欲抽打下人的鞭子而轉化成肉體發(fā)出的聲音,這種聲音表明頭人還是這片轄地之上,可以主宰一切的主人。

        頭人最見不得自己家的奴才這副猥褻的樣子。草原上的男人,那個不是頂天立地的。即使他是一個差巴。在頭人眼中甚至連個人都算不上的奴隸,只能叫他們是會說話的“牲口”,那也不允許在頭人面前沒了精氣神。

        頭人出了氣,吩咐管家趕緊帶著差巴去寺院請桑喇嘛,并且吩咐道:“多帶上些人手,趕緊把人給我抬回來搶救?!?/p>

        頭人對胡長官印象不錯。他誤以為是胡長官屬下的飛機出事了。

        死者是日軍偵察機上的觀測員。負責繪圖和觀測,同時,如果遇見敵方的戰(zhàn)機還負責在后艙用機槍射擊。

        這架日軍偵察機在第三次執(zhí)行偵察任務時因為發(fā)生故障迫降在崗拉梅朵草原上,由于下午刮起了大風,在迫降時后艙里的觀測員給摔死了,后艙碰撞在山坡一處巖石上,觀測員的腦袋隨著巨大的慣性也碰撞在機艙上腦漿迸流。飛機員的腿、勒骨皆骨折。

        頭人是土司下邊較低級的一方管理者。

        土司制度的形成最早還得追溯到南宋時期,也是跟這個古松州有關。在隋唐之前,松州歷來就是多民族匯集的邊地,吐谷渾人、羌人、氐人先后紛紛染指這里,到隋唐時吐番人的漸漸崛起,松州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說來也是有趣的事情,到了南宋時,一個浙江姓王的讀書人因為中了進士,被朝廷分派到了龍安府(即今天的四川平武縣),先后同時,一個姓薛的山東人因為武舉也被派到了龍安。

        王、薛一文一武,把一個龍安地面搞得是風生水起,在歷次“孤懸于化外”之地的松州每每發(fā)生戰(zhàn)事時,王、薛二人都是非常賣力地將軍隊的后勤保障工作搞得是有條不紊。而且,王土司不僅替朝廷收復了一片河山,還替朝廷收回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心。他把江浙一帶先進的農(nóng)耕理念也帶到了這個民族雜居地區(qū),不僅如此,他還發(fā)展教育,辦學堂,興建了寺院,教化著這個化外之地。為褒獎王、薛二人的邊功,南宋朝廷便將二人封為了土司,享受世襲的待遇。七百三十年的土司制度由此而發(fā)端,后來,元朝統(tǒng)治者沿襲了對邊地的這個制度,把少數(shù)民族的豪酋冊封為了土司,最高職級叫宣撫司,正五品的官職。

        不過,這也要看這個頭人有多大的勢力范圍,頭人也像土司一樣,都是世襲的。但是,崗拉梅朵的頭人卻是一個厲害的角色。在雪域高原要想成為一個統(tǒng)治者,不厲害是無法立足的。因為你不厲害,自然就會有別的更厲害的角色來取代你。

        像黑水的蘇永和頭人。

        盡管也是一個土司們眼里身份較低的頭人,但正是這個頭人卻把川軍鄧錫侯部的一個主力師生生給吃掉了。因此,他才根本不把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土司們放在眼里呢。蘇頭人的目標是最終占領整個松州高原,成為新一代的王中之王。

        頭人等到半夜總算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被眾人給抬回了寨子。

        年輕人失血較多,臉色蒼白。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

        桑喇嘛是寺院里的藏醫(yī)。他立即從自己的醫(yī)療包內(nèi)取出刀、剪子之類,絞破這個年輕人的飛行服,投入緊張的搶救。

        這個年輕的飛行員大約二十一二歲,生得英俊帥氣。頭人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快要死了,但卻連哼哼一下都沒有的年輕人。頭人對手下的人狠,但是卻像在這片土地生活的人一樣,世代深受藏傳佛教的影響。對于那些違反規(guī)矩的人,頭人歷來不會心慈手軟。而對于這個從天空掉下來的年輕人,說不清楚為什么,頭人并不希望他死去。

        整個寨子里也都在議論這件大事。

        在草原藏族人心目中,能夠從天空掉下來的人,不是人,而是神。

        但,不是所有的神都是與人為善。在神靈們的世界也是分了三六九,也分好的神,壞的神。

        藏醫(yī)是一門博大而精深的醫(yī)術。

        早在四千多年前,藏醫(yī)就能開顱骨手術。桑喇嘛解開日軍年輕飛行員的飛行服,發(fā)現(xiàn)他右邊的勒骨斷了三根,他取出醫(yī)藥包里的工具,為這個昏迷的年輕人消著毒,吩咐頭人家的管家將這個年輕人固定在臨時搭建的木板床上。頭人看著年輕人的飛行裝上的紅色圓圈標志,至少知道他不是胡長官的人。

        但,不管他是什么人,先救命要緊。

        那只大鐵鳥側翻在崗拉梅朵草原。如果再偏向東北,就一頭栽進了嘎里臺那邊的深山峽谷。

        而在此時的重慶陪都,因為戰(zhàn)局不利。加之,日軍飛機晝夜的狂轟亂炸,整個山城死人無數(shù)。滇緬公路便成了一條生命線。大量的物資從印度出發(fā),在南亞次大陸連接東亞抗戰(zhàn)重鎮(zhèn)重慶之間,在亞熱帶的高山崇嶺的公路上車流滾滾。所有這一切,頭人自然是不清楚的。

        在信息閉塞的年代,這些也不是一個小小的頭人應該操心的。

        頭人只把自己轄地的這片草原給管理好就行了。一切的變故皆來自天空,來自在現(xiàn)代工業(yè)條件下,一只像大鐵鳥一樣的鋼鐵怪物飛臨了頭人所管轄的草原和草原之上的天空。因此,頭人每天起床,在喝完清早的那第一碗酥油茶之后,就會習慣地仰望一會兒天空,產(chǎn)生了幻聽似總覺得天空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會發(fā)出巨大的引擎聲音。就像一群金色的狂蜂整天在他的耳朵畔嗡嗡叫著。

        頭人平時極少進松州城。

        六月上旬正是草原上轉場繁忙的時節(jié)。頭人一般是要在秋天,在草原上放牧的牛羊馬膘肥體壯的時候,才會叫上管家,手下的差巴們,趕著牛車,載著酥油、糌粑,還有打獵所獲得的皮毛——硝制的狼皮、熊皮,還有麝香、蟲草、貝母等豐富的山貨去松州城里交易,換取草原上所必需的鹽巴、茶磚和白花花的銀元。

        頭人平時也不怎么喝酒。

        但他喜歡產(chǎn)自漢地的蘭花煙,捎帶在交易時,他也會采購一、兩捆的蘭花煙,捻成粉狀,就著銅制的水煙壺嗞嗞地咂上幾口。類似西方貴族在飯后,女士們在寬敞的客廳一隅竊竊私語著女人之間的話題。而男人們卻非常紳士般地在屬于自己的天地空間抽著產(chǎn)自古巴的大號雪茄,品味著飯后的酒,說著天下的大事。

        然而,對于一個從天而降的人,頭人一時也不知道該拿他如何是好?

        他吸著水煙思忖著。眼下,在他的南邊日益擴張的那個頭人已經(jīng)讓包括他在內(nèi)的所有頭人們腦袋疼痛不已。

        千百年來,這些大大小小的頭人如同萬花筒內(nèi)的花朵,不知道什么時代又會變幻出什么花樣。土地、財富、牛羊,是他們一生要為之守護和操心的事情。都說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一個家族的興旺與否,不是取決于頭人的相貌英俊與否,而是取于實力。

        頭人深知這點。因為誰也不想成為整個家族歷史上的失敗者。

        名聲很重要。

        誰也承擔不起敗家的責任和損失所帶來的壞名聲。從西藏到崗拉梅朵五百年間,這個家族之所以能夠在輾轉遷移的過程中,帶著自己的部落立于不敗之地,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每次面臨選擇的時候,歷代的頭人們總是能夠審時度勢。不論是那些差巴們,還是科巴們,盡管血液里流淌著就是與游牧相關的基因。然而,又有哪一次不是總在緊要關頭逢兇化吉。

        在草原上,任何不切實際的虛幻皆可能帶來致命的災難。

        內(nèi)地抵抗外冦的戰(zhàn)爭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對于天下大勢,頭人多少還是知道一點。但是,他首先是要在保住自己的地盤不失的前提之下,在這一點上,像歷代的頭人一樣,除非這場戰(zhàn)爭降臨在自己的頭上,非要讓頭人作出自己的判斷與選擇。

        現(xiàn)在,從天上降落下來了一個外域人。盡管頭人目前還不知道這個外域人是想要干嘛?但,畢竟這個外域人沒有在草原上與自己的人兵戎相見。如果是在戰(zhàn)場上,那么,這個外域人便被視作了俘虜,就像1935年間,許多因為饑餓、草地寒冷而掉隊的紅軍戰(zhàn)士,除了因其大部隊轉移后,為泄私憤,被手下的人給砍了腦袋外,剩下的、還活著的大都被販賣和轉送其他寨子里的頭人了。

        頭人邊吸著水煙邊在腦袋里理著。他首先要弄清楚這個從天空掉下來的飛機內(nèi)受了傷的年輕人到底想要干什么?理清楚了自己當務之急要做的事情,頭人吸完了水煙,一身的輕松。

        他出了門,下了木樓,來到了自己家庭院寬敞的草坪里,柵欄旁邊生長著大片的牛蒡、亞麻,苜蓿,還有幾株野生的紫蘭,隔著一條小河便是一大片低矮的高原柳林,柳葉已經(jīng)發(fā)了芽,葉芽正泛著一道淺紫色的光芒。

        頭人望著自己的家園,心生感慨。

        他習慣地抬起頭,開始仰望著天空。最近這段時日,頭人只要出了門總是要看一會兒天空。天空里云層閃耀著炫目的光芒,大團大團的積云在高闊的天空里翻卷,無聲無息。間或在云層之間,就能發(fā)現(xiàn)快速掠過的神鷹。當?shù)厝擞纸协傴B。瓊鳥又叫大鵬。傳說中,瓊鳥的翅膀是金色的。贊。是天界的神靈。贊就是乘坐著瓊鳥的人物。在藏族人心目中,天上的神叫贊神,土地之下、江河里的神叫魯神,藏匿于山林、巖石之中的神叫年神。在他們信仰中萬物皆有靈。頭人仰望了一會兒天空,望著脖子也有些酸漲。他便將目光給收了回來,管家早就站在了頭人的旁邊,笑著對頭人說:總算把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給救活了。

        對外來的陌生人的殷勤友好,是這里的一個最古老的傳統(tǒng)習俗。不管外來者是從陸地徒步而來的,還是騎馬慵懶地到來,還是從天空掉下來的。草原人一律視為客人而對待。

        飛行員經(jīng)過桑喇嘛的悉心治療,一周后居然可以柱著拐下床活動了。除了飛行服,飛行員身上的東西一件不差。浸滿血污的白襯衣等衣物,早就被換下,被管家安排下邊的一個叫珠瑪?shù)墓媚锬米呦锤蓛袅罆裨跂艡谏?。最關鍵的是指北針、手槍一直放在他的枕頭底下。

        手槍是個好東西。

        馬、槍、姑娘這三樣東西一直就是草原上男人的最愛。

        飛行員的那把手槍锃亮閃著銬藍色的光澤。那是一把還沒有開過張的手槍。手槍是短程自衛(wèi)的武器,對于飛行員來說,使用手槍時要么就是射殺射程之內(nèi)的敵人,要么就是自殺。

        珠瑪姑娘年約十六七歲,在草原上珠瑪就算是大姑娘了。胸脯豐滿,身材苗條,梳著許多根細密的小辮子,她是受管家的指派專門負責照顧飛行員的生活。

        珠瑪平時是個愛笑的姑娘。她一笑,滿口就是潔白的牙齒。那是長期吃奶渣的結果。珠瑪雙頰透出高原紅,長期強烈地高原紫外線的照曬,像草原上所有的人一樣,珠瑪?shù)难凵裢钢鴿崈簟?/p>

        由于語言不通,珠瑪無法與這個年輕的飛行員進行交流溝通。但,通過眼神珠瑪知道這個標致的日本小伙子非常想家,眼神里也是有語言的。珠瑪還知道,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飛行員眼里充滿著仇恨,就像一匹草原上的狼。

        在珠瑪?shù)氖澜?,充滿著善良與虔誠。她很想知道,這個皮膚白凈的小伙子是否也像草原上的人一樣也相信神靈,相信每天大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天上的神靈是會看得見的。只是在這個小伙子蘇醒時那會兒,珠瑪按照桑喇嘛的吩咐給他親手喂著新鮮的牦牛奶時,這個臉色蒼白的小伙子眼底偶爾會流露出了一絲喜悅的神情。此后,他便終日一言不發(fā),而是試圖透過板房頂?shù)南犊p盯著四分五裂的天空,

        神情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輕嘆。

        珠瑪姑娘每天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去擠奶,她蹲在奶牛的身子下面,捏著奶牛碩大而飽滿的乳房,潔白的奶汁散發(fā)著濃烈而帶著草香的膻腥味道,那是草原的味道,生活的味道,是珠瑪姑娘熟悉而喜歡的味道。她每天擠滿一小木桶的牛奶,就會生起火,將這才擠下來的新鮮牛奶給煮沸了,然后,將牛奶倒入一把銅制的壺中,端起托盤,盤內(nèi)放著一只精致的小龍碗,碗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畫著龍的圖案,故稱作小龍碗。

        他躺在幾塊木板臨時拼成的床上,始終想不明白,作為大日本帝國的一名海軍飛行員,居然會在崗拉梅朵草原上折斷了翅膀。成為了草原上這群野蠻人的俘虜。他覺得這是奇恥大辱,性能優(yōu)越的C6N1“彩云”怎么會發(fā)生故障呢?在天空,他們才能算做是天之驕子,落了地,他們什么都不是。然而,他卻始終不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他雖知道戰(zhàn)爭的殘酷,但,打內(nèi)心他不愿意這種殘酷會降臨在自己的頭上。這或許是任何軍人普遍存在的想法。

        然而,令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草原人居然會挽救他的生命。這些草原人并沒有野蠻地對待自己,就像那個桑喇嘛,他的行為舉止透著一個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所應該有的優(yōu)雅與耐心,他從這些本地人對這個喇嘛恭敬的態(tài)度中,就能感受得到。

        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逃跑,盡快脫離這個位于支那邊遠內(nèi)陸腹地的地方。他擔心這些草原上的野蠻人會不會像非洲食人部落里的人一樣,弄不好將自己也給生生食了?懷著這樣的一種擔心,他既恐懼而又不安,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落到這步田地,作為大日本帝國一名海軍飛行員,他想,最壞的結果就是自殺以謝天皇陛下。

        他還沒有想到的是,就是在這個內(nèi)陸腹地,還有著一個叫李繼淵的中國人也在為帝國服務。正是這個人的情報中說,四川省政府動員了成千上萬的民工,趕著近萬頭的牦牛正在從江油、平武等地馱著航空煤油、汽油運往中國軍隊在漳臘的一個叫五七的航空站。

        摧毀這個航空站,包括摧毀漳臘飛機場,一直就是美幌海軍航空隊的目標。

        美幌是日軍航空兵負責外戰(zhàn)的實施部隊之一。在二戰(zhàn)初期,日軍航空隊為混合機種編制,番號均冠以地名。

        獲悉這個重要情報后,美幌海軍航空隊派出了偵察機,沿著揚子江、嘉陵江飛行,飛至四川廣元上空,沿著岷山山脈逶迤延綿的山峰,沖著松潘高原飛來。

        岷山山脈主峰雪寶鼎就成為了中心坐標。

        雪寶鼎是青藏高原東南邊緣最東端的一座大雪山,終年積雪不化。也是草原人心目中的一座神山。

        飛行員在高空望著群山峰巒迭嶂,六月的松潘高原天空很蔚藍,就像巨大而無邊的大海安靜而空曠,山峰之上,就是天界,積雪的山巔,像一道天然的界線,界線之下,就是東方人心目中的人間了。

        他按照事先規(guī)劃的路線飛行,尋找著偵察目標。在臨近中午的時候,飛機抵達了目標的上空,在漳臘機場周圍,是一些低矮的塌板房子,房子被大片的青稞田垅和胡豆田垅所包圍著,岷江、涪江像兩條潔白的哈達,在雪寶鼎的北坡和南坡之下蠕動流淌,成群的牦牛像黑點似散落分布在這片大地之上,六月的高原群山森林蒼翠,偶爾迎面飄來稀疏的云彩,極像一朵朵虛浮的花綻放在蔚藍色的天空里。

        雪線周邊,是裸露的巖石,飛行員還看到在這些閃耀著鐵色光芒的巖石之間,奔跑著一群被這巨大的鋼鐵怪物所發(fā)出的聲音而驚嚇到的青羊,它們正行走、奔跑在陡峭的巨巖、山壁之間像線條般的羊腸小路上。甚至,他還看見了一只雪豹正緊緊地咬在這群青羊的后邊,追趕著奔跑著……

        “嗚嗚——”

        藏獒閃電的叫聲打斷了飛行員的回憶。那是他沒被俘虜之前,人生最美好的追憶了。如果不是戰(zhàn)爭,他幾乎是沒有深入至中國內(nèi)陸腹地從空中領略這壯美的山川的可能。他是一名軍人,駕駛操縱的是殺人的飛機,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闖進了這片神秘的內(nèi)陸高原,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被擊落或者是發(fā)生了故障,自己必須得付出慘重的代價。

        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提醒他,只有先養(yǎng)好傷,才能尋找得到逃跑的可能與方式。

        作為一名飛行員,他不可能知道上級的安排部署,他只是一名服從命令、按照命令行事的軍人。

        在他基本可以柱著拐下床時,他會示意珠瑪扶他走出室外,他的態(tài)度非常地傲慢,骨子里他瞧不起伺候自己的人。珠瑪還是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他像那個頭人一樣也是習慣地仰望著天空。有時,如果湊巧遇上下雨天,他也會發(fā)出嘆息。

        他的嘆息聲跟頭人的嘆息聲不一樣,頭人是發(fā)愁的嘆息,頭人的兒子還年輕,還不能替他分憂。而他的嘆息則是年輕人有了心事的嘆息,是無奈和不甘心坐以待斃的嘆息。

        他不知道草原上的人究竟會拿他怎么辦?

        但有一點,他還是很明白,頭人沒有立馬將他的事情上報給當?shù)卣?,如果是那樣,他的麻煩就真是大了?/p>

        那只叫閃電的藏獒是頭人特意吩咐管家,讓管家交給珠瑪,頭人很聰明。他心里明白,珠瑪肯定不是一個專業(yè)飛行員的對手,珠瑪擱在他的面前,就是一只隨時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只有這只藏獒,血統(tǒng)純正而高貴的藏獒,那不怒自帶三分威的氣勢與強壯而靈活的軀體,是可以鎮(zhèn)住這個異域人。

        藏獒不像內(nèi)地的草狗或野犬。

        藏獒才不經(jīng)常沖人“汪汪”叫呢。藏獒發(fā)怒時,先是發(fā)出低沉的“嗚嗚”的聲音,同時,機警地觀察著將要攻擊的對象,然后就像閃電一般迅捷地撲向目標,撕咬著目標。

        藏獒是青藏高原上最忠誠于主人的生靈。

        而且,藏獒這種生靈記憶力驚人。

        在沒有得到主人的指令之前,藏獒是決不會主動出擊。仿佛是知道這個飛行員的心思般,只要動了逃跑的念頭時,藏獒就總是及時發(fā)出“嗚嗚”的警告聲音。

        在草原上,一只藏獒足以抵擋幾匹狼的攻擊。幾只藏獒那是可以讓群狼也奈何不了。牧民們放牧,尤其是到了夜晚,幾乎完全是依靠藏獒來站崗值班。在藏獒和牧人之間,牧人完全是把藏獒看成是自己家庭中的一員,而不是被當作了畜生。

        飛行員盡管對護理他的珠瑪姑娘傲慢,卻不敢對視藏獒的眼睛,他說不清楚為什么,閃電的眼神中透著仿佛可以看穿他想法的目光。他同時又慶幸,幸虧這只叫閃電的藏獒不會說話,如果它能說話,那它早就會提醒自己家和這片土地的主人,災難很快就要降臨了。

        松州自古以來,與川、甘、陜、青、西康數(shù)省相連界,是茶馬互市重要的集散地。產(chǎn)自內(nèi)地的茶葉、鹽、瓷器、油、布匹、絲綢等通過茶馬古道源源進入,與高原少數(shù)民族進行馬匹交易。著名的河曲馬,歷來就是騎兵部隊優(yōu)良軍馬的首選。經(jīng)過松州的中轉,內(nèi)地豐繞的物產(chǎn),經(jīng)松州銷往西藏、青海、甘肅、內(nèi)蒙各部落,遠至印度、尼泊爾及東亞數(shù)國。松州本地所產(chǎn)的藥材、皮毛、青鹽、黃金也是上海、天津、香港等許多著名商號的首選,著名的“漳金”因其成色純度高,品相好,成為知名的品牌產(chǎn)品。松州城建于唐朝武德元年,即公元618年。自古就有占領松州,就可雄據(jù)松潘高原之說。是唐王朝與吐番反復爭奪的地區(qū)。

        現(xiàn)在國難當頭,連黑水的蘇頭人也暫時放棄了對其他部落的蠶食。并且,他還主動捐獻了不少財富資助抗戰(zhàn),與其它土司頭人一起商量是否派出自己轄地的子弟奔赴滇緬前線。

        所有這一切包括飛行員、珠瑪并不知道。

        到了1941年6月23日中午,27架日本海軍美幌航空隊的三菱重型轟炸機飛臨松州上空時,頭人聽見了天空深處傳來了隆隆的引擎所發(fā)出的巨大轟鳴聲音,他知道大事不妙了。

        起初是九架一個中隊的飛行編隊,從閃耀著陽光的云層深處撲了過來,在日本海軍航空兵少佐森富士雄率領下,直奔松州上空而來。對松潘縣城進行了大規(guī)模無差別轟炸。

        當日軍飛機來臨前,松潘縣長黃白殊心存僥幸說,“松潘是邊遠小縣,地方偏僻,又不是軍事基地,日本飛機不會來轟炸的?!?/p>

        那天,桑果帶著弟弟多吉各自背著一大捆的柴禾,剛走進北門城門洞,天空突然傳來了飛機機群轟鳴的聲音,幽暗而狹長的城門洞外,人們歡叫著指著天空出現(xiàn)的機群,一名縣政府的官員來到街道上,大聲地對眾人叫喊道:“大家不要怕,這是政府來演習的飛機?!彼脑捯粑绰洌灰娞炜绽锞偶苤匦娃Z炸機展開了隊形,為首的那架發(fā)出了信號,另外兩組十八架飛機,彼此呈三角形包圍著整個松州城的上空,隨著一陣尖利的呼嘯,炸彈開始降落在街道、房屋的周圍,發(fā)出巨大的爆炸,整個街道的店鋪、行人立即陷入慌亂,叫爹叫媽的開始呼號起來,在降落的炸彈附近的人們,立即被爆炸的炸彈給掀起,落下的卻是人腿、人手的肉雨,立即整個中街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桑果和多吉倆弟兄顧不上自己的柴禾,被驚恐地紛紛涌進城門洞內(nèi)躲避的推動著,揉擠著,多吉的一只靴子也給擠掉了,只聽見有人高聲地叫罵,“是牛日的日本人的飛機,我都看見飛機上的圓圈圈了,紅色的?!?/p>

        幾天后,松潘大轟炸的消息就傳到了崗拉梅朵。

        頭人這才回過神,那只先前三次飛臨這片草原上空的大鐵鳥,是來搞偵察的。頭人聽一個叫桑果的下人回來說,23日那天,桑果跟自己的兄弟多吉去松州城賣柴,剛進城門,就聽見幽暗的城門洞外人們興奮而慌張地指著天空,數(shù)著一架架正在展開隊形的飛機。接著,在人們都還沒有弄清楚是咋回事時,日本飛機就開始投彈了,那些炸彈帶著與高原純凈而蔚藍的天空里的空氣摩擦而發(fā)出的呼嘯,呈散落狀降落,爆炸聲音響遍了城內(nèi)城外。

        “死得好慘呀?!?/p>

        桑果邊說邊渾身顫抖,這要是擱在平時,頭人早就一皮鞭給抽了過去。頭人皺起了眉頭,隨著桑果的敘述顯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那些從天上降落下來的炸彈就在自己身邊爆炸似,甚至頭人都感覺到了那些四濺的血肉,帶著濃烈的血腥飛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下意識地撫摸了自己的臉,他覺得心里一陣陣收縮發(fā)緊。

        打發(fā)了桑果倆兄弟,頭人立即跟管家商量。

        “你看,如何處置那個小日本?”

        管家也正在為此事而犯愁。幾天前,他還并不想將這個飛行員輕松地交給縣政府,管家總覺得應該還有什么別的處置辦法。但他聽到大轟炸降臨的消息時,胸中也是義憤填膺,恨恨地罵道:“牛日的小日本,太可惡了!干脆,點他天燈?!?/p>

        點天燈是草原上一個古老的習俗,那是針對萬惡不赦的仇人,在坡崗上搭建起木架,將仇人的衣裳給扒光,套上麻袋,在麻袋上澆上油料,將仇人懸吊在木架子中間,然后點燃麻袋將仇人活活給燒死。

        頭人聽著管家的建議后,身體又顫抖了一下,他的眼簾立即出現(xiàn)點天燈的場景,他覺得理由不太充分,擺了擺手。

        “那,還是交給政府吧?!惫芗矣行┆q豫地回答著。

        桑喇嘛沉吟良久,勸著頭人說,“我看,還是先緩一緩,看一看再說,反正,那個人傷還沒全好,又跑不掉的。”

        “只好這么辦了。”

        頭人跟他們商量半天,也沒想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來處置這個日本飛行員,他覺得腦袋像個壇子開始嗡嗡響著,覺得當務之急,是派人上縣城,給縣政府報信。

        轉眼就到了七月,珠瑪心里有些開始喜歡上自己照料的對象。日久生情,珠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姑娘,她覺得這個日本飛行員除了態(tài)度傲慢,許多的生活習慣是她所喜歡的。這個年輕人不吸煙,也不喝酒。愛整潔、愛干凈,就是成天不愛說話,像是藏著好多的心事似的。他不像草原上的年輕人,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成天想的、談論的都是馬,槍,還有姑娘。

        眼見著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年輕人身子一天天的好起來,珠瑪滿心歡喜,那時,珠瑪還不知道成就感這個詞匯。但她活潑的天性中所透出的舉止,依然顯示著草原姑娘的羞澀與快樂。無論怎樣,珠瑪按照主子的吩咐伺候著這個不愛說話的年輕人,居然讓他的身體一天天地好起來了,這不能不說是件了不起的奇跡。

        閃電整天跟著他倆,就像貼身保鏢似與他們形影不離。

        報信的人帶來了黃縣長的手令,速將被俘虜?shù)娜毡撅w行員押解至縣城,聽候政府的處置。頭人接到了手令自然不敢懈怠,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縣太老爺沒有追究他隱瞞不報就算不錯了。況且,大敵當前,內(nèi)部有什么事情也得等把這件外部的事情先處置了再說。

        頭人又差人叫來了管家、桑喇嘛,商量如何安全地將這個人押解到松潘城。

        頭人心想,這樣也好,省去了自己不少的麻煩。

        他們商量的結果,就是管家、帶兵官,還有桑喇嘛一起,負責押解這個日本海軍飛行員上縣城。

        崗拉梅朵草原這個部落距離縣城有三天的路程,途中要翻越一座雪山。

        因此,押解的任務并不輕松,管家主要負責整個押解過程中的所有事務,帶兵官負責看守好俘虜,桑喇嘛主要負責繼續(xù)給這個俘虜療傷。

        珠瑪知道這個消息時,心里就像打翻了的醋不是滋味。她很想親自送一送這個英俊的小伙子,親眼看見他被交到縣政府,卻沒有得到頭人的許可,聽到管家轉來的話,頭人立即拒絕了,“那咋行,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情。一個小丫頭家,那來那么多的事情,煩?!?/p>

        管家從頭人那里出來,立即回到自己的房子,收拾著準備明天出發(fā)上路的東西。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一把二十響的德國造匣子槍,飛行員的那支王八盒子手槍,飛行圖囊,指北針等等,管家真舍不得上交從飛行員身上搜出的這些他所喜歡的戰(zhàn)利品。

        桑喇嘛準備著醫(yī)藥包,調(diào)配好藏藥,好在路上給那個飛行員換最后一次藥。

        半夜下起了大雨。

        聽見窗外滂沱的聲音,飛行員睡在木板床輾轉睡不著,他在傍晚從珠瑪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就讀出頭人最終還是作出將自己押送交給當?shù)卣臎Q定。他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在內(nèi)心深處他有些舍不得這個已經(jīng)朝夕相處了近一個月的美麗的草原姑娘。

        在這次來偵察之前,他隱約聽見第一中隊長高橋勝竹在海軍俱樂部吹噓;大日本空軍足以摧毀支那人抵抗的信心。

        而他也一直認為,憑借強大的日本空軍,很快就能戰(zhàn)勝支那人。

        但他始終卻弄不明白,隨著轟炸日益升級,支那人的抵抗卻越來越激烈,就連在這個邊遠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只要說起日本人和日本皇軍,當?shù)氐娜藗兌际悄樕铣錆M了憤怒的表情。

        在航校的生存訓練派上了用場,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他不能就這樣輕易地被這些當?shù)厝搜航獾娇h城。

        一夜的降雨,讓道路變得泥濘。管家騎著馬,吩咐帶兵官將飛行員的雙手給綁著,背對著馬頭坐在馬背上。

        閃電蹲在送行的人群旁邊,不停地發(fā)出“嗚嗚”的報警聲音。閃電是在提醒頭人,這個人中途要想逃跑,它那雙犀利的眼睛里,流露出擔心的神色,珠瑪?shù)拖律碜?,撫摸著這只藏獒,二十幾天的相處,珠瑪已經(jīng)熟悉閃電的習性,她不相信,因為她的天性當中始終相信人都是善良的。包括這個不愛說話的人。

        不善良的人,那是要遭到神的懲罰的。

        珠瑪盯著眼皮耷拉的那個異域人,盡管他生得一張像內(nèi)地漢族人一樣的黃色臉孔,但他卻始終不敢抬眼,正視一眼珠瑪天真無邪的目光,而是好像顯得很疲憊的樣子,背著雙手,坐在一匹黑色的馬背里。

        看我一眼吧。

        珠瑪在心底這樣呼喚著這個年輕人,是什么心事蒙蔽了你的眼睛,在我眼睛看到你的地方,我身子和你在一起,在我眼睛不到你的地方,我的靈魂跟你在一起?!

        珠瑪這時想起奶奶教給自己的這句藏民族的諺語。珠瑪從小就沒了阿媽,她不知道自己的阿媽長得是什么樣子?她從小就跟奶奶相依為命,她的命運跟草原上的姑娘沒什么兩樣,放牧,擠牛奶,紡織羊毛、牦牛毛,到了出嫁的時候,由頭人隨便指配給一個男人,然后,跟他生兒育女,最終老死在草原。

        “他叫什么名字?”

        珠瑪很想知道被自己照顧快滿一個月的這個年輕人叫什么名字。她想到這里,撥開左右的人,飛一般奔跑,跑到了即將出發(fā)的那匹黑色的馬跟前,大聲地用藏語問話。她的心像針錐一般的疼痛,即使到了晚年,珠瑪心口痛的毛病始終伴隨著她。

        飛行員聽見一直照顧自己的這個漂亮姑娘比平時奇怪的聲音,沖著自己反復重復著那一樣的音節(jié),好像也明白過來似用日語輕聲回應著,他抬起了眼皮,臉上顯現(xiàn)一縷害羞的樣子,眼睛深處劃過一絲感激的神情,就像一滴雨水墜入清澈的泉水面,輕輕蕩漾一層淺淺的漣漪。隨即又顯露出大和民族特有的傲慢與偏執(zhí)。由于彼此語言不通,彼此不能深入地交流與溝通,他在內(nèi)心非??释缛针x開這個邊遠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他久久地盯著這個草原上美麗的少女,想把她刻在自己的腦海。

        接到頭人派人送來的報告。

        黃白殊縣長多日來總算舒心地出了一口氣。抓住了一名日軍飛行員,對于黃縣長多少算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他立即提筆,向省府寫著報告。

        黃白殊骨子里還算是個讀書人。

        只因家道中落,通過在省府當參議員的姨父,好不容易替他謀到了縣太爺?shù)牟钍埂1M管是邊地,但也是一個非常體面的職位。

        他的家在成都。

        太太帶著孩子,在成都替他照料著老母。黃白殊十二上失孤,父親得了一場癆病,拖累了這個家?guī)啄旰蟛」省?/p>

        黃白殊的前任汪一倫縣長也是個讀書人。

        歷來在邊地的行政主官,差不多都沒落什么好下場。像汪一倫為響應省府禁煙的號召,跟當?shù)嘏鄹缃Y下了很深的梁子,結局就是死在亂槍之中。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時,黃白殊還曾為自己慶幸沒在前線的地方行使縣長之職權,有點類似偏安一隅的歡喜,他心里明白如果連像松潘這樣的邊地都讓日本人給占領了的話,那么,中華民族可真就完了。

        他萬萬沒料到,現(xiàn)代戰(zhàn)爭就像一匹沒調(diào)教好的野馬。日軍飛機突然就飛臨自己所管轄的地區(qū)的上空,根本不顧國際公約,肆意地狂轟亂炸。

        他想辭職,溜之大吉。

        辭職,就意味著脫離了宦海。然而,松潘是國民政府中央直屬十六區(qū)的區(qū)域,隨著戰(zhàn)爭的進展,松潘的戰(zhàn)略地位漸漸開始凸顯。況且,十六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何本初也不是一個等閑省油之輩,他名義是政府要員,實際上卻是軍統(tǒng)川西北最高負責人。軍統(tǒng)像對于黃白殊這樣膽敢臨陣脫逃軍政人員懲罰起來決不會心慈手軟。別說一個小小的松潘縣長,就連堂堂的國軍上將山東省政府主席的韓復榘不也被以違反命令擅自撤退的罪名,由蔣委員長下令處決了嗎?

        想到這里時,黃白殊縣長頭皮一陣陣發(fā)麻。

        他盤算著,只要頭人派人將這個日軍飛行員押解到,他立即親自安排將此人繼續(xù)押解到省城。

        現(xiàn)在,該說說李繼淵是何許人了。

        6月23日這天,四川仁壽人李繼淵萬萬沒曾料到,自己也會在日軍飛機大轟炸中喪命。那天中午,剛吃過飯,李繼淵來到了中街一家茶鋪,要了一碗蓋碗茶,愜意地呷了一口,他還打算趁著轟炸后的混亂,又出城到漳臘收購一些“漳金”,在戰(zhàn)爭時期,再也沒有比黃金更讓人放心的硬通貨了。他未曾料到,轟炸機卻飛臨了他所在的縣城上空。

        李繼淵的合法身份是國職校事務長。是個長相極普通的人,說他長相普通就在于把此人擱在人群里就幾乎是不存在一樣,是個當諜報人員的材料。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民黨為控制川、青、康地區(qū),也為長期抗戰(zhàn)計,在松潘組建了中央直屬十六區(qū)特別黨部,任命軍統(tǒng)少將何本初為行政和黨部負責人。隨著滇緬前線吃緊,五七航空站和漳臘機場的戰(zhàn)略價值凸顯,在隨后“駝峰航線”的大戰(zhàn)略格局中成為了一枚十分重要的棋子。日軍和國府中也不乏具有戰(zhàn)略眼光的人,他們知道守護與摧毀這個基地的戰(zhàn)略價值。

        李繼淵作為日本諜報機關布下的一枚棋子,早在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前就潛入松州,以老師作為合法身份掩護,利用課余時間,走村串戶,手持“國幣”,以收購“漳金”為由,經(jīng)常深入漳臘一帶,收集情報。

        當李繼淵獲悉省府組織平武、江油一帶的民工,并在松潘境內(nèi)組織、招募八千多頭牦牛,經(jīng)平武出發(fā),馱著航空煤油、汽油在機場卸貨時,立即通過電臺及時將這個重要情報發(fā)給了上級諜報機關。

        正是這次的情報,促使美幌航空隊下決心轟炸松潘的漳臘。

        接連幾天的陰雨天,為臘漳機場及時轉移分散隱藏這些極其寶貴的戰(zhàn)爭資源贏得了時間,當日軍飛機飛臨漳臘機場的上空時,整個機場顯得空空蕩蕩的。日軍指揮官森富士雄少佐臨時決定改變航向,去轟炸高原重城松州古城。徹底摧毀中國人的抵抗信心,這也是日本大本營的既定方針,少佐森富士雄有權臨時改變轟炸的目標。

        事后,在清理被轟炸的學?,F(xiàn)場時,人們從李老師宿舍暗室內(nèi)發(fā)現(xiàn)了發(fā)報機。

        如果不是日軍臨時改變了轟炸目標,李繼淵便不會在躲避轟炸中喪生,他還是松州人心目中那個受人尊敬的李老師。

        除了這個李繼淵,還有一個人值得寫上一筆。

        那就是美國傳教士德爾克,這個長著大鼻子的美國人,早在1940年3月前往松潘外城建基督教堂一座,在這座古老的城池內(nèi)外傳播基督教。在短短的一年的時間內(nèi),外城及南街有一百多人參加并入了教,德克爾見松潘交通閉塞,民眾窮困,缺醫(yī)少藥,便從美國組織運來大批西藥廣濟窮人,凡有需要者一律免費供給,深得民眾好評。松潘大轟炸當天,德爾克發(fā)動教民集體參與了救助,將自己的大批西藥捐獻給松潘公立醫(yī)院,德克爾自己救助搶救的傷員有50多人。數(shù)天后,德克爾返回成都將松潘遭受日軍轟炸的消息帶給成都民眾及電報報告美國教會總部。

        那個日軍飛行員并沒有按時被押解到黃白殊的面前。

        幾天之后,差不多在黃白殊等著已經(jīng)不耐煩,幾乎都要快忘記這件大事時,一個通司(翻譯)領著驚魂未定的桑果來到縣政府在城外臨時辦公地。

        盡管幾天的大雨滂沱,黃白殊也想到了在押解過程中會不會出事,但他萬萬沒料到,不僅出事了,而且出了大事。管家和桑喇嘛、帶兵官等人都出了事。

        那天早上,準確地說,管家一行人離開寨子不久,天空降起了雨夾雪。原本是三天的行程,由于天氣的緣故,至少會推遲一、兩天。管家是個守信之人,對于頭人吩咐下來的事情,管家歷來就是如此。一個好的管家,必是一個執(zhí)行力超強的人,同時,執(zhí)行力一個最基本的原則要素就是要守信用。

        頭人既然作出了將這個日軍飛行員押解縣政府的決定,那么,管家只得不折不扣地按時執(zhí)行。執(zhí)行對于管家不是困難的事情,一個好的管家,最關鍵是要按時完成頭人所吩咐的內(nèi)容,只有這樣,他才能取得信任,才能在管家的這個崗位立于不敗之地。

        從西藏到崗拉梅朵這五百年間,管家也像頭人一樣,骨子里流淌的就是當好一個管家的血液。

        管家戴著一頂氈帽,騎在馬背間,他不時回頭,看一看夾雜在馬隊中間的俘虜,雨水夾著雪粒抽打在他的臉上,他閉著眼睛,完全是一幅任人宰割的模樣。

        管家稍為放心,吩咐騎馬走到隊伍最前面的桑果,叫他加快速度。

        在夏季的雨水中,整個草原被籠罩在一片低矮的云霧里,管家不像桑喇嘛,他盡管曾主張要點這個日本人的天燈,但,當頭人最終拿定主意,他又是那么不折不扣地去執(zhí)行。

        桑喇嘛卻多少帶著那么點詩意。

        按照漢族人的審美習慣,整個草原的形狀此時看起來就像一幅極其生動的山水畫。

        就像草原的春天降臨時,春天是有形狀的。

        說到春天的形狀,但凡有過在草原春天生活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冬天的草原色彩單調(diào)而深邃。主色調(diào)是一派褐黃色的枯萎,零星地間雜一些紫色調(diào)。給人在心理層面上最容易使用荒涼這個詞匯,然而,在青藏高原東南部的草原上,卻往往是這樣一種地理特征;寬廣的曠野間雜著高原的丘陵,起伏綿延。

        草原的春天是從四月開始的。緩慢而執(zhí)著。當河面冰凍,突然有一天,河面?zhèn)鱽肀训穆曇魰r,一些冰塊就會隨著冬天一直在冰層之下奔流的河水流動,太陽光芒的照射下,河岸邊的枝叢間就會掛著冰棱,晶瑩閃爍。冰水融化,一滴一滴滑落,墜入清澈的河中悄然無息。人們在習以為常的期盼中,突然發(fā)現(xiàn)清早起來,曠野里生長出了第一株嫩綠的草芽。別小看了這株嫩芽,在陽光里晶瑩剔透反射出透明的色彩。

        那是草原春天的形狀,是豆芽般的發(fā)芽的形狀。此時,吹來的風也不再是像冬天刀割般的鋒利,而是略帶著嬰兒似稚嫩與溫潤濕滑,是母親柔軟的手輕輕撫摸嬰兒嫩滑的小屁股的感覺。是由衷地發(fā)自內(nèi)心喜悅的感覺,是春回草原的感覺。也是母親的臉上高原紅與嬰兒的小臉上嬰兒紅的感覺。

        在春風的吹拂下,整個草原以丘陵的山崗為界,陽面的草場上先發(fā)芽,陰面的草場上卻正在破土而出。這里的丘陵大致是由南至北而陳列,只是到了一個叫查真山梁的地方才與東西走向的山脊交匯,那里就是著名的長江水系與黃河水系的分界嶺。

        這是桑喇嘛心目中的詩意。

        管家卻一門心思想著押解的事情。

        桑喇嘛呢,他卻在心中涌起了陣陣的詩意。他聽師傅說過,早年的僧人們是要學習一門叫《詩學》的功課的。《詩學》是一本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傳的古代印度的佛教典籍,主要是為訓練僧人書面表達能力而專門用梵文編撰的經(jīng)典。

        桑喇嘛心想,難怪師傅們不僅學問好,而且,抒情吟詩的才學也好。

        桑喇嘛坐在馬背間,抬頭仰望天空,那些灰白的、淡墨色的云層,正在源源不斷地降落下雨水,雨水中夾雜著比豌豆還要小些的雪顆粒,打在臉上,如同女人的手撫弄一般,冰涼而柔軟。想到了女人,是的,桑喇嘛此時想到了女人。桑喇嘛倏地臉紅了,嘴里情不自禁地念叨,“罪過,罪過?!?/p>

        在心底桑喇嘛承認:頭人的決定是理智而正確的。

        他心里清楚,只有一個智慧而清醒的頭腦,才能在這片草原面臨困境時找到出路和辦法。才能在需要選擇的時候作出正確的選擇。而在草原上作出一個正確的選擇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他不像帶兵官,往往把個人的情緒夾雜在具體的事務當中。這樣很不好,有點假公濟私的味道,盡管在情感的層面,桑喇嘛也是不情愿去救那個日軍飛行員的小命,尤其是在聽說日軍轟炸松潘古城造成大量平民傷亡,甚至還包括不少的藏、羌、回、漢小學生時,桑喇嘛也是胸中充滿了怒火,恨不得就像帶兵官所說的,“干脆,點他天燈算了?!?/p>

        轉念一想,桑喇嘛覺得還是照規(guī)矩辦最好。

        規(guī)矩這東西,不管個人的情愿也好,還是出于何種目的動機也罷,既然立了規(guī)矩,就是讓大伙兒來共同遵守的。俗話說:沒了規(guī)矩,就不成方圓。

        帶兵官卻不這么想。

        望著越來越暗淡的天空,帶兵官覺得頭人開始變得不果斷了,遇事也不像年輕時干脆了。他覺得對于一個異域人,而且,是他和他背后所代表的那個民族先出手的,而且,一出手就是這么狠,就是那么的大手筆。當然,點天燈也就有著充分的理由,他喜歡點天燈的場面,隆重而又充滿著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奢華感,那么多的人圍觀著,看著一個人,從最初的桀驁不馴到漸漸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最后,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帶兵官是帶著非常享受的心態(tài),看著一個人,赤裸著上身,被淋滿了油的麻袋給套著,隨著油被點燃,山崗臨時搭建的木架子上空便竄出一團火焰,空氣中立即就彌漫著許多帶著不同情緒的味道,被點了天燈的人發(fā)出陣陣長長的嚎叫,這凄慘的聲音在草原回蕩、隨風飄落。最后,突然聲音停止,成為了一砣焦碳,散發(fā)出人油、人皮、人肉被燃燒后所特有的味道。

        他甚至都在想,不如在路上,拔出二十響的德國匣子,一梭子出去解決了他。這樣,大家就都省事了。

        閃電最終追上了那個日軍飛行員。

        這是珠瑪在自己悉心照料的這個年輕人被送走之后,幾天來在夢中出現(xiàn)的場景。珠瑪雖然明白他其實是一匹狼的化身。而既然是狼,肯定是要吃人的。

        但是,珠瑪打心底卻不愿意這么想。

        她夢中的場景跟帶兵官絕對不同。

        在一個叫曲瑪?shù)牡胤?,一行人在樹下小憩,準備著酥油、糌粑,打算打個尖兒,又繼續(xù)趕路。飛行員卻大叫起來,他想小便了。

        帶兵官就押著他走到一棵大樹背后,飛行員用他訓練有素的身手,立即就繳了帶兵官的械,近一個月來的壓抑憋屈,大和民族的傲慢,飛行員一槍就先解決了帶兵官。

        聽到樹后傳來巨大的槍響聲音,管家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他本能地立即臥倒在一塊突兀的山巖背后,桑果騎在馬上,還來不及端起叉子槍,一發(fā)子彈就貼著他的耳朵飛過,他本能打馬狂奔,結果越跑越遠。

        飛行員顧不上桑果,對著管家手下的幾個及時臥倒的嘍羅迅速開槍射擊。飛行員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開槍殺人,就取得不俗的成績。

        只有桑喇嘛,卻迎著飛行員的槍口,他想知道或者驗證什么叫忘恩負義?

        桑喇嘛不相信這個自己救過他一命的日本人敢向自己開槍,在桑喇嘛的宗教意識當中,敢向自己救命恩人下手的,是必會遭受天遣的,老天爺都不會放過他的。

        “來吧,年輕人,沖著你的恩人開槍吧!”

        飛行員面對著桑喇嘛,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果斷地開了槍,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出手果斷而兇狠,他如果老謀深算,也就不叫年輕人了。

        啊——

        珠瑪在睡夢中聽見桑喇嘛這樣叫喊時,卻驚醒了。

        她不知道夜雨中,這到底是一個夢,還是真實的場景。她甚至還看見,閃電最終在飛行員爬到半山一處懸崖時,最終從懸崖另一處撲了上去,一口準確地咬住了他的喉嚨,閃電渾身濕透了,它的眼神中迸射出憤怒的火焰,死死咬著他的脖子,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到底咋回事?”

        黃白殊坐在一張辦公桌的后面,臉一會兒轉向桑果,一會又轉向那個通司。就像一只撥浪鼓似,他覺得非常別扭,在兩種語言之間,聽著語言的鼓點擊打著。

        在藏族和漢語的轉換之間,由不得黃白殊不耐下心來,聽桑果說一句或者幾句藏語,通司跟著翻譯一通。

        雨水使得草原變得深沉起來。

        在撲噠撲噠的節(jié)奏里,這一行人不緊不慢地押著一個曾經(jīng)駕駛著大鐵鳥的日本年輕人,在雨夾雪的天氣里,人的心情由最初的興奮自豪漸漸變得沮喪。天氣是能影響人的心情的。

        頭人也做了一個幾乎跟珠瑪所作的夢內(nèi)容差不多的一個夢。

        他聽著窗外滂沱的雨水,感覺仿佛白河的水泛濫了一般,暴漲的河水在迅速地改變著草原的形狀,這是頭人所能接受的。他不得不接受,他必須要接受。他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沒有年輕時的果斷了,就像這次在如何處置。那個日本飛行員的問題上,他顯得是那么的猶豫和拖沓,換作是二十年前,那他一定是要選擇點天燈的。

        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頭人一想問題,就睡不著了,在沒有睡意時,頭人披上袍子起床,坐在客廳,他又想抽水煙了。

        他站在自己比寨子任何一座建筑都高了許多的房子內(nèi),透過夜雨在窗外的飄飛閃爍,想著自己居然漸漸地老了,作決定都開始猶豫不決了,內(nèi)心深處涌上陣陣比這正在降落雨水還冰涼的傷感。

        草原的天氣就是這樣。下雨時氣溫也會隨之驟降,晴天出太陽,草原地表溫度就會隨之升高。

        頭人吸著略帶著潮濕味道的水煙,在心里祈禱管家一行能夠早去早回,等他們回來,再商量是否派藏兵去參加滇緬前線抗戰(zhàn)的事宜。

        在頭人的心目中,這是一個大事不斷的年代,而每件大事情的來臨,他不都不會獨自一個人去拿主意。

        抵達山谷時,天色暗了下來。

        一天的雨夾雪,弄得大家疲憊不堪。雨水打濕了飛行員的傷口,桑喇嘛趁著桑果他們搬來三塊石頭,支起一了口鍋,從林間砍來三根木棒生火的間隙,將連同身子一起捆綁在一棵百年云杉樹干上,坐在樹下的飛行員繃帶解開,替他檢查著傷口,他從傷口結痂的情況來看,覺得飛行員差不多恢復了元氣,已經(jīng)無大礙。

        桑喇嘛望了望天空,透過密集的枝丫,他發(fā)現(xiàn)雨停了。立即就抓緊時間,趁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迅速地給飛行員換了最后一道自己親手配制的藏藥。按理桑喇嘛可以在此時返回草原,他完全沒有必要跟著隊伍繼續(xù)前行。

        帶兵官咋咋呼呼地從馬褡褳內(nèi)取出了酥油糌粑,等著水燒開,那樣,就可以囫圇地吃上一頓熱乎的晚餐了。

        晚餐十分地簡單,就是各人自帶著酥油、糌粑,還有少許的牛肉干。牛肉干是管家?guī)У?,他是一個在什么環(huán)境條件下都不忘奢侈的人。

        牛肉干是牦牛宰殺后,晾曬在太陽里,條狀的生牛肉。經(jīng)過一些時日的掛在房子屋沿的木架上自然風干之后,就成為便于攜帶的美食。

        在平時耍壩子的時候,寨子里的人便會在河谷、地勢平緩的地方扎起帳蓬,鋪上氈子,圍坐在案幾后邊,邊喝著青稞酒邊聊天。那是男人們難得相聚的日子。

        那個時節(jié),也是姑娘們和小伙子們相親的日子。

        頭人坐在帳蓬的中央,桑喇嘛會帶著寺廟里的年輕僧人,先是集體念頌《皈衣經(jīng)》,舉行祈福儀式,夏季的風吹過,年輕僧人身穿寬大的絳色袍子便會在風中輕輕飄舞,他們戴上面具,隨著莽號和鈸、鑼、鼓的節(jié)奏,跳起剛柔相濟的舞蹈。

        閃電也會湊熱鬧地加入圍觀的人群,它安靜地蹲在場子的旁邊,偏著碩大的腦袋,頸項間生出的像非洲雄獅子一樣的鬃毛,別提有多么威風凜凜了。

        是的。那是一個叫看花的節(jié)日。

        草原上所有的花都盛開了。像個巨大的花海似,到處開滿了鮮花。蜜蜂展開金色的翅膀和草原上的牛虻一道在飛舞。盛在小龍碗內(nèi)的青稞酒漾動著淡黃色的波光,散發(fā)出經(jīng)年的味道。

        管家喝著加有奶渣的酥油茶,想著草原上的節(jié)日時,臉上的微笑像是推入水中的牛皮筏立即浮現(xiàn)起來,他知道如果不是戰(zhàn)爭,不是該死的日軍飛機打破了草原寧靜的天空,再過一個來月,又該到了看花的時節(jié)了。

        由于語言不通,管家雖然也像頭人一樣很想知道,為什么日本飛機要來轟炸他們的家園?他想不明白,就像許多草原之外所發(fā)生的那些大事一樣,原本就不是該他——小小的崗拉梅朵草原一個部落里的管家該操心的。

        對于不該操心的事情,管家肯定是不會去多想的。從民國二十四年(即1935年)的夏天起,這片草原的寧靜徹底被打破了。

        先是紅色漢人的隊伍,衣衫襤褸地來到了這片廣袤的澤國草原。緊接著就是國軍胡宗南的部隊開拔到了松潘、包座一線,紅色漢人原來的計劃就是打下松潘后繼續(xù)北上,從隴南地區(qū)進入寧夏、新疆一帶。

        在草原華爾功臣烈土司的號召下,草原各部落都實行了堅壁清野,能帶走的盡量帶走。在當?shù)夭刈逯V語中不是有財富是帶在身上的嗎。意思是說,草原上的男子,還有女人都將金子、銀子打成了首飾、腰帶,珊瑚、瑪瑙、松耳石等,既是身上穿的氆氌上的飾物,也是所有的財富,騎上馬就能帶著所有的家產(chǎn)逃跑。

        第二天亮時,山谷林間的野畫眉、斑鳩發(fā)出清脆婉轉的鳴啼,飛行員眼開了眼睛,看見桑果正在林子里揮舞的砍刀,砍著枝丫,知道他們在準備早飯,吃過早飯就該開始翻越雪山了。

        喝完了酥油茶,管家吩咐繼續(xù)上路,沿著羊腸小道,管家還看見昨天的雨夾雪讓道旁邊的雜草叢葉子尖沾滿了一層薄薄的銀裝,坡崗之上,還積著殘雪。

        他叫帶兵官繼續(xù)將飛行員給綁在馬背上,像張果老倒騎毛驢的樣子。

        臨近中午,他們騎馬翻越了三分之一的雪山。這時,天空云層又漫涌了過來,剎時降下了大雨。高原氣候就是這樣,云來的時候,氣溫驟然下降,一會兒,就紛紛揚揚降起了雨。這次不僅降了雨水,還夾著豌豆、蠶豆般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樹梢之間,馬匹們不干了,在天氣不好的時候,馬匹幾次欲想調(diào)頭,從原路返回。

        管家拚命抽打著自己的坐騎,叫喊著要大家小心注意。

        聽著通司隨著桑果的敘述,不時添油加醋的翻譯。黃白殊縣長睜大了眼睛,像是在聽一個傳奇故事似,他叫手下給桑果沏了一杯產(chǎn)自成都的茉莉花茶,耐心地聽著桑果在講述。

        為更好地掌控馬匹,管家第一個跳下了馬,牽著馬,在崎嶇的羊腸小道間拚命拉著自己的坐騎,馬盡管不情愿地嘶鳴著,但,還是硬著頭皮、繃緊了脖子前行。帶兵官也跳下了馬,他征得管家的同意,將飛行員從馬背上給解了下來。

        一邊是陡峭的山巖,一邊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就是人和馬墜入深淵谷底,那里是一條像飄帶般蜿蜒流淌的河流。

        “給他都解開。”桑喇嘛覺得飛行員此時想跑,也是跑不掉的。況且,安全地把人給黃縣長送過去,這是頭人在臨發(fā)前再三交代的。

        帶兵官只好給飛行員解開了繩子,他一手牽著自己的坐騎,一手還不忘將那只德國二十響匣子給頂了火。只要飛行員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他就立即開槍。

        大家擁擠在只能容納得下一人通行的羊腸小道間,沿著曲曲折折而又濕滑的路艱難地上行。

        管家心里清楚,只有在天黑之前爬到山口,才能保證在第三天傍晚抵達松潘縣城。

        峽谷里吹起一陣又一陣的大風,瓢潑大雨伴隨著冰雹接踵而來,飛行員喘息著,臉色蒼白,他不適應高海拔的跋涉,有點高原反應了。

        或者說他開始裝高原反應了。

        桑喇嘛動了惻隱之心,他在大家穿越過像老虎嘴一樣的最艱難的崎嶇小道后,跟管家商量砍一副擔架,大家輪流抬著這個日軍飛行員過雪山。

        帶兵官氣壞了,把二十響頂在飛行員的腦袋上,想就地結果他的性命,管家搞急了,順勢將帶兵官的手往一抬,“啪啪啪”三聲槍響,在山谷間回蕩。

        槍聲造成了高山震蕩,雨水嘩啦下得更大了。

        “唉,后悔呀。”

        管家這時覺得沒帶上閃電是個最大的失策,如果閃電在,那自己根本不用操心這個日軍飛行員會耍什么花樣。閃電是不怕高原反應的,隨時像個忠誠的哨兵似只要主人一聲令下,閃電絕對是指那打那的聽話的。不像這個帶兵官,老是要由著自己的性子亂來。

        事已至此。

        管家只得照桑喇嘛的想法去做,心里卻直犯嘀咕,一絲寒意從心底而起。

        管家仿佛看見了頭人那雙犀利的眼睛,他在心底打了一個寒顫。憑著他跟隨頭人多年的經(jīng)驗,背對著自己家的主人,作為一個管家則更應該忠實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頭人的命令,如果要是陽奉陰違,回去等待著他的是沒什么好果子吃的。

        “你倒是生了一副菩薩心腸,好人凈是你在當了。”管家只得沖桑喇嘛發(fā)了發(fā)牢騷,苦笑著,顯得無可奈何似叫下人們鉆林子砍樹,為這個不是俘虜,倒像是先人板板的日軍飛行員扎制一副簡易的擔架。

        簡單擔架很快就做好,飛行員心里有些得意地躺在擔架內(nèi),幾個差巴不情愿地小聲嘀咕著,還是抬起了擔架,桑果把三、四匹馬牽著,仍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桑果打小練就了一副好身板,對于像翻越雪山,桑果覺得跟平時走路一樣。他心里也恨日本人,害得他跟兄弟多吉辛辛苦苦打了三天的柴,背到松潘城里去賣,結果卻遇上了日本海軍飛機前來進行大轟炸,柴也被逃命的人群給沖得不知下落。

        抵達雪山頂時,太陽出來了。

        準確地說,是太陽鉆過了云層,把自己的萬道霞光映照在皚皚的積雪上,日軍飛行員從貼身的上衣口袋摸出一副墨鏡,遮擋著強烈地刺眼的雪光。

        這是他身上唯一沒有被搜走的裝備。

        帶兵官見到了,想從飛行員的臉上搶下這副墨鏡,桑喇嘛沖他說了一句,帶兵官恨恨地罵道,“顯擺嘛,到了地方,看你還能活幾天。”

        強烈的雪光刺得大家一時都睜不開眼睛。

        管家這時尿脹了,他急忙溜到一處裸露的大巖石背后,趁著大家瞇著眼躲避雪光間隙,飛行員麻利地站了起來,準確地抓住了這短暫的時間。桑喇嘛太善良了,他以為飛行員也尿脹了,看著他悄悄地跟在了管家的后面,走到巖石背后,他趁管家沒注意,一拳就打昏了管家,從他身上搜出自己的那把還沒有開過張的飛行員專用手槍。對著管家的腦袋果斷了開了一槍。

        聽到雪山頂這塊巖石背后傳來的槍聲和重重的倒地聲音,帶兵官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率四個差巴,端著叉子槍包抄。叉子槍需要填裝火藥,從槍管里裝入鐵砂才能正常使用。在草原上,這些奴隸們平時為民,戰(zhàn)時為兵。個個都具有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事先他們早就將鐵砂裝入了槍管內(nèi),只需摘下牛角,牛角內(nèi)裝著充當發(fā)火功能的紅火藥,他們迅速地邊展開了戰(zhàn)斗隊形,邊熟練地將紅火藥倒在擊發(fā)處,只要天不下雨,沒有被雨水淋濕紅火藥,他們就能勾動扳機將叉子槍發(fā)揮出作用。

        “快出來,再不出來,老子要開伙了!”

        帶兵官邊沖著巖石后面吼叫著,邊悄悄移動的身體,他不想成為日軍飛行員射出的子彈下的犧牲品。

        一切來得是這么得簡單而突然。

        飛行員回過頭,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中都能看見松潘城零星的燈火了。他也清楚自己成敗在此一舉,他自然是不會輕易地服輸投降,投降對于帝國軍人來說那是可恥的事情。

        他摘下了管家的氈帽,左手用管家的二十響槍管頂著這頂兔灰色的氈帽,緩慢地將帽子從巖石后面伸出來,他心里清楚只有先撂倒這個兇神惡煞的帶兵官,剩下的都好辦了。

        果然,他頂著的那只氈帽剛一露頭,帶兵官早已按耐不住了,“啪啪”兩槍,將這頂帽子給打了兩個窟窿,帶兵官的槍法極好,槍槍都是要命的地方。

        飛行員卻是仿佛又回到了戰(zhàn)場,沉著而又冷靜,他從槍聲中準確地判斷出了帶兵官的位置,突然現(xiàn)身冷靜地對著帶兵官的腦袋又開了一槍,帶兵官立即就蜷縮起身子,掙扎了幾下,就從山口的積雪滾落下去,雪地里拖出一道沾滿鮮血的痕跡,帶兵官就像山上滾落的石頭般墜入深不見底的山谷。

        消滅掉帶兵官這個勁敵,飛行員出了一身的汗水,汗水順著他的身體往下滑落著,咂得他傷口陣陣涌起劇烈地疼痛,他顧不上這些,而是開了一槍后,立即快捷地退回到巖石后邊,先是聽見“哎喲”一聲痛苦的呻吟,接著,就是四條叉子槍同時開了火,打得巖壁間火花四濺。

        槍戰(zhàn)讓桑喇嘛看得目瞪口呆。

        他大聲用藏語沖著被嚇壞了的桑果叫喊道,“快,快跑,快去報信呀?!鄙9⒓捶砩像R,也不管下山的路狀如何,打馬飛奔下山。

        “后來呢?”

        黃白殊縣長繼續(xù)問道。

        “后來的事情,桑果說,他也不知道了?!蓖ㄋ九阒S縣長走出了臨時辦公房子,室外陽光燦爛。他仿佛又聽見了天空傳來了巨大的引擎聲音,不僅是頭人,還是他黃縣長,只要聽見類似的聲音時,他們同松潘縣城里的居民一樣都會習慣地抬起頭,仰望著天空。

        而天空里,除了游動的云朵,便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找到被積雪掩埋的桑喇嘛的尸體時,頭人騎著馬,佇立在雪山頂上,頭人望著桑喇嘛胸部的槍眼,流下了眼淚,他發(fā)誓一定要找到這個恩將仇報的日軍飛行員。

        頭人這次帶著閃電,閃電嗅著雪地里的味道,抬起頭,久久地盯著從巖石后邊延伸出來的足跡,沖著頭人低聲地“嗚嗚”叫著。

        閃電的叫聲提醒了頭人。

        他吩咐自己的兒子浦爾巴,“去,這次就由你帶人把那個牛日的日本人給我?guī)Щ貋?!把閃電也帶上?!?/p>

        浦爾巴已經(jīng)十九歲了,在草原上十九歲就算是大小伙子了。

        一個部落一下死了七個人,頭人還從來沒吃過這么大的虧,他現(xiàn)在真的有些后悔當初沒聽管家和帶兵官的話,沒能親手點了他的天燈。

        頭人吩咐差巴們,將管家、桑喇嘛,還有另外四個土兵的尸體給帶回去,帶兵官卻連尸首都找不到了。

        頭人強忍著內(nèi)心的悲痛,將這六具尸體給帶回了草原。

        他們是為部落而死的。

        也是為著事關國家的一個承諾而死的。

        珠瑪?shù)膲糇罱K得到了應驗。

        她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到才短短的幾天時間,部落里為了這個日軍飛行員一下子死了這么多的人。

        她每天來到寺院,轉動著經(jīng)筒,為死去的人祈禱。

        珠瑪在去寺院的路上,想起在草原上看見狼群時的情形,在遠處的山崗森林邊緣地帶,每到冬天,狼群就會經(jīng)常在森林一帶出沒活動。到了半夜,狼群傾巢出動,眼睛閃爍像綠瑩瑩毒刺般的光芒。對,那個英俊的飛行員眼中就是時常閃現(xiàn)著那種光芒。

        然而,還有另種光芒,那就是閃電眼睛里的光芒。

        威嚴而充滿著正義的光芒,當這兩種光芒相遇的時候,閃電會聳起它那無比高貴的脊梁,前爪緊緊搭抓在泥土間,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音,突然縱身跳躍而起直撲目標的喉嚨,不論這個目標是騎在馬背間,還是竄入羊群當中,閃電鋒利的前爪都會撕扯著,尖利的牙齒像齒輪般準確地切割著,在狼群之中如入無人之境。一只出色的藏獒,縱身躍起時,是能將騎在馬背上的人輕易地給拖了下來。

        但是,現(xiàn)在這個日軍飛行員槍殺了她所尊重的人,尤其是桑喇嘛,一個潛心向佛,治病救人的活菩薩,珠瑪輕輕撥動著寺廟走廊內(nèi)的轉經(jīng)筒,內(nèi)心充滿了悲傷。

        她想不出來,七個人居然打不過一個曾經(jīng)受過傷的那個日本人?

        起初,她把這個年輕人當成貴客般的悉心照料著。

        當她跟隨著寨子里的人,來到那架迫降飛機現(xiàn)場時,她像所有寨子里的人一樣,眼里充滿了神奇與敬畏,其中一個小伙子還撿拾起一塊散落的飛機零件,他簡直不敢相信,那么沉的金屬構件,就如何能夠在天空像只大鐵鳥似飛翔呢。

        那天下午,草原上刮起了大風,銀灰色的機身側翻在草地上,后艙里的那個年輕人腦漿都被摔得迸濺出來,透明的玻璃罩上沾滿了血污和腦漿,他戴著護目鏡,腦袋歪向一旁。人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打碎玻璃,將他的尸體從后艙內(nèi)給抬了出來,就地為他舉行了一場簡單而隆重的火葬儀式。

        桑喇嘛念著經(jīng),按照草原上的習俗,對于意外死亡的人,草原上一般不會為死者舉行天葬的。天葬主要是指貴族和能夠壽終的人,經(jīng)師在天氣好的晴朗的日子,就會提前砍來香柏樹枝點燃,如果遇上天氣不好的時候,就會吹起骨笛,靈鷲們看見或者是聽到時,就會成群結隊地飛翔到天葬臺。

        靈鷲是喜歡食腐爛肉質(zhì)東西的神鳥,也是草原上最稱職的“清潔工”。草原之所以千百年來能夠保持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靈鷲。牧民放牧,撿拾起牛糞,作為燃料,那是已經(jīng)形成習慣的生產(chǎn)與生活的良性循環(huán)。

        大家架了柴堆,將那個已經(jīng)死亡的日軍飛機上的測繪員抬到柴堆上面,點燃了柴火。隨著一團火焰升起,日軍測繪員被一張白色的布單包裹著,上面涂抹有酥油,桑喇嘛端坐在不遠處,嘴里念著經(jīng)文,祈禱他的靈魂早日超生……

        想到這里,珠瑪流出了眼淚。

        珠瑪說不清楚為什么在走出寺廟,替死去的人們祈禱完畢之后,自己為什么會流出眼淚。淚水晶瑩而透亮,沿著珠瑪臉頰那兩朵高原紅滑落。珠瑪走在泥濘的還未干透的小路間,幾天來的降雨使這條通往寺廟的小路變得濕滑。道路兩旁生長著亞麻和牛蒡,稍遠一些的地方則是生長著一簇簇低矮而茂盛的高原柳林,一群野畫眉正在樹叢、樹梢和樹下?lián)淅恪?/p>

        所有這一切成為珠瑪胸中永遠的痛,一生都揮之不去!

        日軍飛行員槍殺了管家、桑喇嘛和帶兵官后,沿著桑果騎馬留下的痕跡走了大約幾里路,便一頭鉆進了樹林,他從管家身上將自己的手槍、飛行圖囊,還有一只指北針等全部搜了出來。他知道自己不能沿著那條通往縣城的官道大搖大擺地前行。

        他穿著航空隊配發(fā)的笨重的飛行靴,在厚厚的積雪上踩出“吱吱”的聲音,高度緊張和激烈地槍戰(zhàn)消耗掉他不少的精力,忙亂的逃亡之中,他沒有把馬匹的褡褳給取了下來,他知道褡褳內(nèi)有酥油、糌粑,這是他最致命的失誤。畢竟他還只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年輕人,跟隨著日軍海軍美幌航空隊來到了武漢。武漢大空戰(zhàn)發(fā)生時,他還是一名帝國航校的學生。1938年2月到5月間,中國空軍在武漢上空與日軍空軍進行了數(shù)次殊死大搏戰(zhàn),他雖沒參加,但卻渴望為自己的國家,為天皇建功立業(yè)。

        他走進了長滿云杉的原始森林,背靠著一棵百年的油松坐下來。

        他閉上眼睛,思忖著如何從這個無邊的支那內(nèi)陸腹地逃跑,他剛閉上眼睛,腦海里立馬出現(xiàn)珠瑪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那是一雙多么漂亮的令人難忘的眼睛,還有那個不茍言笑,看不出喜怒哀樂的桑喇嘛的眼睛,他在解決掉所有持有武器的人之后,只有這個喇嘛赤手空拳,坐在一處背后積著厚厚的雪的坎窩,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一樣,眼睛正盯著遙遠的雪山下的草原方向。

        桑喇嘛的這種處變不驚的神態(tài),激怒了他的傲慢與自尊,他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不怕死的人,一個僧人。如果不是戰(zhàn)爭,他也許會對他非常尊敬,就像對待日本的僧人一樣。還是由于語言不通,他們只能通過彼此的眼神來表達各自的情緒與想法。

        到底誰才是真正的野蠻人?

        桑喇嘛帶著這個巨大的問號,在心底涌起冰涼的悲哀。他很想與這個日軍飛行員辯論一番:在你們這些來自文明社會的人的眼中,我們就是草原上偏遠的蠻荒部落,我們就是野蠻人?你們以為憑借著強大的武器,就能打敗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國度嗎?

        來自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大鐵鳥,還有駕駛大鐵鳥的人以及這些人背后的政府、日本軍部,誰是野蠻人?

        帶著這樣的困惑,桑喇嘛顯得從容而淡定,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這個瘋狂的年輕人。

        日軍飛行員知道是這個醫(yī)術精湛的長得不起眼的喇嘛救了自己的命,如果不是他每天用藏族醫(yī)生的方式來救治自己,那么,他早就像自己那個搭檔一樣,很可能也被這些來自文明世界的人叫做“野蠻人”的人,把自己給火葬了。

        他使用著自己國家制造的手槍,對準著桑喇嘛毫不猶豫地勾動了扳機,他覺得用產(chǎn)自德國的二十響匣子來戰(zhàn)斗,是對自己武士精神的褻瀆,他聽見隨著一聲槍響,子彈撕破了山口的寂靜,一團殷紅的鮮血從桑喇嘛的胸口噴射了出來,血是那么的紅,溽濕了圣潔的雪地,也沾污了這塊圣潔的大地。

        桑喇嘛還來不及大叫一聲,微笑著就像一棵經(jīng)年老樹般撲地一頭便扎向了雪地。

        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不由得他跪拜在桑喇嘛的遺體前,他顯得有些失魂落魄,他不敢正視這個喇嘛,沖著、叫喊著跑向桑喇嘛身體背后的雪堆,像發(fā)了瘋似雙手像只狗一樣刨著積雪,輕盈而潔白的雪團順著坡坎滾落下來,很快就將桑喇嘛的遺體給掩埋掉。

        他第一次知道,在日本人稱作支那,在中國藏區(qū)一個邊遠的地方,有一個喇嘛,面對著子彈,微笑著帶著正義不可戰(zhàn)勝的圣潔的光芒,倒在了雪山之上。

        “嗚嗚”。

        閃電帶著頭人的兒子浦爾巴在林子中穿梭著,閃電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它撒開四條腿賣力地在雪地中奔跑著。

        第二天的中午,閃電在林子中最早發(fā)現(xiàn)了飛行員的蹤跡,它興奮地、憤怒地撲向那個疲憊不堪,又冷又餓的飛行員,閃電將他撲倒在雪地里,并沒有馬上嘶咬他的喉嚨,因為沒得到少主人的指令,閃電是決不會對飛行員野蠻。

        在這點上,這個飛行員還真不如這只叫閃電的藏獒通人性。

        閃電也同樣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它不懂要繳飛行員的械,而是等著少主人帶人趕過來。飛行員卻將最后那顆子彈射向了閃電。

        閃電發(fā)出巨大的吼叫,帶著巨大的傷痛,飛速沖向倒在雪地上的飛行員,張開大口,準確地咬斷了他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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