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寒
鄧明達看著窗外。晨曦的第一縷白從東面的暗青色的山坡上緩緩燃起,沒有多久就突破了城市的桎梏,把樹和街道,圓頂?shù)囊了固m教堂,以及坐落在護城河邊的破敗鐘樓都染成了刺目的銀色。
河水似乎稍微停頓了一刻。不是幻覺,那條自戰(zhàn)國開始就一再被毀,毀掉后又一再重修的孱弱的河流,在晨曦的微光里確實停頓了,然后又繼續(xù)流淌,溝通著這座城的前世與今生,明與暗,生與死。
在鄧明達眼中,晨曦并不會帶來幸福。相反,有一些事物沉墜在黑暗中,永遠見不到陽光。和太陽是否明艷無關(guān),也不會因為心里隱藏的蒼涼而顯露悲憫,所有無法亮起的世界都隱含不可說的故事,有些像他一樣明知荒謬卻無力改變,有些永遠也不能擺脫愧疚和恐懼。
這大概就是活著的含義。不能屈服,不可抗爭,不被包容,也無法逃離。
爸爸。當鄧明達凌亂的思緒被早晨這個詞語緩緩點燃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女兒起床了。鄧明達隨著這一聲呼喚,身體頓了一頓,好像時間逆流,眼前的世界也倏忽變化,潮水一樣退去。
晨曦,明暗,河流,都向后退去。
深吸了一口氣,鄧明達轉(zhuǎn)過身,露出和煦的笑容。女兒小雨正扶著漂亮的水族箱站在客廳邊,眼神有點迷茫。
小雨從不美麗。甚至鄧明達也從未幻想過女兒有朝一日會變得美麗。美麗是個太奢侈的夢。如果女兒有一天能像其他同齡的女孩那樣跑那樣跳,那樣開心地纏著他玩耍,纏著他要喜羊羊要芭比娃娃,鄧明達就很知足了。
鄧明達恨自己。當女兒在幼小中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當女兒在幼小中比其他孩子更遲緩,爬得更慢,表達更遲鈍的時候,他在忙著。他在閱讀戰(zhàn)國的音律,他在尋找戰(zhàn)國的樂器,他不停地從一個地方抵達另一個地方,他不停地走,不停地尋覓,尋覓讓他魂牽夢繞的戰(zhàn)國,尋覓讓他魂牽夢繞的編鐘。
鄧明達恨自己。是他耽誤了女兒,當妻子提及女兒的情況時,他只是覺得女兒發(fā)育得太慢,他自己幼年的時候發(fā)育也很慢。他以為那是來自遺傳基因的共通性,以為過一段時間女兒就會一切正常,可他從未想過女兒有病。
鄧明達轉(zhuǎn)過身,把女兒拉近自己。小雨因為身體的限制,并沒有顯出喜悅的笑容,相反她的整個身體都有些不穩(wěn),幾乎被鄧明達拉倒。但小雨還是微側(cè)著頭,撞進鄧明達懷里。
爸爸,我已經(jīng)能自己穿衣服了。小雨似乎是想安慰鄧明達,可抱著女兒的鄧明達卻差點沒有忍住眼圈里的淚珠。在最能給小雨幫助,并且最應(yīng)該給小雨幫助的那段時間,鄧明達卻從來沒有好好陪過她。
那時候鄧明達在一次外出鑒寶的商業(yè)活動中,無意發(fā)現(xiàn)了一只細小的丁字形銅錘和一塊印刻著精美龍紋的青銅碎片。歲月的磨礪使那兩件殘缺的青銅器藏起了光芒,只留下斑駁的銹跡和泥土。
沒有人在意那兩件小物品。畢竟民國時期的仿制工藝空前絕后,短短數(shù)十年制造的贗品達到幾十萬件之多。凡是聽過名字的古董,古玩玉器茶具青銅幾乎都在民國時被大量地仿制過。所以一次普通的商業(yè)活動,出現(xiàn)幾件假貨確實再正常不過了。
可是鄧明達抓住了一個細節(jié),一個在過去出土的文物中所沒有的細節(jié)。就是那個細節(jié)使鄧明達大膽地推測,考古界所知的編鐘出現(xiàn)的時間,可能要比預(yù)知的早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
他立刻收購了那兩枚青銅小件,并帶著它們?nèi)チ吮本?。也正是那天,妻子第一次打電話說,小雨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可是妻子的警告卻被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鄧明達輕易忽略了,那時候沒有任何事能比發(fā)現(xiàn)了疑似商代制造的編鐘更重要。
鄧明達甚至能夠確信,那兩件青銅器殘件很有可能是歷史上最早的編鐘,是后來巨型編鐘的模板。他需要最權(quán)威的機構(gòu)做出最權(quán)威的認定。然后他需要追查兩件國寶的來歷,追查那段早已埋進塵埃的歷史。鄧明達甚至生出一種意愿,他要找到編鐘的設(shè)計者。
隱隱地,有一個模糊的面孔正被勾勒出來。
鄧明達是那種忙起來就是廢寢忘食的人。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覺,可以幾個月不回家,也不和任何人聯(lián)系。鄧明達那時所想的事情只有兩件:第一,保護國寶;第二,盡早還原發(fā)現(xiàn)疑似編鐘部件的現(xiàn)場,尋找其他部件的下落。
那段時間,妻子一次又一次給他打電話,訴說著小雨的特殊,都被他簡單地忽略了。直到上級部門確認了青銅殘件的年代,就像鄧明達料想的那樣,它們來自一個我們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文字記載的時代。
懷揣著興奮,鄧明達把這個無比重要的消息告訴給電話另一端的妻子聽,想要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悅。可是他得到的卻是妻子聲嘶力竭的哭喊。
小雨患上的是腦癱。并且,孩子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的診療時機。將來,他的女兒,可能要面對終身殘疾。
腦癱這個詞,鄧明達以前從未聽過。他對如此專業(yè)的醫(yī)學(xué)用詞,陌生得很。
從結(jié)婚前10年算起,鄧明達就很少看電視了。他不關(guān)心政治,也不懂經(jīng)濟,從來不看新聞,無論國內(nèi)新聞還是國際新聞,鄧明達從不在意。在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鄧明達是專家,他向來只看最權(quán)威的論述,也只參加最權(quán)威的討論。在非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鄧明達則可以用白癡來形容,就連方便面,他都只知道華豐一個牌子。
于是當妻子在電話另一端哭得跟淚人一樣的時候,鄧明達竟很不合時宜地問了一句,腦癱是什么意思,發(fā)高燒嗎?
現(xiàn)在,鄧明達已經(jīng)徹底明白了那兩個字當時給妻子造成的的驚恐??墒菫闀r已晚。
妻子恨他。母親恨他。他自己也恨不能時間倒流,把所有的苦難都重新來過。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會放下所有,放下戰(zhàn)國,放下編鐘,只關(guān)心女兒。
是的,鄧明達恨不能有一天早晨,陽光會突然倒退。歲月重來。他甚至希望患上了腦癱的人是自己,那樣就再也不用面對無助的女兒,也不用面對內(nèi)心的愧疚。
可命運就是這樣,那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著他,不肯松開,也不肯讓他有一絲的欣喜。他拼命尋找的編鐘不過是一場夢。那兩枚青銅殘件經(jīng)鑒定出具體年代之后,科研部門緊急討論,磋商,最終根據(jù)種種跡象,排除了商代編鐘的可能。會議除了決定將鄧明達帶回的青銅器高價收購,就再無議題。
鄧明達所建議的新研究部門,所建議的對編鐘誕生年代的重新定義,所建議的尋找其他編鐘部件的計劃,都被全盤否定,再也無人問津。
通知他結(jié)論的部門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和藹,但是語氣不容置疑,國家研究經(jīng)費非常緊張,科學(xué)研究必須謹慎,要拿出真憑實據(jù),不能僅以發(fā)現(xiàn)兩件商代青銅器疑似編鐘部件,就對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進行重大修訂。
也就是說,相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嚴肅地否定了那兩件青銅殘件是編鐘部件的可能性。鄧明達為之付出的重大犧牲,為之付出女兒的編鐘研究,走到了盡頭。
現(xiàn)在,女兒的身體正在緩慢地接受治療,康復(fù)進度堪憂,如果不是鄧明達變賣家產(chǎn),從大宅搬進了遠在市郊的小房子里,女兒的治療費用早已捉襟見肘。事實上,為了給女兒治病,鄧明達已經(jīng)辭去了工作,如果不是為了給女兒保留一個完整的家,妻子早已和他離婚。但即使這樣,也無法阻止兩人多年分居的事實。
愛情早已死去。
鄧明達也不敢奢望什么。母親是站在妻子那邊的。因為女兒的事,他和母親已經(jīng)多年沒有交流。親情這個溫暖的字眼,卻使折磨的含義更多了一層。
卻是女兒從未記恨過父親。無論情勢多么惡劣,無論身體多么不堪,小雨每天早晨都來給鄧明達問好,都要讓父親抱抱自己。
爸爸,這是我自己選的衣服,好看嗎?小雨笑著問鄧明達。
可鄧明達完全看不懂這是女兒的笑容還是痛苦的表情。女兒略偏著頭,因為她想正過頭來,要付出無比艱巨的代價。首先,她要努力地擺正自己的左肩,要和右肩平衡,這個過程很可能會令她身體傾斜,狠狠地摔倒在地。然后,即使她拼著疼痛達到了這種艱難的平衡,還要直起脖子,忍受劇烈的頭暈,忍受從指尖帶來的撕扯感。
但小雨正在克服這些。鄧明達顯然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能承受多大的痛苦,但他知道,孩子很要強,比他期望的,比他想象的,都要強出太多太多。
鄧明達強忍著流淚的沖動,給女兒整理好衣服,然后才問,乖女兒今天有什么打算?
小雨偏著頭,仔細地想了想才說,丹丹去年就上學(xué)了,浩浩今年也上學(xué)了,爸爸我也想去上學(xué)。
鄧明達怔怔地站在那兒,卻根本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事實。女兒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但是怎么告訴女兒呢,她的心智并不殘缺,智力也不太差,只是語言能力和身體協(xié)調(diào)能力使她與健康孩子差別太大。把女兒送到專門的學(xué)校嗎?鄧明達想過,但是被妻子否定了。因為那無疑在告訴女兒,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去普通的學(xué)校,對女兒的心理是巨大的打擊,對她后面的康復(fù)計劃不利。而且妻子認為,自己在家里也能很好地教女兒文化知識,等將來有機會,或者女兒的康復(fù)足夠成功,再把女兒送進學(xué)校,才是對女兒最負責的辦法。
鄧明達也算勉強同意這個建議??墒墙裉?,女兒終于主動提出,自己該上學(xué)了。鄧明達抱著女兒,使勁忍住了沒有哭。乖女兒,你不喜歡在家里,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嗎?
可是,別的小朋友都去上學(xué)了。小雨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鄧明達深深嘆了一口氣。他想說你現(xiàn)在還不能上學(xué),可是終究沒有說出口。房間里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妻子又一次精神崩潰了。她的嗓子已經(jīng)完全沙啞,雖然已經(jīng)控制過音量,但仍舊震得鄧明達皺了皺眉。
人生的無奈莫過于此。那種清晰可見的絕望,那種因過分壓抑而生出的恐懼,鄧明達實在不能強求妻子更多。盡管他一直也在掙扎也在承受,可是這個世界對他和女兒來說,真的太過狹窄,陰影也太過濃重。
爸爸。小雨伸手,使勁伸手,夠到鄧明達的臉,抹去了他眼角的淚水。
胡凱恩已經(jīng)七年沒見老同學(xué)。他當初只是隱約聽說鄧明達家里出了點事,還沒有來得及細問,鄧明達就不辭而去,把一大堆爛攤子留給了他。再找這個人,就電話關(guān)機,搬家,差不多是徹底失聯(lián)了。雖然后來從其他人那里也打聽到一些鄧明達的情況,但是胡凱恩一直沒有主動聯(lián)系鄧同志。
說實話,胡凱恩生氣。當年那叫什么事啊,鄧明達千里迢迢地把他從湖南召到北京,又從北京跑到陜西,胡凱恩沒說半個不字,為了商代編鐘,吃再多苦他都認了,哪怕就是個疑似,不也說來就來了。他老胡自認沒有別的長處,就是講義氣,一條路走到黑。可結(jié)果真就走進了黑洞洞里。老同學(xué)連個招呼都沒打,說撒手就撒手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人沒了,樓空了,就留下一大堆半吊子資料。
胡凱恩發(fā)過誓,這輩子,鄧明達你愛咋咋地,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了。
一晃就是七年。胡凱恩過得不容易,他沒有鄧明達底子好,錢不多,沒房子,經(jīng)常是今天挪個窩每天換個巢,有了上頓就沒了下頓。這年頭誰都知道錢不好賺,可誰又知道沒有錢還要搞研究搞調(diào)查的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能過的?
胡凱恩不求人。他豁不出去那張臉,也沒有求人的志氣。可是這一次,胡凱恩非見鄧明達一面不可。
編鐘的事情有眉目了,很可能不是疑似了。這么大的事,胡凱恩必須和鄧明達說個清楚。當年你可以不仁,但我胡凱恩不能不義。
事情的轉(zhuǎn)機其實也不算是轉(zhuǎn)機,為了生計,胡凱恩一直在到處跑,做生意,倒騰字畫,鼓秋瓷器,鑒定古董。說到鑒定古董,那才是胡凱恩的本行,賺錢雖然不多,但總歸他是專業(yè)人士,看好看壞都能弄點生活費。
還是三年前,胡凱恩經(jīng)人介紹去河南給一個老板看古舊家具,幾個來回就混熟了,老爺子只要劃拉著什么東西就把胡凱恩叫過去瞅瞅,東西值錢就包吃包住包飛機,多給辛苦費,東西要是贗品就直接送給他玩,算是交朋友了。
胡凱恩收錢收得手軟,自然盡心盡力,幫著老爺子做了幾次大生意,也幫著他挽回過不小的損失。老爺子沒有兒女,玩古董就是愛好,用他自己的話說,頤養(yǎng)天年。日后這些老東西說不準都得跟他一起埋回地底下。
胡凱恩看著就心疼,多次勸老爺子別玩了。燒了那么多錢,就為將來陪葬,不值。
老爺子聽了就火了,誰說我要陪葬的!將來我走了,這些東西有一半是你的,撿撿那些你喜歡的留下,其余的就交給國家了。胡凱恩看看滿屋子的陶器、瓷器,還有字畫,一件也沒勾住他的心思。
老爺子我跟你說實話,這些年我什么都不在乎,就是在找一件青銅器。就一件。一旦有了它,我什么都不要。
哦?老爺子也被勾起了好奇,上下打量著胡凱恩,良久才說,我這也有幾件青銅器,從來沒給外人看過,都是真正的寶貝,你剛才說的要是真心話,我就領(lǐng)你看看。
跟著老爺子去中信銀行打開了一個保險柜。里面是一個厚厚的油布包裹,打開以后,只有三四件碎銅片,蒙著歷史的塵埃,似乎有說不完的故事。老爺子不無憐愛地將它們撿起,一件件捧在手上揣摩著,然后又遞給胡凱恩。
得到這幾件東西都是偶然,代價也不小。老爺子的口氣有些沉重,說本來以為自己要帶著它們?nèi)胪亮?,但如果真有一天能讓它們重見天日,也不枉當時付出的代價。胡凱恩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滯了。他接過幾件青銅器,心臟開始撲通撲通地跳。
就是它們。七年了。幾件青銅本是一體的,可以拼接成一個半圓的小鐘,上面雕琢著細致的龍紋和早已失傳的文字。只是這幾件青銅拼接后并不完整,還缺少了一部分,所以很難認出它的本來面目。
老爺子知道它們的來歷嗎?胡凱恩謹慎地問。
年代鑒定過,很古老,可能在商代甚至更早,但是用途不詳。老爺子似乎在回憶什么,但終究沒有說。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如果這真是你在找的東西,就拿走吧,留在我這兒也是徒增傷感。
胡凱恩沒有再追問,也沒有解釋。他仔細地把青銅器重新包好,帶在了身上,然后對老爺子鄭重地鞠了一躬,說老人家,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老爺子連忙止住了他,搖了搖頭,也沒有再說什么。
過程就這么簡單?就這么拿到了?鄧明達接過胡凱恩遞來的青銅碎片,心情無比復(fù)雜,問出的話卻簡單到可笑。
簡單嗎?胡凱恩反問。我吃了七年的苦。整整七年。
鄧明達重重地拍了拍老同學(xué)的肩,反身去書架的最高處取出一個盒子,里面是一卷圖紙和幾張照片。他拿出放大鏡,詳細地和青銅碎片比照著,十幾分鐘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胡凱恩就站在旁邊,一言未發(fā)。
這時小雨推開了房門。爸爸。她喊。
胡凱恩回過頭,看見孩子,幾乎是立刻,七年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抑郁,所有的不甘,甚至是所有的憤懣,都過去了。
天空的顏色似乎在那時也暗了一暗。七年了,你是為了孩子?胡凱恩問。
鄧明達點頭。眼淚轉(zhuǎn)了兩轉(zhuǎn),雖然止住了,但他的嗓音卻難以平靜,這些年,一事無成啊。七年前他見到孩子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七年了,他才終于能夠面對這么殘酷的事,可是當著老同學(xué),愧疚和痛悔又一次占據(jù)了他的心靈。
那天晚上,鄧明達喝了很多酒。七年來他第一次喝酒。胡凱恩說,今晚我不醉不歸。然后擰開一瓶二鍋頭,使勁往嗓子里灌,怎么都勸不住。
兩個人都醉了。鄧明達說咱們得馬上去北京,這么大的事,得盡快和領(lǐng)導(dǎo)報告,如果還能找到那處遺址,要馬上進行搶救性挖掘。時間不等人。
那孩子呢?胡凱恩問。
帶上她一起,正好去北京看病。鄧明達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卻伸向窗外無邊的黑色中,似乎有一雙黑色的眼睛正在盯緊了他,盯緊了他身后凌亂的房間。
夜悄悄蔓延,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鄧明達和胡凱恩在北京一住就是三個月。他們白天帶著孩子,或奔走,或求醫(yī),晚上回來就整理新發(fā)掘的資料。幾乎到了不休不眠的程度。
三個月后,小雨的病情略微有了進展,已經(jīng)能完整地讀寫和走路了。鄧明達幾乎難以表達自己的快樂,這么多年的恐懼和陰影終于有了散去的可能。哪怕只是可能,對于鄧明達,也是天大的喜訊。
胡凱恩那邊也傳來消息,他們帶回的青銅碎片得到了領(lǐng)導(dǎo)的高度重視和初步肯定,關(guān)于商代編鐘的研究計劃有望在近期開啟。但是考古研究方面卻有不同的聲音,雖然他們帶回的碎片相對完整,而且已經(jīng)與原有的碎片對接,卻依舊不能認同整套編鐘在商代已經(jīng)誕生的思路,假設(shè)仍是假設(shè)。
沒關(guān)系,只要研究計劃能夠開啟就是好事,這些年就沒有浪費。鄧明達安慰著胡凱恩,并且提出不想?yún)⒓友芯啃〗M的想法,畢竟他現(xiàn)在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小雨的病上,假如小雨的病真能有重大轉(zhuǎn)機,那么就是再離家?guī)啄辏膊粫q豫,現(xiàn)在肯定不行。
胡凱恩長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不參加這個研究計劃,真是損失太大了,再說沒有你怎么會有這個研究??!鄧明達笑了,說研究嘛誰做不是做,況且考古這個領(lǐng)域的專家還是很多的,我都離開那么久了,落后啦,思想落后了,知識也落后了。
我還舉薦你做這個研究組的組長呢!胡凱恩悄悄地說。
哎,沒必要。鄧明達一口回絕了,我這拖家?guī)Э诘?,小雨的病還不知何年何月,我去做組長,那不耽誤正事嗎?
說到這兒,胡凱恩樂了,說你真當這個組長,那我就去爭了。鄧明達也樂了,說你就扯吧,這個研究組都未必有,你去當組長,小心一幌子,跟以前似的,計劃又擱淺了。
話雖這么說,但如果這個研究組真能成立,鄧明達從內(nèi)心還是希望胡凱恩去爭一爭。一個是因為這些年他付出的太多了,而且也確實搜集了很多資料,論經(jīng)驗肯定沒有人比他豐富;另一個是胡凱恩這人夠堅持,有恒心有毅力,研究嘛,需要這樣的人帶頭。但是論資歷,胡凱恩卻顯然不夠,所以他也就提了個醒,告訴胡凱恩,這件事順勢而為的好。
胡凱恩也同意這說法。
接下來幾天,心情大好的兩個人除了繼續(xù)帶孩子看病,也抽空領(lǐng)著小雨去北京的名勝古跡轉(zhuǎn)了轉(zhuǎn),天壇地壇頤和園圓明園故宮香山北大,差不多能帶孩子去看的地方都去了,畢竟來北京這么久了,天天都在奔忙,也該放松一些。
再過兩個星期,準確的消息傳來,上級已經(jīng)同意了重啟對疑似商代編鐘的研究計劃,課題組的組長是一個對歷史和人文都頗有建樹且在國內(nèi)威望很高的老教授。對于此,鄧明達和胡凱恩也算服氣。
胡凱恩是肯定要加入研究組。鄧明達卻不愿繼續(xù)留在北京,畢竟小雨的治療暫時不會再有大的進展,該回家了。胡凱恩不好阻攔,于是買了不少東西,送他們?nèi)セ疖囌尽?/p>
可是鄧明達的返鄉(xiāng)計劃卻在臨走的前一天擱淺了。因為小雨丟了。其實就是一轉(zhuǎn)身的事,鄧明達帶著女兒買點吃的,然后有個人過來問路,鄧明達其實也不熟悉,但見那個人急得火燒火燎,就幫忙打聽了一下,前后就一兩分鐘的事,孩子就不見了。
找了三天。也報警了,也登報了,一點線索都沒有。汽車站,火車站,飛機場,小旅店,能藏人的地方鄧明達都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找一個患有腦癱的9歲女孩,比大海撈針都難。
鄧明達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四十出頭的人,突然間白發(fā)蒼蒼。胡凱恩看著都想哭,可鄧明達卻沒有。他連哭的勇氣都沒有了,就那么天天在街上亂轉(zhuǎn)。他拿著小雨的照片,幾乎是逢人就問,你見過這個女孩嗎?她是我女兒,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她了。
起初還有人表示關(guān)懷,和他打聽情況,一個月后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個瘋老頭在街上找女兒,留言也四處傳播,有人說他可憐,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這就是個騙子。胡凱恩每天都要出門找鄧明達,找已經(jīng)瘋了的鄧明達。
后來鄧明達的妻子來了,就看了一眼,轉(zhuǎn)頭就走。她說活該。
鄧明達像個乞丐似的,破破爛爛地依舊拿著小雨的照片,在街上逢人就說,你見過這個女孩嗎?她是我女兒,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她了。
再后來,鄧明達失蹤了。沒人關(guān)心他去哪兒了,也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唯一在找他的人就是胡凱恩。他也老了很多,并且離開了研究組。
同樣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兒了。有人在河南見過他,有人在陜西見過他。有人說他一直在找商代編鐘的下落,有人說他在找失散多年的老友鄧明達。
真正最后見過胡凱恩的人,其實是老爺子??粗矍暗暮鷦P恩,憔悴蒼老到和自己相仿,老爺子終于一聲長嘆,眼淚忍不住落下來,說當年我也是這么找我兒子的,我也是這么找的。
但是不久,老爺子就心臟病突發(fā),與世長辭了。
再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跟我講這個故事的人,是老爺子的律師,年紀和老爺子相當,兩個人走過了半輩子,患難與共。我問他,真的再也沒有胡凱恩的消息嗎?
他搖搖頭,說胡凱恩是走胡同的人,自己一個人找編鐘就找了七年,何況找一個人。他說這話的時候,窗外有一輪明月,照耀著馬路邊新栽的小樹。很直。很硬。也很瘦弱。但總有一天,它們會長起來,長成大樹,長成遮擋馬路的樹蔭陰,長成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