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反抗道路思考的人格化呈現

·熊明·

摘要

宋江形象是《水滸傳》對梁山英雄以及與之類似的所有反抗主流社會的綠林英雄們反抗道路思考的人格化呈現。這一點，鮮明地體現在《水滸傳》對宋江個性品行、思想觀念以及他如何帶領梁山英雄通過招安重新回歸主流社會并效力于主流社會的整個過程，亦即在宋江身上體現出來的領袖人格、以忠孝為本的主流價值觀念以及招安道路的選擇。也就是說，《水滸傳》中的宋江實際上已從歷史上以勇武為特征的真實的起義領袖，轉化為一個按照儒家思想塑造的綠林英雄盟主——一個承載作者對反抗道路思考和認識的人格化形象。

關鍵詞

反抗道路水滸宋江

《水滸傳》塑造了眾多英雄的群像，其中每一個又都有著鮮明突出的個性，正如金圣嘆所言：“《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只是一樣，便只寫得兩人，也只是一樣?！弊鳛榫G林英雄盟主，宋江的形象尤為引人注目，與《三國演義》中的劉備相比，宋江的形象更加復雜而立體，故自《水滸傳》問世以來，對宋江形象的討論眾說紛紜，甚至多有對立之論。比如李贄以為宋江有“忠義之烈”，而金圣嘆則“獨惡宋江”，直到今天，對宋江形象的討論仍十分熱烈。筆者認為，《水滸傳》作為一部英雄傳奇，一部描寫因種種不同原因而被主流社會“逼上梁山”的綠林英雄們反抗歷程的小說，宋江形象實是作者對這種反抗道路思考的人格化呈現。

一、領袖人格的賦予

《水滸傳》賦予了宋江領袖人格，而且在小說中，宋江的這一人格特征不是通過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慢慢展現，而是在宋江一出場就被賦予，具有“先天性”。小說對宋江的出場介紹，這一人格便作為標簽貼在了他身上?！端疂G傳》中宋江的出場介紹語云：“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垂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須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yǎng)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上應星魁，感乾坤之秀氣；下臨凡世，聚山岳之降靈。志氣軒昂，胸襟秀麗。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宋江有“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的王者氣質，“有養(yǎng)濟萬人之度量”，“懷掃除四海之心機”的王者氣度，有“刀筆敢欺蕭相國”的治國吏才，有“聲名不讓孟嘗君”的天下士望。這些品性人格，無疑是領袖的，且作為預設在宋江一出場就加在了他的身上。

《水滸傳》中對宋江領袖人格的表現，最突出的方面是天下英雄對宋江的歸服。而宋江之所以能使天下英雄歸服，在于宋江能在英雄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濟人困厄，脫人危難。宋江出場時小說的概略介紹即云：

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

宋江因總是替人“排難解紛”，“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而獲得了“及時雨”的江湖名號，故江湖人士，凡有危難，便想到投奔宋江，如李逵，第一次與宋江相見，便通過戴宗之口，說出其一直想去投奔宋江：“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宋江這個“及時雨”的名號及其“排難解紛”，“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仗義疏財、扶危濟困”等內涵，是事先預設，成為《水滸傳》中宋江的先天品性。在小說中，江湖人士，凡提到宋江，或初次相見，必提及此。如宋江向晁蓋通風報信后，公孫勝、劉唐聽說是宋江后，異口同聲問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又如武松當聽柴進問他“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時，武松即說：“我雖不曾認得，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睆堩樀谝淮闻c宋江相見，當李逵說出“這哥哥便是宋江”時，張順亦云：“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接著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所以，及時雨實際上是江湖英雄愿意投奔宋江的原因，這也是宋江能讓天下英雄歸服、成為領袖的前提。及時雨作為小說預設的宋江的先天品性，《水滸傳》并沒有著力表現，故有論者認為“宋江雖然號稱‘及時雨’，可除了施舍給人一具棺材外，并未見他有什么超凡之處”。也就是說，《水滸傳》賦予宋江及時雨的先天品性，其目的恐怕主要在于突顯其領袖人格，因為，在古老的江湖，沒有什么能比“排難解紛”，“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更能征服人心，讓人歸服、甘愿追隨的了。

二、主流價值觀念的承載

在《水滸傳》中，宋江形象最讓人驚奇的地方恐怕在于，宋江作為反抗主流社會的綠林英雄的領袖，卻懷抱并堅持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孝和忠。而且《水滸傳》對此還做了濃墨重彩地刻畫。

三、回歸主流社會的道路選擇

從根本上說，梁山英雄們是不愿走向反抗主流社會的道路的，他們幾乎都是被“逼上梁山”的。然而，走上反抗道路之后，又該何去何從？這是梁山英雄聚義后需要面對的現實而緊迫的問題，也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所有與梁山英雄一樣走上反抗主流社會道路的英雄們面臨的共同問題，對此，《水滸傳》有著深刻的思考，并通過宋江形象體現出來——重新回歸主流社會的道路選擇。

如何回歸主流社會？在宋江看來，回歸主流社會的途徑就是接受朝廷招安，即使朝廷不愿或不肯招安，也要想方設法促使朝廷招安。

《水滸傳》通過宋江形象，為反抗主流社會的梁山綠林英雄，選擇并設定了一條通過招安重新回歸主流社會的道路和歸宿，宋江“呼保義”的正式諢號其實也應該寄寓了這一含意。

四、宋江從歷史人物到藝術形象的轉變

綜而言之，宋江形象是《水滸傳》對梁山英雄以及與之類似的所有走上反抗主流社會道路的綠林英雄們反抗道路思考的人格化呈現，這一點，鮮明地體現在《水滸傳》對宋江個性品行、思想觀念的設定，以及他如何帶領梁山英雄通過招安重新回歸主流社會并效力于主流社會的整個過程安排。亦即在宋江身上體現出來的領袖人格、以忠孝為本的主流價值觀念以及招安道路的選擇。

《水滸傳》中的宋江，如李贄所言，被塑造成了“真命強盜”，為此，小說還特意設置了“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這樣的情節(jié)，其中，九天玄女傳法旨云：“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边@一法旨，可以看作是對宋江作為梁山英雄盟主替天行道、走上反抗主流社會道路，而又始終懷抱忠孝、最終回歸主流社會道路整個生命歷程的概括，也是對《水滸傳》中宋江形象藝術使命的概括，小說中這一具有宿命性質的暗示，從另一角度看，也正體現了宋江形象是作者對反抗道路思考的人格化呈現，是作者這一思考的承載者和體現者，宋江的品性人格、思想行事等形象特征與內涵應都是圍繞這一藝術使命而設計安排的，服務于這一使命。

正由于此，宋江從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到《水滸傳》中的藝術形象，兩者之間有著巨大的變化。

而在《水滸傳》中，與作者賦予宋江的藝術使命相適應，對宋江形象進行了改造或者說重新設計，圍繞著承載并體現作者對反抗道路的理性思考和認識，宋江被定位為一個反抗主流社會并最終重新回歸主流社會的綠林英雄領袖，因而作為歷史人物的宋江的“狂卓”、“專犯忌諱”與作為民間傳說中綠林英雄的“勇悍狂俠”等個性特征均被弱化。最典型的體現之一，就是《水滸傳》中的宋江已武功平平，沒有其他英雄如林沖“風雪山神廟”、武松“醉打蔣門神”、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等那樣能體現出超凡功夫的典型的事件。雖也收了兩個徒弟，但均不入流(在天罡地煞之外)。而如以能溫暖、感動并擄獲英雄之心而讓天下英雄歸服的領袖人格，以忠孝為核心的主流價值觀念以及執(zhí)著于招安的回歸主流社會的方式則被突顯。也就是說，宋江實際上已從歷史上以勇武為特征的真實的起義領袖，轉化為一個按照儒家思想塑造的綠林英雄盟主——一個承載作者對反抗道路思考和認識的人格化形象。

在這種改造或者說重新設計中，作者又無法完全磨滅或者抹殺作為歷史人物和民間傳說中的宋江身上早已固化了的一些個性特征，這恐怕也是造成小說中宋江形象的復雜性甚至某些方面矛盾性的重要原因。

注：

① [清]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見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0頁。

② 溫婧《改革開放以來宋江形象研究述略》(《運城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有述評，可參看。

⑨ 張香竹《水滸傳中宋江形象的矛盾性》，《學術探索》2012年第1期。

作者單位：遼寧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文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