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瓶梅》飲食消費的奢靡與逾禮越制

·朱全?！?/p>

摘要

一部《金瓶梅》無處不在寫吃，無人不拼命地講究吃。小說中描寫了多達幾百次的飲宴，雖有規(guī)模與聲勢的大小不同之分，但追求豪華、奢侈則是其共同特點。而且，小說中各色人物飲食消費的奢靡導致了種種“逾禮越制”情形的出現(xiàn)，并主要集中在飲食器皿使用、各色食物享用這兩大方面。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是與晚明思想解放思潮中崇尚個性的導引，鼓動人們放縱欲望、追求人生的快樂和享受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關(guān)鍵詞

《金瓶梅》飲食消費奢靡逾禮越制

基金項目

*本文系江蘇省社科“《金瓶梅》與明代中后期社會文化思潮研究”成果之一。

學者侯會將《金瓶梅》看作是晚明社會的一部“食貨志”，話語是切中肯綮的。一部《金瓶梅》無處不在寫吃，無人不拼命講究吃。“《金瓶梅》寫飲食，真是重彩濃墨，下足了工夫，不亞于寫男女。你看，全書一百回。哪一回沒有寫到食？據(jù)有人統(tǒng)計，小說寫到的菜肴約有200種，其中禽類41種，畜(獸)類67種，水產(chǎn)類25種，素菜24種，蛋品2種；主食中餅類37種，糕類12種，面食類30種，飯粥類12種；另有湯類7種，酒類31種，茶類19種，干鮮果品21種。這樣一本賬，不能不令人驚嘆！翻開中國文學史，從古到今，有幾部作品能這樣聚精會神地寫食品，寫吃寫喝？”

《金瓶梅詞話》在回目中直接標明宴飲的就有五處，分別是第十回“武二充配孟州道，妻妾宴賞芙蓉亭”；第三十一回“琴童藏壺覷玉簫，西門慶開宴吃喜酒”；第四十二回“豪家攔門玩煙火，貴客高樓醉賞燈”；第六十一回“韓道國筵請西門慶，李瓶兒苦痛宴重陽”；第六十三回“親朋祭奠開筵宴，西門慶觀戲感李瓶”。另外，回目中出現(xiàn)“會”或“請”等字的如第四十三回“因結(jié)親月娘會喬太太”，第五十四回“應伯爵郊園會諸友”，第六十五回“宋御史結(jié)豪請六黃”等也都是以宴會、宴飲的形式進行的。其他回目中雖沒有直接出現(xiàn)宴飲或與宴飲有關(guān)的字眼，但許多也與宴飲活動有關(guān)。如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第七十三回“潘金蓮不憤憶吹簫，郁大姐夜唱鬧五更”等等都是在宴飲中發(fā)生的或與宴飲直接有關(guān)的事件。

“至于宴飲描寫在各章回中的分布，據(jù)統(tǒng)計，以第七十八回中的數(shù)量最多，不計忽略掉的宴飲(根據(jù)情節(jié)可以推知的)，僅明確指出的就有15次之多。《金瓶梅詞話》一百回的篇目中，只有四回沒有提到宴飲，分別是第二十五、第二十六、第六十二、第一百回”。

另外，“《金瓶梅詞話》中‘酒’字出現(xiàn)約2100次，而擺宴成席約300次，幾乎回回有酒宴，甚至一回中出現(xiàn)多次酒宴。小說中酒宴的名目繁多，有日常家宴、壽宴、接風宴、會親宴、慶官宴、公宴，看燈宴、答謝宴、節(jié)令宴等等；酒宴的場面大小不等，多至幾十桌，少到二三桌。宴席的規(guī)格等級也大有不同，既有招待尊貴客人的‘吃看大桌面’，也有稍次的‘靠山桌面’，還有‘五果五菜的平頭桌面’等”。小說作者尤其通過“吃看大桌面”的盡情描寫，揭露了達官富豪的窮奢極欲，鋪張浪費。如西門慶請蔡、宋兩御史，一頓酒席就花了“千兩金銀”。小說這樣描寫似乎有點夸張，其實正是晚明社會飲食奢靡景象的真實反映。

一、《金瓶梅》中飲食消費的奢靡鋪張

《金瓶梅》中描寫了多達幾百次的飲宴，雖有規(guī)模與聲勢的大小不同之分，但追求豪華、奢侈則是其共同特點。

(一)飲宴佳肴的鋪張、奢靡

小說第二十二回有一段記述西門慶日常起居的文字，觸及到他的日常飲食消費，描寫得非常細致。寫他吃早餐的排場：

兩個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咸食，十樣小菜兒，四碗頓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經(jīng)濟吃了，就拿小銀鐘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

一頓家常早餐便如此奢靡，而且吃完粥還要喝酒。再看第三十四回他與應伯爵在翡翠軒享用的午餐：

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鮮：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灣灣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煠的燒骨，禿肥肥干蒸的劈曬雞。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飯：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水晶膀蹄，一甌兒白煠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盤，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即化，骨刺皆香。西門慶將小金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這頓午餐是如此的豐盛，兩人邊吃邊聊，就將這么多美味佳肴一掃而光，可謂是暴殄天物。

《金瓶梅》第十回，寫西門慶了斷了與武松的官司，將潘金蓮娶回家中，心情頗爽，大開筵席，合家歡喜飲酒。筵席上所列佳肴無數(shù)：

但見：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nèi)，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槳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筯了萬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后獻來香滿座。更有那軟炊紅蓮香稻，細膾通印子魚。伊魴洛鯉，誠然貴似牛羊；龍眼荔枝，信是東南佳味。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白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nèi)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嘗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烹龍肝、炮鳳腑；黑熊掌、紫駝蹄；軟炊紅蓮香稻，細膾通印子魚；伊魴洛鯉，龍眼荔枝”，這么稀罕的珍貴食料，一一精工烹制后擺上筵席，供家人享用，是多么的奢侈和鋪張。

當西門慶娶妻納妾，連發(fā)橫財，加官進爵，躋身官場后，他的身份地位驟然改變，家人的生日酒宴也就更不同尋常了。如小說第四十三回李瓶兒過生日，前來賀壽的有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等十幾位有地位的娘子。西門慶不失時機地大肆慶賀，小說對此濃墨重彩地予以鋪陳，描述這次飲宴的盛況：

須臾，前邊卷棚內(nèi)安放四張桌席，擺下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點心，細巧油酥餅馓之類，兩邊家人媳婦、丫頭侍奉服侍，不在話下。吃了茶……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眾奶奶們遞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見：

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盤堆異果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爐焚獸炭，香裊龍涎。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漿。煮猩唇，燒豹胎，果然下箸了萬錢；烹龍肝，炮鳳髓，端的獻時品滿座。梨園子弟，簇捧著鳳管鸞簫；內(nèi)院歌姬，緊按定銀箏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嫦娥。正是：兩行珠翠列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

須臾，吳月娘與李瓶兒遞酒，階下戲子鼓樂響罷，喬太太與眾親戚，又親與李瓶兒把盞祝壽。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兒、董嬌兒四個唱的，在席前錦瑟銀箏，玉面琵琶，紅牙象板，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壽比南山”，下邊鼓樂響動，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吩咐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廚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者如山疊，各樣花燭都點起來……來興媳婦惠秀與來保媳婦惠祥，每人拿著一方盤果餡元宵，都是銀鑲茶鐘，金杏葉茶匙，放白糖玫瑰，馨香美口。走到上邊。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人，分頭照席捧遞，甚是禮數(shù)周祥，舉止沉穩(wěn)。階下動樂，琵琶箏阮，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唱畢，喬太太和喬大戶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后邊明間內(nèi)擺設(shè)下許多果碟兒，留后座。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回酒。喬太太再三說晚了，要起身。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了遞酒，看放煙火。

西門慶家的此次盛宴先在卷棚內(nèi)擺茶，然后在正廳開筵。主人向來賓挨個敬酒。然后遞酒安席，按尊貴等次將賓客禮讓到座位上去。此時樂妓彈唱相應的慶賀歌曲。賓主坐定，廚師捧獻肴饌，藝人呈戲單聽候點戲。這都是沖著首席尊客而去的，而首席尊客事先也早已備有賞封銀兩。開宴后，先上大嗄飯(大菜、主菜)，像此次高規(guī)格的酒宴就上了“三湯五割”，即“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所謂“三湯五割”，就是上“割”菜要交替著上五道，上“湯”要交替著獻三道。這是當時評價宴席檔次高低的標準。三湯的第一道湯是百寶攢湯；五割一般指割燒鵝、割燒鴨、割燒雞、割燒豬、割燒羊。這些割燒大菜，都是以整只燒制，以顯示尊貴和氣派，隨后，由廚師切割開以方便取食。像這樣廣邀賓朋的盛宴還講究禮數(shù)和排場。先上大菜，配上音樂戲文，一開筵就造成一片鼓樂喧闐的隆重和熱烈氣氛。還因為愈是尊貴顯要的來賓，愈可能不終筵而退席，上了三湯五割，宴會也就基本上禮成了。至于從容飲酒品味，則視賓主或親密程度，可以繼續(xù)肴核雜進，酒茶交替，看戲、聽曲、下棋、打雙陸，夜以繼日地綿延下去。由此可見，此次李瓶兒生日的飲宴是何等的奢華靡費，主人和賓客尋歡作樂，到了縱情享受，不亦樂乎的境地。其排場之豪華，食物之精美，真是匪夷所思！

李瓶兒這次生日酒宴之所以寫得如此夸耀逞富，關(guān)鍵就在于這時正值西門府步步走向昌隆之際，這時的西門慶有錢財、有心情如此隆重地為她舉辦生日酒宴，同時也借此來炫耀他的富貴奢華。

此次酒宴上還提到廚師每上一道大菜，首席尊客喬太太都要有賞封。同樣，第四十一回寫喬大戶娘子宴請吳月娘等人時，先請眾堂客吃茶，吃了茶到廳上，正面設(shè)四張桌席，讓吳月娘坐首席，“兩個妓女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烤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每上一道大菜就要賞一次銀錢，這也是明代較有特色的盛宴奢靡習俗的一種體現(xiàn)。

《金瓶梅》中描述的慶官筵、接風筵等，更是奢靡至極，一頓筵席往往耗費“千兩金銀”。筵賓之時，廳堂要裝飾得富麗堂皇，周鼎商彝，珠玉寶器，錦繡圍嶂，琪樹花香，一一陳列。如小說第四十九回巡按宋御史與巡鹽蔡御史光臨清河縣，西門慶深知這兩位朝廷顯貴的重要，便全力以赴地預備宴席，重金接待，“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并雜耍承應”。進到西門慶家：

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铚I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肴列珍饈，湯陳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長。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lǐng)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用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這還不算，宋御史臨行時：

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nèi)，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zhí)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

宋御史走后，西門慶又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shè)珍饈果品上來，與蔡御史兩人繼續(xù)飲酒，至掌燈時分，西門慶把蔡御史“讓至翡翠軒那里，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shè)下酒席完備”。蔡御史又與兩個妓女飲酒作樂。這種豪華的酒食糜費，可謂聞所未聞，感動得宋、蔡兩位御史連聲稱謝不已。

《金瓶梅》中所描寫的飲宴，一般食客多時菜肴多達“四五十碟”，人少時也至少有“十五六碗”。如第四十七回，西門慶宴請夏提刑：“各樣雞蹄、鵝鴨、鮮魚嗄飯，就是十六碗。吃了飯，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并且講究“大盤大碗”、“整鵝、整鴨”。第五十七回，西門慶捐錢寫經(jīng)做善事，正在興頭上，家中來了一群食客：

少不的是吳大舅、花二舅、謝希大、常時節(jié)這一班，多各齊齊整整一齊到。西門慶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廝擺下桌兒，放下小菜兒，請吳大舅上坐了，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各各坐地。那些腌臘煎熬，大魚大肉，燒雞燒鴨，時鮮果品，一齊兒多捧將出來。西門慶又叫道：“開那麻姑酒兒燙來。”只見酒逢知己，形跡多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

“大魚大肉，燒雞燒鴨，時鮮果品”，眾人大快朵頤，吃得不亦樂乎。

再如小說第五十五回西門慶進京慶賀蔡京壽誕，蔡京大管家翟謙擺酒為西門慶洗塵，酒席上“只見剔犀官桌上列著幾十樣大菜，幾十樣小菜，都是珍饈美味，燕窩魚翅，絕好下飯”。這里的燕窩、魚翅實屬稀貴之物。翟謙一頓洗塵宴，就擺下幾十道菜肴，如此奢華，不知客人如何下筷？

鰣魚、螃蟹對于高官、富商來說也許算不了什么，但在市井百姓眼里卻是奢侈品，《金瓶梅》中也寫了市井小民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對美味奢侈品盡情享用。應伯爵得到西門慶送的兩尾鰣魚，他送了一尾與家兄，剩下的一尾，送了一段與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它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nèi)”，留著慢慢享用。第六十一回，常時節(jié)得到西門慶的資助，花了三十五兩銀子買了一套房子，為了表達感激之情，他特意讓老婆做了螃蟹鮮送來：

西門慶令左右打開盒兒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凈了的，里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煠，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

大家品嘗后一致贊嘆，吳大舅道：“我空癡長了五十二歲，并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從常時節(jié)老婆的廚藝，可以推測，常時節(jié)不失時機地享用美食，平時困窘，無法享受，一旦有錢，首先想到的便是享樂與炫耀，可見這種追求享樂的飲食消費風氣是彌漫于社會的各個層面的。

(二)干果、食品的豐富多彩

《金瓶梅》還記載和描述了宴飲時擺放的種類繁多的各色食品、果品，以表現(xiàn)西門慶等人奢靡的飲食生活。

比如各種干鮮果品，小說中提到的水果有：柑子、金橙、蘋婆(蘋果)、雪梨、紅菱、烏菱、石榴、橄欖、大棗、荸薺、李子、雪藕等；亞熱帶果品則有干制的荔枝、龍眼、枇杷等。至于干果類，在書中敘及的品類亦為數(shù)不少。這些果品多為像西門慶這樣的城市豪富之家經(jīng)常飲食享用。

再如食品，撇開小說中寫到的眾多美味佳肴不提，僅就小說中提及的各色各式的點心就品類繁多，令人目迷五色，有火燒、波波(餑餑)、艾窩窩、黃米面棗糕、玉米面果餡蒸餅、鵝油蒸餅、蒸角兒(蒸餃)、水角兒、包子、桃花燒賣、荷花餅、乳餅、肉兜子(油煎餡餅)、燒馉饳(似即煎餛飩)、元宵圓子、糖薄脆、板搭馓子等等。這些點心市賣與自制的都有，而西門慶家宴席上出現(xiàn)的點心更多的是自制的，它們遠較市賣的來得精致和考究。這從各色點心的名目上便可看出端倪，有果餡椒鹽金餅、頂皮酥果餡餅兒、玫瑰搽穰卷兒、檜花餅、梅桂菊花餅、白糖三壽糕、果餡團圓餅、玫瑰元宵餅、酥油松餅、芝麻象眼、蜜潤絳環(huán)、裹餡涼糕、干糕、檀香餅等。

小說第六十七回，西門慶看著窗外雪花飄飛，心情爽快，與應伯爵、溫秀才邊聊天邊吃喝，興致頗高，家仆還適時地給他們添上一道道可口的點心小吃：

只見來安兒后邊拿了幾碟果食：一碟果餡餅，一碟頂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曬干棗，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一碟風菱，一碟荸薺，一碟酥油泡螺。一碟黑黑的團兒，用橘葉裹著。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之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蘇丸，里面又有胡兒?！蔽鏖T慶道：“狗材過來，我說與你罷，你做夢也夢不著：是昨日小價杭州船上稍來，名喚做衣梅。都是各樣藥料，用蜜煉制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橘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每日清辰呷一枚在口內(nèi)，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尅食，比梅蘇丸甚妙?！?/p>

文中特地提到一種叫“衣梅”的蜜餞小食品，與現(xiàn)今的八珍梅、陳皮梅、話梅同類，說它聞著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它是用各樣藥料和蜜一起煉制，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橘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它能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尅食，比梅蘇丸味道還好?？梢娢鏖T慶之流是多么地會享受美味。

(三)茶、酒飲品種類繁多，飲酒與游藝活動交相輝映

至于茶、酒也是我國古代飲食文化生活的必需品?！督鹌棵贰分刑岬降牟枞~品種并不多，其中所記述的六安茶是當時的名茶；間亦提到江南名茶鳳團雀舌芽茶。但書中涉及市民日常生活中，以茶命名的飲品，則名目繁多，稍加統(tǒng)計則有：胡桃松子泡茶；福仁泡茶；果仁泡茶；蜜餞金橙子茶；鹽筍芝麻木樨泡茶；梅桂潑鹵瓜仁泡茶；木樨金燈茶；木樨青樨茶；熏豆子茶；咸櫻桃茶；桂花木樨茶；八寶青豆木樨泡茶；瓜仁栗絲鹽筍芝麻玫瑰香茶；姜茶；土豆泡茶；芫荽芝麻茶等等。后人頗難想象用茶水去沖泡這么多異味雜食，該是如何的費盡心機，可見書中人物是多么地會享受生活。

如小說第七十二回，西門慶從何三官家吃酒、淫樂回家，來到潘金蓮房中：

坐在床上，春梅拿凈甌兒，婦人從新用纖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艷艷，芝麻、鹽筍、栗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鹵六安雀舌芽茶。西門慶剛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滿心欣喜。

一甌茶就這么講究，放了那么多的果品珍香沖泡，夠奢侈的。從中也讓我們知道，像西門慶這樣的富豪人家，平常喝的茶中經(jīng)常要放入各種果品珍香，特別是喝好茶的時候。由此也可一睹豪富之家講究生活享受、講究吃吃喝喝的風貌。“到了明代中葉以后，雖有這么多文人雅士標榜純雅的葉茶沖泡為高尚，為主流，在民間流傳的加香置果飲茶方式，仍然歷久不衰，擁有大量的群眾，而這些群眾并不止限于下層社會，也包括了不少富貴豪侈之家”。

酒也是飲宴重要的組成部分，俗話說“無酒不成宴”?！督鹌棵贰分酗嬀谱鳂返膱龊蠘O多，所飲的酒類也不少?！叭珪矊懙?9種酒名，它們是：老酒、南酒、葡萄酒、金華酒、雙料茉莉酒、茉莉花酒、藥五香酒、白酒、木樨荷花酒、透瓶香荷花酒、艾酒、酒清酒、燒酒、南燒酒、竹葉青酒、菊花酒、黃酒、金酒、新酒、麻姑酒、雙料麻姑酒、魯酒、浙酒、豆酒、內(nèi)法酒、浙江酒、黃米酒、時興橄欖酒、雄黃酒。實有酒名為22種”。

書中提到的飲酒名目有：會親酒、上墳酒、看燈酒即元宵酒、寄名酒、滿月酒、十輪酒、壽酒即生日酒、慶官酒等等。

小說中“金華酒出現(xiàn)的場合最多，一是西門慶家中飲宴所用，一般都有各式飯菜及雞鴨魚肉等葷食作為下酒菜。這顯示了金華酒在西門慶家，是一種主要的筵席用酒以及日常正餐用酒，也作為配合葷菜小酌的酒類。第二是作為饋贈之用。從金華酒的這兩類主要出現(xiàn)場合及功用來看，金華酒在書中屬高級酒類，可以送禮待客。西門慶家豪奢淫侈，所以時常飲用”。而明代許多史料的記載也說明金華酒在明代是通行全國的名酒。

在《金瓶梅》中，除了最常飲用的金華酒，用來作為筵席用酒，配合雞鴨魚肉等葷食的，還有麻姑酒。從元明的史料來看，《酒小史》列“建章麻姑酒”，顧清的《傍秋亭雜記》亦列“建章麻姑”為天下名酒。可見麻姑酒在明代也是天下名酒之一。

物質(zhì)層面如此，精神層面也極盡淫靡之能事。明代伴隨飲酒之風盛行的則有擲色、投壺、行酒令之類的勸酒之俗。在《金瓶梅詞話》中，酒宴上觥籌交錯，也每每涉及猜枚行令等勸酒之俗。如第四十三回中，記西門慶家?guī)讉€伙計飲酒時猜枚行令，尋歡作樂。小說中宴飲時的酒令也多種多樣，第六十回西門慶綢緞鋪開張慶賀宴上，沈姨夫提議行令：“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針續(xù)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擲骰、猜枚、看牌等屬于酒令中的游戲令，而“詩詞歌賦”“頂針續(xù)麻”“急口令”等則是酒令中的文字令，許多情況下酒令都將游戲令與文字令合二為一。第二十一回寫孟玉樓生日，妻妾酒宴時一起行酒令就屬于游戲令與文字令的合一。

《金瓶梅詞話》中與酒宴有關(guān)的游藝活動除上述“酒令”之外，還有很多，諸如圍棋、象棋、雙陸、骨牌、紙牌、擲骰、猜謎、傳花擊鼓、猜拳、投壺等。如常見的有投壺，第十九回，西門慶與應伯爵等人在李桂姐家，“姐兒兩個在旁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nèi)投壺頑?！?。此游戲乃是設(shè)一壺，以箭或其他物投壺內(nèi)，視中否罰酒。第二十七回，西門慶對潘金蓮道：“咱兩個在太湖石下，取酒投個壺耍了，吃三杯?！焙笸读耸當?shù)壺，把潘金蓮也灌醉了。也有以下棋賭酒取樂的，第九十七回，“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鐘，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又有猜枚、擲骰行令的，第三十五回，西門慶與應伯爵等幫閑飲酒。應伯爵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每行個令兒吃才好?！摈慌枞恚?/p>

伯爵見盆內(nèi)放著六個骰兒，伯爵即用手拈著一個，說：“我擲著點兒，各人要骨牌名一句，見合著點數(shù)兒。如說不過來，罰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兒；不會唱曲兒，說笑話兒。兩樁兒不會，定罰一大杯?！?/p>

這里把行酒令與擲骰及唱說結(jié)合，說明這幫食客是如何地窮盡一切法子吃喝玩樂，享受奢靡的生活。

二、《金瓶梅》中飲食消費的逾禮越制

從《金瓶梅》描寫的飲食消費的奢靡情狀可以想見，晚明社會“奢侈越制”的現(xiàn)象已是多么的嚴重，盡管皇帝多次下詔書在衣食住行等方面進行限制，但對于市井飲食消費卻無能為力，像西門慶這樣的商人兼官僚憑借金錢的優(yōu)勢，在飲食消費上早已沖破了“僭越”的界限，盡情享受口腹之欲。

(一)飲食器皿使用中的逾禮越制

明代初年及中葉，朝廷對各級官員及百姓之家宴飲所使用的器皿，依據(jù)傳統(tǒng)禮制作了嚴格的規(guī)定，據(jù)《明史》記載：

器用之禁：洪武二十六年定，公侯、一品、二品，酒注、酒盞金，余用銀。三品至五品，酒注銀，酒盞金，六品至九品，酒注、酒盞銀，余皆瓷、漆。木器不許用朱紅及抹金、描金、雕琢龍鳳紋。庶民，酒注錫，酒盞銀，余用瓷、漆?！ㄎ乃哪晟觑喒倜?，不許僭用金酒爵，其椅桌木器亦不許朱紅金飾。……正德十六年定，一品、二品，器皿不用玉，止許用金。商賈、技藝家器皿不許用銀。余與庶民同。

然而，這些禁令對于明代中后期的士庶百姓來說早已是形同虛設(shè)，富貴人家中的器皿用金、用玉已成平常之事。

何良俊記載：

近年以來，吾松士夫家所用酒器，唯清河、沛國最號精工。沛國以玉，清河以金。玉皆漢物，金必求良工訪古器儀式打造，極為精美。每一張燕，粲然眩目。

他接著又記述道：

嘗訪嘉興一友人，見其家設(shè)客，用銀水火爐、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臺盤一副，是雙螭虎大金杯，每副約有十五六兩。留宿齋中，次早用梅花銀沙鑼洗面，其帷帳衾裯皆用錦綺。余終夕不能交睫，此是所目擊者。聞其家亦有金香爐。此其富可甲于江南，而僭侈之極，幾于不遜矣。

另外，明代朝廷明令禁止商賈之家用銀制器皿，而馮夢龍筆下的商人蔣興哥之妻王三巧兒留薛婆吃飯，不僅有雞、肉、魚，連同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又取出大銀鐘來，勸了幾鐘”。

明代正德十六年曾對飲食器皿做出專門規(guī)定，一二品官員只許用黃金，不能用玉器，而商賈之家則不許用銀器。但在西門慶家的酒宴上隨處都是金、銀、玉器，僅文中提到的酒杯就有金菊花杯、銀高腳桃花鐘、玉桃杯等各種質(zhì)地款式高檔的酒杯。這種在物質(zhì)層面的逾禮越制，更深層的意義是反映了當時人們在思想觀念上對于傳統(tǒng)禮教的背離。以下是《金瓶梅》中描寫的各色人物交往過程中飲酒喝茶時使用到的金銀器皿，它們與使用者的身份、官職是不相符的，違背了明朝廷對飲食器皿的定規(guī)，是一種僭越。

第七回，西門慶去孟玉樓家相親，孟玉樓讓“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鐘，銀杏葉茶匙”招待西門慶。

第十回，西門慶饋贈夏知縣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雪花銀，酬謝他對武松為報兄仇殺人官司的了斷。接著妻妾宴飲芙蓉亭，“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廉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nèi)，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槳玉液”。

第十三回，西門慶將喝得酩酊大醉的花子虛送回家，李瓶兒為表達“謝意”，“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銀匙、雕漆茶鐘”請他品嘗，以此兩人開始勾搭；李瓶兒“安排一桌齊齊整整酒肴果菜。小壺內(nèi)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斝，迎春執(zhí)壺遞酒”，兩人“并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

第十五回，西門慶嫖妓麗春院，妓女李桂姐“頂老彩漆方盤拿七盞來，雪綻盤盞兒，銀杏葉茶匙，梅桂潑鹵瓜仁泡茶”用來招待眾人。

第十六回，西門慶與李瓶兒偷情，“李瓶兒親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蔥花羊肉一寸的匾食兒，銀鑲鐘兒盛著南酒陪西門慶吃?！?/p>

第二十回，李瓶兒陪西門慶喝酒，叫丫鬟迎春“銀壺里金華酒篩來”。

第二十一回，西門慶賞酒給樂工李銘吃，“教小玉拿團靶勾頭雞膆壺，滿斟窩兒酒，傾在銀法郎桃兒鐘內(nèi)”。

第二十二回，西門慶與應伯爵、陳經(jīng)濟吃早餐，“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吃了，就拿小銀鐘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

第二十七回，西門慶送給蔡太師的生日禮物中，有“兩把金壽字壺，兩副玉桃杯”。

第三十一回，吳月娘請眾堂客吃酒，酒席散后少了一把銀壺。

第三十四回，西門慶在翡翠軒用“銀匙雕漆茶鐘，蜜餞金澄泡茶”招待應伯爵。

第三十五回，西門慶讓“棋童兒云南瑪瑙雕漆方盤拿了兩盞茶來，銀鑲竹絲茶鐘，金杏葉茶匙，木樨青豆泡茶”在家款待夏提刑。

第四十三回，吳月娘請喬五太太吃會親酒，筵席上“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槳”。餐具用的“都是銀鑲茶鐘，金杏葉茶匙”。

第四十四回，李瓶兒與吳銀兒喝酒，“篩上酒來，拿銀鐘兒兩個共飲”。

第四十九回巡按宋御史與蔡御史大駕光臨清河縣，西門慶重金接待，宋御史臨行時，“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nèi)……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zhí)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

第五十二回，西門慶與應伯爵、謝希大聊天、吃喝時，所用餐具是“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

第五十五回，西門慶“孝敬”蔡太師的壽誕禮物中有“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只”。

第六十一回，韓道國用“紅漆描金托子，拿了兩盞八寶青豆木樨泡茶”招待西門慶。

西門慶與眾人吃螃蟹時，拿出一壇菊花酒，“教王經(jīng)用小金鐘兒斟一杯兒，先與吳大舅嘗了”。

第六十五回，宋御史差人送給“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臺盞，十副小銀鐘，兩副銀拆盂，四副銀賞鐘”等貴重禮物。西門慶、夏提刑“來與(黃)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

第六十七回，西門慶讓“畫童兒用彩漆方盒，銀廂雕漆茶鐘，拿了兩盞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招待應伯爵。

第六十九回，林太太與西門慶淫媾前，讓“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美釀，玉盞泛羊羔”。

第七十回，翟謙招待西門慶與夏提刑，“每人金爵飲酒三杯”。何太監(jiān)請西門慶到他家做客，“家人捧茶，金漆朱紅盤托盞遞上茶去吃了”。

第七十一回，西門慶在何千戶家吃早餐，所用餐具為“金匙，銀廂雕漆茶鐘”。

第七十二回，王三官拜西門慶為義父，“用紅漆丹盤拿上茶來”請西門慶飲用。

第七十八回，吳月娘“用小金廂玳瑁鐘兒”遞酒給吳大舅喝。

第八十四回，吳月娘上泰山碧霞宮進香，道士用“白定磁盞兒，銀杏葉匙”捧上“絕品雀舌甜水好茶”，“斟琥珀，銀鑲盞滿泛金波”。

第九十一回，孟玉樓改嫁李衙內(nèi)，離開西門慶家時給孝哥留下一對銀回回壺做一紀念。

第九十六回，春梅重回西門慶家祭奠西門慶，吳月娘擺出“美口菜蔬，希奇果品，縷金碟，象牙筯，雪錠盤盞兒，絕品芽茶”款待她。

可見金銀、玉器這些飲食器皿在《金瓶梅》各種待客場合是頻繁使用的，早已是尊卑無別，超越禮制了。

(二)各色食物享用上的逾禮越制

明末清初的史學家談遷在《棗林雜俎》“和集·巡臺私從”中記載：“巡按向獨身赴任。祖制：行李八十斤，出不馬，食不鵝?！钡嫌姓呦掠袑Σ?，喜愛奢華享樂的官吏們馬上想出變通的辦法，照樣吃鵝如故。如王世貞的《觚不觚錄》中就記載了這類變通的高招：“先君以御史請告里居，巡按來相訪，則留飯，犖素不過十器，或少益以糖蜜，果餌、海味之屬。進子鵝，必去其首尾，而以雞首尾蓋之，曰：‘御史毋食鵝，例也?！蓖跏镭懙母赣H王忬原來做過御史，所以對朝廷禁止御史食鵝的制度是心中有數(shù)的，但他為了顯示對貴賓的盛情和隆重，便采取了陽奉陰違的手法，以雞頭雞尾裝在肥鵝身上，掩人耳目，違背朝廷的禮制。

這種以鵝為貴的風氣到了晚明代更是愈演愈烈。在《金瓶梅》中，西門慶舉辦的筵席，尤其是盛大的筵席上，“鵝”是酒宴上主要的一道大菜，諸如“割燒鵝”“水晶鵝”“燒鵝”等，而以“割燒鵝”為第一。如小說第四十三回所寫西門家為兒子攀親設(shè)的會親宴，當時吳月娘請了喬太太及眾親戚。筵席一上來就是每桌四十碟的“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點心，細巧油酥餅馓”。以后上的大菜，非常正規(guī)。先“小割燒鵝”，后來又“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最后又上甜點元宵。不但如此，酒宴中還有文娛演出，結(jié)束后還放煙火。其排場之豪華，食物之精美，真是匪夷所思！

像西門慶這樣的富商，哪怕后來買官鬻爵做了五品武官，按朝廷的禮制是沒資格動輒在筵席上就“割燒鵝”的，但他不但做了，而且當成是他炫富擺闊的一個絕好機會。

《金瓶梅》中多次寫到書中人物吃鰣魚及送鰣魚的情節(jié)。如第二十回，西門慶與李瓶兒和好如初，次日在一起吃早飯，有一碟菜叫“紅糟鰣魚”。第三十四回，因為西門慶幫助劉太監(jiān)的弟弟逃脫了盜竊皇木的罪責，劉太監(jiān)回報西門慶的禮物中有“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第三十五回，因為韓道國的老婆和小叔子通奸被鄰人捉住，西門慶不但不予追究，反而把捉奸的人打了個臭死，為了表示感謝，韓道國給西門慶送的禮物中也有“四尾鰣魚”。到第五十二回，應伯爵在西門慶家吃飯，小優(yōu)兒李銘來了，他借花獻佛：

用箸子又撥了半段鰣魚與他，說道：“我見你今年還沒食這個哩，且嘗新著?！蔽鏖T慶道：“怪狗材，都拿與他吃罷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兒？你每那里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兒里，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里，誰家有？”

鰣魚是一種名貴的食用魚，與河豚、刀魚齊名，素稱長江三鮮，被譽為江南水中珍品，在明代為納貢之物。明代萬歷年間江寧人顧起元在其《客座贅語》中記錄了嘉靖時期南京方面通過大運河向朝廷進貢的貨單，其中就有鰣魚。

而西門慶家里多次大宴賓客，炫富耀貴，都要用它，而且要求是出水不久的鮮料?！督鹌棵贰返谌幕?，西門慶和應伯爵在翡翠軒吃酒，“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鮮……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瓷盤，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應伯爵吃”。柳蒸的糟鰣魚是用“柳蒸”著香酒糟制作而成。“柳蒸”是指用紅酒糟和姜絲烹飪魚菜。

顯然，“朝廷還沒吃哩”，西門慶家的餐桌上就已“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這不算越制還算什么？

此外，世家大族、豪門權(quán)貴的私邸，薈萃各種美食，《金瓶梅》中經(jīng)常提到各種菜肴珍品，如龍肝、鳳腑、黑熊掌、紫駝蹄、印子魚、伊魴洛鯉等。有的食品為前代所罕見，例如燕窩、魚翅在明代食譜中很少有記載，只有屠本畯《閩中海錯疏》中說到燕窩是南海珍品，《本草綱目》中提到魚翅，“斂魚腹下的翅，滋味肥美，南人珍之”。小說第五十五回描寫西門慶進京慶賀蔡京壽誕，蔡京大管家翟謙設(shè)宴為西門慶洗塵，酒席上“只見剔犀官桌上列著幾十樣大菜，幾十樣小菜，都是珍饈美味，燕窩魚翅，絕好下飯”。翟謙拿燕窩、魚翅這樣的稀貴食物來款待五品武官西門慶，其實也是違制越禮的。

總之，《金瓶梅》通過對眾多宴飲場面和食物種類的記載和描述，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書中以西門慶為代表的各色人物奢侈糜爛的生活，從中讓讀者窺見當時人們飲食風尚的變化及對物質(zhì)生活追求之一斑。享受的欲念已不再被思想的層層束縛藏在心靈的最深處，而是解放出來并洶涌澎湃，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當時的人們不再對物質(zhì)享受忌諱不已，“肉食者鄙”的教條已經(jīng)在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中、在人們思想解放的潮流中瓦解，甚至飲食上的享受也被視為一種很大的人生樂趣，讓他們樂此不疲。

注：

① 黃霖《黃霖說金瓶梅》，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6頁。

② 賈海建《論〈金瓶梅詞話〉中的宴飲描寫》，《廈門教育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

③ 呂祥華《〈金瓶梅詞話〉所描寫的酒文化》，《濟寧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

④ 本文小說原文均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出版，陶慕寧校注的《金瓶梅詞話》。

⑤⑦ 鄭培凱《茶余飯后金瓶梅》，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80、12頁。

⑥ 潘承玉《〈金瓶梅〉作者的家鄉(xiāng)酒》，《徐州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

⑧ [清]張廷玉《明史》卷68《輿服志四》，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650頁。

⑨ [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34《正俗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16頁。

⑩ [明]馮夢龍《古今小說》卷1《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頁。

作者單位：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徐永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