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
《莊子》“墮肢體”新解兼及“莊”“孟”之思想交鋒
王志
《莊子》書中“墮肢體”一語,舊解多誤。其實,它反映的是道家的“貴身”思想,是直接針對《易傳》、《孟子》等儒家反安佚四肢的思想而發(fā)的,這就證明莊子與孟子確有思想上的交鋒。歷史地看,莊子“墮肢體”的思想,已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華夏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在現(xiàn)代文明語境下,它的思想意義很值得我們認真地思考。
莊子孟子《易傳》屈原惰
“墮肢體”一語,出自《莊子·內(nèi)篇》中的《大宗師》,其文如下:
顏回曰:“回益矣?!敝倌嵩唬骸昂沃^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彼諒?fù)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痹唬骸翱梢?,猶未也?!彼諒?fù)見,曰:“回益矣?!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坐忘矣?!敝倌狨砣辉唬骸昂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這段話文字比較容易理解,惟“墮肢體”一句舊時注疏頗令人費解。如晉郭象注曰:“夫坐忘者,何所不忘哉!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nèi)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后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碧瞥尚⑹柙唬骸皦?,毀廢也。黜,退除也。雖聰屬于耳,明關(guān)于目,而聰明之用,本乎心靈。既悟一身非有,萬境皆空,故能毀廢四肢百體,屏黜聰明心智者也。”郭象解“黜聰明”為“外不識天地”,成玄英解為“屏黜聰明心智”,這都是明白可識的解釋,且是確解。至于“墮肢體”,郭象解為“內(nèi)不覺其一身”,雖含混,猶可接受;成玄英解為“既悟一身非有”,則直以佛學(xué)解莊,并非莊子原意,而“毀廢四肢百體”云云,則駭怪非常,不可信據(jù)。
其實,莊子的原話說得是很平實的。墮者,惰也。二者古常通假。如《荀子·囿坐》“今之世則不然,亂其教,繁其刑,其民迷而墮焉”,文中“墮”字即“惰”之通假?!肚f子》所言“墮肢體”亦應(yīng)解為“惰肢體”,乃是在物質(zhì)生活方面,反對勞力以求享受。這在道家,也是很平常的貴身思想的反映。如《文子·九守》載:“老子曰:尊勢厚利,人之所貪,比之身則賤。故圣人食足以充虛接氣,衣足以蓋形御寒,適情辭余,不貪得,不多積,清目不視,靜耳不聽,閉口不言,委心不慮,棄聰明,反太素,休精神,去知故,無好憎,是謂大通?!边@段話也是講“大通”,而所謂“食足”、“衣足”、“適情辭余,不貪得,不多積”,應(yīng)即是莊子“墮肢體”之意。值得注意的是,“墮肢體”只是“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而已,卻絕不等于成玄英所說“毀廢四肢百體”。佛家認為人身欲望是苦難的根源,故而要人斷絕欲望。但先秦道家則認為人欲也是天所賦,不宜禁絕,惟需節(jié)而適之,如《文子·九守》云:“量腹而食,制形而衣,容身而居,適情而行,余天下而不有,委萬物而不利,豈為貧富貴賤失其性命哉!夫若然者,可謂能體道矣?!贝艘嗪虾跚f子之意。如《莊子·徳充符》載: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被葑釉唬骸叭硕鵁o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被葑釉唬骸安灰嫔?,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p>
不益生,則身不傷而體不勞也。道家常講為道之心虛靜明,在心為靜,則在體為惰。莊子筆下得道之士,常為槁木死灰之貌,即墮肢體之極也。
《莊子》之文常常喜歡戲謔儒家人物?!洞笞趲煛芳偻蓄仠Y來道出“墮肢體”的主張,也正可說是對儒家的戲謔和諷刺。因為自孔子以來,儒家都是主張勤四肢的。如《易傳·文言》講解坤卦時就提倡:
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
其中所謂“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四支”即“四肢”,其意正是要求君子對于禮義身體而力行之。這里面已經(jīng)含有勤四肢之意,但還不夠鮮明。說得更鮮明的,是《孟子·離婁下》所載:
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yǎng),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在這里,孟子列舉了世俗所謂五不孝,其首就是“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yǎng)”,而所謂“惰其四肢”不正就是莊子所謂“墮肢體”嗎?
又,《孟子·盡心下》載: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從這段話明顯可以看到,孟子不認為四肢安佚是君子之性,而主張人宜勤肢體于仁義禮知之途。《易傳》與《孟子》作為儒家的重要典籍,都曾以四肢勤于實踐禮義為說辭、為號召。就此來說,莊子“墮肢體”云云,也就不是泛泛之談,明顯是針對儒家身體力行禮義之說而發(fā)。所謂“墮肢體”云云,在物質(zhì)生活方面,是反對勞身以求享受;在精神追求方面,是反對勞心以求知識;若就政治來說,則是反對勞心力以治天下。總而言之,“墮肢體”之說,是不以勞肢體于禮義之途為性命之正。
莊子和孟子同時代,但現(xiàn)存《孟子》書與《莊子》書卻并不提及對方的名字。有些學(xué)人,如蔡元培先生,在其《中國倫理學(xué)史》中懷疑莊周即楊朱,而謂孟子所辟楊墨中的楊即是莊子。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孟子》當(dāng)然也就提及了莊子。不過,此說目前也還缺乏有力的證據(jù)。與《孟子》相比,《莊子》書雖沒提及孟子的名字,但正如郭沫若《十批判書》中《莊子的批判》一節(jié)所言,《莊子·雜篇》中的文章往往把“誠”作為本體使用,明顯是受到《中庸》與《孟子》的影響。郭氏之說近理;但由于《莊子》中的《雜篇》一般認為是莊子后學(xué)所著,所以《雜篇》受孟子影響還不足以說明莊子本人在思想上與孟子有直接的聯(lián)系。在這種情況下,《莊子·內(nèi)篇》“墮肢體”思想與《孟子》“惰其四支”之間的應(yīng)對關(guān)系,顯然就值得我們重視。因為它直接提示我們:莊子和孟子作為同時代的偉大思想家,至少在思想上互有交鋒而不是互不關(guān)切的。
在孟子一系的思想文獻中,也有一些名詞與莊子“墮肢體”一語相近,譬如馬王堆帛書《五行》所謂“慎獨”與“舍體”。關(guān)于馬王堆帛書《五行》,陳來先生以為其經(jīng)部可能是子思所作,而其說部則可能是孟子早年的著作。帛書《五行》說部解釋經(jīng)部“君子慎其獨”時,嘗謂:“獨也者,舍體也?!背靥镏孟壬J為,所謂“慎獨”、“舍體”,“不是僅僅停留于自己的‘心’對身體諸器官‘體’的支配,而是將人體中身體的、物質(zhì)的性質(zhì)去除出去,解除來自于‘體’的束縛,由此升華至一種世界精神或絕對理性,通過這樣的階段,獲得可以成為人的真正的主體性?!庇种赋觯骸啊恫瘯逍衅返倪@種思想,筆者推測其一部分或許來源于當(dāng)時的道家思想?!彼^的當(dāng)時的道家,可能主要就是指莊子,所以他隨后引了許多《莊子》的言論來說明道家常用“獨”這個詞來形容通過與“道”一體化來獲得主體性的人。池田知久先生的這一見解很富于啟發(fā)性,但也不是不值得商榷。
我們看帛書《五行》說部講“慎獨”,比較全面的說法是:“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同時,在解釋經(jīng)部“君子之為德也,有與始,無與終”時,說部謂:“有與始者,言與其體始;無與終者,言舍其體而獨其心?!睋?jù)此,陳來先生指出:“舍在這里是舍去,體是指身體五官,舍體就是不讓身體五官的作用影響心;‘慎其心’與‘獨其心’一致,獨其心即獨從其心之所命,獨從其心之所好。也就是使心獨自地、不受五官影響地發(fā)揮其功能?!庇捎凇段逍小氛f部認為:“心也者,悅?cè)柿x者也”,所以,說起來,帛書《五行》所謂“慎獨”、“舍體”,其實質(zhì)還是強調(diào)用仁義之心駕馭五官之用,這與《莊子·大宗師》“外物”、“外天下”的“獨”,與《莊子·在宥》的“人其盡死,而我獨存”的“獨”,與《莊子·田子方》的“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的“獨”,顯然還是有所不同的。如果一定要說《五行》的“慎獨”、“舍體”是“升華至一種世界精神或絕對理性”,那這種“世界精神或絕對理性”也只能當(dāng)作是“仁”的同義詞,而與莊子的“獨”大異其趣,因為后者形容的乃是同于道體的自然、虛無與無對之狀。事實上,如果說《莊子》的“墮肢體”與孟子一系的“舍體”真有什么聯(lián)系相通之處,那也只能說,他們都反對為了滿足過分的五官欲望而勞苦其身體。但不同的是,莊子反對勞身以行仁義,而孟子不僅強烈地主張對仁義身體力行,且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笨梢姸咴谥w之勤與惰的主張上,乃是針鋒相對的。
帛書《五行》是漢墓出土文物,而近來郭店簡《五行》經(jīng)部的重新問世,證明《五行》在戰(zhàn)國中期已流行于楚國?!段逍小分?,在郭店簡儒家文獻中,還有一篇《唐虞之道》,其文乃謂:
順乎脂膚血氣之情,養(yǎng)性命之政,安命而弗夭,養(yǎng)生而弗傷,知(天下)之政者,能以天下禪矣。
古者圣人二十而冠,三十而有家,五十而治天下,七十而致政,四肢倦惰,耳目聰明衰,禪天下而授賢,退而養(yǎng)其生。此以知其弗利也?!短朴葜馈肥翘岢柿x的,因而在思想上與孟子一系的《五行》同屬于儒家。但是,其文講論禪讓,言下之意,則顯然認為不懂得養(yǎng)性命就不懂得為政,而且從“禪天下而授賢,退而養(yǎng)其生”來看,其作者似乎認為個人的養(yǎng)生較之為天下操勞還要可貴?!渡袝び輹份d,堯自言在位七十載,則其禪位于舜時,年紀必遠在七十以上。據(jù)此來看,《唐虞之道》言古人“七十而致政”,“禪天下”,就不能說不是一種理想化的表述。同時,據(jù)《虞書》載,“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可見舜是死在天子之位上的,并不存在退而養(yǎng)生的情況?!短朴葜馈分v述堯舜禪讓之因,原已歸諸儒家所說的“義”與“尊賢”,而在引文中,則又歸諸養(yǎng)生之需。這種思想上的雜糅,也就證明其作者深深地受到當(dāng)時道家貴身養(yǎng)生觀念的影響。雖然《唐虞之道》對養(yǎng)生的重視,明顯地還只是結(jié)合著人體的自然規(guī)律來立論,但其重視養(yǎng)生而“弗利”天下的思想與《莊子》“墮肢體”之說無疑還是有交集的。郭店楚簡在其流行時間上,與莊子活動的年代相近而稍晚。若其作者在思想上受到莊子的影響,應(yīng)不奇怪。
郭店簡之外,屈原與莊子和孟子也時代相近,且在肢體的勤與惰方面,與莊子和孟子也都有思想上的交集。屈原的《遠游》說:“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內(nèi)惟省以操端兮,求正氣之所由。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薄哆h游》主要是表現(xiàn)遁世游仙之樂的,但此處所謂“神儵忽”與“形枯槁”,明顯具有“墮肢體”以同于大通的意味。關(guān)于《遠游》,也有人因為其思想情趣上的遁世自娛,以為不是屈原的作品。從屈原一生汲汲于“美政”理想的情況來看,《遠游》的遁世自娛,確實不是屈原人生觀的主流;但在失敗的苦悶中,若屈原借助黃老養(yǎng)生之說,而與莊子“墮肢體”之求暫為同道,這種可能性則還是有的。便是在《離騷》中,屈原表現(xiàn)遠游之樂,不也自言“抑志而弭節(jié)兮,神高馳之邈邈”嗎?在《涉江》中,屈原不也頗為想往地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碑?dāng)然,我們也承認,屈原的這種表現(xiàn)也還只是失敗苦悶中一時的情感發(fā)泄而已。詩人的用世之情總的說還是勤而不惰的。譬如,我們看屈原的《橘頌》,乃謂象征詩人的橘樹曰:“閉心自慎,不終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蓖跻葑⒃唬骸把约洪]心捐欲,敕慎自守,終不敢有過失也?!蓖跻萦谩熬栌眮斫忉尅伴]心”,據(jù)此,“閉心自慎”不就相當(dāng)于《五行》說部的“舍其體而獨其心”嗎?不但如此,《橘頌》此言還可直接與《孟子》書相印證。其關(guān)鍵就是如何解釋“慎”字。王逸注“慎”字沒能揭示出“自慎”的深意?!稜栄拧吩唬骸吧?,誠也?!泵献印侗M心上》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鼻f“閉心自慎”,“心”既然關(guān)閉,則不溺于物,不溺于物即是“反身”,“反身”與“自慎”連文,則不是孟子的“反身而誠”,又是什么呢?閉心無私,誠于秉德而“不終失過”,這不便是《易傳》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之意嗎?而屈原絲毫不肯懈怠的勤勉精神不也就由此而可見嗎?前人常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要是儒道互補。而就屈原的上述思想情況來看,我以為較早地以儒道互補的人物,屈原即使不是最早,也算得上是一個先驅(qū)。只是屈原在儒道之外,還有十分鮮明的自身的思想個性,所以其兼融莊子與孟子等儒家之說以安身立命的思想特點反倒不易為人們所注意了。
值得指出的是,莊子“墮肢體”以同于大通的哲學(xué)思想,其影響并不僅僅見諸一些歷史上的文化精英,在某種程度上,其思想早已成為我們一般的老式中國人的特點。并且在現(xiàn)代文明語境下,“墮肢體”所塑造與代表的民族文化特點,有著正反兩方面的作用。這兩個方面,我們可以借助英哲羅素的有關(guān)言論來加以認識。羅素在一篇文獻中曾談及: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中國和西方的主要差別,我會說大體看來,中國人的目標(biāo)是享樂,而我們的目標(biāo)是權(quán)力。我們喜歡的是支配他人的權(quán)力以及支配自然的權(quán)力。為了前者,我們建成了強大的國家,為了后者,我們創(chuàng)立了科學(xué)。中國人對這些事,顯得懶惰而又溫順。當(dāng)然,說他們懶,這只在一定的意義上才是真的。他們不是像俄國人那樣的懶惰,也就是說,他們?yōu)榱松钍窃敢馀ぷ鞯?。在勞動時雇主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非常勤勞。然而他們也不愿意像美國人和西歐人那樣,僅僅由于不工作也會感到厭煩,也不是由于要滿足自己的好動感才投入工作。只要生活的需要得到滿足,他們就不再想通過艱苦的工作來改善生活,依此為生已足夠。他們在閑時的娛樂能力是很強的──看戲、聊天、鑒賞古玩或在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信步游蕩。在我們看來,這種消磨一生時光的方式,有點過于輕松乏味,我們更尊重那些整天往辦公室跑的人,哪怕他們在辦公室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害的。
居留于東方的白種人也許會受到腐化的影響,但我必須承認,自從我認識中國以后,我就大體上把懶惰看作是人們所能造就的最好的品質(zhì)之一。雖然我們可以靠努力做好某些事情,但人們難免會提出疑問,從各方面來考慮,我們做成的這些事情是否真有價值。
在另外一篇文獻中,羅素又說道:
根據(jù)一位心理學(xué)家的解釋,我們西方文明建立在過剩精力的合理化這樣的假設(shè)之上。我們的工業(yè)主義、軍國主義、對發(fā)展的熱愛、傳教的熱情,我們的帝國主義,控制和組織的激情,這一切都歸咎于精力太旺盛。我們向來崇尚效率卻不問目的。在戰(zhàn)后的歐洲,這種做事方式已受到質(zhì)疑──如果當(dāng)時西方國家再懶惰點,那么戰(zhàn)爭就根本不會爆發(fā)。……從人類整體的角度考慮,中國由于懶惰所造成的惡果同歐洲和美國由于壓制和自負所引起的惡果相比,前者的負面影響遠小于后者。……中國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條通往幸福之路的生活方式,并沿襲了數(shù)千年,如果世界各國都能采取這種生活方式,那么世界將會籠罩在幸福之中。……如果我們不虛心學(xué)習(xí)一些為我們所輕視的東方智慧,我們的文明將走向毀滅的結(jié)局。
從羅素的相關(guān)論述來看,莊子“墮肢體”的主張顯然深刻地影響了我們?nèi)A夏民族的人生性格。羅素對中國人“懶惰”性格的分析和評價,完全也可以看作是對莊子“墮肢體”一類思想的評析。羅素對中國古代哲學(xué)思想有一定的研究,大體上,他欣賞老莊勝過欣賞孔孟。羅素溢美中國人的“懶惰”,以為是“一條通往幸福之路的生活方式”,這既可以看作是他欣賞老莊的一種體現(xiàn),也有力地說明“墮肢體”一類思想對現(xiàn)代人類文明的積極方面的意義。不過,羅素在中國講學(xué)時,出于禮貌和謹慎,不甚肯于談?wù)撝腥A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弊病?;貒?,羅素繼續(xù)研究中國,也主要是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場上,為困境中的西方文化尋找出路。所以他對中國人“懶惰”性格的肯定,我們不必沾沾自喜,而需要鑒別和分析。對于藝術(shù)審美以及溫和適度的身心修養(yǎng)來說,“墮肢體”之說也許總不失為一種必要或有益的思想;但對于近百年來的中國社會來說,時代所亟需的卻是要科學(xué),要進取,要不懶惰。尤其在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當(dāng)代中國,在肯定“工具理性”有助于當(dāng)代中國發(fā)展的今日,對于莊子“墮肢體”的思想,我們雖不宜棄而不顧,但也不必過分提倡。何況羅素回國后,畢竟也曾指出:“中國的思想體系有一個而且僅有的一個缺點是,它不能幫助中國對抗窮兵黷武的國家?!鼻f子的“墮肢體”、“黜聰明”之說誠然也是這樣一種思想,無助于社會的革新與國家的富強。即使承認它果然大通,是一條通往幸福之路,我們也不能不額外費點心,為這條幸福之路配置它所必需的火炮與哨兵。羅素在離華前的告別演講中,曾一方面肯定了中國文化的“暇豫”對美術(shù)、科學(xué)、友誼以及世界再興的意義,一方面又強調(diào)了實業(yè)進步與吸收西方文化以求自新對于中國走向自由的重要意義。這個態(tài)度,我以為才是較為公允的。
(王志,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
A New Explanation on the Phrase in Zhuangzi“Doing Less”Used and Ideological Confrontation between Chuangziand M encius
Wang Zhi
The phrase“Doing less”in Zhuangzi was oftenmisinterpreted.In fact,it reflects a Taoist idea that health ismore important than anything else,and is aimed directly at opposing the Confucian idea of hard work advocated in books of Mencius and Yizhuan.It is proved that there was ideological confrontation between Zhuangziand Mencius.Historically,Zhuangzi’s idea of“Doing less”has shap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people to a certain extent.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civilization,the significance of the thought isworth thinking seriously.
Chuangtzu;Mencius;Yizhuan;Quyuan;Lazy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百年屈學(xué)問題疏證”(11YJC751086)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