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靳錦 編輯|張妍 攝影|劉云志
安全地貪戀著
文|靳錦 編輯|張妍 攝影|劉云志
他穿寬松的麻布褂子,坐在一桌筷架后面,像個老地主,如數(shù)家珍。
楊葵先生把數(shù)百個筷架從紙盒里拿出來,一一擺在桌上。材質(zhì)不一而足,有青花瓷、陶、銅、塑料甚至貝殼;造型各異,十二生肖聚在一起,豆莢、蝴蝶、蓮花分散各處,還有一組Hello Kitty,安靜地趴在角落里。他的客廳原本整潔素雅,墻上掛著王亦農(nóng)的書法,柜子里是收藏的陶杯、瓷碗和大部頭的書。抖落幾紙盒的筷架之后,客廳頓時顯得很熱鬧,仿佛多了數(shù)百個嘰嘰喳喳的生靈。
筷架是用來架起筷子的小物件,以防止筷子直接接觸桌子,取凈潔之意。很難有人說得清它究竟興起于何時,又被何人發(fā)揚(yáng)光大,也從未卷入某個被津津樂道的典故——它太不起眼,不是收藏的上選。楊葵迷上筷架緣于一場飯局。十幾年前,他和幾位友人在東四十條的飯館吃飯,有朋友取下紙質(zhì)筷套讓在座者簽名留念,最后署上自己的大名、日期。此景頗令楊葵動容。他自北師大中文系畢業(yè)以來,一直在作家出版社任編輯,是傳統(tǒng)文化的擁躉。“我當(dāng)時想,這不就是一份日記嗎?”他說,中國古代文體中有“交游考”,研究人的交際歷史,“若干年后,年邁的人在夕陽下?lián)u椅上,條分縷析每個筷套,以老朋友們的簽名,勾連出往昔時光,(就像)彭斯那首著名(的)詩里那種的,下酒。這創(chuàng)意著實不賴啊?!?/p>
他琢磨也想收藏類似意義的物件兒,眼光一移,發(fā)現(xiàn)筷子下面臥著個架子,攢東西的情結(jié)上了頭。楊葵并非一時心血來潮,當(dāng)時他是著名編輯,與各地作者往來頻繁,而且“狐朋狗友”特別多,幾乎每天都有飯局,北京城的若干個酒吧都掛著牌子,吃飯喝酒到夜里三四點,這一天才算過去。
有了收藏筷架的念頭后,楊葵跑飯局更加勤快,進(jìn)飯館先看筷架什么樣兒。要是沒有筷架,這家飯館就上了楊葵的黑名單,下次朋友再叫也不去了。不久在一家日式餐廳小酌,看見餐桌上擺著兩枚石子兒,黑底白線,十分漂亮,他很動心,于是提出要買一個筷架,對方先是驚訝,然后直接送了他——大多數(shù)情形都是這樣。也有飯館開價500元一個,楊葵還到50元,痛快收入囊中。
因為做編輯,作家朋友多,都是寫文章的好手,他對筷架的喜好,也很快通過友人不斷發(fā)表的文章被人所知。朋友們開始從世界各地給他帶回筷架,楊葵的藏品大大豐富。
擺在桌上的筷架,楊葵都能準(zhǔn)確說出是哪個朋友所送,或者是從哪次飯局載寶而歸。作家張悅?cè)辉谛录悠伦x書時,每次回國都給他帶回別致的筷架,有一對是樹脂蜻蜓和蝴蝶,雕刻精細(xì)。朱砂和王咪夫婦從日本給他帶回幾套銅制筷架,名家所造,每一套都有名字,澄黃厚重,造型上卻簡單清爽。楊葵愛不釋手,高興了好久。
楊葵穿寬松的麻布褂子,坐在一桌筷架后面,像個老地主,如數(shù)家珍。這方寸之間,是他的居心之所?!凹偃缯f一個人到日本去玩兒,人家看到這個東西,當(dāng)時他能想到你,我覺得太滿足了?!?/p>
楊葵打小兒就喜歡攢東西。他追溯到童年。父親被打成右派,母親是反革命,1950年代被從北京貶黜到蘇北縣城的五金公司。楊葵就出生在那里。家里常年陰云籠罩,他就躲開,在院子里撿廢銅爛鐵,覺得有一天這些東西能夠派上用場,比如造個飛機(jī)。同齡的孩子不愛和他玩,他天天騎一輛三輪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象自己是一個特務(wù),在努力搜集情報,木板、鐵皮、小麻繩都是線索。
家境清貧,孤獨(dú)的童年也沒有任何物質(zhì)補(bǔ)償,他漸漸滋長出對物件的占有欲。包裝不舍得扔,盒子不舍得扔,兩個月前收了幾塊榆木板,想著要釘一個架子,就一直擱在門口。妻子嘮叨他,限你10天之內(nèi)處理掉,他就笑笑。
“我覺得還是有一些占有欲的,這個也是我比較縱容自己的愛好的原因,”他說,“因為人性當(dāng)中總會有一些占有欲、貪啊什么的,你貪嗔癡總是需要有地方釋放的。”還有,就是“安全感”,把收藏的物件鋪陳一桌子,被簇?fù)淼母杏X讓他安全。“我老婆經(jīng)常說我的安全感是比較缺乏的,這就是人的性格原因?!彼ρ?。
筷架是安全的貪欲。它小、少有人重視,甚至算不上正經(jīng)收藏;但筷架可精巧,可古樸,還裹挾著有關(guān)友人的回憶。楊葵入此道,樂得自在。
筷架也分上中下品。上品用材講究,造型別致,比如那幾套來自日本的銅制筷架;中品姿色平平,但不出錯,比如常見的青花瓷枕形筷架;下品一般是批發(fā)品,陶瓷彎成一個弧度,造型粗糙。他還藏有從天津包子鋪收來的筷架,一只看不清面容的陶瓷狗,上面寫著“狗不理”,令人捧腹。
楊葵把少數(shù)藏品稱作“極品”。他拿起一個竹篾打的結(jié),稱這是他心里最高級的筷架??此坪唵?,卻心思講究,跟各種餐具百搭。他喜歡大巧若拙的風(fēng)格。
筷架不是餐桌上的必需品,再貴的飯館也可以沒有這物件。但如果有,而且很特別,“我會覺得這個餐館一定有高人”。筷架帶來某種儀式感,只有看重吃飯過程的地方才會堂而皇之地擺上。楊葵最常從日式餐廳搜集筷架,日本料理對器具很講究,時有驚喜。他收藏有一套拇指大小的手繪青花瓷筷架,就來自日式餐廳。
從筷架的樣式也能夠反推餐廳的風(fēng)格?!肮凡焕怼笨昙芰钊讼胂笠婚g樸素但實惠的平民館子,簡易大氣的陶制筷架適合和風(fēng)。楊葵拿出一只金色大筷架,線條簡單,像小磚頭一樣沉重。那是某年他和莫言、閻連科、葉兆言等作家去深圳,在帝王大廈旋轉(zhuǎn)餐廳吃飯,找服務(wù)員要的。一看這筷架,就知道那個餐廳“金碧輝煌”。
收藏的前三年,他比較急切地想要占有種類,不同材質(zhì)、不同造型的都想入手。到了第五六個年頭,已經(jīng)很少在飯局上碰到能讓他驚喜的筷架。收藏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變化。新奇的玩意兒可遇不可求,他反而放松了,“對得失的感受也沒那么強(qiáng)烈了”。
藏品不求成雙成對,只求別致。一套木制京劇臉譜,生旦凈末丑,凈角兒畫得太丑,舍掉。楊葵沒見過其他人有此愛好,所以也無競爭,他形容“隱秘得像是燈下黑”。
得失心不會完全消失,只要還在收藏,還坐擁一個鋪滿數(shù)百筷架的客廳角落,就會帶來暗自得意或者失落的起伏。張悅?cè)凰偷臉渲唑芽昙埽蝗瞬恍⌒恼蹟嗔顺岚?,他心痛不已,抱怨即便拿膠水粘連,還是會留下痕跡。采訪結(jié)束,他和記者一起出門,看見門口擱置了兩個多月的榆木板,又想到做架子的事情,自嘲了幾句,可又不由得叨念,“還被人拿走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