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穎艷無錫高等師范學校
論林徽因、宗璞小說中女性意識的差異性
馮穎艷
無錫高等師范學校
摘要:從“發(fā)現(xiàn)人”“發(fā)現(xiàn)女人”的“五四”時期一直綿延到女性言說、女性主體凸顯的21世紀,林徽因和宗璞兩人小說中的女性意識既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同一性,又具有明顯的差異性。由于時代語境和個人境遇差異,林徽因更多表達了對“死”的關(guān)注和對“女性解放”的社會訴求,宗璞則更傾向于對“生”的探求以及“和諧女性觀”積極構(gòu)建。
關(guān)鍵詞:林徽因宗璞女性意識差異性
林徽因和宗璞,是我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兩朵奇葩。她們家學淵源,長輩們的熏陶影響伴隨成長;她們學貫中西,東西方文化的精髓集于一身;她們歷經(jīng)滄桑,紛繁復雜的政治生活激發(fā)了其劇烈的精神動蕩和深刻的靈魂觸動;她們崇尚“真”“誠”,始終恪守一種道德啟示的精神熱力,帶領(lǐng)我們重新直面?zhèn)鹘y(tǒng)和現(xiàn)代中的女性身份、女性精神和女性文化。這份女性意識的流露和堅持,滲透在林徽因和宗璞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中,伴隨著時代的更迭、環(huán)境的變遷,既表現(xiàn)出一定的同一性,又顯示出各自卓立不群的特點。
在現(xiàn)代文壇,林徽因通常被視為“新月派”的著名詩人。而在由學院派精英組成的京派作家中,后起之秀蕭乾甚至稱她為“京派的靈魂”。作為京派小說家的林徽因,留給后人的小說只有六個短篇,分別是《窘》《九十九度中》和總題為《模影零篇》中的四個短篇:《鐘綠》《吉公》《文珍》和《繡繡》。這些作品都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于20世紀30年代。小說中的芝、瓊、鐘綠、文珍和阿淑等形象,不乏古典女性的高雅、現(xiàn)代女性的智慧或鄉(xiāng)村女性的淳樸,都有和時代抗爭的烙印,都有宿命般的不完美結(jié)局,都有時代洪流中女性特有的渺小、悲劇之感。
宗璞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有濃郁的傳記色彩,她以描摹具有獨特知識背景和文化人格的女性為主,以一個精英知識分子與她所處時代的激情碰撞和精神對話為緯,表達了一個富有個人文化色彩的知識分子對社會、歷史、文化、知識分子的地位及命運的獨一無二的認識和思考。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迄今,宗璞的小說創(chuàng)作分成三個階段,主要作品有《紅豆》《弦上的夢》《三生石》和《野葫蘆引》等28篇。她筆下的一眾女性,或者能“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zhì)、生命意義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或者能“從女性的角度出發(fā)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李子云語),使小說洋溢著濃郁的女性意識。
林徽因和宗璞的小說創(chuàng)作,沿著時光隧道,從“發(fā)現(xiàn)人”“發(fā)現(xiàn)女人”的“五四”時期一直綿延到女性言說、女性主體凸顯的21世紀。如果說,“20世紀是被壓迫階級底解放,亦是婦女底時代;是婦女尋覓伊們自己底時代,亦是男子發(fā)現(xiàn)婦女底意義的時代?!保斞刚Z)生于斯、長于斯的林、宗二人,其小說都留下了20世紀至今特有的民族的、時代的和女性的烙印,都具有濃郁的傳統(tǒng)文化情結(jié),都表現(xiàn)出完美的現(xiàn)代與古典的結(jié)合,都彰顯了感性的自然生命和理性的社會生命的融合。
從呼喚人的覺醒和個性解放的五四新時期走來,經(jīng)歷了一個個政治色彩極濃的歷史階段,林徽因和宗璞因其不同的生活背景、情感體驗和人生追求,用不同的女性視角、相異的女性話語將女性主體的、時代的、民族的畫卷精心描繪,使女性文學天地里呈現(xiàn)出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綺麗風景。
(一)對“死”的關(guān)注和對“生”的探求
死亡是個體在時間中作為存在的終結(jié)。走向死亡,也就意味著個體在時間中的消失或者說是被時間定格和拋棄,在這個意義上思考死亡也就意味著思考生命在時間中的終極存在。林徽因?qū)λ劳鲇兄喈數(shù)木X,其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大都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拔摇庇洃浿械谝粋€美人———鐘綠,愛人在結(jié)婚的前一天突然死去,兩年后的一天,鐘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鐘綠》);愛和美的化身的繡繡,一個“漂泊不得于父母的寂寞孩子”,在一個冬天落雪的清晨悄然逝去(《繡繡》);聰明能干、勤勞善良的大家庭婢女文環(huán),不堪承受和少爺?shù)那楦袎毫Γ硗觥只找驅(qū)λ赖年P(guān)注,并未因沉入悲哀與宿命的灰暗之中而喪失自我,更沒有走向幻滅和虛無。相反,她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了悟了生存的悲劇性事實,進而生出一種超越絕望與死亡的生命感悟。
再看宗璞。如果說,“女性文學的終極目標是使女人成為人之后,實現(xiàn)生命的豐富多元,實現(xiàn)女性作為人類另一半的自我價值,思考人性的全面伸張,表現(xiàn)對人類未來價值的終極關(guān)懷……”(陳鳳珍《女性文學
的創(chuàng)新與中國立場》,載于《文藝理論與批評》2007年第4期)那么,宗璞小說中的女性,更多彰顯的是對已有生存秩序的反思,對新的生活的認知和探求。無論是《紅豆》中在追求理想和個人情感中猶豫彷徨,最終掙脫了感情的羈絆,投身于民主運動激流的江玫;還是《三生石》中擁有一顆“最真實的心”,在“文革”的惡劣環(huán)境里雖遭受迫害,卻依然保持人的尊嚴,敢于承擔、追求純潔的愛情與友情的梅菩提;抑或是《南渡記》中賢惠卻擁有自己的思想,顧家卻更心系民族,成為勇敢男人的堅強后盾,與男人們一起承擔起救亡圖存重任的呂碧初和凌雪妍們……宗璞對生的渴望和熱愛,溫和而堅毅,平靜而執(zhí)著,純凈而清晰。
從對“死”的關(guān)注到對“生”的探求,林徽因和宗璞筆下的這一女性意識的差異源于兩大原因。
1.時代語境差異
林徽因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小說的20世紀30年代,正是中國在世界舞臺上創(chuàng)痛深巨的時期,其物質(zhì)語境是———死亡———特別是女性的死亡變得司空見慣。在當時中國女性的寫作中,以令人震驚的頻率出現(xiàn)垂死和死亡身體的形象,就絕非偶然。甚至連以超驗的“母愛”為特色的“閨秀女子”冰心,也把苦難和死亡放到了作品中的未成年兒童身上。同時,這一時期的不少女作家都英年早逝,秋瑾、石評梅、廬隱和蕭紅,社會動亂以不同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到了當時中國女性的生活。而死亡,則成為在歷史的瓦礫堆中奮斗掙扎的女性時時直面的物質(zhì)語境之一。
宗璞生活的時代則不同。20世紀50年代以來,從十七年文學到新世紀文學,社會經(jīng)歷了大規(guī)模建設(shè)時期、改革開放時期和全面建設(shè)小康社會時期,貫穿幾十年的關(guān)鍵詞非“建設(shè)”莫屬。建設(shè)取代了思考與懷念,新生取代了掙扎和死亡。這一時期,社會在女性身心留下的印跡,更多的是生存的理性思考,生活的困惑迷惘和生命的孜孜追求。她們一改戰(zhàn)爭烽火中吶喊者的形象,更多體現(xiàn)出基于本土文化背景的人性召喚下的“生”的意識萌動和勃發(fā)。
2.個人境遇差異
1931年,林徽因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并漸漸嶄露頭角。此前,林徽因自身經(jīng)歷了太多親友的死亡,祖母游氏、祖父林孝恂、妹妹麟趾、婆婆李惠仙、父親林長民、公公梁啟超和摯友徐志摩先后離開人世,這些預料不到卻紛至沓來的死亡訊息帶給她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的心理壓抑和陰影。而且1928年以后,林徽因的肺病日趨嚴重,時時威脅著她的生命。加之日本全面侵華,山河破碎,國土淪陷,人民流亡。在這樣的大悲劇里,個人渺小如草芥、如浮塵?!霸?jīng)寧靜富足的生活,轉(zhuǎn)瞬間變成幾件隨身顛簸的行李?!保只找蛘Z)這樣的境遇,令林徽因?qū)r間、死亡、人生等永恒存在有了不同于常人的思考和追問。
宗璞雖然也多病,但她有一段極其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箲?zhàn)時期,她隨父母南遷,在云南度過了八年?!斑@一階段,備受艱辛。除有轟炸、疾病等外,生活十分清苦。西南聯(lián)大師生們于逆境中弦歌不輟,父兄輩堅忍不拔地以國家民族為己任的精神給我印象很深。”可以說,是少年時期所經(jīng)歷的壯美生活,為宗璞奠定了心理結(jié)構(gòu)中的神圣感和崇高感。這段銘心刻骨的親身體驗成為了她創(chuàng)作小說的豐富素材,也成為其小說中洋溢著“生”之歡喜的重要源泉。此后幾十年,她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高等學府,生活在學生和高級知識分子群中,其筆下人物在新生活的開創(chuàng)過程中,都具有對高雅格調(diào)、深厚修養(yǎng)和美好人性的矢志追求。
(二)從“女性解放”到“和諧女性觀”
1.弱者天性與強者意愿
20世紀初,認知和思考能力的缺位和匱乏被認為是性別化了的女性靈魂自然的屬性和特征,女性被打上了“主體之最底層”的標記,構(gòu)成了“天然弱者”的屬性,其天性在于她對自身被欲求被消化而成為“強者”之機能的“意愿”。這種觀點隨著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到來而不攻自破。此后,“弱者天性”和“強者意愿”之間的角力、平衡始終伴隨著20世紀的文學,特別是女性文學的發(fā)展。
2.男女平等與和諧女性觀
作為一個“思想更復雜、長相更漂亮、雙腳更自由”(張幼儀語)的女性,林徽因顯然不茍同于女性———弱者天性、強者意愿的觀點。她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的女性形象樂于接受新思想、新文化,她們渴望美、愛情和自由。她理性地審視女性的心靈和她們的命運,因此有了“文珍出走”這一開放式的結(jié)尾。她也充分審視男性的精神世界,從《窘》中男主人公維杉的視角去寫女性之美,從《吉公》中男主人公的入贅選擇去寫男性的無奈和抗爭??梢哉f,林徽因的小說從兩性不同的角度呼喚著男女平等,呼喚著女性沖破樊籠,爭取解放。
宗璞同樣非常關(guān)注女性的命運,可她“并不僅僅是‘女性文學’家,而首先還是‘無性別’的作家”。與同時代的女性作家的女性觀不一樣,她提出“天生有陰陽”,“人本該照自己本來面目過活”,“認真地、自由地做一個人,也認真地、自由地做一個女人”。在宗璞的作品中,女人與男人并沒有根本的差別,他們都是社會的人,平等的人,共同推動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歷史的演進。從《紅豆》到《東藏記》,宗璞選取了擁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中國知識分子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獨特對象世界,寫她們隨時代漂流的命運,寫她們的真摯追求、失落與歡欣。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宗璞站在了一個比一般女性更高的角度來描寫女性,審視自我,就像伍爾夫所強調(diào)的,一個優(yōu)秀的女作家應(yīng)該是:“她像女人那樣寫,但是像一個忘記自己是女人的女人?!痹谧阼钡氖澜缋?,“她并不希望女性作為特殊群體(甚或直接就是弱者天性)而接受來自四面八方更多同情、憐憫的關(guān)注,而是期冀女性作為大寫的人,勇敢地展現(xiàn)自己的個性與風采,不甘示弱地與男性一道去追尋人生的最高境界,以達到女性的自覺與人的自覺的最終的統(tǒng)一,這恐怕才是宗璞心中優(yōu)美、和諧的兩性關(guān)系的理
想圖景”??v觀宗璞筆下的傳統(tǒng)女性,既具有古典女性的淑良賢德,又具有現(xiàn)代女性的剛?cè)嵯酀?,還多了一份憂國憂天下的情懷,這便構(gòu)筑了宗璞深厚、平凡、崇高的“和諧”女性觀。
“你若盛開,清風自來”??v觀林徽因和宗璞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氣中透著堅毅,理智中帶著感性,古典中不乏現(xiàn)代,讓讀者對中國女性、對中國女性文學更多了一份全新的理解和思考。雖然因為個人人生經(jīng)歷的差異、生活體驗的不同、選擇職業(yè)的迥然,這兩位女作家小說中流露出的女性意識存在著些微差異,但“萬紫千紅總是春”,她們以小說中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以其自身演繹著美好女性的生活姿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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