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娜
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的文化風尚
王莉娜
陳寅恪先生在《崔浩與寇謙之》一文中言道:“蓋有自東漢末年之亂,首都洛陽之太學,失其為全國文化學術中心之地位,雖西晉混一區(qū)宇,洛陽太學稍復舊觀,然為時未久,影響不深。故東漢以后學術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為學術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經五胡之亂,而學術文化尚能保持不墜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漢族之學術文化變?yōu)榈胤交凹议T化矣。故論學術,只有家學之可言,而學術文化與大族盛門常不可分離也。”①士族的文化風尚是中古時期學術文化的特質之一,對其進行具體分析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當時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我國歷史上人文意識覺醒的第一次高潮,也是社會較為動蕩、戰(zhàn)亂紛紛的時期。漢民族及文化傳承遭受到巨大的沖擊和創(chuàng)傷,這一背景下,士族成為延續(xù)文化傳統(tǒng)的關鍵力量。士族文化的傳承對于保存整個中國文化傳統(tǒng)具有重要意義,錢穆先生認為“中國文化,賴藉這些門第的扶護保養(yǎng)而重得回生?!蠼阅闲戮持_辟,文物之蔚起,士族南渡之功,尤不可沒?!雹?/p>
自曹魏文帝時禮部尚書陳群創(chuàng)立九品官人法以降,此取士制度一直沿用至魏晉南北朝。評定人物之權歸于中正官,但是其評定卻無具體固定的標準。雖然在晉武帝時曾詔令諸郡中正舉淹滯,并且定下六種標準。第一是忠恪匪躬;第二是孝敬盡禮;第三是友于兄弟;第四是潔身勞謙;第五是信義可復;第六是學以為己。此六種標準皆是以品德為主,但沒有指出具體何種言行才屬于以上品德。所以中正官在選拔人才的時候,采用的標準多與社會上公認的好的某一行為或言談相吻合,故一般做人的社會價值標準就是取士的標準。而士族之所以能屹立于當世,也是因為他們適應當時的社會價值,甚至掌握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念。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念又是怎樣的,以下將一一說明:如潁川荀氏家學以儒學為主,而且其家學世代相傳,保持了士族的文化優(yōu)勢。誠如錢穆先生所言:“一個大門第,絕非全賴于外在之權勢與財力,而能保泰持盈達于數(shù)百年之久;更非清虛與奢汰,所能使閨門雍睦,子弟循謹,維持此門戶于不衰。當時極重家教門風,孝第婦德,皆從兩漢儒學傳來。詩文藝術,皆有卓越之造詣;經史著述,亦粲然可觀;品高德潔,堪稱中國史上第一、第二流人物者,亦復多有。”③縱觀潁川荀氏,也是一以貫之把儒學作為家學的根本,深根固蒂,而賴以保持家族的豐盈泰達的。士族家庭之所以見重于世,遵循禮法是一個重要的條件,錢穆先生甚至說:“禮法實與門第相始終,惟有禮法乃始有門第,若禮法破敗,則門第亦難終保?!雹?/p>
文才被視為仕進的重要條件之一,南朝臨川王劉義慶推薦庾寔有云:“伏見前臨沮令新野庾寔,秉真履約,愛敬淳深。昔在母憂,毀瘠過禮,今罹父疚,泣血有聞。行成閨庭,孝著鄰黨,足以敦化率民,齊教軌俗。前征奉朝請武陵龔祈,恬和平簡,貞潔純素,潛居研志,耽情墳籍,亦足鎮(zhèn)息頹竟,獎勖浮動。處士南郡師覺,才學明敏,操介清修,業(yè)均井渫,志固冰霜。”⑤陳寅恪先生說過:“所謂士族者,其初并不專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祿為其唯一之表征,而實以家學及禮法等標異于其它諸姓……凡兩晉、南北朝之士族盛門,考其原始,幾無不如是。”⑥世代相傳的家教是維持累世同居的原因。錢穆先生在《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一文中說:“當時門第傳統(tǒng)共同理想,所希望于門第中人,上至賢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兩大要目:一則希望其能具有孝友之內行,一則希望其能有經籍文史學業(yè)修養(yǎng)。此兩種希望,并合成當時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項表現(xiàn),則成為家風。后一項之表現(xiàn),則成為家學?!雹咂渲泻湍老嗵幍募绎L更是維持門第社會不墜的重要因素。
當時人們對品德重視之程度遠遠超過其他社會,很多家訓教育強調子女的品德修養(yǎng)?!靶ⅰ笔俏覈鴤鹘y(tǒng)文化中最重要的一個品德之一,現(xiàn)代儒學代表人物梁漱溟先生就認為:“說中國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沒錯。”⑧臺灣學者楊國樞先生也說過:“傳統(tǒng)的中國不僅是孝的文化,而且是以孝立國?!薄靶⑹侵袊幕钔怀龅奶厣!雹嶙詽h代儒術獨尊以降,儒家提倡的仁義孝悌一直被士族當做金科玉律來奉行。漢代統(tǒng)治者大力提倡孝道,自漢惠帝至東漢明帝以后,皇帝皆以“孝”為謚垂范于天下。顏師古曾說:“孝子善述父之志,故漢家之謚,自惠帝已下皆稱孝也?!雹鉂h代統(tǒng)治者還采取種種獎勵措施來促進行孝風氣,如舉孝廉以取士的制度。陳寅恪先生認為:“東漢中晚之世,其統(tǒng)治階級可分為兩類人群。一為內廷之閹宦。一為外廷之士大夫。閹宦之出身大抵為非儒家之寒族,所謂‘乞罔攜養(yǎng)’之類?!饕看蠓?,其出身則大抵為地方豪族,或間以小族。然絕大多數(shù)則為儒家之信徒也。職是之故,其為學也,則從師受經,或游學京師,受業(yè)于太學之博士。其為人也,則以孝友禮法見稱于宗族鄉(xiāng)里。然后州郡牧守京師公卿加以征辟,終至通顯。取其學為儒家之學,其行自必合儒家之道德標準,即仁孝廉讓等是。質言之,小戴記大學一篇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貫之學說,實東漢中晚世士大夫自命為其生活實際之表現(xiàn)?!?
魏晉時期,統(tǒng)治者更是將孝作為施政的要務,魯迅先生曾說:“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并分析其個中原因:“(魏晉)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位,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wěn),辦事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統(tǒng)治者為了使自己的王位更有說服力和威信,便采取種種措施實行以孝治天下,所以當時的士族多崇尚孝道。
《世說新語·巧藝篇》云:“鐘會是荀濟北從舅,二人情好不協(xié)。荀有寶劍可直百萬,常在母鐘夫人許。會善書,學荀手跡,作書與母取劍,仍竊去不還。荀勖知是鐘而無由得也,思所以報之。后鐘兄弟以千萬起一宅,始成,甚精麗,未得移住。荀極善畫,乃潛往畫鐘門堂,作太傅形象,衣冠狀貌如平生。二鐘入門,便大感慟,宅遂空廢。”?
魏晉時期人們對品德重視之程度遠遠超過其他社會,很多家訓教育強調子女的品德修養(yǎng),如晉王祥在《訓子孫遺令》中說:“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過,德之至也;揚名顯親,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臨財莫過于讓:此五者,立身之本顏子所以為命,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而孝和悌被時人視為品德的最高境界,各個士族高門都非常重視孝行。如“祥性至孝,早喪親,繼母朱氏不慈,數(shù)譖之,由是失愛于父。使掃除牛下,祥愈恭謹。父母有疾,衣不解帶,湯藥必親嘗。母常欲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之而歸。母又思黃雀灸,復有黃雀數(shù)十飛入其幙,復以供母。里驚嘆,以為孝感所致焉。有丹奈結實,母命受之,每風雨,祥則抱樹而泣。……母終,居喪毀瘁,杖而后起。徐州刺史呂虔檄為別駕?!?
王祥之第王覽則以“悌”聞名“母朱遇祥無道,覽年數(shù)歲,見祥被楚撻輒涕泣抱持。至于成童,每諫其母,其母少止兇虐。朱屢以非理使祥,覽輒與祥俱。又虐使祥妻,覽妻亦趨而共之,朱患之,乃止。祥喪父之后,漸有時譽,朱深疾之,密使酖祥,覽知之,徑起取酒,祥疑其有毒,爭而不與,朱遽奪反之。自后朱賜祥饌,覽輒先嘗,朱懼覽致斃,遂止。覽賢友恭恪,名亞于祥。及祥仕進,覽亦應本郡之召,稍遷司徒西曹掾、清河太守?!虒幊跽言唬骸[少篤至行,服仁履義,貞素之操,長而彌固,其以覽為宗正卿?!?諸如此類孝悌之例不勝枚舉,這些高行亦被當時社會稱著。
慎”也是我國儒家思想中一個重要德目,很多儒家經典中有關于“慎”的闡釋,如《尚書·大禹謨》:“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薄抖Y記·祭義》有云:“慎行其身?!敝砸吧鳌?,可用荀子的話來解釋:“君子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
漢魏六朝時期的士族也很重視慎的培養(yǎng),主要從內圣的角度即慎言慎行和外在表現(xiàn)即交友要慎交兩方面來要求子孫。晉人李秉在其《家戒》中詳細闡述了“慎”的重要性及如何作為,如“昔侍坐于先帝,時有三長吏俱見。臨辭出,上曰:‘為官長,當清當慎當修,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并受詔。既出,上顧謂吾等曰:‘相誡敕正當爾不?’侍坐眾賢,莫不稱善。上又問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或對曰:‘清固為本?!螐蛦栁?,吾對曰:‘清慎之道,相須而成,必不得已,慎乃為大。夫清者不必慎,慎者必自清,亦有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是以《易》稱擴囊無咎,藉用白茅,皆慎之至也?!显唬骸溲缘弥印?膳e近世能慎者誰乎?’諸人各未知所對,吾乃舉故太尉荀景倩、尚書董仲連、仆射王公仲并可謂為慎。上曰:‘此諸人者,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格,各言其慎也。然天下之至慎者,其惟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曾評論時事,臧否人物,真可謂至慎矣?!崦克即搜裕嘧阋詾槊髡]。凡人行事,年少立身,不可不慎。勿輕論人,勿清說事。如此,則悔吝何由而生,禍患無從而至矣?!?
如潁川荀氏的荀攸是曹操集團重要的謀士,他非常謹慎,善于審時度勢。他屢次為曹操出謀劃策,卻能嚴守軍中大事,對身邊的家人也閉口不談。因此,曹操對荀攸做出高度評價:“忠正密謀,撫寧內外,文若是也。公達其次也?!?公達即是荀攸。
這項社會價值觀念起源于漢末的品題人物,而一直延續(xù)到魏晉南北朝。錢穆先生認為這是當時人對品德的一種要求和標準,“當時人喜把外面一切人事全擺開,專從其人所表現(xiàn)在其本身者作品目,因之事功德業(yè)有非所重,而其人之儀容舉止,言辭音吐,反多為人注意。當時人觀念,似乎認為一人之德行,可在其人之日常生活與其聲音儀容中表出,而一切外面之遭遇與作為,則可存而不論。此種德行之表出,而成為一固定之格調,時人謂是其人之標致,亦稱標格,或風標,或風格,或標度。猶之此后宋儒之愛言氣象,要之總是就其人之表現(xiàn)在自身言者。此種氣象與標致之表現(xiàn)在其人之自身者,亦即是其人之品格與德行。而此種品格與德行,則實具一種動的潛力,使他人與之相接而引起一種仰欽欣羨之心,受其感染,群相慕效,此乃其人人格一種內在影響力,此種潛力之發(fā)為影響,在魏晉人則稱之為風流?!墩撜Z》有云:‘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睹献印吩疲骸涔始疫z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L流二字,大義本此。故知當時人之所謂人物風流,即指其人之品格德行之修養(yǎng)可以形成為一時風氣,為人慕效。故風流即是至德,至德始成風流。”?此種風操為當時士族所推崇,并成為他們區(qū)別于庶族寒門的一種特有的身份標識和學養(yǎng),尤其為同時及后人效慕。
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門第的風尚是士族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士族之所以區(qū)別其他社會階層,文化成為重要標志。士族想要保持門第興盛,世代傳承,必須加強對其子弟的文化教育。
【作者單位:河南博物院研究部(450002)】
①陳寅恪《崔浩與寇謙之》,《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31頁。
②③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47、347頁。
④⑦?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收于《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二)》,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版,第296、293、275頁。
⑤沈約《宋書》卷五一《臨川王劉義慶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77頁。
⑥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59頁。
⑧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307頁。
⑨楊國樞《中國人的蛻變》,臺灣桂冠圖書公司1988年版,第31頁。
⑩班固《漢書》卷二《惠帝紀》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86頁。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2頁。
?魯迅《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酒之關系》,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05頁。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44-845頁。
???房玄齡等《晉書·王祥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89、987、990頁。
?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6頁。
?嚴均可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五二,中華書局1958年版。
?陳壽《三國志·荀攸傳》,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