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千

德國哲人與“四書”（1700-1950）

陳樹千

德國哲學家于17世紀末與“四書”初識，自此，“四書”一直是德國哲學家論說中國儒家思想的重要文本。他們從不同的“四書”譯本中獲取知識，以不同的價值取向評介孔子、孟子及儒學；他們迎合時代需求對儒學價值做出判斷，形成了或前后相繼、或彼此相悖的儒學觀。

一、初遇“四書”

嚴格意義講，為西方介紹中國哲學的第一部書是由耶穌會士魯日滿、恩里格、柏應理等人共同翻譯的《中國哲學家孔子》。1687年拉丁文“四書”譯本《中國哲學家孔子》在巴黎出版，該書選取張居正的《四書直解》為底本，既譯“四書”原文，又譯底本注疏，開古籍注疏外譯之先河。該書還在長達百頁的序言中評介宋代的理學名士（周敦頤、張載、程頤、程顥與朱熹）及他們的理學成就，特別著墨介紹了朱熹的理學與易學?！吨袊軐W家孔子》是儒學在西方傳播的奠基之作，雖然書中僅做《孟子傳》卻未翻譯《孟子》，但對于當時的歐洲來說，它已經是相當完備的中國哲學讀本。

《中國哲學家孔子》出版同年（1687年12月9日），萊布尼茨就完成了對該書的閱讀，他致信恩斯特伯爵：

這是一本我長久以來渴望看到的書，今年在巴黎發(fā)表。書的內容是中國哲學家之王孔夫子的著作，不過不是孔子親自撰寫的，而是由他的學生們收集整理而成的，因此只有部分是孔子親口說的。從其生活的年代來看，孔子幾乎早于我們所知道的所有希臘哲學家。書中有不少非常精辟的思想和格言，且經常使用類比譬喻，比如有一處寫道：“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同樣，小人之在治世，或與君子無異。惟臨利害、遇事變，然后君子之所守可見也。①

《中國哲學家孔子》激起了萊布尼茨對中國哲學的渴望，促使他閱讀了能夠找到的所有有關儒學的資料。去世前萊布尼茨受邀撰寫了《致德·雷蒙先生的信：論中國人的自然神學》一文，文中他將中國哲學定位為自然神學，將理性歸于孔子，一切不合乎理性的言說歸于后儒對孔子思想的歪曲，此法與《中國哲學家孔子》的譯者同出一轍。文中還大量引用《論語》、《中庸》、《性理大全》關于“理”的論述，反復論證儒家的“理”與基督教的“神”具有一致性；根據“理在氣先”、“理一分殊”的說法，他認為，“理”是宇宙的本源，是純善的本體，宋儒對“理”的詮釋是對先秦儒學中的“理”的延續(xù)。經過萊布尼茨的誤讀與誤釋，“理”被納入孔子的核心思想中，成為論證中國自然神觀的根基。萊布尼茨是徹底的理性主義者，他依傍理學討論中國宗教，得出“中國人未獲啟示，通過理性認知上帝”的結論，其實質是將理性主義用于神學思考，是他理性神學在中國文化上的延展。

由于歐洲教界、學界普泛地把孔子及其門生看作反神論者，《論中國人的自然神學》刊行受阻，直到1735年才被編入《萊布尼茨書信選集》中得以面世。此時，萊布尼茨的學生克里斯蒂安·沃爾夫已先于該文從實踐哲學的角度發(fā)表了有關儒學先進性的講話。

1721年，沃爾夫在哈勒大學的卸任儀式上做了題為《中國實踐哲學》的演講，其直接理論來源是耶穌會士衛(wèi)方濟的作品《中華帝國六經》。衛(wèi)方濟以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為底本，將“四書”全部意譯為拉丁文，另譯《孝經》和《小學》，六部集結成冊，于1711年在布拉格出版。與《中國哲學家孔子》相比，衛(wèi)方濟的“四書”譯本更傾向于對儒家思想統(tǒng)轄下的道德生活做系統(tǒng)的思考和闡發(fā)。沃爾夫根據《中華帝國六經》所提供的中國形象，指出：建立在“自然力量”或“自然理性”基礎上的中國道德屬于“哲學道德”；而受神啟指引、以上帝意志規(guī)約人的行為的道德屬于“神學即基督教道德”。神命令人求善棄惡，人的理性同樣可以區(qū)分善惡并求善棄惡，那些對上帝一無所知的人追求幸福所依靠的正是“自然理性”之光。沃爾夫在《中華帝國六經》中沒有找到“神”，因此，中華文明的建立與對神的認識無關。他肯定地表示，中國人既不是有神論者也不是反神論者，而是純粹依靠“自然理性”獲得幸福的人。《中國實踐哲學》所蘊藏的反宗教能量地震般地撼動了歐洲的教界與學界，沃爾夫的講話為他帶來了被驅逐的厄運，也為歐洲宗教解放、思想解放注入了催化劑，加速了啟蒙思潮的發(fā)展。李文潮稱沃爾夫的講話為德國啟蒙運動的信號，他“對德國啟蒙運動的一個最大貢獻，正是在神學與形而上學盤根錯節(jié)的地方為理性的自主奪得了一塊地盤”②。

二、批判“四書”

“四書”譯本為十七八世紀的德國思想家展示了基督教恩典意識之外的人的自我完善路徑，然而，并非所有哲人對“四書”的訓誡都持肯定態(tài)度。被譽為德國啟蒙運動之父的克里斯蒂安·托馬修斯在閱讀了多篇《中國哲學家孔子》書評的情況下，于《月談》雜志1698年8月號撰文批評“四書”不過是“哲人生活的傳記”，缺乏深刻的思想性，也“不會有任何超出希臘及拉丁哲學的新的我尚不了解的東西”。雖然兩年后托馬修斯再次撰文修正其因“道聽途說”而造成的對《中國哲學家孔子》的錯誤評價，但他仍然堅持“孔子肯定是一個判斷敏銳的智者哲人”，而“擺在讀者面前的這部中國哲理并不是敏銳睿智之作”，“書中混入了相當多的低級庸俗不值一談的甚至幾乎令人噴飯的東西。”③這種言論在十八世紀末期及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的儒學評介中較為普遍。

康德師從信奉沃爾夫主義的馬丁·克努，學生時代的康德接受過沃爾夫學說的系統(tǒng)教育，他認同沃爾夫關于儒家通過自然理性和自我完善獲得德性的論說，卻對儒家的道德箴言缺少理性反思提出嚴厲的批評：“孔子在他的著述中只為王孫講授道德學說的內容……并且提供了許多先前中國王孫的例子……但是美德和道德的概念從未進入中國人的頭腦中”；“他們的道德和哲學只不過是一些每個人自己也知道的、令人不快的日常規(guī)則的混合物”；“整個儒家道德是由一些與倫理相關的格言、諺語組成的，這些諺語、格言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因為任何人都可以一口氣把它們背誦出來”。④康德指責儒家的道德學說只有傳統(tǒng)，沒有“概念”；只強調道德的表象卻對道德律一無所知。這種缺乏自我反思、自我批評的道德在儒生那里被用作了教導統(tǒng)治者如何統(tǒng)治的工具，其結果必然走向僵化、迂腐和殘忍；而秉持著常識性倫理格言生活的人是沒有能力發(fā)現(xiàn)或產生哲學的，古老的中國人雖創(chuàng)造了文明，卻遠離了哲學?？档聦鬃优c儒學的批判根植于他的自我意識理論，自康德始，萊布尼茨時代的自然神學、自然理性這些尚未涉及自我意識的、“低級”的概念逐步從西方哲學的主流話語中消失。

黑格爾繼承了康德的衣缽，在其《哲學史講演錄》中明確表示“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儒家“也曾注意到抽象的思想和純粹的范疇”，不過，“盡管他們也達到了對于純粹思想的意識，但并不深入，只停留在最淺薄的思想里面。”⑤黑格爾還在書中簡單地提及孟子,“近來我們又知道一些關于另外一個哲學家孟子的著作。孟子比孔子較晚，生于基督前第四世紀。他的著作的內容也是道德性的。孔子才是中國人的主要的哲學家。但他的哲學也是抽象的?！雹藓诟駹枌γ献蛹捌鋵W說的介紹極度概括，書中他僅提到過《中國哲學家孔子》，因而推測，黑格爾對孟子的認知應限于《中國哲學家孔子》所附的《孟子傳》，或未得見《孟子》譯文。黑格爾的中國觀是偏狹的，德國漢學家傅吾康為這種偏狹的中國觀找到了原因：“毫無疑問，黑格爾當時不僅局限于對中國歷史的偏見，也囿于信息的匱乏。但他卻滿足于此而不認為有對其資料來源提出疑問的必要?！雹吆诟駹柺鞘攀兰o儒學批判的代言人，他將“中國的落后”與“歷史的進步”設置為對立的兩大陣營，并聲稱一切關于中國思想的言說是為了反襯西方文明的先進，這種“中國落后論”一直潛在地影響著西方人對中國的認知。

康德和黑格爾均不同程度地否認儒學的哲學身份，后代的學者卻在康德、黑格爾建構的哲學體系中追蹤到了儒學的影子。例如，康德把人的本體規(guī)定為自由意志，行善與行惡是人自覺的選擇，也是人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善為自由意志提供了無限發(fā)展的空間，人踐行自由意志，最終趨向善、達到善。就這個角度，康德的自由意志與《中庸》的誠有一定的相通之處。誠是《中庸》的核心范疇，是“天之道”亦是“人之道”?！白哉\明，謂之性”，本性自覺是誠的應有之義。對個體而言，誠是人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本性，是以人為目的的自我體認?！罢\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鄙圃杏谡\中，誠之根本在于彰顯善，人盡己之性、自我完善的過程就是通過獨立地判斷與選擇來彰顯善的過程。因此，我們推測，十八世紀歐洲“中國熱”境遇之下，儒家的道德箴言對康德道德哲學的建構存在一定的啟示作用。至于黑格爾，朱謙之先生在《中國哲學對歐洲的影響》一書中細致地論證了黑格爾“精神辯證法”與《大學》辯證法之吻合，進而提出黑格爾哲學受孔氏遺書影響的假設。⑧

三、復歸“四書”

1870年代，西方資本主義結束了自由發(fā)展的美好時光，逐步進入壟斷階段，一部分歐洲思想家對西方文明失去了信心，著書預言西方文明的衰敗。一戰(zhàn)后，沒落之感籠罩歐洲，有卓識的思想家摒棄了歐洲中心主義，重新將目光投向東方，掀起了“東方文化救世論”的思潮。德國作為戰(zhàn)敗國，文化自信遭到了沉重的打擊，自我反思與借鑒他者的要求也最為強烈。1921年，求學德國的魏時珍在日記中記述了戰(zhàn)后德國對東方文化的渴望，“彼輩自歐戰(zhàn)后，大感歐洲文化之不足，而思采納東方之文化，以濟其窮，于是言孔子、釋迦哲學者皆大為社會所尊重”⑨。乘著東方文化熱潮，“四書”再一次成為歐洲學人的案頭所好。來華傳教士迫于中國“言新者大都以駁斥孔子為能，而在德國，則深以此能知孔子哲學為幸”⑩，自覺發(fā)起了翻譯儒經、研究儒學的文化主張。1899年5月，衛(wèi)禮賢以同善會傳教士的身份抵達青島，1910年，迪德里希斯出版了他的《論語》德譯本。根據HartmutWalravens的統(tǒng)計顯示，此《論語》譯本甫一出版便在德國思想界引發(fā)了廣泛的討論，討論之聲一直到1914年方為止歇。于是，衛(wèi)禮賢與迪德里希斯擬劃出版一套中國宗教和哲學的古典文獻譯叢，“當時的想法是，著眼未來，力爭對其時已受到嚴重損害的中國文化寶庫進行搶救。我們應當通過翻譯、報告、學術著作等方式，來加強東西方思想界的聯(lián)系與合作。”?在教會的支持和理學名儒的幫助下，《孟子》、《中庸》、《大學》德譯本于1914至1920年間面世，同《論語》一并收入譯叢，暢銷德國。

衛(wèi)禮賢的“四書”譯本直接影響了雅斯貝爾斯對孔子的認知，他在《大哲學家》的“孔子”一章中引衛(wèi)氏譯本《論語》166處，《中庸》13處，《大學》9處，并稱此三部書是他了解孔子“生存與思考的精神狀況”最重要的文本。雅斯貝爾斯從“四書”中讀到了一個與當時歐洲主流社會固有認知不同的孔子。他認為，孔子“克己復禮”、“述而不作”并非“重祚”周制而是“復興”周禮，并非簡單、粗暴地模仿而是自覺、能動地吸收?？鬃油ㄟ^整理古代的方式來重新發(fā)掘禮樂的內在基礎——“仁”?！叭省笔侨穗H一切言行的根本，“是統(tǒng)攝一切的，它不是諸道德中之一員，而是一切道德之靈魂”?。雅斯貝爾斯剖析“仁”字為“人”與“二”的合體，從而做出了“人存在的意義在于溝通”的判斷。在他看來，孔子的“仁”與他的“交往理論”不謀而合，因此，雅斯貝爾斯在解讀“仁”時投注了更多生存哲學的眼光，關注到交往的主體性（“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語言（“忠告而善道之”）與愛（“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保┑?。

雅斯貝爾斯將孔子與蘇格拉底、耶穌、佛陀等而視之，孔子因其“唯一的，并且是不可替代的本質”與蘇格拉底等人一起成為后世哲學“思想范式的創(chuàng)造者”。雅斯貝爾斯驚詫于當時西人對孔子的評價，也不滿足于哲學學者對孔子這位“客觀、冷靜”、“開放、自然”的思想者的忽視，因此他要在記錄孔子的文本中重構一個真實的孔子。在通讀了衛(wèi)禮賢翻譯的《大學》、《中庸》和《論語》后，雅斯貝爾斯意識到，他所閱讀的“四書”并非孔子時代的文本，而是歷經后世儒生之手變化了的學說。他說：

孔子的精神在《大學》和《中庸》中得到最完美、最為明了的闡述。而《論語》中的文章，盡管較接近孔子，并且或許有部分言論果真出自孔子之口，但它們往往很簡短、很零散，有各種可能性對其進行闡釋。這些文章可謂是發(fā)生期（instatunascendi）的思想，就如同蘇格拉底之前的一些哲人思想，盡管已經得到了完成，但其內容卻有著無限展開的可能性。以系統(tǒng)的方式對這些語錄進行加工，必然會隨著概念的增加而使原本豐富的思想源泉變得貧乏起來。?

衛(wèi)禮賢譯本以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為底本，其中飽含了宋儒“經以明道，文以通理”的學術旨趣，這在雅斯貝爾斯看來已經是“變化了的學說”。那么，如何在“變化了的學說”文本中“獲得一副孔子的真實畫像”？雅斯貝爾斯提出了要“挖掘隱藏在變化了的學說背后、尚未完全遺失的學說的原貌，并將之作為一種標準來把持”?的論題。他認為，讀者在選擇文本時當以“內容豐富”、“孔子特有”為尺度?！皟热葚S富”則可盡量還原孔子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利于從孔子言行窺見他的思想；“孔子特有”則可明確孔子與同時代其他思想者的差異。而以上兩點的獲得還需依靠元典，因為后世注疏往往是抽象地、刻意地、甚至是過度地詮釋，這些教條化了的內容遮蔽了元典中孔子的鮮活人格，甚至誤導讀者，將注疏者理解的孔子強加給讀者。所以，讀者應當依從《大學》、《中庸》、《論語》原本具有的樣子去把握孔子，體驗性地感知孔子的思維力度，并與他一起思考。

四、余論

20世紀歐洲政治思想家哈耶克指出，1870年之后的“60年中，德國成為一個中心，從那里，注定要支配20世紀的那些思想向東和向西傳播?！聡乃枷氲教帟惩?，德國的制度也到處被模仿。”?回顧德國哲學家對“四書”的接受，可以窺見德國及至歐洲考量儒學的立場和態(tài)度轉變的原因。直到今天，黑格爾等哲學家的否定的儒學觀仍舊普泛地存在于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中，然而，這種認知并非堅不可摧，歷史進程本身就具有撥亂反正的能力。古老的中國“四書”已被具有世界哲學思維的哲人裝入了“歸家”的行囊，以開放的心態(tài)和批判研究的態(tài)度挖掘“四書”中所蘊藏的智慧和能量，以較為客觀、科學、公允的視角重新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150080）】

①張西平編《萊布尼茲思想中的中國元素》，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162頁。

②[德]李文潮《儒家四書的拉丁文翻譯及其德國影響》，《中德文化對話》，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

③[德]李文潮《德國早期啟蒙運動中的孔子形象》，《漢語國際傳播研究論叢》，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386頁。

④[德]康德《自然地理學》，轉引成中英、馮俊編《康德與中國哲學智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8-59頁。

⑤⑥[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等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119-120、132頁。

⑦[德]傅吾康《19世紀的歐洲漢學》，陳燕、袁媛譯，《國際漢學》第七輯，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68-79頁。

⑧朱謙之《中國哲學對歐洲的影響》，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0-363頁。

⑨⑩魏時珍《旅德日記》，轉引桑兵《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0頁。

?RichardWilhelm:DieAltenvonTsingtau,轉引蔣銳《衛(wèi)禮賢的漢學生涯》，《德國研究》，2004年第1期，第55頁。

???[德]卡爾·雅斯貝爾斯《大哲學家》，李雪濤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150、145頁

?[英]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8頁。

黑龍江大學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編號：QW20141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