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愿
從《世說新語》看玄學對晉人淡美趣尚之影響
梁愿
生命的動人之處,在魏晉時期表現(xiàn)得如此淋漓盡致。《世說新語》一書,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晉人風流之種種?;蚩v情山水,或口吐玄言;或風神瀟灑,或放蕩不羈;或肆意酒樂,或守樸抱素;或不甘沉寂,或志在安逸;或氣度優(yōu)雅,或情真率性。此之種種,都與玄學思潮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一)對自然山水的品悟——“清風朗月”境界
個體意識、玄學思潮,使得晉人的自然觀擺脫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山水比德思想,而呈現(xiàn)另一種姿態(tài)。徐復觀這樣闡述道:“……在魏晉以前,山水與人的情緒相融,不一定是出于以山水為美的對象,也不一定是為了滿足美的要求。但到魏晉時代,則主要是以山水為美的對象,追尋山水,主要是為了滿足追尋者美的要求?!雹龠@種以山水為美的追尋,在東晉中期以后,更加發(fā)展為一種怡情悅性的士文化?!妒勒f新語》記載了晉人追尋山水美的種種表現(xiàn)。蘭亭集會、竹林之游,以及謝安與諸公的“泛海戲”等都是群體性的追尋;許掾的“好游山水”與孫統(tǒng)的“賞玩累日”不足,則是個體性的追尋;最后,這種追尋甚至成為一種移造山水的風尚,如宗炳臥室作畫、康僧淵立精舍與世家大族造莊園等。以下就三個方面來展開晉人發(fā)現(xiàn)的自然美。
晉人對自然山水的品悟,首先表現(xiàn)在對動態(tài)生命的發(fā)掘中。這以前的山水比德思想,實際上看重的是山水的靜態(tài)特征,看山重深邃,看水重澄澈,絕非山的四季之貌與水的流動之態(tài)。晉人一改這種習識,開始“崇尚活潑生氣”(宗白華語)。
其次,晉人對自然山水的品悟,憑借的是“天和”的審美心態(tài)。擺脫了比德思想后,晉人以情為出發(fā)點而完全用美的眼光來觀照萬物?!疤旌汀钡膶徝佬膽B(tài)來自莊子,徐復觀作如此解釋:“惟有物化后的孤立的知覺,把自己與對象,都從時間與空間中切斷了,自己與對象,自然會冥合而成為主客合一?!思辞f子之所謂‘和’,所謂‘游’?!雹谧诒摹俺螒盐断瘛迸c王羲之的“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正是抱著物化的態(tài)度來品悟自然,而自然之道的呈現(xiàn)恰是在這種滿足且陶醉于斯美的觀照當中。
最后,盡管晉人對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又受到追求清高、飄逸的人格美的影響,但這不是說玄學人格始終制約著自然美的認識,而是說自然美在人格美的促進作用下發(fā)展起來,形成了獨自的境界,又在這最高境界上與人格美有匯通之處。這種獨自的境界,從《世說新語》中描繪的情景來看,實則一種清明澄澈的“清風朗月”(《言語73》)境界,如“日月清朗”(《言語81》)、“云興霞蔚”(《言語88》)、“天月明凈”(《言語98》)等情景。
羅宗強認為:“現(xiàn)代治美學史者論晉人風流,往往視之若神仙,而其實入世之深、機心之重,亦莫過于晉人”③,“他們的審美感受,他們的心態(tài),遠比這要復雜得多。他們的山水審美意識,是在偏安的環(huán)境中,在偏安的心態(tài)中滋長起來的,如此而已。”④無可否認,晉人之走向山水,有經(jīng)黨宦之爭后欲保存自身的心態(tài),以及東晉偏安心態(tài)的影響。但晉人山水審美意識在中國美學史上的意義,在于它從這一點出發(fā)后走到了一個有相當高度的獨立境界。且拋開躲避政治、標榜自身等現(xiàn)實因素,單從晉人描繪的山水之美,以及融入其中的深摯愛戀之情來看,這里確確鑿鑿是一個“清風朗月”的境界。自然擺脫了比德思想的束縛,在晉人澄懷觀道的心境中,顯露了原本那種純和流動的生命之美,它僅是生命的氣息、生命的姿色、生命的律動。
(二)對自然性情的崇尚——“巖巖清峙”境界
漢魏之際儒學的式微,使得儒家的理想人格也宣告破滅。于是魏晉士人不得不尋求新的人格理想,從而建立一種玄學人格。此時既然無望于建立外在功名,唯有轉(zhuǎn)向追求內(nèi)在的個性與精神自由,因而這是一種崇尚自然性情、自然人生的人格理想。李澤厚對此提出“人格本體論”⑤,認為魏晉的人格本體不是為“仁”的儒家“圣人”,而是體“無”的道家“圣人”,它是一種富有情感而獨立自足、絕對自由和無限超越的人格本體。值得一提的是,晉人對“自然”的理解是隨著現(xiàn)實遭遇而有所改變的。嵇康、阮籍認為“自然”就是清高獨立的人生追求,這一觀點以嵇康被害告終;之后,向秀、郭象主張各安其分的人生觀,“自然”在他們那里便偏指清靜無為。
以自然喻性情和對自然物的癖好,是《世說新語》中表現(xiàn)晉人崇尚自然性情的兩個非常直接明顯的地方。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賞譽16》)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騿枺骸畷鹤『螣枺俊鯂[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任誕46》)
對自然山水的澄懷觀照,必然把精神引向更高的自由境界。正是在這樣的與自然冥合的自由境界中,最能體現(xiàn)玄學人格的理想境界。“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保怠顿浶中悴湃胲娖涫摹罚╋颠@首詩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了山水與人格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因而在人物品藻中以自然比喻某種美好的性情就是理所當然的了。恰如上文分析過的,晉人發(fā)現(xiàn)了自然的動態(tài)美,同樣在用以比喻性情的過程中,取的仍是自然靜中含動的一面,即在一種寧靜諧和的狀態(tài)中表現(xiàn)出生氣來。如“謖謖如勁松下風”、“濯濯如春月柳”等。晉人這種生氣并非在群體狀態(tài)中表現(xiàn)出來的,相反地,它是個體獨立狀態(tài)的產(chǎn)物。“巖巖清峙,壁立千仞”、“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這些描寫指向一種獨立狀態(tài)。而且,他們對自然物的癖好,大多也僅僅與這種生氣有關。羲之愛鵝,愛其“善鳴”;孤姥不懂,“烹以待之”,令“羲之嘆惜彌日”⑥。
晉人對自然性情的崇尚,還表現(xiàn)為對真性情的追求和以一種寡淡姿態(tài)居高。這兩種行為都非常注重個體自我獨立的一面,也就是追求心性自如。錢穆說:“要之一任內(nèi)心,不為外物屈抑,凡清談家行徑,均可以此意求之?!雹?/p>
“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德行12》)
“哀至則哭,何常之有”(《言語89》)
“直以真率少許,便足對人多多許?!保ā顿p譽91》)
模仿名士風流,其實是這一時期十分常見的行為。然而張華卻認為王朗之學華歆僅得到皮毛,反而失真。司馬氏提倡以“孝”治天下,時年十余歲的孝武帝卻說,哭是人悲痛到極點時感情的自然流露。可見,在魏晉名士看來真性情是難能可貴的,他們甚至認為只要有真率,便勝過其他許許多多的優(yōu)點。
“蕭條方外,亮不如臣;從容廊廟,臣不如亮?!保ā镀吩?2》)
“真獨簡貴,不減父祖,然曠澹處,故當不如爾?!保ā镀吩?3》)
晉人是非常重人物品藻的,“時名輩共說人物,第一將盡之間,溫常失色”(《品藻25》)。而他們在對自己的評價當中卻以一種寡淡姿態(tài)自居,可知這樣一種性情在此時倍受推崇。他們選擇縱身事外、清真寡欲,“若夫圣賢之禮法,家國之業(yè)務,固非晉人之所重也”⑧。再次證明,清靜無為、清高獨立就是晉人所崇尚的自然性情的涵義。
自然性情最終指向自然人生。魏晉名士的自然人生主要表現(xiàn)在“大人先生”的理想形象,以及醉酒的理想境界當中。“大人先生”是阮籍對“真人”理想人格的另一種描繪,是自然之性的體現(xiàn)者?!啊壬灰允乐枪侄灼鋭找?。先生以為中區(qū)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幃,故終不以為事,而極意乎異方奇域,游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保ㄈ罴洞笕讼壬鷤鳌罚按笕讼壬辈灰允乐欠菫槭欠?,而能獨立遨游于天地之外,真正做到適其情,得其性。這可以說是阮籍出于內(nèi)心的苦悶與矛盾而設想出來的一個理想形象,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出現(xiàn),但它無疑代表著精神上的一種自由和超越。完全的自由和超越是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尤其在魏晉時期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因此晉人便讓自己在另一種狀態(tài)中達到某種程度的自由與超越,那就是醉酒。
“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保ā度握Q21》)
“王佛大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保ā度握Q52》)
總之,以自然喻性情、對自然物的癖好,以及追求真性情與以寡淡姿態(tài)居高,還有對“大人先生”理想形象的設想與對醉酒理想境界的推崇這三方面,正是關于晉人對自然性情的崇尚的一個由表及里的闡述??v觀晉人自然性情、自然人生的種種表現(xiàn),不難發(fā)現(xiàn)那其實就在追求一種清靜無為、清高獨立的境界,此一境界可用《世說新語》中的詞形容為“巖巖清峙”(《賞譽37》)境界。
(三)關于自然之趣的藝術思想——“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晉人的藝術思想,可以說就是晉人淡美趣尚在藝術層面的表現(xiàn),因此可看作晉人淡美趣尚的理論升華?!妒勒f新語》中有一句話非常恰當?shù)乇硎隽藭x人的藝術思想,那就是孟嘉所說的“絲不如竹,竹不如肉”⑨。它表達的正是一種受玄學自然觀影響的“漸近自然”⑩的藝術精神。這一時期的音樂、繪畫、文學,都透露出以自然之真為美的藝術思想。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晉人重論樂、賞樂,以音樂為情感抒發(fā)的一大途徑。阮籍、嵇康對音樂作過專門的論述。對于音樂自身的存在問題,兩人都認為是“道”的自然呈現(xiàn)?!鞍艘粲斜倔w,五音有自然。”?“夫天地含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無色,發(fā)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秀味在于天地之間?!?即音樂之存在本身就是自然的,它生而具有自然之性。而且,樂被賦予某種形式固定下來,也是順自然而為的?!拔羰ト酥鳂芬玻瑢⒁皂樚斓刂w,成萬物之性也?!?在這樣一種樂本自然的藝術思想之下,晉人認為最能傳達自然之性的不是管弦之樂,而是嘯。
晉人的畫,也造詣甚高?!邦欓L康畫,有蒼生來所無。”(《巧藝7》)從晉人對畫的論述來看,重的是“神”而非“形”。顧長康的點睛之筆素來有名,而他之重點睛,完全出于眼睛最能傳神的想法,“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保ā肚伤?3》)他認為“神”才是人之本性,才能表現(xiàn)人物之真?!邦欓L康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人問其故,顧曰:‘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看畫者尋之,定覺益三毛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保ā肚伤?》)“顧長康畫謝幼輿在巖石里。人問其所以,顧曰:‘謝云:‘一丘一壑,自謂過之?!俗右酥们疔种小!保ā肚伤?2》)之所以“益三毛”、“置丘壑”,便是因為此二者關乎人物神明。重“神”、重“性”、重“真”,體現(xiàn)的也是“漸進自然”的藝術原則。
“漸進自然”,表現(xiàn)于文學,則是其中抒發(fā)的那種絕世存真的自然情感。受玄學影響,此時出現(xiàn)了大量游仙詩、玄言詩。雖言及游仙,其實表達的是晉人那種視世俗之情為矯情的心態(tài)。他們向往、珍視世外真情,以此種感情作為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棲身之所?!扒僭娮詷罚h游可珍。含道獨往,棄智遺身。寂乎無累,何求于人。長奇靈岳,怡志養(yǎng)神?!保怠缎中悴湃胲娰浽姟罚┰谶@種淡泊、出世的情感當中,詩人才感受到人之為人的真性。而絕跡俗世,遨游天外是成全這種自然情感的唯一方式,“長與俗人別,誰能睹其蹤”(嵇康《游仙詩》)。要之,晉人淡美趣尚是在玄學影響下對自然之性的追求。這種自然之性表現(xiàn)于晉人對山水的品悟、對自然性情的崇尚、對自然人生的追求。
如上文所述,玄學對魏晉士人的影響至廣至深。明代胡應麟說:“《世說》以玄韻為宗。”(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下)》)《世說新語》中上至帝王,下至一般士人都對清談極為沉迷。?玄學思潮是在晉人清談義理的過程中形成和發(fā)展的,從根本上說,它是對老莊哲學思想的辨析和改造。郭象的《莊子注》就在對《莊子》的闡釋中衍生出了“自生、自是、獨化、適性”的玄學新義,這些玄學新義又導向?qū)m性、稱情的追求。在玄學發(fā)展的過程中,還形成了晉人的山水審美意識??梢哉f,山水審美意識的形成,是必須以人的覺醒為前提的。駱玉明認為,宗白華關于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的表述,反過來說成“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能夠更清楚地說明自然被發(fā)現(xiàn)的精神過程”?。也就是說,山水審美意識的形成,才是晉人對于“風流”的追求中的最終收獲,也最能代表晉人風流的高度。晉人的山水審美意識,實則如宗白華所說的“傾向簡約玄澹,超然脫俗”?。而這種傾向,與玄學思潮對于老子“無味”之“味”說所指向的“淡”之境域的崇尚有關。
老子在論“道”的顯現(xiàn)時曾說:“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保ā独献印返诹拢┧J為“無為”、“無事”、“無味”是“道”的表征,所以他又說:“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保ā独献印返谌逭拢睦献訉τ凇暗馈敝跋B暋?、“無形”的論述可推及作為“道”的表征之一的“無味”,也是“希聲”、“無形”的。而且,它還是至高無上的——“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老子》第三十一章)。把老子關于“道”之表征“無味”的思想加以拓展的,是莊子對于“淡”范疇的提出。莊子把“無味”直接界定為“淡”,明確指出“淡”為“道”之本。他反反復復地論道:“夫虛靜恬淡,寂漠之無為者,萬物之本也?!保ā肚f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質(zhì)也?!保ā肚f子·刻意》)“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之為天樂?!保ā肚f子·天道》)“游心于淡,合氣于漠。”(《莊子·應帝王》)在莊子這里,“淡”被推為一種至境,它既是“道”的根本,也是通向“道”的唯一途徑。那么,從老子到莊子,“淡”便從一種“道”的表征發(fā)展為一個既聯(lián)系“道”又聯(lián)系人的境域?。后來中國美學對“淡”之境域的追求,其契合點正在于此。
“邏輯地潛含著自然山水的審美意識”?的莊子純藝術精神,被魏晉的玄學思潮宣揚之后,它那種“審美意識就具體得到了體現(xiàn)和展開”?,表現(xiàn)在伴隨山水審美意識形成而出現(xiàn)的真正審美意義上的山水詩、山水畫上。以自然山水喻性情,在《世說新語》中比比皆是,這是源于中國文化中存在的“天人合一”的同構心理,即自然之“道”在這種心理的作用下直接指向人生。具體表現(xiàn)為晉人在個體意識的覺醒之后,開始刻意追求某種人生理想,而恰恰在與自然山水的觀照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人生理想的最高境界。如宗白華所指出的,“自然美和人格美——同時被魏晉人發(fā)現(xiàn)”?;不僅如此,自然美與人格美此時還在最高境界上達到了統(tǒng)一。所以,中國美學所追求的“淡”之境域,不僅在山水詩與山水畫之中作為一種最高意境存在,也同時出現(xiàn)在晉人對人格美的追求當中。劉劭在《人物志》中說:“中和之質(zhì),必平淡無味,故能調(diào)成五材,變化應節(jié)。其為人也,質(zhì)素平淡,中睿外朗,筋勁植固,聲清色懌,儀正容直,則九征皆至,則純粹之德也?!庇纱丝磥?,劉劭認為“中和之質(zhì)”是最好的一種性情,而對“中和之質(zhì)”的追求其實就是對“道”之“淡”至境的追求。嵇康也說:“以恬淡為至味?!保怠洞痣y養(yǎng)生論》)可見,晉人追求“淡”之境域,實則出于對一種“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極致的追求。可以說,晉人就是在對以老子“無味”之“味”說為生成原點的“淡”之境域的追求中,展現(xiàn)了他們的無限風流!
晉人的淡美趣尚,是在魏晉時期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形成的。漢魏之際,黨錮禍起,社會動蕩不已。政治上,大漢時期那種積極奮進、建功立業(yè)的儒家理想,被現(xiàn)實的殘酷斗爭和無望局面嚴重動搖而漸漸消磨殆盡。生活中,戰(zhàn)亂和殺戮所帶來的朝不保夕、生命無常的焦慮感與恐懼感時??M繞心頭,以致導向一種及時行樂的情緒氛圍——“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但正如李澤厚所說:“在表面看來似乎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面對儒家理想的落空,士人開始尋求另一種精神支撐以及與之相應的生活方式。
道家思想追求清虛玄遠、超脫恬淡的人生理想,這正契合魏晉士人遠離禍患、保存自身的心理需求,于是結合老莊思想發(fā)展而來的玄學,成為了他們試圖尋求的另一種不同與漢儒的生活方式的理論指引。馮友蘭曾說:“(魏晉)多數(shù)的玄學家都是企圖達到……一種精神境界,當時稱為‘玄遠’。這種精神境界的內(nèi)容就是后得的無分別的混沌,當時稱為‘達’。有了這種境界的達人,當然能夠‘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是真正的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釋私論》)是竹林七賢最推崇的理想生活方式。
盡管晉人淡泊超脫的人生理想來源于道家,但其與道家理想的內(nèi)涵并不完全相同。玄學作為這一時期的重要思想,它對老莊思想的改造之處是準確理解晉人人生理想的關鍵。“小國寡民”是老子對人民大眾的生活方式的設想,他說:“小國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八十章)如果說老子的追求傾向獨立自在的狀態(tài),那么莊子的理想生活方式則傾向個體自在的逍遙境界:“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墟,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保ā肚f子·天運》)就是說,莊子追求的是一種獨立適意的“游”的渾然狀態(tài)。后來嵇康“但愿守陋巷”的生活理想,就是對老莊所推崇的生活方式的另一番描述。但這種描述更側(cè)重個人情感,更追求適意于自我,即人的個體意識非常強烈。老莊那種獨立自在的玄遠狀態(tài)只是他的愿望得以達成的憑借,情真意淡才是他的愿望本身。換言之,老莊追求的是一種與本能、生命渾然一體的無欲的至情,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莊子·齊物論》),而嵇康追求的只是一種常情,它符合世俗的自然情感,因淡樸而顯出詩意,如羅宗強所說,“只是一種心境的寧靜,一種不受約束的淡泊生活。這種生活是悠閑自得的,應該有起碼的物質(zhì)條件,起碼的生活必需,必要的親情慰藉,是在這一切基礎上的返歸自然”?。羅宗強由此認為嵇康把莊子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間化了。晉人之淡,并非無情無欲,而是任情節(jié)欲。
追求悠游適意、自足懷抱的人生理想的價值取向,影響到審美情趣上相應地表現(xiàn)為一種淡美趣尚。阮籍在《清思賦》中寫道:“夫清虛寥闊,則神物來集;飄飖恍惚,則洞幽貫冥;冰心玉質(zhì),則激活思存;恬淡無欲,則泰志適情?!彼_到的就是淡然玄遠的精神境界。音樂在這一時期常被士人用于表達自己的情感與理想。阮籍的樂論明顯帶有玄學色彩,他認為自然之樂是無味無欲的,“無味則百物自樂”。而養(yǎng)生此時也可看成一門藝術,嵇康的養(yǎng)生論表現(xiàn)出鮮明的淡美趣尚,“以大和為至樂,則榮華不足顧也。以恬淡為至味,則酒色不足欽也?!比缤瑫x人之人生理想是對道家理想的改造一樣,晉人的淡美趣尚與道家美學也表現(xiàn)出差異?!妒勒f新語》中記述:“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言語98》)雖說司馬道子后面以嘲諷的口吻反駁了謝景重的觀點,但由此可見“微云點綴”這種朦朧的淡美此時已被注意。顧長康則明確把朦朧的淡美推到極致:“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言語88》)這樣一種淡美,較之莊子“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莊子·逍遙游》)的清澈明凈、超然大氣、偏向理性的審美理想,顯然更隱約、微妙、感性。總之,從何晏、王弼抱有仕進之心的“貴無”之舉,到嵇康、阮籍因“越名教而任自然”而遭遇禍害或陷于困境的悲劇,再到郭象、裴頠對名教與自然的調(diào)和,可以看出玄學要義的更新是隨著生存方式的不斷嘗試而進行的。因此在玄學影響下出現(xiàn)的淡美趣尚,也在老莊淡美境界的無情無欲、超然大氣的基礎上變得更注重適意于自我,它是傾向個體的、傾向隱約的。
綜上所述,可得出這樣的結論:晉人淡美趣尚是受玄學影響的結果,而玄學在根源上又是對老莊思想的改造,因此玄學影響下的晉人淡美趣尚既繼承又改造了老莊思想的“淡”。在晉人的人生理想、審美理想當中,表現(xiàn)出更多個體性與主體性,“淡”從而成為指向清靜無為、清高獨立境界的“清”。徐復觀說:“由莊學而來的魏晉玄學,可以說是‘清的人生’、‘清的哲學’?!?由莊學影響而來的玄學,把“淡”理解為“清”,其緣由在于老莊之“道”的境界在理想性、涵蓋性方面比晉人的人生理想、審美理想所追求的境界深遠得多,因而后一境界的特征,就從前一境界更為本質(zhì)的、整體的“淡”的特征,落實為相對外在的、傾向個體表征的“清”。這是就哲理邏輯層面而言。從現(xiàn)實效用層面來說,前者關涉天道、人道,后者幾乎僅關涉人道。按徐復觀的觀點,從老子到莊子,就是道家思想由“道”至“心”的落實。那么,可以說在晉人這里道家思想完全落實為人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途徑。莊子的“淡”是就“德”的層面而言,它以自然為法,是一種泯滅了個體分別才達到的大美;而晉人的“清”并未到達“德”的層面,它只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一種審美選擇,是試圖泯滅是非、好惡來保存?zhèn)€體的努力。所以,盡管“清”的選擇是為了超越現(xiàn)實,而實際上仍是切近人生的。阮籍《樂論》“無味則百物自樂”,以及嵇康《答向子期難養(yǎng)生論》“以大和為至樂,則榮華不足顧也。以恬淡為至味,則酒色不足欽也”中的“自”、“不足”,都表現(xiàn)一種在對“恬淡”的推崇中傾向個體適意的人生趣味??傊?,晉人那種由于社會環(huán)境所迫而選擇的淡美趣尚,同樣也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使得他們對“淡”的理解、期望都指向“清”。
玄學的影響,又使得晉人之清淡不同于宋人之平淡。晉人對自然山水的“清風朗月”境界之品悟,對自然性情的“巖巖清峙”之崇尚,以及其“自然之趣”的審美觀,都在玄學的影響下呈現(xiàn)出一種清明空靈、清高獨立的氣象。而趙宋平淡美則因為儒道釋三教合流而顯得平和圓融、深沉透徹?!巴饪荻懈?,似淡而實美”(蘇軾)、“頗似枯淡,久久有味”(陳善)、“外若枯槁,中實敷腴”(曾纮),這些描述要表達的,都是一種成熟美、老境美。比較而言,后者更加內(nèi)在化、心靈化。
從審美心態(tài)與審美情懷、審美理想與審美境界等方面,可清楚看出清淡與平淡之差異所在。由于晉宋時期的主體風貌,魏晉士人的審美心態(tài)也呈現(xiàn)出“稚子之韻”的感性的一面。強烈的感情、張揚的思維,是其感性的最大特點。對于自然之美,魏晉士人抱的是一種“天和”心態(tài)。他們剛剛發(fā)現(xiàn)了自然之美,便以一種全新的感受投入進去。這份投入里面就有道家玄學影響下的追求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意味。如果說晉人這種“天和”心態(tài)是走進了山水,那么,宋人的“中和”審美心態(tài)則是走出了山水。趙宋時期的“老者風范”的主體風貌,決定了其審美心態(tài)的理性特點。宋人的內(nèi)斂思維,使其走向內(nèi)在、走向心靈。于是,晉人那種與山水合一的適意與滿足已經(jīng)無法寄托宋人的深沉心靈,他們需要的是走出山水之后仍感覺到人與天地同在的圓融境界。這是一種在儒道釋共同作用下的相當平和、成熟的審美心態(tài)。晉人與宋人的不同審美心態(tài),又通過兩種不同的審美情懷表現(xiàn)出來,那就是山水情懷與田園情懷。晉人之名士理想追求清高人格,注重人與俗世之間的距離。所以,山水成為他們的精神寄托之所。他們在山水中遨游自適、瀟灑風流,追求山水的清新自然、清明空靈之美。而宋人之居士理想不以一味出世為高,它追求的是入世又超世的人生。更能慰藉他們的心靈的,是一種恬淡平靜、和諧自然之美,即宋人的審美情懷傾向陶淵明式的田園情懷?!疤旌汀迸c“中和”的審美心態(tài),以及山水情懷與田園情懷,都源于晉人與宋人的不同審美理想。前者追求“天地大美”,后者追求“中和之美”?!疤斓卮竺馈笔堑兰业睦硐?,晉人崇尚其開闊之境與物我合一之境,如嵇康就曾有游心太玄的理想。晉人的強烈情感與張揚思維,使得這種審美理想帶上了濃郁的生命之氣。“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這些對于自然之美的描寫,似乎表明美就在于生命之氣,而且生命之美是鋪天蓋地的?!爸泻椭馈钡膶徝览硐胫饕獊碓从谌寮?,還融合了道家的淡泊飄逸與釋家的清靜無為。事實上,宋人追求的就是一種動中含靜、動靜結合的理想。“外枯中膏”、“絢極而淡”,都指向一種不張揚、不過分、和諧自然的美。由此,清淡與平淡之審美境界,也分別表現(xiàn)為清水芙蓉之境與爐火純青之境。清水芙蓉之境,呈現(xiàn)出的是“稚子之韻”,它指向生命之美,偏重自然清新;爐火純青之境,卻指向由對生命之氣的內(nèi)斂而來的含蓄從容、沖淡平和。若以一年四季之景來比喻,則前者為春榮夏盛之景,后者為秋冬之清明澄澈之景??傊W是造成感性、富于生命朝氣之清淡區(qū)別于理性、圓融、透徹之平淡的主要原因。
【作者單位:惠州學院(516000)】
①②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138、58頁。
③④?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250、87頁。
⑤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180頁。
⑥《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93頁。
⑦⑧錢穆《國學概論?魏晉清談》,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41、141頁。
⑨⑩劉強會評輯?!妒勒f新語會評》,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236頁。
??陳伯君《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7、77頁。
?嵇康《嵇康集》,《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
?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頁,他認為“魏晉南北朝美學的發(fā)展,深受魏晉玄學的影響。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魏晉南北朝的美學的自覺,就是在魏晉玄學的啟示下發(fā)生的?!?/p>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5、209、219頁。
?駱玉明《世說新語精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6頁。
?劉紹瑾《莊子與中國美學》,岳麓書社2007年版,第30頁,他認為“莊子思想重心不在‘道’的本體,而在對人間苦難(死當然是最大的苦難)的超越”。
??劉紹瑾《莊子與中國美學》,岳麓書社2007年版,第49、49頁。
?李澤厚《美的歷程》,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年重印版,第151頁。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中),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87頁。
?徐復觀《董其昌的藝術精神》,見《中國藝術精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