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認為閻真的《活著之上》是一部“直擊高校學術腐敗與生活潛規(guī)則”的小說，我覺得這樣的評價低估了這部小說的藝術價值。盡管這部以大學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小說確實描寫了高校的學術腐敗和某些生活潛規(guī)則，但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似乎并不在這里。李敬澤有句話我很認同，他說閻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與地心引力的斗爭”。這句頗有分量的話揭示了《活著之上》著意描寫的拷問“活著”的關節(jié)點，這正是該小說的魅力和價值之所在。

這個“地心引力”，在我看來，就是充斥于我們生活世界的“物質功利主義”。作品所要表現(xiàn)的就是知識分子在功利化生存境遇中，超越“活著”的宿命而對于“活著之上”的精神價值的反省與追尋；所要拷問的是在我們庸常的物質化生活之外，還有沒有更高價值的追求，在世俗功利的合理性之上，易于被我們所忽略的精神信仰空間究竟有多大？應該說，這種對“活著之上”追問的深邃性及其這種追問價值的普適性，是遠遠超出大學書寫、超出“高校學術腐敗與生活潛規(guī)則”之上的。面對這樣一個直逼現(xiàn)實社會癥結并具有重大哲學意義的命題，作者閻真似乎是以堂吉訶德式的姿態(tài)，“不自量力”地進行了哈姆雷特式的追問和浮士德般的沉重反思，使得人究竟該怎樣“活著”的追問呈現(xiàn)出沉甸甸的思想重量，為我們提供了一部當代知識分子超越平庸、抵抗墮落的精神圖譜。

小說主人公聶致遠高考報志愿時，選擇了被他父親認定為“學這個專業(yè)沒有飯吃”的歷史學專業(yè)，但致遠卻堅信：他考大學不單是為了吃飯，而是想做一個明古今、知更替的歷史學家。他學業(yè)優(yōu)秀，品正行端，立志以屈原、司馬遷、曹雪芹等偉大靈魂為楷模，以實現(xiàn)“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人生抱負，卻因事事較真、不諳世故而處處受挫“混不開”——畢業(yè)未能留校而不得不到市郊一所中學教書，考研被人換了導師最終吃了暗虧，讀博士期間迫于生計差點為了錢而成為刀筆代工，發(fā)論文、跑項目、評職稱這些高校教師繞不開的一道道門檻，對他都如遍地荊棘般難以邁過。他不愿意像同窗那樣“把知識轉化為生產力”，因而囊中羞澀，以至于春節(jié)不敢拜見自己的岳母娘。為了妻子趙平平能解決小學教師的編制指標，他割肉般疼痛又做賊心虛地花錢送禮、四處求人卻依然無果；指導的本科生、研究生常因為特殊的家庭背景、特定的關系或不堪的言行，不斷挑戰(zhàn)他的道德底線……聶致遠總是與這個世道格格不入，這一方面來自所處的環(huán)境——他適應不了也不愿意適應生活的潛規(guī)則和高校學術腐敗的沉疴痼疾，更重要的則是源于他追求真理、不甘庸碌、不為世俗綁架的知識分子心性。聶致遠不能放棄一個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幻想，不能“把活著當作活著的唯一意義、終極意義”；他不相信“人活著真的就是為了活著本身，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什么而活著”。盡管他知道，任何人都繞不過生存的物質原則——“錢才是硬通貨”，在許多人眼里這種“硬通貨可以通向任何方向”，但他依然對自己的心中堅守的那個精神烏托邦深信不疑甚至“執(zhí)迷不悟”，因為“醒悟就意味著自己意義世界的崩塌”。于是，聶致遠“活”得艱辛卻自有“活著之上”的精神追求去彌補，雖然日子過得恓惶慘淡，但這個混不開的“倒霉蛋”堅信：人的高貴在于他有靈魂生活，盡管身處弱勢，他也堅持要做一支帕斯卡爾所說的“有思想的蘆葦”。對生存價值的選擇讓聶致遠超越“活著”的肉身欲求，獲得了“活著之上”的精神支持。正是那份思想的重量，讓他那桿“活著”的天平在無盡的糾結中仍舊維系了難得的平衡。

與聶致遠的落魄形象相反，小說塑造的另一人物蒙天舒的人生可謂順風順水。他的處世哲學是“屁股決定論”，認為“屁股決定腦袋，地球的中心就在你屁股下面”，并且相信“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每個人都是生活舞臺上的提線木偶，錢才是幕后的提線者?！贝巳藢W業(yè)很差，卻善于投機鉆營，遇事都要精心運作并屢試不爽。他靠了逢迎拍馬得以畢業(yè)留校，審時度勢與聶致遠換導師終而破格錄取研究生，抄襲的論文竟然獲得全國“優(yōu)博”，靠羅織關系網發(fā)論文、得課題、評教授，一樣不落，步步為營并處處勝算，從一個靠聶致遠“把卷子往他那邊挪一點”才能考試及格的“上鋪兄弟”，搖身變?yōu)閷β欀逻h頤指氣使的上級領導，不僅娶到了外語院的院花為妻，而且不到三十歲就當上了校長助理“做童校長的接班人”。應該說，在高校、在我們的生活中，像蒙天舒這樣靠“蒙天”而過“舒”心日子的大有人在。他們不學無術卻長于投機取巧，瞞天過海卻能斡旋得勢，能撈的或不能撈的都要千方百計撈到手，并自鳴得意聲稱：“搞到了就是搞到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搞到了那就是搞到了”，真可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其“小人”嘴臉纖毫畢見。小說對這個人物的刻畫生動鮮活，具有標志性意義，是作者為我們這個時代提供的一個典型人物。

顯然，作者的藝術創(chuàng)意是把蒙天舒作為聶致遠的對立面來塑造的。二人的交往、糾葛和逆向行進的人生之路，達成了人物性格上的相互映襯、相得益彰之效。同時，這兩個人物的矛盾對立和命運交集卻又是作者最富深意的藝術節(jié)點，因為在兩個人物、兩種品性、兩種命運的背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以及作者想要倚重表達的一個重大的思想命題，這才是作品的真正立意和主旨。

這個重大而又有些沉重的思想命題，在小說的藝術演繹中蘊含了多重意義。

在生命哲學的意義上，《活著之上》提出了一個根本性的人生命題：人該怎樣“活著”，如何面對“活法”的選擇。

我們知道，人首先是一種物質性存在，不僅人體是物質的，維持人體生存的基元仍然是物質。恩格斯曾指出，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活動。但人之為人的本質卻不在其物質性，而在其超越性，在于超越于物質世界之上的理性、精神及其價值，這是更大的生存意義，也是人之為人的更高本質。但這種理性精神價值不能自動擁有，而要靠后天的選擇和實踐的學習與涵養(yǎng)?？档抡f，沒有比理性更高的東西，有了它，人才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我們才能對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則感到驚奇和震撼，只有超越物質、超越感性、超越自在之物，人才能建構出自己的對象世界，尋找到自由、道德和信仰的根源，才有可能讓道德主體作為理性的存在者為自身立法，實現(xiàn)“意志自律”，而不會“自判為奴”。海德格爾認為，人不能自囿于“在世之中”，還要敞亮于“此在”之上，實現(xiàn)從單純的“對象之知”向“存在之思”轉變。他說，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要想“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上”，成為“存在的澄明”，就必須從異化的、遮蔽的生存空間中超脫出來，達至自由境界，領悟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薩特提出“存在先于本質”，人首先是自己，然后才給自己下定義，人的存在是一種包含了自律性的自由行動，人的自由選擇應該對自己、對他人擔負責任。歷史上碩學大儒們的超越性主體論和存在主義者的自由選擇，說到底是要揭示人的“活法”問題，目的是讓人思考：一個人怎樣才活得更有價值、更具“活著”的意義。閻真的《活著之上》則用聶致遠、蒙天舒、趙平平等一系列人物在現(xiàn)實世界里演繹的對“活著”與不同“活法”的選擇，把這樣一個重大人生哲學課題尖銳地擺到我們面前，并嘗試藝術地回答這一命題。小說告訴我們，在對“活法”的選擇上，蒙天舒選擇了蠅營狗茍、唯利是圖，趙平平選擇了擺脫赤貧窘境、追求幸福生活的世俗和物質，孟副書記、金副書記選擇了媚上和權力，郁明選擇了“把知識轉化為生產力”，為報酬放棄原則去給老板寫傳，汪燕燕為了自己上職稱而去擠對和傷害他人，范曉敏為了個人榮譽選擇了依仗家庭權勢而利欲熏心，武斌則為了得到一紙文憑而選擇論文弄虛作假……在生存或曰“活著”的意義上，他們的這些選擇或許都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問題在于，把他們的選擇與聶致遠的志向和追求相比，孰高孰低、誰對誰錯就了了分明了。有評論者說，每一位讀者都會“在這本書面前感到一種被追問的慌張”（李敬澤語），正是在于選擇世俗化生活的合理性，使選擇這樣的“選擇”已經成為一種常態(tài)，一種普適性存在邏輯和生存智慧，人人身上都可能有它的影子。然而，作為能夠支撐人類價值理性的正確選擇，人的活法不僅可以而且應該更高遠、更超越、更具意義的景仰性，正如閻真在小說中不斷提醒我們反思的：“畢竟，在自我的活著之上，還有著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淚人生昭示的價值和意義。這是真實而強大的存在，無論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說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們指為虛幻?！痹诂F(xiàn)實存在之外的那種“存在”，就是康德所說的“超越”、薩特的“自由”，就是海德格爾讓我們心儀的“詩意地棲居”，抑或是馬克思所說的“人的解放”。

在價值論的意義上，《活著之上》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上存在的一個永恒悖論：精神與物質的矛盾，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義利之辨”。

我們都生活在物質與精神兩個世界，精神的無限追求（義）與物質的有限滿足（利）之間常常難以統(tǒng)一，這時候我們怎么辦？孔子提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以“君子”和“小人”來給“義”“利”定性。如出現(xiàn)二者間的矛盾，傳統(tǒng)的義利觀主張應該“義以為上”（《論語·憲問》），甚至舍生取義：“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對之的道德評判則是“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荀子·榮辱》）；更高尚的做法是“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董仲舒《春秋繁露》）。權衡物質和精神、義和利的關系，古人并非棄利而唯義，而是區(qū)分主次輕重后達成二者兼得。即一方面要重大義，識大體，尚情操；另一方面，可以在不“以利害義”的情形下追求義利合一，做到重義而不輕利，講利而不傷義，實現(xiàn)義利兼容。在《活著之上》中，聶致遠和蒙天舒對生活世界的價值取舍正好代表了“義”“利”兩極：一個物質功利高于一切，重利、唯利，追名逐利，以利取舍，乃至為利而生、趨利而往；一個則尚大義，持正氣，重節(jié)操，不向世俗低頭，不愿為名利折腰，胸襟有信仰，活著有標桿，不見利忘義，也不一般地否定物質需求和正當利益滿足的合理性。閻真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他并沒有簡單地把聶致遠塑造成一個“高大上”的精神符號，沒有讓他輕率地否認物質生活的重要性；相反，倒是細膩地寫出了這個人物無處不在的“物質之困”和“名利之痛”，刻畫出他在物質與精神、義與利選擇取舍時的困惑、焦慮、掙扎、妥協(xié)、憤怒以及堅持。當開礦鐵的孟老板出價十萬讓他寫傳記時，他是多么急需這筆錢啊，但這一家庭企業(yè)“偽滿制鐵”的背景讓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小說寫道：“十萬塊錢沒有了，也像剜去了身上什么地方的一塊肉?！睘榱四芙o妻子趙平平解決編制指標，聶致遠忍痛花了四千元買了六條中華煙去趙局長家送禮，在進門出門、予之取之間，他無奈喟嘆：有時候君子也會做小人的勾當，“活條命真的不容易?。　比宋锏膬刃募灏拒S然紙上。聶致遠博士畢業(yè)找工作時求人的侮辱，大學工作時為發(fā)論文惴惴不安地接近名刊編輯，評教授時面對鉤心斗角的無力斡旋，家庭生活中的戀愛、結婚、生小孩、買房子……它們沒有一件不是合理的，沒有一件可以回避，沒有一件少得了錢，同時也沒有一件不是在猶豫、尷尬、困惑、抗爭和堅守中“熬”過來的。物質性生存本就具有生存價值論的合法性，聶致遠的精神苦痛在于他不能像蒙天舒那樣去消除困境、化解苦痛，他要以自己的精神信仰去與物質世俗相抗爭，盡管這種抗爭可能是無力的，有時候甚至是猶豫和妥協(xié)的，但他畢竟有了抗爭的意識和精神反思的自覺，人生的標桿一直都存在。明明是堂吉訶德，卻又要做浮士德，去和“物質”魔鬼較真，小說的價值和深刻性恰恰就在這里。小說中有段話真實地吐露了作者的心聲：

如果我不是一個知識分子，我就把很多想法放下來了。什么意義啊，責任啊，天下千秋啊，都與我無關，盯緊眼下的生活就可以了。這樣看來，街邊賣大餅的大叔是幸福的，把大餅賣出去就是意義；掃街的阿姨也是幸福的，把這條街掃凈了就是責任。我把課上好了，把工資領回來，既是意義，又是責任。也許我唯一的痛苦，就是要對學生講更深的意義，更大的責任。知識分子不僅是一種技能，更是一種價值。如果我不想當個騙子，我得承認這種意義和責任的真實存在，何況我也感到了這種真實存在。這既是意義的渴望，也是內心的真實。以生存的理由把這種渴望的真實扼殺掉了，那我就對不起司馬遷，對不起曹雪芹，對不起無數在某個歷史瞬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堅守者。

另外，在生存邏輯的意義上，《活著之上》著意塑造了一個十分尖銳的時代困局：功利化生存的強大力量與抗爭這種力量的羸弱與可貴。小說真實地描寫了改革開放后高校知識分子的生活現(xiàn)實，而高校并非是世外凈土，這里同樣濡染了功利主義，充斥著拜金主義和個人主義，不乏蒙天舒這樣的投機鉆營、利欲熏心之人；并且，這里依然存在普通人作為一個人對生活、對幸福的正當渴望與合理追求，物質需要、欲望滿足、功利期許對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存在。當世俗化、功利化的價值觀已經成為這個時代多數人的普遍選擇時，大學校園也難以幸免。閻真把這個時代的困局安放在大學校園，聚焦于高知群體，除了是自己熟悉的生活、長期關注并善于把握知識分子題材外，也許還在于這樣能更好地表現(xiàn)他在這部作品中所要表現(xiàn)的重大主題，給作為社會精英階層的知識人群提供了一個反思的生活空間和人文語境，檢驗這個“不同流俗”的群體的靈魂在世俗功利的社會潮水中如何清濁自持，是出淤泥而不染激濁揚清，還是隨波逐流抑或同流合污？這個生存邏輯的選擇就是該小說所著意表達的價值觀選擇，亦即對一個時代困局的意義反思。追求既得利益的實惠，享受物質豐贍的快樂，是人類生存的本能需求，而在市場經濟時代，商品意識讓許多人的個人欲望過度膨脹，一元論的拜金主義、功利主義滲透到一些人的心靈，掌控了他們的行為。在精神信仰、法制法規(guī)和公民誠信體系尚未建立的社會，資本增值、權力尋租、資源議價，使利益驅動庶幾成為社會的話語霸權和蒙天舒?zhèn)兊男袨闇蕜t，蕓蕓眾生都在為生活奔波，為活得更好不惜一切代價，導致許多社會贅疣泛滋長蔓延，上有貪腐欲壑，下有假冒偽劣和坑蒙拐騙，金錢的力量開始支配著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倫理秩序和權力結構，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言：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這時候，“活著”決定了“活法”，物質至上、利益優(yōu)先的法則，已經讓一些人從“活著優(yōu)先”進入“活著第一”以至于“活著唯一”，哪怕是茍且地活著。功名利祿的狗攆得我們沒有思考的工夫，扭曲的價值觀讓“活著之上”的意義考量成了一個被遮蔽的虛幻。于是，小說中聶致遠的“逆天”之思不只是與他所處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更在于它挑破了一個時代的困局：在世俗化、功利化活法的氤氳中，依然有思想者在為活著之上的更高境界的生存點燃一縷精神的火苗；在形而下的“錢與權展示著自身那巨輪般的力量”的時代，依然有人相信“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在大學精神、人文精神坍塌的豁口處，依然有永不泯滅的良知的身影在那里修罅補漏。這就是閻真借聶致遠之口所說的：

一個知識分子，他怎么能這樣去想錢呢？說到底自己心中還有著一種景仰，那些讓自己景仰的人，孔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王陽明、曹雪芹，中國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反功利的，并在這一點上確立了自身的形象。如果錢大于一切，中國文化就是個零，自己從事的專業(yè)也是個零。

在這一精神信念的支撐下，每逢碰到物質匱乏的生活窘境或利益取舍的世俗挑戰(zhàn)時，聶致遠都會在彷徨、猶疑中反復沉思：“生存是絕對命令，良知也是絕對命令。當這兩個絕對碰撞在一起，你就必須回答，哪個絕對更加絕對。”“在自我的活著之上，有著先行者用自己的人生昭示的價值和意義。否定了這種意義，一個人就成為棄兒，再也找不到心靈的家園。”他始終相信，世俗的力量再強大，功利化生存困局再復雜，只要人生的標桿不倒，只要心中良知的信念還在，總有一種力量讓你超越平庸，總有一種精神讓價值成為人生選擇的邏各斯支點。

其實，聶致遠所堅守的價值觀念，傳承的正是民族文化的優(yōu)良根脈，是我們時代需要的精神正能量?？鬃泳驮珜С焦膬r值追求：“朝聞道，夕死可矣”，他十分欣賞弟子顏回的精神信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并且，對超功利的精神追求看得遠比物質更重要：“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鬃右膊灰晃兜胤磳ξ镔|享受，不反對一般意義上的“富且貴”，他只是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可見他還是肯定現(xiàn)世生活的，主張在追求崇高的超越性的“道”的同時，保持一種有節(jié)制的世俗物質生活，希求在精神與物質方面達到某種平衡。不過由于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中宗教文化不夠發(fā)達，中國人大多沒有真正的宗教信仰，缺乏對彼岸世界和超越性的價值追求。由此形成的“實用理性”容易導致功利短視、追求現(xiàn)世享樂的人生態(tài)度，同質化的功利意識使社會族群價值觀的分化程度很低，當消費社會席卷而來時，全民性物質財富追求便趁著商品經濟大潮覆蓋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痘钪稀肪褪且嬖V我們：一旦功利主義的現(xiàn)世生存成為一種普適的價值觀，成為人們的生存指南，它的力量將是十分強大的，甚至呈“贏家通吃”之勢；但與此同時，我們又必須承認，這樣的價值觀畢竟是扭曲的，它的合理合法性并非沒有限度、沒有邊界，要找到并承認它的限度和邊界，就需要找到一種與之抗衡的平衡力量，以獲得堅守價值底線的依據。該小說所承載的重大命題就在于：它從生命哲學、價值論和生存邏輯的不同維度上，生動而深刻地表現(xiàn)了這種平衡的力量存在、稀缺與可貴；也正是在這里，表現(xiàn)出了一個知識分子超越“活著”的難能可貴以及思考“活法”的思想重量。

（歐陽友權，中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