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①回家過年，回老家過年，回家鄉(xiāng)過年。對于遠(yuǎn)方游子，老家才是家，家鄉(xiāng)才是家。家可以幻化為老屋門外招來喜鵲的粉紅色杏花，幻化為井欄旁邊披滿夕暉的歪脖子柳樹，幻化為木籬笆上爬的長豆角和葫蘆瓜，幻化為雪地里通往茅屋的一行孤獨的腳印，甚至幻化為土墻上掛的一把二胡或牧笛……但無論怎樣幻化，最后都一定幻化出母親的身影。母親才是家鄉(xiāng)星空中的月亮，才是家鄉(xiāng)崗頂上的晚霞?？梢哉f，家鄉(xiāng)因母親而溫暖，因母親而讓人夢繞魂牽。想家意味想母親，回家過年意味回家看母親，看母親慈祥而蒼老的面容，聽母親呼喚自己乳名的語聲，吃母親親手做的年飯……

②回家過年，今年我是多么想回家過年，從來沒有這般歸心似箭。往年從報紙、電視上看到汽車站、火車站擠滿回家過年的人們，看到無數(shù)焦急的雙眼，心里很不以為然。然而，此刻我多么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多么想在冰天雪地中撲向小山村里一燈如豆的家門，多么想說一聲“媽，我回來啦”，多么想聽那句“孩子，你可回來了”……

③回家過年真好！能回家過年真好！

④有多少年沒回家過年了呢？我1982年研究生畢業(yè)，那年就沒在家過年，直到2008年！我在廣州過年，在上海過年，在北京過年，在大阪過年，在長崎過年，在東京過年，在青島過年，惟獨沒在家過年，沒回家過年，沒回母親身邊過年。簡直難以置信，27年時間里我居然一次也沒回家過年！我怎么會那樣？我怎么會是那樣的一個人？

⑤忙嗎？忙。大年初一都幾乎伏案忙碌。但我畢竟不身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不身在抗洪救災(zāi)的前線，不身為日理萬機(jī)的一國總理。所謂忙，無非是忙著寫論文寫這個寫那個，以便早點提職稱提這個提那個罷了?？赡菛|西有回家過年重要嗎？世上難道還有比突然出現(xiàn)在望眼欲穿的年邁母親面前更讓人激動的場景嗎？如果可能，我真想不要教授，不要論文，不要名聲，什么都不要，只要回家過年，回老家過年，回到母親膝下一起度過除夕那個一年只有一次的夜晚……

⑥不錯，27年里有三個年是和母親一起過的。但都不是我回老家母親膝下，而是母親來我身邊。第一次在廣州，差不多20年前的事了。對母親來說，廣州這個城市實在太大了，似乎總在提醒她千萬別忘記鄉(xiāng)下人身份。母親怯生生打量整街整巷的花市，怯生生注視手拿一束束鮮花的紅男綠女，怯生生聽著她根本聽不懂的喜洋洋的廣東方言。那怯生生的樣子讓我有些不忍，于是我?guī)ケ葟V州小得多的肇慶七星巖游玩，在幾乎沒有人影的湖心路上，滿目青山綠水似乎喚起了她似曾相識的歸屬感，露出少見的舒展的笑容。第二天中午要退房時，我走進(jìn)她和父親住的房間，發(fā)現(xiàn)香皂、牙具和毛巾好端端放在那里沒動，一問，母親又恢復(fù)了怯生生的神情，反問那東西是隨便用的么……

⑦后兩個一起過的春節(jié)是在青島，第三個距今不到兩年時間，一切恍若昨日。走進(jìn)為父母在市中心租住的一樓套間，客廳煦暖如春，年過70的母親和父親正面對面坐在桌前包餃子。父親搟面餅，母親包，包我最喜歡吃的帶有濃厚家鄉(xiāng)味道的酸菜餡餃子。酸菜大概用涼水浸了很久，不怎么酸了，切得很細(xì)，放了炸過油的肥肉渣進(jìn)去。年夜飯就吃母親包的餃子。吃著吃著，“咯嘣”一聲吃出一枚硬幣——原來母親仍按老家習(xí)慣包了兩三個有硬幣的餃子。“誰吃到誰有福，今年你有福！”母親笑瞇瞇地說。水仙花開得正香，一盆春蘭也知趣地擎起了兩三朵小蝴蝶樣的墨綠色小花，一家人就對著兩盆花吃瓜子嘮家常。母親還拿出她戴著老花鏡做的棉拖鞋叫我穿上……回想起來，那才真正是我后半生最幸福的夜晚，那才叫幸福。

⑧可惜長達(dá)27年時間里這樣的夜晚實在太少太少了，因了我沒有回家過年，因了我所謂的忙，因了我自己都難以相信的種種理由……時至現(xiàn)在，即使回家過年也永遠(yuǎn)不會有那樣的場景了，那樣的場景只能在影集和夢境中尋找了！惟其如此，今年我才那么想回家過年，那么羨慕不顧一切回家過年的人們，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最幸運的人——因為等待他們的是母親那句：“孩子，你可回來了！”

（選自《家庭之友（愛侶）》2013年第2期）

【閱讀訓(xùn)練】

1.閱讀第①段，從內(nèi)容和寫法兩方面對畫線句子進(jìn)行賞析。

2.第④段畫線句中，作者為什么不厭其詳?shù)亓信e自己在不同的地方過年？

3.文章第⑥、⑦兩段記敘了作者與母親兩次過年的情景以及他不同的感受，請你結(jié)合這兩段內(nèi)容，分別說出作者產(chǎn)生的不同感受及其原因。

4.說說第⑦段中加點詞語“知趣地”有什么表達(dá)作用。

（林 海 ?設(shè)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