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稚亞
前段時間整理書架,翻出來一本破舊的《人生》,這是路遙于1982年載于《收獲》雜志上的中篇小說。依稀記得看這本書的時候我才不過小學三年級。當年我媽還是一位文藝女青年,案頭上堆滿了路遙、張愛玲和賈平凹的作品,實在騰不出地方再多放一本《白雪公主》。因被我纏著講睡前故事煩得不行,她便用一本本小說打發(fā)我,順便滿足一下她自己的閱讀欲。
我不知道這本書怎么就魚龍混雜地跟隨我到了北京,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其中的情節(jié)印象如此深刻:一個高中畢業(yè)留在村里當民辦教師的農(nóng)民孩子高加林被書記的兒子“走后門”頂替了教師職位,而不得不憋在農(nóng)村暗自神傷。就在他快要認清現(xiàn)實,并開始和同村不識字的劉巧珍談婚論嫁時,命運又安排他來到城市做了一名記者。
后面的情節(jié)現(xiàn)在看起來就變得很老套:在城里有了新歡,開始嫌棄舊愛,可是好景不長,風水輪流轉,負心郎最后落了一個重歸故里的下場。
高加林從什么時候開始嫌棄劉巧珍的呢?是他在城里工作后,巧珍來看他,跟他聊的不是“狗皮褥子比較暖和”,就是“豬生了幾個仔”之類的小事時。對比和“新歡”黃亞萍談論的時事政治和國家大事,高加林覺得那才是他想要的遠大抱負。我甚至還記得我媽當時猛地合上書,開始教育我,看看,這就是人生,以后一定要好好學習,多讀書啊。對了,這次期中考試考了多少分?
不過,人生真的就是努力從一個小地方跳到一個更大的地方嗎?從農(nóng)村到鄉(xiāng)鎮(zhèn),從鄉(xiāng)鎮(zhèn)到城市,從小城市到北京,從北京到紐約。然后呢?你就會發(fā)現(xiàn),比困在一個小地方更可怕的是逃脫一個小地方,因為逃脫以后,你餓了仍然要吃飯,渴了仍然要喝水,
看到帥哥美女仍然要情不
自禁上前搭訕,你的生理需求不會
因為到了一個更繁華的地方而發(fā)生任何變化。
如果你還是那個你,那你又怎么能保證不會重蹈自己過去生活的覆轍?
就像在美國Chinatown的中國人,每天木然地坐在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之中:中餐館、五金店或洗浴室,不會說英文,生活模式極為簡單,有的人甚至還堅持說自己來自寶安縣這個在30多年前就已經(jīng)被改名為“深圳”的地方方言。
所以人生的問題根本就不是一個地點的問題。人們總覺得換個環(huán)境就能解決問題,就會發(fā)生點什么“可能性”。那不過是因為他們想跟過去的那個Loser說再見,哪怕是在新環(huán)境里繼續(xù)當個Loser,也好安慰自己“我盡力了”。
然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大城市和小地方的區(qū)別不在于快樂和痛苦的區(qū)別,而在于通過環(huán)境改變之后,再和自己原有的社會關系比較,就連痛苦都被蒙上一層未知的神秘面紗,而變成了一件具有審美價值的事情,變成了一件可以自我安慰的事情,變成了一件可以不費力氣就能炫耀的事情。
高加林兜兜轉轉最終回歸了土地,《遠大前程》里的皮普最終回到了那個荒廢的別墅,《紅與黑》中的于連最終走上了斷頭臺……這些是巧合,還是作者對人生殊途同歸的看法?
所以,如果無法改變自己生活在小地方的現(xiàn)實,又覺得生活得極為痛苦,那就改變自己吧,畢竟,這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