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山
一
我們今天提到王夫之,總會把他與周敦頤視為湖湘文化史上并峙的兩座豐碑,或者是明清之際的一代儒宗,與黃宗羲、顧炎武并列。事實上,他在他生活的時代卻是寂寞而孤苦的,在他逝世后也長期不為人所知。他之所以贏得如此崇高的歷史地位,與他身后的一批知音有很大的關系。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nóng),號姜齋,湖南衡陽人,晚年隱居于湘水之西的石船山,學者稱之為船山先生。王夫之自幼即隨父兄攻讀諸子百家,文名重于鄉(xiāng)里,十四歲中秀才,二十四歲中舉人,其時已到明王朝存亡之秋,遂未參加明末最后一科會試。
崇禎十六年(1643),張獻忠部攻下衡陽,邀請王夫之參加,遭其拒絕。順治五年(1648),王夫之在衡陽舉兵抗清,旋即戰(zhàn)敗。第二年南下廣東肇慶,投奔南明桂王永歷朝廷,被授予行人司行人的官職(八品)。在永歷小朝廷,他親眼目睹小朝廷爭權(quán)奪利的內(nèi)幕,且受到東閣大學士王化澄的打擊迫害,不得已投奔在桂林的抗清將領瞿式耜。桂林失陷,瞿式耜被殺后,王夫之為躲避清軍“薙發(fā)令”而流離于湘南零陵(今永州)的荒山野嶺之間,自稱瑤人,居瑤洞,生活十分艱難。順治十四年(1657)年近四十,他回到衡陽老家,從此開始隱居著述的生活。
船山先生隱居生活條件十艱苦,“雖饑寒交迫,生死當前而不變”,至暮年,他體弱多病,難以下筆,“猶時置楮墨于臥榻之旁,力疾而纂注”。他一生著述一百多種,四百多卷,其中最重要的哲學、史學著作有《周易外傳》、《尚書引義》、《詩廣傳》、《張子正蒙注》、《思問錄》、《讀四書大全說》、《讀通鑒論》和《宋論》等。逝世前,他自題墓志:“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币馑际钦f,他一生決心像西晉的名將劉琨那樣抗擊匈奴,報效國家,但命運不濟;學術上他仰慕北宋的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才力不能及。這是船山先生對其畢生政治活動與學術活動的自我期許。他對宋明理學乃至中國古代經(jīng)學和史學既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批判總結(jié),又有大膽的創(chuàng)新,對傳統(tǒng)學術的繼往開來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但是,由于船出先生流隅鄉(xiāng)曲山間,且極少授徒講學,所以當時作為學問家和思想家的聲名鮮為人知。時人對船山先生的認識,主要限于一個失國的遺民,一個有節(jié)氣的士大夫,而鄉(xiāng)人所知不過一個倔強而苦命的老頭。
船山先生最早的知音是順治、康熙時期的劉獻庭。劉獻庭(1648—1695),字繼莊,別號廣陽子,著有《廣陽雜記》。康熙二十六年(1687)因萬斯同之薦入京參明史館事,編《明史》和《大清一統(tǒng)志》。康熙二十九年(1690)離京返吳,第二年冬天抵衡州,在衡州司馬茹儀鳳署中過年。翌年正月十八游南岳,此時船山先生剛逝世不久(正月初二日去世)。劉獻庭依所聞見,始“識”船山,并大力稱說船山:“其所學無所不窺,于六經(jīng)皆有發(fā)明。”并說:“洞庭之南,天地之氣,圣賢學脈,僅此一線耳?!眲⑹蠈Υ较壬恼J識可以說是當時對船山先生的最高評價,已屬難能可貴,但其評論仍然屬于對傳統(tǒng)儒學的繼承與發(fā)揚的角度,還無法認識到船山先生思想的劃時代意義。至于船山先生真正的知音或者知音群體的出現(xiàn),要到大約一個半世紀以后。
二
嘉慶、道光年間,由于歷史風潮所激,一個后世稱之為“經(jīng)世派”的湖湘士子群體拔地崛起,從陶澍、魏源到湯鵬、賀長齡、王文清、羅典、歐陽厚均、丁善慶、鄧顯鶴和唐鑒等人,他們慨然卓立,沖破保守愚昧、強梁自私的傳統(tǒng)藩籬,以經(jīng)營天下為志,主張通經(jīng)以濟世,不為古學所囿,“義以淑群,行必厲己,以開一代之風氣”(錢基博語)。這一批湘籍士人相與往還,以鄉(xiāng)為黨,關心國事時務,深究天下利弊,對國家的漕運、河務、鹽政、科舉、官制、賦役、錢幣、兵丁、邊輿以及道德、風氣和學術等都提出了許多建設性的思想,使岳麓書院逐漸成為經(jīng)世派的大本營,并深刻影響了一大批在同治、光緒時期政壇上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一批人物,如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和郭嵩燾等,他們既是經(jīng)世派的后勁,又是洋務派的先驅(qū)。
以上所舉許多人物,構(gòu)成了船山先生的隔代知音群體,他們理解、認同并大力闡發(fā)船山先生的“通經(jīng)以致用”的思想,并為刊刻船山遺著殫精竭慮,或者為爭船山先生在全國的學術地位不遺余力。在這個船山先生的后輩湘人群體中,唐鑒對船山先生的理解與評價可謂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即上承劉獻庭,下啟曾國藩和郭嵩燾。
唐鑒(1778—1861)字栗生,號鏡海,湖南善化人(今長沙縣)。唐鑒是這樣評說船山先生的:“理究天人,事通古今,探道德性命之原,明得失興亡之故,流連顛沛而不違其仁,險阻艱難而不失其正。窮居四十余年,身足以礪金石;著書三百余卷(實為四百余卷),言足以名山川。遁跡自甘,立心恒苦,寄懷彌遠,見性愈真。好邪莫之能攖,渠逆莫之能攝,嶺崎莫之能躓,空乏莫之能窮。先生之道可以奮乎百世矣!其為學也,由關而洛而閩,力抵殊途,歸宿正軌。”唐鑒對船山先生的極力推崇深刻地影響了其弟子曾國藩,并通過曾國藩影響到郭嵩燾。
曾國藩不僅服膺船山先生學說,并身體力行,成為早期洋務事業(yè)的核心人物,而且對船山先生遺著的刊刻和流傳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船山先生去世以后其子王敔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開始刻印《船山遺書》,僅十余種,船山先生著作大多湮沒無聞。直到同治四年(1865),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在鄧顯鶴等人的基礎上,專門開書局刻印《船山遺書》,收入著作五十七種,二百八十八卷。
鄧顯鶴(1777—1851)字湘皋,湖南新化人,首開組織大規(guī)模點校刊刻《船山遺書》之功,并且最早把船山先生提到與顧炎武和黃宗羲并列的地位,使船山之學得以顯揚于世,湖南后學稱他為“楚南文獻第一人”,而梁啟超則稱之為“湘學復興之導師”。
鄧顯鶴最早接觸船山先生著作是在嘉慶年間,當時衡陽翰林馬倚元主持匯江書室,曾刊刻幾種船山著作,贈予鄧幾冊,立即引起鄧的高度重視,從此“慨然發(fā)憤,思購求先生全書,精審鋟木,嘉惠來學”。
道光二十三年(1842)鄧在長沙編纂《沅湘耆舊集》,征求船山遺詩、遺著。船山先生裔孫王世全得此訊遂通過歐陽兆熊認識鄧并送去船山詩集,后匯刻船山遺著五十余種,一百八十卷,稱王氏守遺經(jīng)書屋本。
鄧顯鶴自知自己精力、財力有限,難以全部收羅船山遺著,遂托請其私淑弟子曾國藩廣為收羅。
曾國藩早年求學岳麓學院,對船山先生經(jīng)世致用之學深有認同并極力推崇,后組建湘軍與太平軍作戰(zhàn),每攻下一地必盡力搜羅船山著作,后匯至六十二種計三百二十二卷。此時《船山遺書》之前刻版已毀于戰(zhàn)火,曾氏遂有重刻《船山遺書》之念。
同治二年(1863)曾國藩“捐廉俸三萬金”,在安慶設書局,準備刻印《船山遺書》。書局由歐陽兆熊負責,參加校刊的有十六人,而曾國藩盡管軍務繁忙,對于書局的許多事務仍親自過問,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為精刻船山遺書,曾國藩不惜重金,追求最好的正紅梨木板,“書板俱選八分厚”,并且延聘寫、刻俱佳的通人。??幻克奕逋猓鴩灿谲娛?、政務之余親自校閱“《禮記章句》四十九卷,《張子正蒙注》九卷,《讀通鑒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四書》、《易》、《詩》、《春秋》諸經(jīng)疏考異十四卷,訂正訛脫百七十余事”。
正是在曾國藩的親歷親為下,《船山遺書》歷時兩年,從同治二年(1863)至同治四年(1865)刻竣,共計五十六種二百八十八卷,比前述王氏守遺經(jīng)書屋本多出一百三十八卷,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較為系統(tǒng)全面的船山著作匯編。
三
郭嵩燾可以說是道、咸、同、光時期經(jīng)世派與洋務派中在思想上與情感上最能與船山先生相通的知音。
郭嵩燾于道光十六年(1836)就讀于岳麓書院,其時山長為歐陽厚均(1766-1846)。歐陽山長掌教岳麓書院達二十七年之久(1818-1844),極力推崇船山先生提倡的經(jīng)世致用的學風,對郭嵩燾影響頗大。
也正是在岳麓求學之時,郭與曾國藩、劉蓉、江忠源及羅澤南等湘中人物成為莫逆之交。他們聲氣相投,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在學問與人格上都深受船山先生的啟迪與感化。終郭氏一生,他最為仰慕的前輩鄉(xiāng)賢除濂溪先生(周敦頤)外,就是船山先生。
郭嵩燾不僅是政治家,而且是學問家、思想家,他于經(jīng)、史、子、集均有涉獵,留下了大量的著作,尤其在經(jīng)、史方面造詣頗深。他的治學路徑,遵循的即是“通經(jīng)史以致用”、“通經(jīng)史以治身心”、“通經(jīng)史以為政”。在船山先生的所有著作中,他最為推崇的是《讀通鑒論》與《宋論》。他說:“國朝王船山先生《通鑒論》出,盡古今之變,達人事之宜,通德類情,易簡以知險阻;指論明確,粹然一出于正,使后人無復可以置議。故嘗以謂讀船山《通鑒論》,歷代史論可以廢?!?/p>
船山先生史論的精要除了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外,還有民族主義之大端,郭嵩燾沒有論及,想必是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不能明言,有意回避。但郭氏對船山先生幾十種數(shù)百卷著作單單推崇《讀通鑒論》和《宋論》,其深層意蘊不難窺見。郭氏去世后,近世英杰紛紛研讀《讀通鑒論》與《宋論》,多少是受到了郭嵩燾推崇船山先生史論的影響。他們在反滿的時代大潮中,需要張揚船山先生的民族主義思想,以助成民族主義革命。梁啟超說:“自將《船山遺書》刻成之后,一般社會最歡迎的是他的《讀通鑒論》和《宋論》。這兩部自然不是船山第一等的著作,但在史評一類書里頭,可以說是最有價值的?!绷喝喂v的這種價值,就在于其民族主義思想,正如楊昌濟所言:“王船山一生卓絕之處,在于主張民族主義,以漢族之受制于外來民族為深恥極痛。此是船山之大節(jié),我輩所當知也?!?/p>
船山先生史論,得到郭嵩燾之后的后輩學人的如此推崇,亦可見郭氏識見之不凡。郭嵩燾還通過建船山祠、建思賢講舍以及奏請朝廷將船山先生從祠文廟兩廡等具體行動,弘揚船山思想。
同治九年(1870)郭嵩燾掌教城南書院,隨即于書院南軒祠(張栻祠)旁建船山祠,并親自撰寫碑記,將王夫之與周敦頤并列為湖湘古代學術上的兩大豐碑。其后郭又撰《船山先生祠安位告文》:
蓋濂溪周子與吾夫子,相去七百載,屹立相望。攬道學之始終,亙湖湘而有光。其遺書五百卷,歷二百余年而始出,嗟既遠而彌芳。咸以謂兩廡之祀,當在宋五子之列,而至今不獲祀于其鄉(xiāng)。如嵩燾之薄德,何敢仰希夫子而為之表章!意庶以鄉(xiāng)賢之遺業(yè),佑啟后進,辟吾楚之榛荒。
在這篇告文中,郭氏希望王夫之也能像周敦頤一樣從祀文廟(孔廟)兩廡。在中國古代,一個學者能獲得皇上恩準而從祀文廟兩廡是最高的榮耀。周敦頤在南宋理宗時即被批準從祀。光緒二年(1876),郭時任兵部左侍郎,在出使前夕,專門上奏《請以王夫之從祀文廟疏》,疏中稱:
夫之為明舉人,篤守“程朱”,任道甚勇……所著經(jīng)說,言必征實,義必切理,持論明通,確以據(jù)依。亦可想見其學之深邃,而其他經(jīng)史論說數(shù)十種,未經(jīng)采取甚多。其尤精者《周易內(nèi)傳》、《讀四書大全》,實能窺見圣賢之用心而發(fā)明其精蘊,足補夫子之義所未備。生平踐履篤實,造次必依禮法,發(fā)強剛毅,大節(jié)懔然。
在該疏的最后,郭嵩燾呼吁:“如王夫之學行精粹,以之從祀兩廡,實是以光盛典而式士林?!?/p>
光緒三年(1877)郭嵩燾在英國得知其疏被禮部議駁,于是又上一折,請總理衙門代進,仍被駁回。光緒五年(1879)郭氏歸國,得知奏疏被駁回的詳情,決定回鄉(xiāng)開立思賢講舍,私祀船山先生。
郭嵩燾逝世后,先后有孔祥麟、趙啟霖等上奏朝廷,請求王夫之從祀。直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已是辛亥革命前夜了,趙啟霖的奏疏《請三大儒從祀折》才被禮部批準。有意思的是,我們今人所謂的“明清之際三大儒”這個名稱正與從祀過程暗合。
四
船山先生晚年有一首《鷓鴣天》詞自題其肖像:
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
龜于朽后隨人卜,夢未圓時莫亂猜,
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
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
王夫之生前的孤苦與悲涼溢于言表,但作為一個學問家與思想家的船山先生,又是無比幸運的。在他的后輩同鄉(xiāng)中有如此龐大的一批知音群體,他們認同他的人品,弘揚他的思想,從他的身上獲得充足的精神養(yǎng)料。他們扛起船山先生這面湖湘文化的大旗,拯斯民于水火,挽大廈之將傾,此船山先生之大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