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間/一支粗壯的筆躺著,舒適自在像一支槍/我的窗下,一個清晰而粗厲的響聲/鐵鏟切進了礫石累累的土地/我爹在挖土……但我可沒有鐵鏟像他們那樣去干/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間/那支粗壯的筆躺著/我要用它去挖掘。
以上詩作是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的《挖掘》,在這里我似乎只有把他所有的詩行照搬過來,才能找回自己關于土地的記憶與那些熟悉的節(jié)奏。詩人希尼曾在《進入文字的情感》一文中說自己第一首感情進入文字的詩作就是《挖掘》,它的節(jié)奏與音響縱然使自己快樂,但也第一次找到了寫作的真正力感,正是這種力感使自己感到掘進了現實生活的深處。也許真正的詩歌必須扎根于現實與自身,既具有反映現實的職責,又必須同時具有超越現實、超越自身的力量。古老的愛爾蘭民族與中華民族一樣,同樣有著五千多年的文明史,關于河流、山川,特別是關于生發(fā)在土地上的記憶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關于挖掘的聲音,難道因為文化的差異又有何不同嗎?從詩人的字里行間我并沒有找到什么差異,反倒熟悉如一個親身經歷過的挖掘現場。從緯度上講,愛爾蘭的都柏林與黑龍江的哈爾濱差不多,只是海島對比山林,愛爾蘭的冬天又堪比福建的廈門,雖多雪卻是頗多濕冷。黑龍江的那片黑土地與東南沿海的島嶼曾占盡我近二十年的歲月與記憶,關于愛爾蘭的圖像更多是來自詩人葉芝與希尼關于土地的敘述和記錄。從我個人信任程度上來說,詩人希尼比神秘主義者葉芝似乎更為質樸與穩(wěn)妥。我是說在一片記憶深處的土地上,這一鐵锨扎下去的力度與聲音,自然主義者希尼更有可能挖掘出凱爾特人的尸骨與愛爾蘭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基因,后來這位詩人老大哥說自己更習慣使用鋼筆挖掘紙上的靈魂,我想他是走出了愛爾蘭民族歷史的沼澤地了,也許因此,1995年度的諾獎非他莫屬。
立冬之時,黑龍江的土地已經僵硬如黑人雕塑的屁股,飽滿、開闊而又性感,這也恰恰是對哈爾濱姑娘與愛爾蘭男人的集中體現與形象的表達。推到上個世紀中葉,要是在這片土地上一锨挖下去,聽到更多的是沉悶與荒蕪的聲音,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挖出千年老參的一聲慘叫,然后一溜蹤影,也許就輕輕地繞過了五千年古老的文明。八十年代初我隨父自關外返鄉(xiāng),開挖于大地的聲音屬于抑揚頓挫的柳琴戲與質樸的沂蒙山小調,從那時我就感覺到,但凡一種方言帶著哭腔清晰地描述都標準如國語配音因為這種記憶中的音響與節(jié)奏,我曾把崔健的《一塊紅布》改編為《一塊白薯》,后來還把白狐唱成等待千年的白薯,還常常一個人對著麥克風把汪峰的《北京北京》換成《白薯白薯》來歌唱,足見白薯于我有著多么深切而又糾結的感情。雖然吃傷了童年的胃口,而在那片土地上大白薯一詞又多用于那些木訥的腦袋,但繞口的聲音仍然是屬于歌手周杰倫的:豁、豁、豁、豁,我喜歡豁白薯!
這早已不是一個執(zhí)著于挖掘的舒緩時代了,而是一個屬于挖掘機粗暴而又猛烈的時代,更是一個低頭觸摸迷失自我的時代,既無趣味亦無神秘,倒是成全了莫言老師魔幻現實主義的生死疲勞。哎!不拿鐵锨好多年,我也總像是一葉無根的飄蓬,在水泥森林里飄來又飄去,俄國詩人帕斯捷爾納克說二月的墨水足夠用來痛苦,而我多年來總是敲著鍵盤碼著字兒卻難以緩解內心關于現實的糾結。我想是該轉向挖掘平凡生活的時候了,所有的希望也只是為自己建構一座心靈的庇護所。誠如希尼在《收獲結》一詩中寫道:藝術的終結是和平/可以作為這脆弱飾物的題詞/我把它釘在我們的松木衣柜上/像一個誘人的圈套/后來谷神從中悄悄溜過/此結卻因它穿過而光亮,并依然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