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琛

現(xiàn)在要搞音樂，好像都要來北京。

作為“土著”，我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從初中便接觸并喜歡上了搖滾、hiphop等地下音樂。我經(jīng)歷了參加樂隊，創(chuàng)作歌曲并組了自己的樂隊的過程?，F(xiàn)在，我想用我的視角，展現(xiàn)以北京為代表的這個時代中國地下音樂從業(yè)者的存在狀態(tài)。

北京的地下音樂人中，混在圈子的庸才不少，但有天賦的音樂人也大把。

我的朋友李哲是一個?？飘厴I(yè)，野路子混出來的音樂制作人。曾經(jīng)有一回，樂隊在國外購到一款軟件效果器時給了他，面對幾百個標記簡略英文的旋鈕和推鈕，以及滿是專業(yè)術語的全英文說明書（這些術語很多在中國根本就沒有被翻譯過），只有中學英文水平的他可以僅憑調(diào)試后聽到的感覺與驚人的記憶，在3天之內(nèi)搞定這臺機子的大部分操作并開始使用。這種能力是很多專業(yè)制作出身的人都嘆為觀止的。

談到編曲和制作，搖滾樂的制作人一般分為學院派和感覺派。學院派一般從正規(guī)的音樂院校畢業(yè)，這種人在認知上有優(yōu)勢，但也有很大一部分理論派缺少對音樂聲響效果的直覺，因此作品往往不如感覺派容易用一段旋律快速抓住人心，這算是一種學院派的普遍劣勢。大部分地下音樂人都是感覺派，很多人對音樂中和聲編配、旋律走向的良好感覺無疑也是一種音樂天賦。他們中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彈或唱的是什么音，但這不妨礙他們創(chuàng)作出讓人驚嘆的藝術。

像這些還都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是一位搖滾樂迷，你一定知道圈子中有很多異才。這是音樂讓我著迷的地方，并且我與無數(shù)其他音樂人一樣堅信自己在這方面也有著天賦。

偏向于主流的歌手、樂手和制作人一般有專門的唱片公司和經(jīng)紀人，而地下?lián)u滾樂隊大部分都是自己聯(lián)系業(yè)務，自力更生。北京大部分地下?lián)u滾樂手出身中產(chǎn)下層家庭，他們還有一批同樣大致處在中產(chǎn)下層的本地樂迷長期支持。

“地下”這個詞是模糊的，可能意味著樂隊的理念和主流的某類價值觀相悖，也可能樂隊的事業(yè)方向暫時只迎合小眾樂迷。因此時不時地有各種曾經(jīng)是“地下”的樂隊轉(zhuǎn)為“地上”，如原來的花兒樂隊，還有最近一直比較火的民謠歌手等。大部分樂隊都接受世俗上的成功，但這個行業(yè)的人也時常做出很多拒絕迎合主流的行為，其中一部分是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另一部分可能是激進和消極的，缺乏理性的。

現(xiàn)在問題來了，假設你作為一個北京本土還未成名的搖滾樂手或主唱，參加了一支知名度不高不低的樂隊，你能維持自己生計嗎？你又靠什么維持？

首先，唱片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冷寂多年了，如形同虛設一樣，在北京靠賣唱片養(yǎng)活自己的人估計沒有。如果你的歌被盜版?zhèn)鞑サ搅饲Ю镏?，恭喜！至少你得到了一定的名氣，那么靠為樂迷演出就可以賺錢了。Livehouse的演出收入是樂隊看起來比較“正經(jīng)”的一項營生，但既不多也不穩(wěn)定。北京搖滾樂隊一般在北京本地Livehouse辦演出，或者去外地巡演也很正常。無論如何，好壞都由樂隊的名氣決定。

如果是外地演出，樂隊要自行承擔機票與食宿費。外地酒吧對名氣大的樂隊會提出保底，也就是無論如何樂隊只要來演都會有錢拿（有些有信心的樂隊可能放棄這一福利，因為分成可能會更賺錢）。但對于中等名氣樂隊，酒吧老板則不提供保底，僅分成，而且往往都不關心樂隊的態(tài)度，說話是一種你愛來不來的口吻。因此樂隊貿(mào)然去外地巡演有不小風險，很多樂隊不敢輕易巡演。如果在本地演出，則經(jīng)常以幾個樂隊拼一場的形式辦演出，這樣能湊夠一個場子的樂迷，一般一場下來，演出費幾個樂隊分，一個樂隊五六個人，最后分下來的錢也就六七百，而且還不穩(wěn)定，如果場子賠了自然更糟。

因此音樂人把這種演出作為自己生活來源是不現(xiàn)實的。只有成名才能逆轉(zhuǎn)這種現(xiàn)狀，在沒成名前還堅持這種演出的人大多數(shù)可能是在音樂上有理想和追求，等待成功的機會，并借此磨煉自己。另外樂隊的選擇還有大型音樂節(jié)，不過這種演出多是名氣大的樂隊或者只有他們才能分到可觀的收入，一般中等名氣的樂隊是沒戲的。

總體而言我和我的樂隊非常喜歡Livehouse的演出，盡管來看的人有點少。既然演出收入少而且不穩(wěn)定，那么倘若你不打算靠上班來養(yǎng)活自己，而相信自己的天賦，決意當一名專職音樂人，那你還有以下幾條收入途徑可以選。

如果你是風格輕一點的樂手或主唱，可以在北京演藝酒吧和餐吧干場子，北京后海的酒吧收入比較穩(wěn)定，因此成為很多樂手選擇這一工作的理由。在后海干場子一晚上分為四節(jié)，40分鐘一節(jié)+休息10分鐘。形式主要分為兩種，“大編”指4～6人組成的樂隊，建制相對完整，樣子也足一點。如果這樣的大編能吃下一個場子，那么就無異于得到一張長期的飯票。

“小編”一般是女的歌手唱并彈鍵盤+男樂手彈吉他。大編大概每個人收入300元一天，小編略高于這個數(shù)字。雖然辛苦，不過從各方面來看，這種工作無論環(huán)境和收入以及歌手的尊嚴也都會比小酒吧的駐場好很多（后面我們會聊到那種駐場），尤其是穩(wěn)定等優(yōu)勢很是吸引一部分搖滾樂隊的人來找這種活干。

除此之外樂隊還有商演，商演就是被邀請在商場或露天商業(yè)場所，車展以及公司年會等場所演出，為企業(yè)聚攏人氣，吸引注意。關于演奏的音樂，商演首先要求樂隊要“正能量”，因此這活兒只適合一部分流行的樂隊，還要求有一定人氣，因此小的樂隊也不可能接到大活。商演給的錢倒是大方，一次樂隊拿好幾千甚至幾萬，如果能經(jīng)常接到商演也可以養(yǎng)活樂隊?？上萄莶环€(wěn)定，依賴商演的音樂人在我們身邊經(jīng)常饑一頓飽一頓的。

最后，有些制作和編曲比較好的音樂人或樂隊還可能接到一些編曲的活，這種活就比干場子和商演更體面?；畹拇笮〔顒e很大，有幾萬的也有幾百的。有些人挺無恥，接到幾千的活，然后自己抽成一半，交給下面的人做。這種編曲活靠人脈與信譽多一點，會來事兒就行。遇上苛刻的客戶也是要反復打回去修改，因此很多樂隊與個人難以接受這種“程序猿”一樣的工作，很考驗一個人的耐心。而且做好音樂是要付出真感情的，一個真正對音樂熱忱的人，別人聽他的作品時他一定會抱有一些心理期待，老被打回去修改，就像老失戀一樣。

如果以上除了Livehouse演出外的其他營生全都不打算干，或者老了，臉皮薄，也會有那種什么都做的音樂人，可以同時開排練室，租設備，組織活動，辦錄音室還弄教學。一人干N個事的在這個圈子里很常見。

最后，如果以上都讓你覺得羞愧，或者不愿去做，那么只有靠父母養(yǎng)你了，事實上這類狀態(tài)的音樂人在北京也占相當比例，不過有點沒出息，未來無論是否成名，“家里蹲”都不太光彩。如果你不是有十足的信心才暫時選擇無業(yè)的話，還是不去啃老的好，說好的理想呢？

北京的多元與發(fā)展，勉強維持著地下音樂的環(huán)境。過去由崔健、竇唯等偶像用音樂承載的理想世界已經(jīng)逐漸被主流所淡忘，地下音樂也不可避免地受世俗的影響而被改變，并且音樂人的生存環(huán)境愈加惡劣。

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依然不乏很多有天賦者、理想者如雨后春筍般出生，成功。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我身邊朋友經(jīng)歷的真實故事。出于對他們的保護，我全部用了化名。

C君從任何方面來看都絕對是個應試教育的經(jīng)典失敗者，初中進了一個環(huán)境惡劣的寄宿私立學校，那時候這哥們每天挨人揍給人下跪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了，他是班里最常被班主任整的學生，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懦弱的C君每日生活在恐懼與自卑中。一年后，他無意中結識了一個賣打口盤的“大哥”，這個人自己做一些地下?lián)u滾與說唱樂，C君就跟著他混。對當時的他而言，音樂如一根救命稻草，成了那個時候無助的他唯一的心理生存和價值感的來源。他做音樂不是喜歡，而是內(nèi)心渴望去活得能有點價值，能被別人瞧得起。

后來C君經(jīng)歷了樂迷到參加樂隊，最后組建樂隊，被音樂傳達的理想所感染。大學臨近結束，C君終于頓悟，以成為音樂家為理想，奮發(fā)學習哲學、心理學，思考自己的處境，反思自己的優(yōu)劣勢。將自己性格中的自卑轉(zhuǎn)化為前進的動力，盡管年輕的他現(xiàn)在離成功，包括世俗上的成功都還有一定距離，但此人現(xiàn)在儼然已經(jīng)是一位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了。

音樂行業(yè)經(jīng)常出 “小喬布斯”，很多將歌曲寫得能直擊別人內(nèi)心的人，在他自己的童年，往往也愛過被這個世界傷害或壓抑的經(jīng)歷。正因為曾痛徹心扉，他們對世界的感受才比別人更刻骨銘心。 “每個出色的音樂家背后都有一段不堪的過去”。這種“怪異的才能”已經(jīng)是音樂行業(yè)公認的天賦之一，當強烈向世人證明自己價值的渴望與音樂結合時，便能成為觸動靈魂的藝術。理想主義的音樂家們一直用它影響并改變著這個世界的面貌。

G君也是從小就在北京成長，兒時是北京胡同里瘋跑的“野孩子”。初中時，G君基本成了一個小流氓小地痞了，靠在北京平安里附近劫小孩子和偷騙維持生活。當時我住在西四，離平安里很近，小學時連我都聽過他的“威名”，經(jīng)常來我們學校堵低年級的孩子。后來和他一起混的流氓朋友中，有個會彈吉他的，據(jù)他說當那人撥動琴弦，出來的樂音就一下深深吸引了他，于是他自己搞來了吉他，自學成才，且還拉著和他一起混的一些流氓學琴學鼓，排練。最后其他流氓都不練了，他自己倒成了一個同時會彈BASS、吉他還會打鼓的人。

對G君而言，從音樂中得到的快樂比從歪門邪道中得到的要開心得多，于是他陸續(xù)加入了幾支樂隊，其中的一支重金屬樂隊成功打出了名氣，他跟著樂隊巡演。后積攢了點錢自己開了排練室，成了排練室老板，著名重金屬樂手與編曲人，算是終成正果。

我記得搖滾教父謝天笑曾經(jīng)說過：“如果我沒有接觸音樂很可能墮入黑道”。G君也時常感嘆，如果當初沒有接觸音樂，很可能現(xiàn)在甚至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聽說他當年的很多流氓兄弟如今非死即殘。因此說音樂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不過分，音樂給這些人另一種選擇，對有天賦并且本性并不殘暴的人而言，一串旋律的誘惑比破壞要更吸引他們。音樂讓他們由毀滅者，搖身一變成為了創(chuàng)造者，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R姐是我最佩服的人之一。她真的是不折不扣從低級酒吧駐唱歌手起跑的。起跑線比我們低太多了。她15歲左右就在商場里駐唱，后來浪跡到重慶的酒吧，成為一個酒吧駐唱歌手。這個善良堅強的女孩憑借著對音樂的熱愛與從未改變的理想，一直在空余時間苦練自己的各項業(yè)務提高自己。在海場低級駐唱環(huán)境是非常惡劣的，但環(huán)境沒有改變過她對音樂的堅持。后來她改學爵士女聲，然后一路狂奔成為重慶數(shù)一數(shù)二的爵士女歌手。上海來挖人時，R姐抓住機會，到上海的上流club駐場，收入終于得到穩(wěn)定。幾年后參加我國最火的選秀節(jié)目，最終奪得眾評委和觀眾的一致肯定，現(xiàn)已成為商演出場費五位數(shù)的業(yè)內(nèi)紅人了，這人的真名我說出來多數(shù)年輕人都知道。

我講完了。請注意第一二個故事比較具有普遍性，第三個故事不是普遍性。但無論如何，就算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中，也依舊有人堅守自己的音樂理想。理想的實現(xiàn)是激動人心的，但理想本身，也是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