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
多梅尼克·帕莉是我的一位法國朋友,法國《人道報》記者。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她曾在北京常駐,是一位熱愛中國的法國朋友。她不久前在中央電視臺法語頻道就中國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接受我采訪時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在剛到中國時,完全不了解中國在二戰(zhàn)中遭受的種種苦難。我只是隱隱約約地聽說過南京大屠殺……與此相對比的是,我和大多數(shù)歐洲人一樣,都非常了解日本廣島和長崎被原子彈所徹底摧毀。因此在很多和我一樣的歐洲人心目中,日本有時更多地像是二戰(zhàn)的一個‘受害者’……我是到了中國以后才慢慢了解到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的種種野蠻行徑,才慢慢了解到中國人民為二戰(zhàn)勝利所做出的巨大犧牲和貢獻……”
杰拉爾·亞利也是我的一位法國朋友,他是一位普通的郵電部門職工。他參加了一個世界反核和平組織,他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用在“反核武”捍衛(wèi)世界和平的神圣使命上。他每年都要自費前往日本廣島和長崎去參加反核和平示威。有一次我與他做了一次長談,關(guān)于中日兩國在二戰(zhàn)中的角色、日本右翼勢力拒絕向中國道歉、否認南京大屠殺等做法,以及為什么廣島、長崎會遭到那兩顆原子彈攻擊的原因。我曾問他,是否知道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是否知道在南京大屠殺中不幸喪生的中國平民人數(shù)大大超過了廣島原子彈的死者?他當時一臉驚愕地看著我,不知怎么回答我。最終他承認,對亞洲二戰(zhàn)史知之不詳;他了解更多的,不是日本侵略亞太國家、特別是針對中國發(fā)動的罪惡戰(zhàn)爭史,而是——且僅僅是——那兩顆原子彈。
帕莉和亞利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提及一部電影:《廣島之戀》。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說,他們正是在年輕時看了這部電影,深深地被這部電影所沖擊、震撼,以至于在他們年輕時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將日本視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一個“受害國”,而且是唯一一個遭到原子彈攻擊的國家。僅從這一點出發(fā),日本就已經(jīng)變成了這些歐洲浸透了理想主義色彩的“反核和平人士”心目中的“殉道”國家。
我很年輕的時候就看過《廣島之戀》的電影。當時我并不懂事,被電影中蓄意渲染的法國女人的個人悲劇,與她愛上的日本男人身處之廣島所代表的所謂廣義人類悲劇所迷惑。再加上當時我正在學法語,正在努力閱讀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同名原著,因而很快就掉進了被預(yù)設(shè)的陷阱之中。幸虧我是一個中國人,對日本二戰(zhàn)犯下的罪行刻骨銘心、了如指掌。因此,盡管當時我對這部電影是如此之著迷,但我并沒有忘記日本是二戰(zhàn)期間的一個侵略國家。然而,很多并不了解亞洲二戰(zhàn)史的歐洲人看了這部電影,卻從此對亞洲的戰(zhàn)爭、特別是對侵略國日本改變了看法……
《廣島之戀》事實上使歐洲人對日本充滿了同情,以至于我在歐洲工作時,不得不一次次向我的歐洲朋友們解釋,日本侵略者在中國對中國人民犯下罪行之嚴重程度,遠遠超過了兩顆原子彈!然而事實上《廣島之戀》所起的作用,是我們難以想象的。
電影實際上改變了人們心目中的歷史觀,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只是,我們多少年來一直對此懵懵懂懂、一無所知而已。由于冷戰(zhàn)的需要,美國等西方國家放棄了對日本天皇的審判,以至于日本從來沒有如德國那樣被置于歷史的審判臺上,結(jié)果導(dǎo)致歐洲很多普通民眾并不了解日本天皇與二戰(zhàn)之間的關(guān)系。電影《廣島之戀》則通過“藝術(shù)”的有意渲染,使日本在歐洲成功地脫下了侵略的外衣,搖身一變而成為二戰(zhàn)的“受害者”。
我們當然不應(yīng)夸大一部電影的作用。但電影對大眾的影響力卻沒有任何其他工具可以比擬。帕莉和亞利的經(jīng)歷就已足以證明,電影其實是一種詮釋歷史的有效工具。事實上僅就二戰(zhàn)歷史而言,有關(guān)電影實在太多;而我們的二戰(zhàn)史觀就是在這些電影的影響下,一點點被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