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最近偶然興起買了陳舜臣的《花葉死亡之日》一書讀來消遣,才注意到這位日本華裔推理小說大師已于今年年初去世。
陳舜臣讓我這樣的中國讀者留下較深印象,不僅因為他確實是編造曲折情節(jié)的高手,也在于他的作品每每以批判日本侵略戰(zhàn)爭作為基調(diào)。他的第一部長篇推理小說《花葉死亡之日》(一譯《枯草之根》)便涉及日軍侵略東南亞的歷史,書中人物之一、成功的南洋華人企業(yè)家席有仁曾經(jīng)是抗日團體干部,為躲避日軍的搜捕不得不藏身陋室一年多。另一關(guān)鍵人物李東昌在二戰(zhàn)前是夢想振興中國民族工業(yè)的有志青年,但因為日軍侵華戰(zhàn)爭,他所掌控的銀行損失慘重,抗戰(zhàn)勝利后,又因官僚腐敗而徹底破產(chǎn)。讀者在閱讀這一消遣作品時,能順便獲知二戰(zhàn)時日本所犯的罪惡,通俗文學由此也就有了教化的意義。
一位作家能有如此的政治立場或許不奇怪,不過,他在上世紀的日本獲得了巨大成功,大約還是顯示了當時的社會共識?!痘ㄈ~死亡之日》在1961年獲得江戶川亂步獎,此后,他又先后獲得直木文學獎、推理作家協(xié)會獎,成為第一個同時獲得日本文壇三大獎項的“三冠王”,而為他博得如此殊榮的另外兩部作品同樣劍指日本的侵略罪惡。
《青玉獅子香爐》是1969年第80屆直木文學獎的獲獎作品,以故宮文物的流失、清點以及南遷為背景,演繹一個癡夢故事。自始至終,小說都在揭露日美諸國古董商、收藏家趁著民國亂世攫取中國文物,另一方面,也展示了自私的中國小市民與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僅僅為了滿足一己的欲念,就變成了與外來投機者里應外合的蛀蟲。
1970年,陳舜臣憑《玉嶺的嘆息》以及另一作品《孔雀之路》摘取日本推理作家協(xié)會獎,其中《玉嶺的嘆息》直接謳歌中國人民英勇無畏、足智多謀的游擊戰(zhàn),作者將女主人公映翔以及臥龍司令等形象塑造得光彩照人,讓讀者像書中人物、日本美術(shù)史家入江一樣,自發(fā)地產(chǎn)生“對強韌東西的感動”。
同樣明確的是,《玉嶺的嘆息》對漢奸予以毫不留情的唾棄。書中,投靠日寇的謝世育固然沒有完全喪失人性,他愛著映翔,想和她一起逃走,但作者并沒有因此就原諒他的猥瑣與卑鄙。今天一些為漢奸翻案的高才有個奇妙的思路,那就是認為唯有懦弱、自私才是人性,任何勇敢無畏、堅強不屈的表現(xiàn)都是反人性。但是《玉嶺的嘆息》卻昭示,英勇與堅強一樣是人性,一如《青玉獅子香爐》里的自私與懦弱是人性一樣,前者并不比后者更虛假。
如此的三部作品連獲大獎,想來,當時的日本社會不僅陶醉于它們的文學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其中的理念。那個時代,日本對于戰(zhàn)爭造成的災難記憶猶新,所以多少能夠認識二戰(zhàn)時犯下的罪惡,也能夠承認亞洲人民抗日斗爭的正義性。但糟糕的是,而今,無論日本、中國還是其他國家,從中年人到青少年都不再有對那場戰(zhàn)禍的切身體驗,于是認識居然混亂起來,陳舜臣創(chuàng)作黃金時期關(guān)于二戰(zhàn)的一些基本共識,在今天反而遭到遺忘,甚至遭到蓄意的否定。
我記得,根據(jù)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改編的馬普爾小姐探案系列電視劇中,有一集也涉及到日本侵華,也是毫不留情地否定日本侵略者,否定投靠日本的溥儀。劇中,一位英國情報官為反對日軍侵華而努力,但他的弟弟卻因與嫂子通奸而出賣了哥哥,這一“人性”的行為同樣遭到了唾棄。
如果我們的年輕人不肯相信歷史書,不肯相信正面教育,那么,可以讓他們看一看這類優(yōu)秀的通俗作品,看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而又心智正常的人們究竟怎樣評價那個時代,讓他們知道,日本侵略的罪惡,并非中國人的一家之說。